• 《第五十五章 烈焰》關原之戰 司馬遼太郎作品集

    “今夜就武力解決?”

    伽羅奢問道。

    “正是,就在今夜。”

    老臣小笠原少齋回答。也就是說,今夜奉行方面將出動軍隊,包圍細川宅邸,依據“秀賴公的命令”,強行帶走伽羅奢。

    “故此,夫人做何打算?”

    小笠原少齋與河喜多石見都跪拜低伏著。他倆不敢抬頭正視伽羅奢。毫無疑問,這位美似天仙的夫人,命運已經決定了。

    “殺了她!”

    主公下達這道命令后去了關東。下令的忠興心里痛苦得快要發瘋了吧。盡管如此,

    (多么殘酷啊!)

    針對忠興這種處置,二位老人不由得心生感觸。其他大名家,都正巧妙設法讓家眷逃脫,忠興卻不然,而是下令“殺死!”

    (這就是愛嗎?)

    少齋老人不由得這樣想。愛本有強烈要求獨占的成份,但是當這獨占欲帶著病態時,竟要奪取對方的生命。忠興殺伽羅奢,是想“永久占有”。忠興責令二位老臣來“完成”這項作業。他還下令:

    “完成之后,你倆也切腹!”

    這一點,二位老臣已有了心理準備。殺了主公的愛妻,誰還能恬不知恥地活在世上?!

    “是問我做何決定嗎?”

    伽羅奢臉上露出了復雜的微笑。

    她心里一清二楚。

    這位機靈聰敏的女性,充分察覺二位老臣從丈夫那里接到了何種命令。

    (主公不可能讓我活在這亂世上。)

    “你說吧!”

    伽羅奢催促道。

    “主公叮囑你倆甚么了?我想聽聽主公的決定。”

    “那好。”

    少齋老人如實轉述了忠興的意旨。

    伽羅奢臉不變色,靜靜聽著。

    “明白了。”

    最后,她說了這么一句。

    “我死。圣教云,夫婦如神,頂天立地,并非二人,已成一人。”

    伽羅奢玉潤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銀制念珠。

    面對死亡,伽羅奢的心境如此平靜,未必因為是天主教徒。

    這位女子關于生死的精神體驗,深刻得近似不幸。

    二十歲,也就是懷著次子興秋時,父親明智光秀攻打本能寺,殺了織田信長;再戰秀吉,慘敗,命殞京都府小栗棲。

    交戰之際,夫家細川從屬秀吉,公公幽齋和丈夫忠興都為討伐伽羅奢的父親而馳突沙場。

    光秀滅亡,淪為叛逆;秀吉滅了伽羅奢的父親,江山是他的了。

    伽羅奢的不幸,源自這場本能寺之變。細川家判斷:將來是秀吉的天下,便立即表明了反光秀的意志,作為憑證,于是休掉光秀的女兒伽羅奢。

    伽羅奢身懷六甲,被丈夫休了,卻無娘家可歸。

    當時,細川家是丹后田邊城主,因此,忠興將伽羅奢遺棄在領地內山中,向秀吉稟報:

    “臣與之離緣,拋棄了她。”

    伽羅奢被棄置在由園部向西北還要深入八公里的大山中。

    那座山名為三戶野,有一野僧寺,伽羅奢被幽閉在此。

    僅有一個侍女,是細川家的親戚清原大外記賴賢的女兒,人稱“小侍從”。小侍從與伽羅奢同年,二人與其說是主從關系,毋寧說幾乎情同朋友。

    幽棲的二年里,伽羅奢追求精神安定于參禪,徹悟死亡之際,最易進入禪境。

    伽羅奢沒有頓悟,但略微接近那種心境。她開始輕蔑生。輕蔑生,這在禪中不過是野狐禪。雖然如此,伽羅奢還是養成了常人不備的心境。

    當時她還不是天主教徒,當然也沒有洗禮名伽羅奢。

    然而她已熟悉了天主教的許多理念。

    清原小侍從是天主教徒。

    洗禮名曰瑪麗亞。小侍從家從父親清原大外記那一代起就是教徒,但不是為追時髦而突然信教。

    少女時代,小侍從生活在京都。那時她每天去聽著名的維勒拉(Gaspar Vilela)神父傳教,并且付諸行動。當時有一個弓術名人曰小笠原安德烈亞,其妻阿伽莎組織了“棄兒養育會”。小侍從入會后,每天早晨還沒下露水,她就走出家門尋找棄兒,發現了就撿起送到孤兒院。

    幽閉三戶野期間,小侍從頻繁向伽羅奢宣教,勸她入教。

    “我不太明白。”

    不消說,伽羅奢付之一笑而已。

    伽羅奢自幼修習明智家的家學教育,即儒教和佛學。小侍從卻無此教養。通常情況下,較乏教育者要勸誘已受較多教育者入教,幾乎是不可能的。

    “小侍從,這一點值得懷疑。”

    對一個虔信天主教的同年侍女講的事,伽羅奢大概是這樣逐一反駁。

    幽閉二年后,伽羅奢獲得秀吉赦免,返回細川家。

    秀吉慮及豐臣政權的未來,肯定是向年輕的細川忠興賣人情,“我赦免你的愛妻”。

    忠興再次熱愛失而復得的伽羅奢。

    他將伽羅奢關在大坂的玉造宅邸深處,前已述及,讓她“極盡奢侈”。但忠興知道,伽羅奢最感興趣的是思想性的話題。

    當時,佛教已陳舊了。

    那個時代,大名中有三十多人都改信了天主教。

    自然,忠興的話題多是談論上帝和《圣經》。

    忠興從好友攝津高槻城主高山右近那里,取得了他需要的話題。高山右近是熱心的教徒,他在領地內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不想信奉天主教者,就退出我的領地!”高山右近還熱心地向其他大名傳教。小西行長等人受其傳教影響,舉家受洗。

    當然,高山右近也向好友忠興傳教。

    忠興擁有極其豐富的知識,因而不易接受新的世界觀,而且本就不具備信徒的特質。雖然最終沒能入教,但他已充分理解了天主教的性質。

    其他改宗的大名對于《圣經》的知識都還不甚清楚,但忠興平時已經會說:

    “佛教之類的偶像崇拜,頗不可取。”

    忠興一回宅邸,就對伽羅奢講起從高山右近那里聽來的新鮮世界觀。

    伽羅奢生了興趣。越有興趣,就越向忠興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忠興有的答不上來,就說道:

    “好,下次見到右近時,問一下。”

    他將此事當成日課。

    忠興為了讓伽羅奢消愁解悶,一心取悅,他現學現賣天主教的故事。諷刺的是,伽羅奢聽那些故事而產生的心情,遠遠超出了興趣的范圍。

    “我想去教會。”

    伽羅奢說出這樣的話,令忠興極其驚詫。突然,忠興開始憎惡、怒罵這宗教,但為時已晚。他只有采取嚴禁伽羅奢外出的手段。

    小侍從活躍起來了。

    她聯系京都、大坂的神父,將書籍和教義轉達給伽羅奢。伽羅奢終于想親自去教會。

    “能不能想個方法逃出宅邸?”

    她讓小侍從琢磨這件事。

    恰好此時忠興跟隨秀吉征伐九州,不在家中,時機正好。

    小侍從把后門的鑰匙弄到手,讓伽羅奢穿上年輕武士之妻的窄袖便服,偷偷逃離宅邸,去了大坂的教會。在那里,伽羅奢聽了傳教士文森蕭的說教,心生感動。

    最令她感動的是詩篇第四十五篇的一節:

    “任何大名和貴族,也不可依賴他人。因為人是最終死去歸土之身,他沒有任何助人之力。人不久都會死去,那時,唯有依賴天主的人,才有幸運。”

    (佛法和儒教,都沒有這般打動人心的表達。)

    伽羅奢感動了。

    其后,她進一步深化信仰,終于決定受洗。但是伽羅奢不可外出,不能去教會受洗。

    她和小侍從冥思苦索,最后想出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冒險方法,即做一個寢棺似的箱子,人鉆進去。夜深人靜時,從宅邸窗戶吊放下去,輕輕置于路上,打開箱蓋,再跳到路上。

    小侍從帶著這個秘密方案去了教會,與賽斯佩迪斯神父協商,他反對道:

    “這冒險舉動若被發現了,天主教將遭鎮壓。”

    小侍從進一步懇求。最后,神父授予小侍從施洗的資格。

    小侍從返回宅邸,設置祈禱所,讓女主人受洗,賜予從賽斯佩迪斯神父那里領受的“伽羅奢”之洗禮名。

    同時,二十名侍女也受洗了,從此,她們稱女主人為“伽羅奢夫人”。

    從九州凱旋的忠興,知道此事,盛怒,將夫人一個侍女的鼻子和兩只耳朵割下,攆出家門;又將另一個侍女在夫人面前剝得精光,鞭笞后逐出宅邸。

    但是,忠興沒有對伽羅奢和小侍從下手。因為小侍從是亡母娘家的姑娘。

    時光流逝。

    秀吉患病,未久死了。

    (此人終于死了。)

    伽羅奢大概有這種感覺吧。對她而言,秀吉是父親光秀的仇敵,晚年又是天主教的鎮壓者。如今秀吉死了,不消說,伽羅奢會有一種感謝上帝的心情。

    在伽羅奢看來,秀吉身為男人,晚年是個極端的色鬼,僅此一點,就是個令人嫌惡的存在。

    秀吉晚年,伏見城竣工時,他招待大名夫人參觀城內。伽羅奢稱病不去,打發小侍從代替前往。

    小侍從也是美人,和伽羅奢無分軒輊。甚至因為長得過于相似,當時家里也相信謠言:“小侍從其實是胞妹吧。”

    “果然是名不虛傳的美人呀!”

    秀吉夸贊,賜她綾子禮服,大笑道:

    “想讓你擁有兩個男人,另一個該是我秀吉。”

    一生貫徹童貞的小侍從,聽不懂秀吉那種露骨的諧謔。因為太下流了。

    回到宅邸,小侍從怒火滿懷,向伽羅奢憤慨敘述此事。伽羅奢越發瞧不起秀吉,更加憎恨他。

    已有如上背景。

    在這背景中,伽羅奢坐聽二位老臣講話。

    “我死吧。”

    不消說,伽羅奢欣喜地、以教徒特有的平靜之心說出了這句話。這是因為,首先,性格異常的忠興決不會允許她活下去;其次,為反抗鎮壓宗教的豐臣家而死,等于殉教;第三,自己的死,能給下一個時代的領袖家康帶來利益。伽羅奢對家康無愛無憎,但家康是一個罕見的對天主教不加論斷之人。或許他和秀吉不同,會是很好的天主教保護者吧。

    伽羅奢這么思索著。

    “天主教嚴禁自殺。少齋,你設法殺了我吧!”

    言訖,她走進奉置十字架的房間,點上了燭,向天主獻上長長的祈禱,懇求赦免自己一生的罪過。

    然后,伽羅奢將侍女們喚進禮拜室,與之告別。侍女們又哭又喊,乞求允許殉死。

    “你們可都是信徒啊,理應熟知天主不允許殉死。”

    伽羅奢嚴厲說道,伽羅奢斥退了侍女,就連小侍從也不例外。

    接著,她將寄居細川家的自己的叔母和長子忠隆之妻托付給隔壁的宇喜多家,兩個女兒托付給小侍從,讓她們到大坂教會奧爾岡奇諾神父那里避難。

    晚間八時,赴死事宜已經準備好了。

    伽羅奢搖鈴,將小笠原少齋喚進禮拜室。少齋害怕忠興的嫉妒,站在檐廊里不想進室內。他身后橫著一柄長刀。

    赴死之際,伽羅奢忘了忠興的禁忌,她以為少齋能夠入室。伽羅奢把長長的頭發綰了起來,以便于砍頭。

    少齋滿懷困惑,“這樣不行。”悲傷地說。

    “啊。”

    這時,伽羅奢露出了略顯滑稽的微笑。她想起了忠興的性格。

    伽羅奢歪頭思索,一副動腦琢磨的神情。俄頃,伽羅奢寬松前胸,半露乳房。

    少齋頷首,但又說道:

    “位置有點偏。我入室內多有顧忌,所以,請再往我這邊挪一挪。”

    “這樣如何?”

    伽羅奢膝行向門檻附近湊了過來。

    “那么,對不起了。”

    少齋將長刀舉到頭上,安靜又銳捷地刺進了伽羅奢的乳房。伽羅奢的生命,瞬息停止了。

    少齋沖進室內,用絹被蓋住遺體,周圍堆起預備好的火藥,卸下了板窗和杉木門,堆在遺體旁邊,慢慢點火。

    禮拜室轟然噴發烈火之際,少齋已不在了。

    少齋登到正門頂上,大喊道:

    “眾奉行,聽著!”

    他簡潔陳述事實之后,跳進大門內側,跑進居室,與河喜多石見一同切腹而亡。

    須臾,火舌翻騰包圍了宅邸。烈焰將大坂街里照得通紅,武士和市民都在觀望這場戲劇性的火災,想用這場大火占卜未來時運吉兇。

    “這場大火會帶來甚么呢?”

    圍觀者戰戰兢兢地議論著。他們指的是,對于豐臣家和自己,這場大火究竟是吉,抑或是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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