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彼得·布魯克
事后想起來——在街上,在火車上,穿越田野——這一切都會顯得荒謬,可一場戲劇恰恰是與荒謬的一次合謀,是它奢侈的活力操演。瑞斯,在一個倫敦秋日的周末百無聊賴,沒太注意戲碼就走進奧德烏奇劇院,第一幕看下來感覺平庸;而荒謬就在幕間休息時發生,一個灰衣男人靠近他的座位,彬彬有禮地邀請他隨自己出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并未大驚小怪,想來是劇院主管在進行一次調查,某種空泛的市場調研。“想征求意見的話,”瑞斯說,“我覺得第一幕太松散,比如燈光……”灰衣男人友好地表示同意,但他的手仍然指向邊上的出口,瑞斯這才明白應該起身隨他出去,不勞人家一再邀請。“他可能想喝杯茶。”他一邊想著一邊下了幾節臺階,走向邊上的走廊,心不在焉又頗有不滿地跟在后面。他幾乎迎面撞上一幅中產階級書房模樣的舞臺背景,有兩個看上去很無聊的男人跟他打招呼,仿佛他的到來都在意料之中,不足為奇。“您的確是理想人選。”其中個子較高的男人說道。另一個男人只是點點頭,像是個啞巴。“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高個兒男人說,“不過我會給您簡要解釋一下您的角色。”他面無表情地說著,好像完全忽略了面前瑞斯的真實存在,只是在完成一項單調的指令。“我不明白。”瑞斯說著退了一步。“不明白更好,”高個兒男人說,“在這種情況下分析明白了反而是障礙,您會發現自己在習慣聚光燈之前就已樂在其中。第一幕您已經看過了;我知道,您不喜歡。沒人喜歡。好戲從現在開始。當然,也得看情況。”“但愿如此,”瑞斯說,心想自己一定是理解錯了,“不過無論如何我得回去了。”他已經又退了一步,果然被灰衣男人溫和地攔住,后者嘴里囁嚅著道歉,卻不肯讓開。“看來您沒明白我們的意思,”高個兒男人說,“很遺憾,因為離第二幕開始只剩下幾分鐘了。我懇請您認真聽我說。您是豪威爾,愛娃的丈夫,您已經看見愛娃背著豪威爾和邁克爾私通,很可能豪威爾已經察覺了,但他決定保持沉默,為了什么理由目前還不清楚。請別動,那不過是一個假發套。”這勸告沒有什么必要,因為灰衣男人和啞巴男人早已按住他的雙臂,一個瘦高個兒的姑娘突然出現,正在往他頭上套一樣熱乎乎的東西。“您不會希望我喊出聲來,在劇場里鬧一場吧。”瑞斯說,努力控制住自己聲音中的恐懼。高個兒男人聳聳肩。“您不會那么做的,”他疲倦地說,“那樣有失風度。對,我肯定您不會那樣做。另外,這假發和您很配。您有紅發的氣質。”明知道不該說,瑞斯還是說了一句:“可我不是演員。”所有人,包括那姑娘,都笑著鼓勵他。“千真萬確。”高個兒男人道。“您非常清楚其中的差別。您不是演員,您是豪威爾。您上臺的時候,愛娃正在客廳給邁克爾寫信。您假裝沒看見她藏起信紙,也沒察覺她的驚慌。從這時候起,您就可以隨便演。露絲,眼鏡。”“隨便?”瑞斯說,默默地試圖掙脫雙臂,露絲給他架上一副玳瑁鏡架的眼鏡。“嗯,正是如此。”高個兒男人懨懨地說,瑞斯懷疑他已經厭倦了天天晚上都重復同樣的話。提醒觀眾入場的鈴聲響了,瑞斯看見布景員在舞臺上的動作,以及燈光布置的些許變化,影影綽綽;露絲突然不見了。他感到一種屈辱,不很強烈卻十分苦澀,感覺仿佛置身事外。“這是一場愚蠢的鬧劇,”他邊說邊要離開,“我提醒各位……”“我很遺憾,”高個兒男人喃喃道,“坦白地說我還以為您不至于如此。不過要是您這么想的話……”這算不上一個威脅,盡管三個男人把他圍在了中間,這種形勢下要么服從,要么開打;在瑞斯看來這二者一樣地荒謬和虛妄。“豪威爾現在上場,”高個兒男人說,指著狹窄的幕后過道,“您一上去就可以隨便演。不過我們不希望……”他說話的腔調溫和可親,絲毫沒有打破大廳里突如其來的平靜;大幕在天鵝絨的摩擦中上升,一陣溫煦的風在他們身上吹拂。“隨便您怎么想我,但是——”高個兒男人疲憊地加了一句,“現在,請上臺。”無形的推搡中,三個男人陪他走到布景中間。一道紫色的光照得瑞斯睜不開眼;在他面前茫茫一片,一眼看不到盡頭,左邊隱約可見那巨大的洞穴,仿佛被抑制住的巨人的喘息,不管怎樣那才是真實的世界,在其間有雪白的胸衣,或許還有禮帽或高聳的發髻漸漸浮現。他向后退了一兩步,發現雙腿不聽使喚,他正要轉身退回去,愛娃急忙站了起來,走上前,向他伸出一只手,那手仿佛漂浮在紫光上,在白皙纖長的手臂的盡頭。那只手冰涼,瑞斯感覺它在自己的手中微微抽搐。他任憑自己被帶到舞臺中央,茫然地聽著愛娃的解釋,說她頭痛,說她喜愛書房的幽靜,只等她話音一落就沖到臺口,一句話告訴觀眾他們被捉弄了。但愛娃似乎在等他坐到那個與劇本情節和布景同樣風格可疑的沙發上去,瑞斯意識到她這樣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帶著疲倦的笑容不斷邀請,他還繼續站著只會顯得不合情理甚至可笑。從沙發上可以把池座的頭幾排看得更清楚,由紫色漸變為橙黃的光束依稀分隔出池座與舞臺,但奇怪的是瑞斯可以更容易地面對愛娃,視線不再游移,這使他在荒唐中陷得更深,延遲了行動的時機——而那是唯一可做的抉擇,除非他情愿屈從于瘋狂,沉迷于幻象。“這個秋天的下午特別長。”愛娃邊說邊在書本和矮桌上的紙堆里找出一個白色的金屬盒,遞給他一根煙。瑞斯習慣性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機,愈發覺得自己戴著假發和眼鏡實在可笑;點煙后吐出幾個煙圈的慣常動作給了他喘息的空當,使他坐得更舒服些,緩解身體無可避免的緊張。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被無形的冰冷的群星所注視。他傾聽著自己對愛娃的回答,詞語好像毫不費力地一個接一個涌現,含糊其辭,語焉不詳;這場交談好像紙牌的城堡,愛娃為脆弱的建筑漸漸搭建出城垣,而瑞斯輕松地把自己的牌插入其間,于是城堡在橙黃色的光中攀升,最后以一場冗長的解釋告終,其中包含了邁克爾(“您已經看見愛娃背著豪威爾和邁克爾私通”)及其他人的名字,其他的地點,一次邁克爾的母親(或者是愛娃的母親?)參加的茶會,一次急迫的辯白,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一個滿懷希冀的急迫的動作:愛娃向瑞斯俯過身去,仿佛要擁抱他,或者期望他來擁抱。在用極清晰的聲音說完最末一個詞之后,她湊到瑞斯耳邊低聲道:“別讓他們殺我。”接著又立刻回復到原先職業化的腔調,哀怨地講述自己的孤獨和冷落。舞臺深處有人在猛烈敲門,愛娃咬了下嘴唇好像要再說些什么(瑞斯這么覺得,但在茫然中沒能及時回應),起身去歡迎邁克爾的到來,后者帶著自負的微笑,在第一幕這笑容就已經讓人倒盡了胃口。一位紅衣女士,一位老人;瞬時間舞臺上站滿了人,彼此交換著寒暄、花朵和新聞。瑞斯握過每一只伸來的手,盡可能地早早坐回到沙發上,又點起一根煙作為掩飾;此時,表演可以省略他而繼續,觀眾竊竊私語,對邁克爾和其他性格演員一連串精彩的言語游戲很是滿意,而愛娃正忙著準備茶點,向仆人發號施令。或許正是時候走上臺口,撇下煙頭用腳踩滅,適時地宣布:“各位尊敬的觀眾……”但或許該更有風度(別讓他們殺我),等到大幕降下,到那時沖上前去,揭穿這個騙局。在這一切中事關禮儀的一面不難遵從;瑞斯一邊等待著他的時刻,一邊回應著一位老者的搭話,接過愛娃遞上的茶杯。愛娃沒有看他的臉,似乎察覺到自己在被邁克爾和那位紅衣女士所注視。一切在于堅持,與無盡的煎熬時光對抗,力爭勝過那試圖將他淪為傀儡的笨拙的合謀。他不難察覺在對他說的話里面(有時是邁克爾,有時是紅衣女士,卻不是愛娃,她現在幾乎不跟他說話)總暗示著答案;讓木偶按預定的內容回答,戲就可以往下演。瑞斯想到如果他能有多一點時間來控制局面,他就可以別出心裁地答話,使演員們陷入困境,那樣會很有趣;但他們不會允許,他的行動自由形同虛設,他所能做的不過是出格的反抗,徒然出丑。別讓他們殺我,愛娃是這么說的,某種意義上這句話和其余一切同樣荒謬,瑞斯仍感覺應該繼續等待下去。大幕在紅衣女士一句精辟而苦澀的回答中落下。瑞斯覺得演員們仿佛突然從一級無形的臺階上走了下來:變得渺小,冷漠(邁克爾聳聳肩,轉過身,走向舞臺深處),離開舞臺,彼此避開視線,但瑞斯察覺到愛娃向他轉過頭,就在這時紅衣女士和那位老者挎住她的手臂友好地將她領向布景右方。瑞斯想跟上她,隱約期望著在化妝室里進行一次私下交談。“很精彩。”高個兒男人說,拍著他的肩頭。“太好了,您演得實在太好了。”他指著大幕,從那里傳來最后的掌聲。“觀眾真的很喜歡。我們去喝一杯。”另外兩個男人站在稍遠處,友好地微笑著,瑞斯打消了跟上愛娃的念頭。高個兒男人在第一條走廊的盡頭打開一扇門,他們一起走進一間小屋,屋里有散放的幾把椅子,一個衣柜,一瓶打開的威士忌和極精美的雕花玻璃杯。“您演得太好了。”高個兒男人又說了一遍,幾個人在瑞斯身邊坐下。“加一點兒冰,對吧?當然了,換了誰都會口干舌燥。”灰衣男人搶在瑞斯拒絕之前,遞過來幾乎是滿滿的一杯。“對豪威爾來說第三幕更困難,但也更有趣。”高個兒男人說。“您已經看見游戲是怎么進行的了。”他開始解釋劇情,快速清晰,毫不含糊。“在某種程度上您使情況更復雜了,”他說,“我沒想到豪威爾對他妻子會表現得那么被動,要是我的話反應會有所不同。”“怎么不同?”瑞斯生硬地問道。“哈,親愛的朋友,這么問不合適。我的意見會影響您的決定,而您已經有預定的計劃了。不是嗎?”瑞斯沒說話,他又說:“我跟您說這些正因為這和預定的計劃沒關系。我們都不希望冒險把剩下的部分弄砸。”瑞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可是,第二幕的時候您跟我說可以隨便演。”瑞斯提醒道。灰衣男人笑了起來,但高個兒男人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擺出一副抱歉的表情。“但總有個界限,不管您稱之為冒險或是聽其自然,”高個兒男人回答,“從現在起我請您按照我下面的指令去做,在細節上您享有充分的自由。”他張開右手,手心朝上,眼睛盯住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的食指不時在上面指指點點。在兩次啜飲之間(他們又給他斟滿酒)瑞斯傾聽著給約翰·豪威爾的指令。借著酒精的作用,也由于某種自我意識的緩慢恢復,他心中充滿了冰冷的怒氣,他毫不費力地發現了這些指令的真意,都在為最后一幕的情節沖突做預備。“我希望您聽清楚了。”高個兒男人說道,手指在掌心畫著圈。“非常清楚,”瑞斯說著站起身,“不過我還想知道在第四幕……”“我們別搞混了,親愛的朋友,”高個兒男人說,“下一次幕間休息我們會回到這個題目,但現在我建議您專心在第三幕。對了,出門的衣服,請拿過來。”瑞斯感覺到那個不說話的男人上來解自己夾克的扣子;灰衣男人已經從衣柜里拿出一件粗呢外套和一副手套;瑞斯在三個人審視的目光中機械地換了衣服。高個兒男人已經開了門,恭候著;遠處鈴聲傳來。“這該死的假發戴著真熱。”瑞斯想著,一口飲盡杯中的威士忌。他即刻置身于新的布景之后,有一只手友善地握住他的肘部,他沒有反抗。“稍等,”身后響起高個兒男人的聲音,“別忘了公園里有點兒涼。嗯,也許把夾克領子豎起來比較好……來吧,該您上場了。”邁克爾從路邊的長凳上起身向他走來,開著玩笑打招呼。他應當被動地回應,談論攝政公園里秋日的妙處,直到愛娃和紅衣女士喂完天鵝后來到。頭一次——他自己幾乎和旁人一樣驚異——瑞斯有意旁敲側擊,觀眾似乎很欣賞,而邁克爾不得不采取守勢,被迫運用一切最明顯的專業技巧來尋找出路;瑞斯驀然背過身去,點起一根煙,裝作避風的樣子,他從眼鏡上方一瞥便看見那三個男人在幕后,看到高個兒男人揮動手臂,做出威脅的動作。他在齒縫間冷冷一笑(他該是有些微醺,而且感覺甚佳,那揮動的手臂更為他的心情錦上添花),轉過身把一只手搭在邁克爾的肩膀上。“在公園里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可看,”瑞斯說道,“我實在難以理解在倫敦的公園里怎么能把時間浪費在天鵝或者情侶身上。”觀眾們比邁克爾笑得更為由衷,而后者對愛娃和紅衣女士的到來顯出過分的興趣。瑞斯鎮定自若地繼續著他的叛逆,一步步顛覆著預先的指令,以一種激烈而荒唐的表演與技藝高超的演員們對抗,他們不斷努力使他回到自己的角色,有些時候他們成功了,但他總是又一次逃開,想要以某種方式幫助愛娃,雖然并不清楚為了什么,但他對自己說(這讓他覺得好笑,一定是威士忌的作用),現在他所改變的一切必將影響到最后一幕(別讓他們殺我)。其他人已經察覺到他的意圖,因為只消從眼鏡上方往幕后左邊一瞟,就能看見高個兒男人憤怒的神情。舞臺上下都在與他和愛娃搏斗,他們插在中間阻止他倆交流,不給她機會和他說話。現在那位老先生帶著一個神色陰郁的司機上場,出現了片刻的平靜(瑞斯記得原先的指令:一個停頓,然后是關于買股票的交談,紅衣女士一句意味深長的臺詞,落幕),在這個空隙邁克爾和紅衣女士都不得不退開,讓老者與愛娃和豪威爾談論證券操作(這出戲還真是包羅萬象),借機進一步擾亂劇情的愉悅使瑞斯心中充滿了近似幸福的感覺。他做了個表情顯示出對投機冒險的不屑,順勢挽住愛娃的手臂,避開那位被激怒但仍微笑著的老者的掌控,和她一起走開,身后響起一陣機智的言辭,已經與他無涉,只為了應付觀眾而發,但愛娃卻不同,溫煦的呼吸在他臉頰一拂即逝,她用真實的聲音對他輕聲說道:“你要陪我到最后。”這耳語被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打斷,她習慣性地去回答紅衣女士的質問,而后者拉住豪威爾要他注意傾聽那意味深長的結語。沒有停頓,沒有哪怕極小的空隙來使這結語為接下來的劇情轉變做出鋪墊,瑞斯看著大幕落下。“混蛋。”紅衣女士罵了一聲。“走吧,芙洛拉。”高個兒男人命令道,緊挨著瑞斯,后者正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混蛋。”紅衣女士又說了一遍,拉過愛娃的手臂,愛娃低著頭,好像不存在似的。瑞斯被推搡著離開,他感到無比幸福。“混蛋。”高個兒男人也罵了一聲。有人在他頭上近乎粗暴地一扯,但卻是瑞斯自己把眼鏡摘了下來,遞給高個兒男人。“威士忌味道不錯。”他說。“您是不是該給我下達關于最后一幕的指令……”又是一搡,險些將他推到在地,等他好容易直起身來,帶著輕微的眩暈,已經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條燈光昏暗的過道里;高個兒男人不見了,另外兩人把他夾在中間,完全用身體頂著他向前趕路。在昏黃的小燈下有一扇門。“把衣服換了。”灰衣男人遞過他的外衣。還沒容他穿上外套,就一腳踢開門,推得他一個趔趄沖上人行道,跌入陰冷的街巷,垃圾氣味盈鼻。“狗娘養的,我會得肺炎的。”瑞斯想著,把手揣進兜里。在遙遠的巷口有燈光,傳來車輛的聲響。在第一個街角(他們沒動他的錢和證件)瑞斯認出了劇院的入口。既然沒什么能妨礙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看完最后一場戲,他便走進劇院休息室的熱氣中,走進人聲鼎沸、煙霧繚繞的酒吧;他還有時間再喝上一杯威士忌,卻感覺無力思考。直到大幕拉開前的瞬間,他才想到在最后一幕該由誰來扮演豪威爾的角色,會不會有另一個倒霉蛋正在經歷著邀請的友善、脅迫的危險和強加的鏡片;不過看來玩笑在每天晚上會以同樣的方式結束,因為他立刻認出了第一幕的演員,他在書房里讀著一封信,又在沉默中把信遞給身著灰衣、面色蒼白的愛娃。“真荒唐,”瑞斯側身對左邊的另一位觀眾評論道,“怎么能演到一半換演員呢?”身邊的那位觀眾嘆了口氣,一副疲倦的樣子。“真搞不懂這些年輕演員,”他說,“一切都是象征,我估計。”瑞斯在座位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幸災樂禍地品味著觀眾們的竊竊私語,顯然他們不愿意像他的鄰座那樣被動地接受豪威爾的外貌變化;然而戲劇的幻象幾乎立刻攫住了人們的注意力,演員很優秀,情節急轉而下甚至出乎瑞斯的意料,他沉湎在一種愜意的漠然中。信是邁克爾寫的,宣稱他將離開英國;愛娃讀完了又在沉默中還了回去;能看出她在無聲地抽泣。別讓他們殺我,愛娃曾經說過。你要陪我到最后,愛娃曾經說過這樣荒唐的話。從安穩的觀眾席上很難想象她在那個糟糕的舞臺上能有什么遭遇;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連續的哄騙,一段假發加人造樹的冗長時光。當然那位無所不在的紅衣女士的出現打破了書房里憂傷的平靜,在他的沉默里,在他撕掉信丟進火里近乎渾不在意的姿態中,可以感受到豪威爾的寬恕或許還有愛意。似乎出于某種必然,紅衣女士暗示邁克爾的離開不過是種策略,而豪威爾不屑于回應,但仍然禮貌性地邀請她共進茶點。仆人端著茶盤上場,使瑞斯感到說不清的喜悅;下午茶是劇作家最常用的橋段之一,特別是現在,紅衣女士將一個浪漫派劇目里常見的小瓶把玩了片刻,燈光漸漸暗了下去,這種場景在一位倫敦律師的書房里是難以想象的。電話鈴響了,豪威爾慎重地拿起聽筒(可以預見那會是股票的暴跌或者任何其他終局時必要的危機);茶杯伴隨著合宜的微笑在各人手中傳遞,美好的情調預示著災難的降臨。瑞斯發覺在愛娃把杯子挨近唇邊那一刻豪威爾的表現似乎欠妥,猝然一動,茶水灑在她灰色的外衣上。愛娃一動不動,甚至有些可笑;各人的表情停滯了剎那(瑞斯不知為什么已經立起身來,身后有人不耐煩地抱怨著),紅衣女士的驚叫與微弱的咯吱聲混在一起,豪威爾的手舉起來要宣布什么,愛娃歪過頭去看著觀眾,仿佛不愿相信這一切,然后滑向一邊,幾乎橫躺在沙發上,又開始緩慢地動彈。豪威爾好像發現了,卻沒有停步,猛然朝舞臺右側奔去。瑞斯沒有看見豪威爾的逃逸,因為他在其他觀眾仍然端坐的時候已經奔跑在中央通道。他幾步躍下樓梯,沒忘記到衣帽間還了存衣牌,取出外套;當他來到門口的時候,聽見劇終時的第一陣響動,掌聲和喧嘩從劇場傳來;劇院里的某個工作人員正在上樓。他逃向基恩街,經過路邊的街巷時隱約看見一個黑影貼著墻移動;他從中被趕出來的那扇門虛掩著,但瑞斯還沒來得及看清這些就已經跑在燈火通明的街上,他沒有遠離劇院所在的街區反而又沿著金斯維路下來,他估計沒有人會想到在劇院附近尋找自己。他走進斯特朗區(他已經豎起大衣領子,腳步匆匆,手揣在兜里)直到迷失方向,在法院街一帶縱橫的巷陌間感到無從解釋的輕松。他靠在一面墻上(微微氣喘,感覺到汗水使襯衣貼在身上),點燃一根煙,調動起一切必要的詞匯,第一次直截了當地問自己為什么要逃跑。漸漸臨近的腳步聲阻止了他繼續尋找答案,他邊跑邊想如果能過了河就安全了(他已經距黑衣修士橋不遠)。他躲在一處門廊下,避開照亮通往水門方向的街燈。嘴上一燙;他趕緊扔掉被自己遺忘的煙頭,感覺像是把嘴唇也扯了下來。在一片靜寂的籠罩中他試圖重新回到仍未解答的問題,但很嘲諷地那個念頭又冒了出來:只有過了河才安全。這不合邏輯,追蹤的腳步一樣可以追過橋去,追到對岸任何一條小巷;但他還是選擇過橋,被一陣順風吹著到了對岸,迷失在陌生的迷宮里,直至來到一處昏暗的地域;這一夜的第三次停歇,在一條逼仄幽深的死巷里,他終于能夠面對那唯一一個重要的問題,瑞斯明白他無法找到答案。別讓他們殺我,愛娃曾這樣說過,而他做了他所能做的,笨拙又可憐,但他們還是殺了她,至少在戲里面他們殺了她,他只能逃走,因為戲不能就這么結束,茶杯無害地倒翻在愛娃的衣服上,愛娃卻身子下滑直躺在沙發上;發生了別的事,而他沒能在場阻止,你要陪我到最后,愛娃曾這樣乞求,但他們把他趕出了劇院,使他遠離將要發生的事情,而他,愚蠢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觀看卻不理解,或者只是從自我中存在恐懼和逃避的那一部分出發加以理解,而此時此刻,整個人就像肚子上流淌的汗水一樣黏稠,連自己也感到惡心。“可這跟我無關,”他想,“而且什么也沒發生,那種事不可能發生。”他努力地對自己重復著:怎么可能有人來找他,邀請他參與那種荒唐事,又彬彬有禮地威脅相向;臨近的腳步聲一定是哪個流浪漢,不留痕跡的腳步。紅發男人在他身邊止步,幾乎沒都沒看他一眼,抽搐著摘下眼鏡,在夾克衣領上擦了擦又戴了回去,他不過是長得與豪威爾相似,還把茶杯打翻在愛娃的衣服上。“把假發摘了,”瑞斯說,“不然到哪兒都能認出你。”“那不是假發。”豪威爾(可能叫史密斯或者羅杰斯,他已經不記得節目單上是怎么寫的了)回答。“我真傻。”瑞斯想。可以想象他們早就準備好與豪威爾頭發一模一樣的復制品,連眼鏡也是仿制的。“您已經盡了力,”瑞斯說,“我當時在觀眾席都看見了,所有人都可以為您作證。”豪威爾靠著墻,顫抖著。“不是這回事。”他說。“那又怎么樣,他們還不是一樣得逞了。”瑞斯低下頭;一陣無法戰勝的疲倦將他壓倒。“我也試著去救她,”他說,“可他們不讓我繼續了。”豪威爾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總是發生同樣的事,”他自言自語道,“業余的都這樣,以為自己能比別人做得好,結果一點兒用沒有。”他豎起茄克的領子,手揣在兜里。瑞斯正想問他:“為什么總發生同樣的事?如果這樣,那我們為什么還要逃跑?”警笛聲仿佛在向這條巷子聚攏,追尋著他們的行蹤。兩人一同跑了好一陣,最后在一個角落停步,四周散發著汽油的味道,死水的味道。他們在一堆雜物后面休息片刻;豪威爾像狗一樣喘著氣,而瑞斯一邊的腿肚子抽了筋。他揉著腿,靠在貨物上,艱難地用一條腿保持平衡。“但也許沒這么嚴重,”他嘀咕著,“您說過總是發生同樣的事。”豪威爾用手捂住他的嘴;交替傳來兩聲笛鳴。“我們各走一頭,”豪威爾說,“也許兩個人里有一個能逃掉。”瑞斯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但仍然希望他能夠先回答自己的疑問。他抓住他的手臂,使出全身的力氣拉住他。“不要這么丟下我,”他懇求道,“我不能總這樣糊里糊涂地逃下去。”他聞見貨包散發出瀝青的氣味,手中空空如也。腳步聲漸行漸遠;瑞斯彎下身,打起精神,朝相反的方向出發。在街燈的光芒中他看見一個尋常的名字:羅絲巷。河在那里,有座橋。總會有橋可過,有街可走。
[13]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1925- ),英國著名戲劇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