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萊文并不把謀殺當回事。他只不過在做一項新工作。干起來需要小心,得用腦子。殺人與仇恨無關。過去,他只見過部長一面:有人把他指給萊文看過,當時部長正從懸著小燈的圣誕樹中間穿過一個新住宅區。部長穿得邋里邋遢,沒有朋友,人們說他愛的是全人類。
在歐洲大陸寬闊的街道上,冷風刮得萊文臉生疼。不過這倒是個很好的借口,可以翻起大衣領子,把嘴遮住。干這行事豁嘴是個非常不利的條件。他的裂唇小時候縫得很糟糕,直到現在,上嘴唇還扭曲著,留下一個疤痕。一個人要是帶著這么一個鮮明的標記,干事的時候,手段自然也就得毒辣了。從第一次干這種買賣起,萊文就不得不把每一個可能的目擊者都消滅掉。
萊文夾著一個公文包,同任何一個下班回家的年輕人沒有什么兩樣。他的黑大衣有點兒神職人員的派頭。他在街上健步行走的樣子同成百個同等身份的人也毫無差別。薄暮初降,一輛從身旁開過去的電車已經亮起燈來。他沒有上這輛車。你也許會認為他是一個儉樸的年輕人,省錢養家。也許現在他就是去會女朋友。
但是萊文從來沒有女朋友。豁嘴妨礙了他交朋友。還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了豁嘴多么叫人惡心。他走進一幢灰色的高大的樓房,從樓梯走上去——一個懷著滿腔怨氣、乖戾、狠毒的身影。
他在最頂層的公寓套間外邊把公文包放下,戴上了手套。他從衣袋里取出一把剪刀,剪斷了電話線;電話線是從門框上邊沿著電梯升降機井通到外面去的。之后,他按響了門鈴。
他希望只有部長一個人在家。這套位于最頂層的公寓房就是這位社會主義者的住宅。他一個人住在這兒,室內布置極其簡單。萊文被告知說,他的秘書每天下午六點半離開這里。他對自己的雇員是很體貼的。但是萊文來得稍早一些,部長又拖延了半個小時。開門的是個女人,一個戴著夾鼻眼鏡、鑲著幾顆金牙、一把年紀的女人。她的帽子已經戴在頭上,大衣搭在胳膊上。她馬上就要離開這兒,有人把她耽擱住叫她非常生氣。不容萊文開口,她就用德國話搶白他說:“部長現在有事。”
他想放過她的,倒不是他對多殺一個人有什么顧慮,而是因為他的雇主不愿意他干超出他們要求范圍的事。他一句話不說地把介紹信遞過去。只要她沒聽到他的外國口音,沒發現他的兔唇,她的命就保得住。她一本正經地接過信,舉到眼鏡前面。不錯,他想,這個女人是近視眼。“你先在外邊等一會兒。”她說,轉身走進屋里。他聽到屋內傳來她那女管家似的、嘮嘮叨叨的聲音,隨后,她從門道里走出來,說:“部長可以見你。請跟我來。”他聽不懂她說的外國話,但是從她的姿勢,他知道她的意思。
他的眼睛像一架暗藏的照相機,一下子就拍下了屋內的一切:書桌、扶手椅、墻上的地圖、通向里間臥室的門,俯瞰光亮、寒冷的圣誕節街道的大窗戶。這個房間唯一的取暖設備是一個小煤油爐。部長現在正用它燒著一口平底鍋。書桌上,一只廚房用的鬧鐘正指著七點。一個聲音說:“艾瑪,再放一個雞蛋吧。”部長從臥室里走出來。他已經盡力把身上的衣服弄弄干凈,但是忘記撣掉褲子上的煙灰了,手指上還沾著墨跡。女秘書從書桌的一只抽屜里拿出一個雞蛋。“還有鹽,別忘了鹽。”部長說。他用緩慢的英語解釋說:“放一點兒鹽,雞蛋殼就不裂了。坐下,我的朋友。別客氣。艾瑪,你可以走了。”
萊文坐下來,眼睛盯住了部長的前胸。他在想:我根據這只鬧鐘給她三分鐘時間,讓她走遠。他的視線繼續鎖定部長的前胸,想:就是那里,我的槍會打穿它。他把外衣的領子放了下來,他看見這個老頭兒看到他的豁嘴唇后,目光往旁邊一閃,感到無比氣憤。
部長說:“我已經有幾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但是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從來沒有。我可以給你看看他的照片,在另外一間屋子里。他還記著我這個老朋友,真是太好了。他現在已經是個有錢有勢的人了。回去以后,你一定得問問他,還記不記得當初……”一陣鈴聲突然刺耳地響起來。
萊文想:電話?我已經把線掐斷了。鈴聲攪擾了他的神經。但那不過是書桌上的鬧鐘在響。部長關上鬧鐘。“煮好了一個雞蛋。”他說完便俯身到平底鍋上。萊文打開了公文包,公文包的蓋子上塞著一支安著消音器的自動手槍。部長說:“很對不起,鬧鐘把你嚇了一跳。你知道,我喜歡雞蛋只煮四分鐘。”
過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門開了。萊文在椅子上氣沖沖地轉過身去,他的豁嘴唇在發亮、刺痛。進來的是女秘書。他想:我的上帝,看看這家人,別人想干凈利落地把事做完,他們都不讓。他忘記了自己的嘴唇,只感到氣惱、怨恨。她的金牙閃了閃,走進屋子,有些討好又有些一本正經的樣子。她說:“我正往外走,突然聽見電話響了起來。”說到這里,她把身子一閃,臉轉到一邊兒去,這是她看見他畸形的嘴唇、不想叫他感到難堪的表示。但是她做得太笨拙了,這一切都被萊文看在眼里。這就宣判了她的死刑。萊文從公文包里掏出手槍,朝部長脊背上開了兩槍。
部長摔倒在煤油爐上,平底鍋打翻了,兩個雞蛋打碎在地上。萊文在部長的腦袋上又補了一槍。為了打得準,他的身子靠在書桌上,把子彈射進頭骨下面,他的腦袋像個陶瓷娃娃似的開了花。然后他轉過身來,對著女秘書。她對他哼叫著,說不出話,唾沫止不住地從她衰老的嘴里流下來。他想她是在求他饒命。他又扳動了一下扳機。她的身體搖擺了一下,好像被某只動物從側面踢了一腳。但他失手了。很可能她身上不時髦的衣服,那些把她身體掩蓋起來、繃帶似的無用布料阻礙了他的瞄準。另外,她的身體也確實結實,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等他補一槍,她已經跑出屋門,砰的一聲將門在身后關上。
但是她無法鎖上房門,鑰匙在萊文這一邊。他擰著門把手使勁推了一下。那個老女人力氣大得驚人,他只把門推動了兩英寸。她開始扯直了嗓子尖叫救命起來。
不容再浪費時間了。他從門前退后兩步,對準門板開了兩槍。他聽見夾鼻眼鏡落到地上摔碎的聲音。門外又尖叫了一聲就不再叫了,接著又傳來另外一種聲音,好像她正在嗚咽。這是她體內的氣體從傷口透出來的聲音。萊文心里踏實了。他轉回身來又看了看部長。
他得留下某個線索,銷毀另一個。介紹信在桌子放著。他把信裝在口袋里,又把一張紙片塞在部長僵硬的手指間。萊文一點兒好奇心也沒有:介紹信他只隨便地看了一眼,信末尾的署名是個綽號,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他辦事是很靠得住的。他向屋子四周掃視了一遍,看看有沒有什么痕跡留下。公文包同自動手槍應該留在這里。事情非常簡單。
他打開臥室的門,眼睛又把室內的景象拍攝下來:一張單人床、一把木椅、一口積滿塵埃的衣櫥;一幅照片,照片上是個年輕的猶太人,下巴上有一塊疤痕,好像有人在那里打了一棒子;兩把棕色的木質發梳,柄上寫著J.K.兩個首字母。到處是煙灰。這是一個邋里邋遢的孤獨老人的家,也是國防部長的家。
門外又傳來低低的乞求聲,聽來非常真切。萊文把自動手槍拿起來。誰會想到一個老婦人氣會這么長呢?他的神經又跳動了一下,正像鬧鐘剛才給他的震動一樣,好像一個幽靈在干擾人世間的事。他打開書房的門。因為她的身體堵在門上,他不得不使了一些力氣。看起來她已經完全斷氣了,但他還是用手槍確認了一下才放心。手槍幾乎觸到她的眼睛。
該趕快離開這兒了。他把手槍隨手揣在身上。
二
暮色落下來以后,他倆把身體往一塊兒靠了靠,坐在那里輕輕地顫抖。他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燈光明亮、煙霧迷蒙的上層車廂里,公共汽車正開向哈默史密斯[1]。商店的櫥窗像閃閃發光的冰塊,她喊了一句:“看呀,下雪啦!”汽車駛過一座橋的時候,幾大片雪花飄過去,像紙片一樣落到幽暗的泰晤士河里。
他說:“只要車一直往前開,我就感到很快樂。”
“咱們明天還會見面——吉米。”她總是不習慣喊他的名字,像他這樣一個又粗又壯的人,叫這個名字真有點兒可笑。
“叫我不能心安的是夜晚。”
她笑起來:“夜晚總會過去的,”但是她的神情馬上變得嚴肅了,“我也很快活。”想到幸福和快樂時,她總是嚴肅的。她更愿意在悲哀、不幸的時候放聲大笑。對于她關心和喜愛的事,她無法不嚴肅對待。在幸福的時刻,她就不禁想到所有那些會破壞幸福的東西,幸福就使她肅穆起來。她說:“如果發生戰爭,那實在太可怕了。”
“不會發生戰爭的。”
“上次大戰就是一起謀殺案引起的。”
“上次被刺殺的是個皇太子。這回只不過是個老政治家。”
她說:“說話當心些。你會泄露機密的——吉米。”
“去他媽的,什么機密。”
她開始哼唱她買的唱片上的一首曲子:“對于你這只是公園。”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窗外飄過去,落在人行道上,“一個男人從格陵蘭帶來的一朵雪蓮。”
他說:“這首歌真沒意思。”
她說:“這首歌非常美——吉米。我就是不能叫你吉米。你不是吉米。你的個頭太大了。麥瑟爾探長。人們愛拿警察的大皮靴開玩笑,都是因為你這種大塊頭。”
“那你為什么不叫我‘親愛的’呢?”
“親愛的,親愛的,”她用舌和嘴唇試著發這個詞的聲音,她的嘴唇像冬青結的小紅果一樣鮮艷,“啊,不成,”她最后決定說,“等咱們結了婚,再過十年,我會這么叫你的。”
“好吧,那叫‘心愛的’怎么樣?”
“心愛的,心愛的。我不喜歡這個。聽起來就像我已經認識你很久很久似的。”公交車經過一家賣油炸魚的小店,向山上駛去。小店的火盆里冒著紅紅的火苗,一股烤栗子的香氣撲鼻而來。汽車已經快到站了,再過兩條街,從教堂旁邊往左一轉就要到家了。已經看得到拐角的教堂,它的尖頂像一根冰柱似的聳立在一片屋頂上。離家越近,她的心越感到沉重;離家越近,她的聲音就越輕。她努力不去想那些事物:剝落的糊墻紙;通到她臥室的長長的樓梯;要同布魯爾太太一起吃的冰冷的晚餐;第二天還得再去職業介紹所,也許又是一個外地的工作,要離開他。
麥瑟爾沉重地說:“你不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我再看到你差不多要過二十四小時。”
“如果我找到個工作,那就比二十四小時還要長了。”
“你才不在乎呢,你一點兒也不在乎。”
她攥住了他的胳膊。“看,看那個海報。”但是在他透過霧氣蒙蒙的玻璃往外看時,汽車已經開過去了。“歐洲在動員”像一塊石頭似的壓在她心上。
“廣告上寫著什么?”
“還是那個暗殺事件。”
“你怎么老是念念不忘這件事?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跟我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不,才不是沒關系,對吧?”
“如果那件事發生在咱們這兒,我們早就把刺客給逮住了。”
“我真不懂,為什么他要這么干。”
“還不是政治問題、愛國主義什么的。”
“好了,我到了,也許還是下車的好。別那么垂頭喪氣的樣子。剛才你不是還說你挺快活嗎?”
“那是五分鐘以前。”
“哦,”她又有些輕松又有些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這些天日子過得多么快啊。”他倆開始在一盞路燈下接吻,她需要把腳尖踮起來才夠得著他。他雖然有些沉悶和遲鈍,但他還是能像一條大狗那樣給人安慰的,但如果是一條狗,就不會被凄慘地打發到寒冷和黑暗中去了。
“安,”他說,“咱們結婚吧,好不好?過了圣誕節就結婚。”
“咱們一個子兒也沒有,”她說,“這你知道。一個子兒也沒有——吉米。”
“我會加薪的。”
“快走吧,你上班要遲到了。”
“去他的吧。你不喜歡我。”
她逗弄他說:“一點兒也不喜歡——親愛的。”她轉身向54號門牌走去,一邊走一邊暗自祈禱:讓我趕快弄到點兒錢吧,這次讓這個繼續下去吧。她對自己一點兒也沒有信心。一個人從她身旁走過去,向街道的另一端走去。他身上穿著一件黑大衣,樣子寒冷又有些緊張,生著一個豁嘴。這個人真可憐,這個想法在她的腦子里一閃,但馬上就過去了。她打開54號的門,從長長的樓梯往最高的一層走去,地毯到了第二層就沒有了。她走進自己的房間,立即在留聲機上放了一張新唱片,讓那沒有意義的歌詞和緩慢的、懶洋洋的調子飄進自己的心扉:
對你這只是
公園,
對我這卻是
人間的伊甸。
對你這只是
藍色的牽牛花,
對我這卻是
你溫柔的碧眼。
生著豁嘴的人又從街上走回來。快速踱步并沒有讓他溫暖過來,他像《白雪皇后》里的小男孩凱[2],走到哪兒心里都帶著冰塊。雪花不斷從半空飄落下來,掉在人行道上,變成泥漿。從三樓一間亮著燈的房子里飄落下一首歌的歌詞,老舊的唱針發出沙啞的聲音:
他們說這是
一個男人從格陵蘭帶來的雪蓮。
我說這是你素手的
潔白、沁涼和柔纖。
那個人腳步一刻也不停。他從街上穿過,走得很快,一點兒也感受不到冰塊在他胸口的刺痛。
三
萊文在“街角冷飲店”靠近一根大理石柱的空臺子上坐著。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地凝視著列舉各種冷飲的長菜單:芭菲、圣代、奶油水果……旁邊的桌子上,一個人正在吃黑面包和黃油,喝麥芽飲料。在萊文的盯視下,這人縮了回去,用一張報紙擋住自己的臉。報紙上印著通欄大標題:“最后通牒。”
查姆里穿過一張張桌子,向他走過來。
他是個胖子,手上戴著一只綠寶石戒指,一張方方正正的大寬臉,幾重下巴垂在領子上。他的樣子像個房地產商,或是買賣女式腰帶發了筆橫財的人。他在萊文的桌前坐下來,道了一聲“晚上好”。
萊文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查爾—姆恩—德里先生。”他把對方的姓每個音節都清清楚楚說出來。
“查姆里,親愛的朋友,我的姓是查姆里。”查姆里先生糾正他的發音說。
“怎么發音都沒有關系。我猜這不是你的真姓。”
“不管怎么說,是我挑的姓。”查姆里先生說。在他翻看菜單時,像扣著的大瓷碗似的燈罩里射出的明亮燈光照得他的戒指閃閃爍爍。“要一份芭菲吧。”查姆里先生說。
“這種天氣還吃冷飲,真是太奇怪了。要是你覺得熱,在外面站一會兒就成了。我不想浪費時間,查爾—姆恩—德里先生。您把錢帶來嗎?我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查姆里先生說:“這里的‘少女夢’甜點挺不錯。更不用說阿爾卑斯雪糕了。要不就來一份冰激凌圣代?”
“我從離開加來[3]還沒吃東西呢!”
“把那信給我,”查姆里先生說,“謝謝你。”他轉過來對女侍說:“給我一份阿爾卑斯雪糕,加上一杯蒔蘿利口酒。”
“錢呢?”萊文說。
“在皮包里。”
“都是五英鎊一張的?”
“兩百英鎊怎么可能是小票子。再說錢也不是我給的,”查姆里先生說,“我只不過是中間人。”他的眼睛落在隔壁桌子上的奶油樹莓上,目光變得柔和了。“我這人就愛吃甜食。”
“你不想聽聽那件事嗎?”萊文說,“那個老女人……”
“算了,算了,”查姆里先生說,“我什么都不想聽。我不過是個中間人。我什么事都不管。我的委托人……”
萊文鄙夷地對他撇了撇自己的豁嘴唇。“你給他們起的這個名字真不錯。委托人。”
“怎么我的芭菲還不來?”查姆里先生嘮叨道,“我的委托人真都是最好的人。暴力行為——他們認為這是一種戰爭。”
“我同那個老頭兒……”萊文說。
“都在前線的戰壕里。”他對自己的幽默得意地輕聲笑起來,他的一張大白臉像一塊幕布,可以把各種奇怪荒誕的影像投射上去:一只小兔子,一個長著角的人。查姆里先生看到他叫的芭菲盛在一只高腳玻璃杯里端過來,眼睛充滿了笑意,閃閃發亮。他又開口說:“你的活兒干得很好,很漂亮。他們對你很滿意。你現在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查姆里先生非常肥胖、非常粗俗、非常虛偽,但是看著他坐在那里吃雪糕,奶油從嘴角上往下流,卻叫人覺得他是個很有權勢的人物。他很富有,好像世界上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他的。可是萊文卻什么都沒有,除了查姆里帶來的那只皮包里的錢、他身上的衣服、他的兔唇和那支本應扔下不拿的手槍。萊文說:“我該走了。”
“再見,我的朋友,再見。”查姆里一邊用吸管吸著甜品一邊說。
萊文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他長得又黑又瘦,生來一副倒霉、受罪的樣子,在這些小圓桌子和晶瑩的水果飲料中間非常局促不安。他走出冷飲店,穿過圓形廣場,順著沙夫茨伯里大街走下去。商店的櫥窗里裝飾著花花綠綠的裝飾品和圣誕節的小紅豆,節日的氣氛叫他又興奮又氣惱。他揣在衣袋里的手握得緊緊的,把臉貼在一家時髦女裝店的窗戶上,不出聲地向窗玻璃里冷笑著。一個女店員正俯身在一個模特兒上,這個女孩子的線條很美。萊文的眼睛輕蔑地盯著女孩子的屁股和大腿,心里滿是鄙夷。圣誕節的櫥窗里有這么多肉出售,他心里想。
因為刻毒的心情暫時被壓抑下去,他走進了這家時裝店。當女店員向他走過來的時候,他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豁嘴露給她看;他感到很開心,如果他有機會拿一挺機槍對著一個畫廊開一陣火,他的心情也會是這樣的。他說:“櫥窗里那件女裝。多少錢?”
女店員說:“五幾尼。”她沒有稱呼他先生。他的嘴唇是他的階級烙印。顯而易見,他出身貧窮,父母花不起錢請個高明的外科醫生。
他說:“這件衣服挺漂亮,是不是?”
她有意咬文嚼字地說:“是的,這件服裝確實很受人欣賞。”
“很軟和,很薄。像這種衣服穿的時候得很小心,是不是?是給又有錢又漂亮的人準備的吧?”
她的謊言脫口而出:“這是樣品。”她是個女人,什么都瞞不過她,她知道這間小店鋪實際上是很寒酸、很低級的。
“一點兒也不俗氣,是不是?”
“可不是,”她說,眼睛瞟著窗外一個穿著紫紅色西服的膚色淺黑的人,這人正向她張望,“一點兒也不俗氣。”
“好吧,”他說,“我就買了吧,給你五鎊。”他從查姆里的錢包里取出一張五鎊的鈔票。
“要不要給你包起來?”
“不用,”他說,“一會兒我的女朋友自己來取。”他用他那發亮的嘴唇對她笑了笑。“你知道,她也挺有風度的。這是你們這兒最好的衣服了吧?”當她點著頭,把鈔票拿走的時候,他又說:“這件衣服同愛麗絲正好相配。”
于是他走出店鋪,來到大街上,心頭的輕蔑稍微發泄出去了一點兒。他拐進弗里思街,轉過街角,走進一家德國人開的咖啡館,他在這里有一個房間。沒想到,一件叫他吃驚的東西在店里等著他:木桶里立著一株小杉樹,杉樹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球,樹下還有一個小馬槽。他對開這家咖啡館的老頭兒說:“你也相信這個?這種破爛?”
“是不是要打仗啦?”老頭兒說,“報上登的太可怕了。”
“那個客店里沒有空房的故事我都知道。過去他們過節總是給我們葡萄干布丁吃。愷撒·奧古斯都下了命令[4]。你看,我知道這些事,我受過教育。過去他們總是一年給我們讀一次。”
“我經歷過一次戰爭。”
“我討厭這種過節的氣氛。”
“哼,”老頭兒說,“對做生意可有好處。”
萊文把圣嬰耶穌拿了起來,下面的搖籃也跟著一塊兒起來了,是用石膏做的,涂了色,庸俗不堪。“他們后來把他殺了,是不是?你看,整個故事我都知道。我受過教育。”
他走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屋子沒有人整理過,面盆里還盛著臟水,水壺也是空的。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個胖子的語聲:“查姆里,我的朋友,我姓查姆里。我的姓應該讀作查姆里。”胖子一邊說一邊晃動著他那閃閃發亮的綠寶石戒指。萊文氣呼呼地從欄桿上朝下大喊:“愛麗絲!”
愛麗絲從旁邊一間屋子走了出來,一個邋里邋遢的女孩子,肩膀一邊高一邊低,一綹像褪了色似的淡黃頭發耷拉在臉上。她說:“你用不著這么大喊大叫。”
萊文說:“我的屋子成了豬圈了。你這樣對我太不像話了。快去給我收拾收拾。”他在她腦袋瓜上摑了一掌,愛麗絲把頭一歪,嘟噥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她沒敢多說什么。
“快收拾,”他說,“你這個駝背的下賤貨!”當她趴在床上收拾床鋪的時候,他又對她笑起來:“我給你買了件過節的衣服,愛麗絲。這是收據。快去把它取來。漂亮極了。你穿著正合適。”
“你認為這很好笑?”她說。
“這個笑話是我花了五鎊錢買來的。快去,愛麗絲,再晚鋪子就要關門了。”但是她在下了樓以后還是報復了他一句,她對著樓上喊道:“我的樣子再難看也比你的三瓣嘴好看多了。”咖啡館里的老頭兒和大廳里老頭兒的老婆,柜臺前的顧客,房子里的人都聽到了。他想象得出這些人臉上的笑容。“干吧,愛麗絲,你們倆可真是一對兒。”萊文并沒有感到刺痛,從小時候起人們就一滴一滴地給他喂毒汁,他已經感覺不出那苦辣味兒了。
他走到窗前,把窗戶打開,用手指在窗臺上抓弄了幾下。一只小貓跑過來,順著排水管躥躥跳跳跑到窗口,搔弄他的手。“你這個小雜種,”他說,“你這個小雜種。”他從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小盒售價兩便士的奶油,倒在肥皂盒里。小貓不再自己玩耍,喵喵叫著跟著他的腿跑。他抓住小貓的脖子,連同奶油一起放在櫥柜頂上。小貓掙扎著從他手里掙開。萊文小時候在家里養過一只老鼠,這只貓比它大不了多少,只是更軟和些。他搔弄著小貓的腦門;小貓一心想吃食,用爪子抓了他一下。它的小舌頭顫顫抖抖地舐著奶油。
該吃晚飯了,他對自己說。他身上裝著這么多錢,愛到哪兒吃就可以到哪兒吃去。他可以到辛普森飯店去,像那些商業界的闊佬一樣吃一頓大餐;大塊吃肉,隨便要多少份蔬菜。
在他經過設在樓梯下暗角的公共電話間時,他聽見有人在說他的名字。老頭兒說:“他在這兒長期租了一間屋子,前一陣子到別處去了。”
一個陌生人的聲音說:“你,你叫什么名字——愛麗絲——領我到他的房間去。你留神看著大門,桑德斯。”
萊文溜進電話間,屈膝伏在地上。他把門留了一條縫,因為他無論在什么時候也不喜歡把自己關在一個地方。他無法看到外面的人,但是用不著,只聽那說話的聲音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人:警察、便衣,倫敦警察廳的口氣。這個人緊挨著電話間走過去,震得地板在腳下直顫動。過了一會兒他又走了下來。“屋子里沒有人。大衣和帽子也不見了。這小子一定是出去了。”那人說。
“多半是出去了,”老頭兒說,“他走路總是輕手輕腳的。”
陌生人開始盤問他們:“他長得有什么特征?”
老頭兒和駝背女孩異口同聲地說:“豁嘴。”
“這很有用,”警探說,“他屋子里的東西你們別動。我回頭派個人來采他的指紋。他是怎樣一個人?”
他們說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他想象不出他們為什么要來逮他。他知道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不是個做事馬虎的人,他知道。那間屋子、那套公寓他記得非常清楚,就好像他在腦海里拍下來的一張張照片。他們無法抓住他的任何把柄。把自動手槍帶回來是違背指示的,但是這把槍他正帶在身上,牢牢實實地掖在他胳肢窩底下。再說,如果他們發現了什么的話,在多佛爾就會把他截住的。他懷著一肚子悶氣聽著外面的談話,急著要去吃飯。他已經有二十四小時沒好好吃過飯了。他現在身上揣著兩百鎊錢,想吃什么都可以買,什么都可以。
“這事兒我相信,”老頭兒說,“今天晚上他還拿我老婆的圣嬰馬槽取笑了一通呢。”
“專愛欺侮人的壞蛋,”那個女孩子說,“你們把他抓起來才稱我的心呢。”
他吃驚地對自己說:原來他們都恨我!
那個女孩子又說:“他長得奇丑無比。那個嘴唇,一看就讓人起雞皮疙瘩。”
“實在不是個好人。”
“我本來不愿意叫他住在這兒,”老頭兒說,“可是他倒不欠房租。只要按時交租,我是無法把他攆走的。這個年頭不能這么辦。”
“他有朋友嗎?”
“問這話太可笑了!”愛麗絲說,“他交朋友?他要干什么?”
萊文蹲在漆黑的電話間地板上暗自竊笑:他們談論的是我,是我啊。他摸著手槍,盯著門上的玻璃。
“你好像挺生他的氣?他怎么著你啦?他不是還要送你一件衣服嗎?”
“他只是在耍弄人。”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去取?”
“我才不要呢。你以為我會要他的禮物。我要把衣服退掉,把錢扔到他臉上。真讓人笑掉大牙!”
他既有些氣惱又感到好笑地想:他們都討厭我。如果他們打開這扇門,我要把這伙人一個不剩地打死。
“我要在他那個三瓣嘴上狠狠打一巴掌。我會笑得肚子痛的。我告訴你,我真會笑得肚子痛。”
“我派個人,”那個陌生的聲音說,“站在馬路對面。要是那個人進來,你們就給他個暗號。”咖啡館的門關上了。
“啊,”老頭兒說,“我真希望我的老婆也在這兒。這場好戲叫她花十先令她也肯看。”
“我給她打個電話,”愛麗絲說,“她這會兒在梅森家聊天呢。我叫她馬上回來,把梅森太太也帶來。咱們大伙兒一塊樂一樂。一個星期以前,梅森太太還說,她再也不想在她的鋪子里看到那張丑八怪的臉了。”
“太好了,愛麗絲,給她打個電話吧。”
萊文抬起胳膊,把燈泡從燈座上摘下來。他站起身,緊貼著電話間的一面墻站著。愛麗絲打開門走進來,把自己同萊文一起關在了電話間里。她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萊文已經用一只手堵住她的嘴巴。他在她耳朵邊低聲說:“別往電話里扔便士,要不然我就打死你。你要是喊叫,我也打死你。照著我說的做。”他們倆身子貼得緊緊的,就像睡在一張單人床上似的。他可以感覺到她畸形的肩膀頂著自己的胸脯。他說:“把聽筒摘下來。假裝你在同那個老婆子說話。快摘下來。我打死你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說,您好,格羅耐爾太太。”
“您好,格羅耐爾太太。”
“把這里的事說給她聽。”
“他們要逮捕萊文。”
“為什么?”
“那張五鎊的鈔票。他們早就在鋪子里等著了。”
“你說什么?”
“他們把票子的號碼記下來了。那張錢是偷的。”
他被暗算了。他的腦子非常精確地開動著,像一張簡便計算表。只要把數字給它,它就能給出正確的答案。萊文心頭涌起一陣無名怒火。如果查姆里現在也在這電話間里,他會一槍把他打死,連眼皮也不眨的。
“從哪兒偷的?”
“你自己應該知道。”
“別跟我頂嘴。從哪兒?”
他連查姆里的雇主都不知道。這件事非常清楚:他們不相信他。他們設了這么一個圈套,為的是把他除掉。一個賣報的小孩在街上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喊:“最后通牒,最后通牒。”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這個消息,但是沒有往深里想:這件事好像同他一點兒關系也沒有。他又重復問道:“從哪兒?”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他用手槍頂著她的脊背,甚至想哀求她。“你不能想一想了?這很重要。這不是我干的。”
“當然不是你干的。”她對著那沒有接通的電話機氣沖沖地說。
“你得了吧。我只求你把整個經過想起來。”
“我永遠想不起來了。”
“我還送給你一件衣服呢,是不是?”
“你沒送我。你要把贓款銷掉,就是這么回事。你不知道他們已經把鈔票的號碼通知到城里每一家商店了。連我們的咖啡館也得到通知了。”
“要是我干的,我怎么會不知道錢是從哪兒來的?”
“要是你真的沒干,讓人家給你栽了贓,那可就是更大的笑話了。”
“愛麗絲。”老頭兒在咖啡館喊了一聲,“她回來了嗎?”
“我給你十鎊錢。”
“假鈔票。謝謝你,我不要。你真慷慨。”
“愛麗絲。”老頭兒又叫起來。他們聽到他正從走道走過來。
“你也該講講公道吧。”他憤憤地說,用手槍在她肋骨上戳了兩下。
“你居然還講公道?”她說,“把我當犯人似的呼來喝去。要打就打。在地板上到處撒煙灰。我給你打掃垃圾已經打掃夠了。你還往肥皂盒里倒奶油。你還談什么公道?”
在黑暗的電話間里,身體緊緊同他挨著,愛麗絲一下子變成活生生的了。萊文感到非常驚奇,把外面的老頭給忘了。直到門從外面打開,他才醒悟過來。他壓低了喉嚨惡狠狠地說:“別出聲,不然我就打死你。”他用槍在后面比著,叫這兩個人都走出電話間。他說:“別發昏。他們是逮不著我的。我進不了監獄。要是我想把你們兩個人打死,連眼皮也不會眨。要是我自己被絞死,我也不會眨眼的。我爸爸就是被絞死的……對他來說那倒是件好事……在我前頭走,咱們上樓去。出了這件事,有人可要倒大霉了。”
萊文把他倆弄到他的房間,從里面鎖上門。樓下一位顧客正一遍又一遍地按電鈴。他轉身對他們說:“我很想叫你們吃槍子兒,你們告訴警察我是豁嘴。你們就不能講點兒情義?”他走到窗戶前邊。從窗戶很容易就能逃出去,他選擇了這個房間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小貓不敢從櫥頂上跳下來,在邊兒上轉來轉去,像只玩具小老虎在籠子里來回轉悠,求援似的看著他。萊文把她抱下來,扔在床上。她走的時候想咬他的手指頭。萊文爬出窗戶,順著外面的排水管道離開。濃云聚攏,把月亮遮住了,大地好像也隨著云塊一起在移動。一個冰冷的荒蕪的星球,在無邊的黑暗中穿行。
四
安·克勞戴爾穿著她的花呢厚大衣在小屋子里走來走去。她不想在燃氣上浪費一先令,因為今天她掙不回這一先令來。她對自己說:我找到那份工作真是走運。我很高興又到外面去工作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高興。現在是晚上八點,他倆可以在一塊待四個鐘頭,直到午夜。她得騙他說,她是搭早上九點的火車,而不是清晨五點的。不然他就會叫她很早上床睡覺。他就是這樣的人,一點兒也不浪漫。她溫情地笑了笑,對著手指哈著氣。
樓下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她以為是門鈴聲,連忙跑到衣柜前面去照鏡子。昏暗的燈泡下房間光線不足,她看不出自己的化妝是否經得起阿斯托麗亞舞廳輝煌燈火的考驗。她又開始重新涂抹脂粉,如果她的臉色太白,他就要很早地把她送回家來。
女房東探進頭來說:“是你的男朋友,給你打電話來了。”
“打電話來了?”
“對了,”女房東說,跨進門里邊來,準備多談兩句,“聽那聲音,像是挺著急,簡直有些不耐煩。我想同他寒暄兩句,卻讓他給頂回來了。”
“啊,”她無可奈何地說,“他就是那樣,你別往心里去。”
“他晚上多半不能陪你出去了,我想,”女房東說,“老是這樣。你們這些老要到外地工作的姑娘太吃虧了。你是說《迪克·惠廷頓》[5],是嗎?”
“不,不是。是《阿拉丁》。”
她一陣風似的下了樓,顧不上別人看到她這么著急會不會笑話她。她對著話筒說:“是你嗎,親愛的?”這臺電話總是出毛病。對方的聲音在她的耳朵里嘶啞地振動著,她簡直聽不出是他的聲音。他說:“你怎么這么久才來接?我是用公共電話打的。我已經把最后的零錢都花了。聽我說,安,我不能找你去了。非常對不起。有任務,我們正在追捕那個盜竊保險箱的人。這件事我跟你說過。我整夜都得辦這件事,我們發現了一張鈔票。”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鼓里激動地鳴響著。
她說:“啊,那好吧,親愛的。我知道你本來想……”但是她不能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吉米,”她說,“我不能看到你了。好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了。”
他說:“這太難熬了,我知道。我在想……聽我說。你最好別乘那班早班車,沒有什么意義。沒有九點鐘的車。我看過列車時刻表了。”
“我知道。我那么說……”
“你今天夜里就走吧。這樣在排演以前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午夜從尤斯頓車站出發。”
“可是我還沒有收拾東西呢……”
他不理會她的話。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給別人定計劃、作決定。他說:“要是我離車站近,我也許會……”
“兩分鐘已經到了。”電話機里傳出來電話員的聲音。
他說:“真見鬼,我沒有零錢了。親愛的,我愛你。”
她拼命想說一個溫柔的字,但是他的名字是個障礙,妨礙了她的舌頭。她總是不能順當地說出這個名字來——吉——。電話啪的一聲斷了。她氣得要命:他出去干嗎不帶點兒零錢。她想:他們把一個警探的電話掐斷,太不應該了。她轉身往樓上走,沒有哭,只不過有一種什么親人逝世,她被孤單單地留下般的恐懼。她害怕新的面孔、新的職業,害怕外地人愛說的那些粗俗笑話,害怕那些不知趣的人。她也害怕她自己,怕自己忘掉被人愛著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女房東說:“我剛才也是這么覺著的。來吧,到樓下來跟我喝杯熱茶,聊一會兒吧。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就好了。對你有好處。有一回一個大夫對我說,說話能叫人把肺里的濁氣排出去。這話說得有道理,是不是?誰的肺里也免不了吸進塵土,多說點兒話就把土呼出去了。別忙著收拾東西,時間還早得很呢。我的老伴要是喜歡講話就不會死得那么早了。醫生的話有道理。就是因為他嗓子里有毒氣,排不出來,在正當年的時候就死了。要是他多說點兒話,就把毒氣排出去了。那比吐痰要好得多。”
五
罪案記者很難讓對方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他不斷地對首席記者說:“我弄到了那件保險箱盜竊案的一些資料。”
首席記者酒喝得有點兒多。他們所有人都喝得有點兒多。他說:“你還是回家去讀讀《羅馬帝國衰亡史》吧……”
罪案記者是個嚴肅認真的年輕人,他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他看到有人能喝醉了在公共電話間里嘔吐,會感到非常震驚。他提高了嗓門喊:“他們追蹤到一張鈔票。”
“寫下來,寫下來,伙計,”首席記者說,“寫好了以后再把它燒了。”
“那個人逃了——用槍威脅一個女孩子——這是一篇很精彩的故事。”辦事認真的年輕人說。他說話帶著牛津口音,所以他們才派他去采訪犯罪案件。這是新聞編輯開的一個玩笑。
“回家去讀讀吉本[6]吧。”
認真的年輕人拉住一個人的袖口問:“這是怎么回事?你們都發瘋了?是不是報紙不打算出了,還是怎么的?”
“四十八小時之內就要爆發大戰了。”一個人對他吼了一聲。
“可是我的那個故事非常精彩啊。他用槍指著一個女孩和一個老人,自己跳窗跑了……”
“回家去吧。報紙上沒有版位登這種新聞。”
“他們把肯辛頓愛貓俱樂部的年度報告都扣下不發了。”
“‘商店巡禮’也取消了。”
“石灰屋的火災只登了一條簡訊。”
“回家去讀吉本吧。”
“一個警察還在門口盯著,他卻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跑了。機動警察隊已經出動了。他帶著武器。警察也都帶上手槍了。故事太有意思了。”
首席記者說:“帶著武器!你還是到外面去弄一杯牛奶浸浸你的腦袋吧。過一兩天我們就都帶上武器了。他們已經把證據公布了。一清二楚,是個塞爾維亞人把他槍殺的。意大利對最后通牒表示支持。他們還有四十八小時的時間可以退讓。你要是想買軍火股票,應該快一點兒,可以發一筆小財。”
“不到一禮拜,你就在軍隊里了。”一個人說。
“我不去,”年輕的記者說,“我不當兵。你知道,我是個和平主義者。”
那個在電話間里嘔吐的人說:“我要回家了。就是大英銀行被炸掉,報上也不會有地盤登的。”
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說:“我的稿子是可以發的。”
“我告訴你沒有地盤。”
“我的稿子有。‘人人要戴防毒面具’。人口五萬以上的城市居民都要進行特別防空演習。”他嘻嘻地笑起來。
“滑稽的是——是——是——”滑稽的究竟是什么誰也沒聽到,因為一個小廝開門進來,扔給他們一份報紙中版的校樣:一張灰色的濕紙上印著油墨還沒有干的字母,用手一摸,頭條就印在了手指上:“南斯拉夫要求延期。亞得里亞海艦隊進入戰備狀態。巴黎示威群眾襲擊意大利使館。”一架飛機飛過,人人都突然安靜下來。飛機在黑夜中駛過他們頭頂,向南飛去。它飛得很低,尾燈發著紅光,翅膀在月光下好像是透明的,只有淡淡的白影。他們透過大玻璃天花板向上張望著,突然間,誰也不想再喝酒了。
首席記者說:“我累了。我要去睡覺了。”
“我那篇選題要不要繼續采訪?”罪案記者問。
“要是這使你高興的話。可是從現在起,報紙上除了那件事是不會登別的了。”
他們凝視著天花板,凝視著月亮和空闊的天空。
六
火車站的鐘顯示還有三分鐘到午夜。入口的檢票員說:“前邊的車廂有座位。”
“我有一個朋友要來送行,”安·克勞戴爾說,“我能不能從后邊上去,開車的時候再到前邊去。”
“后邊車廂的門已經鎖上了。”
她垂頭喪氣地往檢票員的身后邊看了看。小賣部正在關燈,沒有列車從這個月臺發出了。
“你得快點兒了,小姐。”
她順著這趟列車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一家晚報的新聞招貼映入她的眼睛,她不禁想:也許自己來不及和他會面就要宣戰了。他肯定要入伍,別人都做的事他一定也會做,她對他非常惱怒,盡管她知道她愛他就是因為他可以信賴。如果他的性格古怪、對事物有自己的獨特看法,她就不會愛他了。在她的生活圈里,她看到不少懷才不遇的藝術家和總以為自己應該是考克倫[7]劇團大明星的二流巡回劇團女演員,因此她是不欣賞與眾不同的人的。她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是個普通人,同他談話的時候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下一句話要說什么。
一長列燈光映照著的面孔從她身邊掠過。火車非常擁擠,甚至頭等車廂里也坐著一些羞怯、自慚形穢的乘客,他們在軟座上局促不安、提心吊膽,生怕驗票員把他們趕出去。她不再尋找三等車廂了,隨便開了一個車門,把手提包扔在唯一的空座位上,便邁過一條條伸出的腿和橫七豎八的手提包,擠到窗戶前邊。火車引擎已經在蓄汽,濃煙噴到月臺上,很難看到后面入口處的情況。
一只手拉了拉她的袖子。“對不起,”一個胖子說,“如果你沒事兒就別老站在窗口了,我要買兩塊巧克力。”
她說:“對不起,你等一會兒。有人來送我。”
“他來不了了,太晚了。你也不能一個人霸占住窗戶啊,我得買點兒巧克力。”他把她推到一邊,手上的綠寶石戒指在燈光下閃著亮。她從他的肩膀后面使勁向遠處的入口處張望,但是窗戶差不多整個被胖子堵住了。胖子在喊:“賣巧克力的,賣巧克力的,”一邊搖晃著綠寶石戒指,“你有什么樣的巧克力?不,不要摩托車手牌的,不要墨西哥牌的。要甜一點兒的。”
突然,她從空隙里看到了麥瑟爾。麥瑟爾已經從檢票口走進來,正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尋找她。他尋找的是三等車廂,連看也不看頭等車廂。她請求胖子說:“對不起,請你讓一讓。我朋友來了。”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有沒有雀巢牌的?先給我一先令一包的。”
“請你讓一讓。”
“你沒有小票子嗎?”賣糖的孩子說,“比十先令小一點兒的。”
麥瑟爾從車邊跑著錯過了這一節頭等車廂。克勞戴爾拼命捶玻璃,但是在汽笛的尖嘯和行李車車輪的噪聲中,他根本沒有聽到。最后一批行李已經運進行李車廂里去了。車門砰地關閉上,一聲汽笛的長嘯,火車駛動起來。
“請讓讓,請讓讓。”
“我的錢還沒有找呢,”胖子說。賣糖的孩子一邊跟著車廂跑,一邊數著先令放在胖子手里。當克勞戴爾最后擠到窗口,探出身子的時候,火車已經駛出站外了。她只看到瀝青地上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但那個人影卻沒有能看到她。一個上年紀的女人說:“你不應把身子那樣探出去。太危險了。”
她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時候踩了好幾個人的腳。她感到她在這節車廂里很不受人歡迎,她知道每個人都在想:“她不該來到這個車廂。我們買的頭等票,可是她……”但是她不想哭,她常聽到的一些老生常談不由自主地涌到她的腦子里,叫她把心腸硬下來。什么“事已過去,悔也無益”啊,什么“五十年后什么還不都是一樣”啊,等等這些話。雖然如此,她還是很不痛快地看了一眼胖子的旅行包,旅行包上搖搖晃晃地掛著一個簽條,他去的目的地也是諾維治。胖子坐在她對面,膝頭上攤著《今日舞臺》《晚報》和《金融時報》,他正在吃奶油甜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