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萊特的別針沒有尖兒。”
“斯萊特的別針沒有尖兒——你發現了嗎?”克雷小姐轉過身來說道,玫瑰從芬妮·威爾莫特的裙子上掉落。在縈繞的樂聲中,芬妮彎下腰,在地上找尋掉落的別針。
克雷小姐正好彈完巴赫賦格曲的最后一組和弦,她的話讓芬妮極為震驚。克雷小姐真的親自去斯萊特店里買別針了嗎?芬妮·威爾莫特在心中自問,不覺出了會兒神。她和其他人一樣站在柜臺前嗎?她接過包著硬幣的收據, 放進錢包,一小時后,又在梳妝臺邊拿出買來的別針?她要別針做什么?她并不怎么打扮,穿衣對她而言不過是蔽體,就如同甲殼蟲借殼護體,冬天穿藍殼,夏天穿綠殼。她要別針做什么——茱莉亞·克雷——她仿佛生活在巴赫賦格曲那樣淡然清明的世界里,只為自己彈奏喜歡的曲子, 只同意接收一兩個亞徹街音樂學院的學生(校長金斯頓小姐這么說),這還是看在金斯頓小姐的面子上,而金斯頓小姐“從各個方面都極其崇拜她”。金斯頓小姐擔心,克雷小姐因弟弟的死而過于孤單。噢,他們曾經在索爾茲伯里度過一段多么美好的時光,她弟弟朱利葉斯很有名,是位著名的考古學家。能和他們相處她感到非常榮幸,“我們家一直和他們很熟——他們常去坎特伯雷大教堂禮拜。” 金斯頓小姐說。但是對孩子來說,他們有點可怕;你要小心翼翼,關門要輕,也不能不敲門就沖進房間。金斯頓小姐在開學第一天就這樣稍稍描述了一下他們的個性,她一邊收支票一邊開發票,滿臉笑容地說著。是啊,金斯頓小姐小時候就是個假小子,她沖進房間,弄得那些綠色羅馬瓶子在盒子里蹦蹦跳跳。克雷姐弟都沒有結婚,他們不習慣有小孩,他們養貓。那些貓,你能感覺到,它們和人一樣了解古羅馬花瓶,了解那些瓶瓶罐罐。
“比我懂的多多了!”金斯頓小姐歡快地說著,一邊用她豐滿的手,興沖沖地在收據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她一直就是個手腳麻利的人。畢竟,她得靠這吃飯。
也許剛剛——芬妮想,一邊找著別針——克雷小姐說“斯萊特的別針沒有尖兒”,只是隨口說說。克雷兄妹都沒有結婚。她一點也不了解別針——一點都不了解。但是她希望能打破降臨在這座房子上的魔咒,打破隔離他們和其他人的窗玻璃。波莉·金斯頓,那個開心的小女孩,關門關重了,震得羅馬花瓶蹦蹦跳跳,朱利葉斯看了一眼花瓶(那是他的第一直覺),因為盒子就放在窗沿上,一切完好,他又轉眼看看波莉,看見她穿過草地一路跳著跑回家。他用他姐姐常有的那種眼神看著波莉,那種持續又充滿渴望的眼神。
“星星、太陽、月亮,”那眼神仿佛在訴說,“草叢中的雛菊、火焰,窗玻璃上的霜,我的心飛奔向你。但是,” 它似乎又在說,“你打破沉寂,你擦肩而過,你離我而去。”與此同時,這兩種激烈的情緒又在表達著“我達不到你——我接近不了你。”這樣一種渴求又挫敗的感覺。星辰黯淡而去,小孩不見了蹤影。
這就是那魔咒,這就是克雷小姐借那句話想要打破的透明隔層。她彈起優美的巴赫,作為對她最愛的學生的獎勵(芬妮知道自己是克雷小姐最愛的學生)。她想證明自己和其他人一樣了解別針。斯萊特的別針沒有尖兒。
是的,那位“著名的考古學家”也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著名的考古學家”——金斯頓小姐一邊說一邊簽支票,確認日期。她說得那么開懷坦誠,但她的聲音中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好像在暗示朱利葉斯·克雷有點古怪,有點不同于常人。也許茱莉亞也同樣地異于常人。可以肯定的是,芬妮·威爾莫特邊找別針邊想,在晚宴和聚會中(金斯頓的父親是位牧師)她聽到過的流言蜚語,當他的名字被提起時,人們總會會心一笑或語氣里暗藏玄機,這些讓她對朱利葉斯·克雷有種特殊的印象。不用說,她從未對別人提起過。也許她自己也并不清楚那意味著什么。但是每當她說到或其他人提起朱利葉斯時,她腦中的第一個想法——這可是個讓人浮想聯翩的想法——便是朱利葉斯·克雷有點古怪。
茱莉亞半側著身坐在琴凳上,面帶笑容,她看起來也有那種感覺。美——它在草地中、在窗戶上、在天空里;我卻接近不了,我無法擁有——我,她似乎在說,她一手輕輕握緊,那是她特有的動作,我熱切地愛著它,為了擁有它我可以放棄全世界!她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康乃馨,而芬妮仍在尋找別針。她在搓捻花朵,芬妮感覺得到她在放縱地、盡情地搓捻,用她那細致光滑、露有青筋的手,她的手上還戴有鑲珍珠的水色戒指。她手指的壓力仿佛使花中最美妙的部分升華;釋放它吧,讓它起皺、起褶,讓它更加鮮活,更加純凈。她的古怪之處,或許也是她弟弟的古怪之處,在于這手指的動作總帶有一種挫敗感。就算現在也是如此。她的手握著康乃馨,她緊握它,但是她不能擁有它,無法享受它,怎么也不行。
克雷兄妹都沒結婚,芬妮·威爾莫特回想道。她記得有一次,課比平常結束得晚,外面天色已暗,茱莉亞·克雷說道:“男人的作用,毫無疑問,就是保護我們。”芬妮當時正在扣外衣,茱莉亞看著芬妮,臉上帶著那種古怪的微笑,這微笑讓芬妮覺得自己像她手里的花兒,能感受到她指間的青春和美妙,但是芬妮懷疑,自己也如花一般, 讓她覺得不自在。
“噢,但我不想被保護。”芬妮笑著說,茱莉亞·克雷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她,說她可不確定,她眼中的欣賞讓芬妮臉漲得通紅。
這是男人唯一的用處,她說。這難道是,芬妮盯著地板思索著,她不結婚的原因嗎?再怎么說,她并沒有一直住在索爾茲伯里。“倫敦最美的地方大抵是,”她有次說道,
“肯辛頓(但我說的是十五、二十年前)。你可以十分鐘就走到肯辛頓公園——它就像是英國的中心。你可以穿著單鞋出去吃飯也不會感冒。肯辛頓——那時候還像個村子, 你要知道。”她說。
說到這兒她話鋒一轉,尖酸地斥責起地鐵里的大風來。
“這就是男人的用處。”她說,語氣尖酸,故意挖苦。這是她不結婚的原因之一嗎?芬妮能想象出她年輕時的每一幅場景。她的眼睛湛藍美麗,鼻子堅挺,她彈著鋼琴;玫瑰飽含貞潔的激情,在她的細布裙上、在她的胸前綻放。她最早吸引來的年輕人,會因為中國茶杯、銀蠟燭架、嵌飾桌子(克雷家有這些好東西)這些東西驚嘆。沒有顯赫身份的年輕人、胸懷大志的坎特伯雷青年,她最先吸引到他們,然后再是她弟弟在牛津或劍橋的朋友。他們會在夏天南下,帶她劃船,他們與她書信往來,繼續討論勃朗寧, 當她偶爾在倫敦小住時,他們便組織活動帶她逛逛——也許逛了肯辛頓花園?
“倫敦最美的地方大抵是——肯辛頓。我說的是十五、二十年前。”她有次說。“你十分鐘就可走到肯辛頓公園——英國的中心。”她可以在這種有利條件下挑選自己喜歡的人,芬妮·威爾莫特想,挑選出,比如,謝爾曼先生,一位畫家,她的老朋友,讓他在六月的一個晴好天登門拜訪,讓謝爾曼帶她出去在樹下喝茶。(他們也是在晚宴中相遇的,那種人們穿著單鞋出門也不怕著涼的晚宴。)當他們觀賞瑟彭泰恩河時,她的姑姑或其他什么長輩便在一旁等著。他們欣賞了瑟彭泰恩河的風光,他也許還載著她泛舟河上,他們將此處的景色與埃文河作對比。她認真地比較,因為她喜歡河岸的風光。她坐著時略微駝背,舉止笨拙,但是她掌舵時卻顯得極為優雅。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終于決定要講話了——這是與她唯一獨處的機會——他緊張極了,說話時,他頭與肩呈現出一個滑稽的角度——但就在那一刻,她殘忍地打斷了他。他會一直劃到倫敦塔橋的,她叫道。對他們兩個而言,那是惶恐的一刻, 幻滅的一刻,揭示真相的一刻。我無法獲得,我無法擁有, 她想。他不明白既然如此她為何要來。他扯動船槳,讓船調轉方向,濺起巨大的水花。只是為了讓他死心?他劃船將她送上岸后,便與她道別了。
這一情景的背景可以任意切換,芬妮·威爾莫特想。(別針掉到哪里去了?)可以在拉文納——或者愛丁堡,她在那兒為弟弟管理家務。場景可以改變,年輕人和他們的舉止行為可以改變,但是有一件事是不變的——她的拒絕, 她的皺眉,她事后對自己的惱怒,她的辯解,她的解脫——是的,她肯定會感到由衷的解脫。第二天,她可以在六點起床,穿上衣服,從肯辛頓一直走到河邊。她很欣慰自己沒有犧牲自由的權利,她可以在事物最美好的時候——也就是,在人們起床之前,欣賞風景。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在床上吃早餐。她也沒有犧牲自己的獨立性。
是的,芬妮·威爾莫特笑了,茱莉亞保護她的習慣不受破壞,它們都很安全,但如果她結婚了,她的習慣都將面臨大改的危險。“他們是食人妖。”某一晚,她帶著些許笑意說道,她那剛結婚的學生聽了忽然想起自己與丈夫有約,于是一溜煙跑走了。
“他們是食人妖。”她說,臉上的笑容殘忍無情。食人妖也許不會讓她在床上吃早餐,不讓她在清晨沿著河岸散步。如果她有了孩子(但是這個很難想象)又會發生什么?她異常謹慎地預防著涼、勞累、油膩或不適當的食物, 大風、高溫房間和乘坐地鐵,因為她不確定是這些因素中的哪些造成了她那些可怕的頭痛,讓她的生活酷似戰場。她一直試圖戰勝敵人,但后來她發現這種對抗對她也有幫助;如果她最終擊敗了敵人,她便會發覺生活其實有點無聊。事實上,戰場上的抗爭是永恒的——一方面她熱愛夜鶯和風景——是的,對于夜鶯和風景,她只有滿腔的愛; 但另一方面,陡峭山峰上濕漉漉的小道和可怕的上山跋涉絕對對她的健康無益,第二天便會引起某種頭疼。在這樣的情形下,她只能隔一段時間,在精心的計劃后,在番紅花(那些耀眼的鮮花是她的最愛)開放最盛的那一周,游覽漢普頓宮,這對她而言是勝利。這段記憶會一直留存, 永遠不失去它的魅力。她將那個下午串在記憶的項鏈上, 這條項鏈并不長,她能輕易記起哪顆記憶代表什么;這是一片風景,那是一座城市;她觸摸,感受,品味,感嘆, 每一顆都有獨有的特質。
“上周五的景色太美了,”她說,“于是我決定去一趟。”她克服種種不便去了滑鐵盧——去游覽漢普頓宮——獨自一人。人們同情她,這雖說是在情理之中,但卻也可笑, 她并不需要這方面的同情(一般這種時候她的確沉默寡言, 提及自己的健康時猶如戰士提及敵人)——人們同情她做什么事都一個人。她弟弟死了,姐姐有哮喘,她覺得愛丁堡的氣候更適合自己,但愛丁堡對茱莉亞來說太凄涼。那地方與故人的聯系大概讓她痛苦,因為她弟弟,那位著名的考古學家,就死在那兒;而她曾經那么愛她的弟弟。她現在獨自一人住在邦普頓路拐角的這間小房子里。
芬妮·威爾莫特在地毯上找到了別針,她撿起別針, 再去看克雷小姐。克雷小姐孤獨嗎?不,克雷小姐是個快樂的女人,哪怕只是偶爾的快樂,克雷小姐肯定非常快樂。芬妮的眼神將她從片刻的激動中驚醒。她坐在那兒,側身對著鋼琴,兩手放在膝蓋上豎直地握著那朵康乃馨,她身后是扇棱角分明的窗戶,沒有掛窗簾。它在夜晚,尤其在燈光的對比下,呈現出紫色,深沉的紫色。炫目的電燈沒有燈罩的遮擋,在空蕩蕩的音樂室內亮起。茱莉亞·克雷坐在那兒,微微駝著背,縮著身子,握著那朵花兒,仿佛從倫敦的夜色中走來,仿佛將夜色當作外衣掛在身后搖曳。她的靈魂散發出空洞而強烈的氣息,這感覺環繞著她,這就是她。芬妮仍在看著她。
就在芬妮·威爾莫特盯著她看時,突然間,一切似乎明了,她仿佛能看透克雷小姐。她看見她生命的源泉,純凈的銀色小水珠向空中噴射而去。她看見她久遠的過去, 再久遠的過去。她看見矗立在盒子里的綠色羅馬花瓶,聽見唱詩班男孩打板球的聲音,看見茱莉亞靜悄悄地走下螺旋樓梯向草坪走去,又看見她在雪松下倒茶,看見她輕輕地握住老父親的手,看見她在老教堂寓所的走廊間徜徉, 手里拿著毛巾留下擦拭灰塵的印記。她感到悲傷,因為生活在日常瑣事中度過;她年歲漸長,當夏天來臨時,必須扔掉些衣服,因為那些衣服對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太過艷麗;她服侍生病的父親;她的獨身意志更加堅決,她更加堅定地堅持自己的道路;她節省地旅行,計算著要花多少錢,要從她那緊閉的錢包里拿出多少用于旅行,多少用來買那面舊鏡子。無論人們說什么,她都固執地堅持自我, 堅持自己的快樂。她看見茱莉亞——
看見她發光,看見她閃耀。夜色中,她如一顆白熾的恒星一樣燃燒著。茱莉亞張開雙臂,茱莉亞吻了她的唇, 茱莉亞擁有了它。
“斯萊特的別針沒有尖兒。”克雷小姐說,露出那種不同于常人的微笑,她松開手臂,好讓芬妮·威爾莫特用顫抖的手指把花別在她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