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圖把莫瑞斯塑造成跟我本人(或我心目中的自己)迥然不同的一個人物。他英俊,健康,肉體上富于魅力,頭腦遲鈍,作為實業家,手腕不賴,有點兒勢利眼。我給這樣一個優缺點均有的人注入了一滴要素。這使他迷惑,喚醒了他,折磨他,最后拯救了他。正因為他的環境極其正常,他被激怒了。母親,兩個妹妹,一個舒適的家,一份收入不菲的職業,原來是座地獄。他非把它們擊潰不可,否則他自己將被擊潰,沒有第三條路。我為他布設陷阱,他時而閃避,時而落入,終于將它擊潰。塑造這樣一個人物形象,原來是一項令人愉快的工作。
倘若莫瑞斯象征著倫敦近郊的郊區居民,克萊夫象征的則是劍橋。我對這所大學,或是它的每一個角落,了如指掌,所以毫不費力地就把克萊夫刻畫出來了,或多或少是以與我有泛泛之交的一位學者為原型。冷靜,自以為是的卓越的見解,頭腦清晰,領悟力強,堅定不移的道德標準,白膚金發碧眼,體質雖不結實,但并不意味著脆弱,律師與鄉紳合而為一。這一切都是從那個相識的人身上得到的啟發。不過,是我本人使克萊夫具有“古希臘文化崇拜者”的氣質,還讓他跳進了莫瑞斯那感情深厚的雙臂中。一旦到了那兒,他就掌握了主導權,把兩個人這種不同尋常的關系應該朝什么方向發展決定下來。他認為對精神戀愛必須予以抑制,并且勸誘莫瑞斯勉強順從。我覺得這種情況不是不可能的。在這個階段,莫瑞斯既謙虛又缺乏經驗,對克萊夫愛慕不已。他是從“監獄”中釋放出來的靈魂,倘若解救他的人要求他守身如玉,他就唯命是聽。他們之間的關系因而持續了三年——不安定,是理想主義的,富于英國特色。哪個意大利小伙子肯隱忍遷就呢?然而它一直延續到克萊夫移情于女性,將莫瑞斯送回“監獄”為止。從今以后,克萊夫每況愈下,恐怕我對他也越來越冷淡了。他惹惱了我。我不斷地找他的錯,著重指出他如何枯燥乏味,擺出一副政治家的架子,以及頭發怎樣稀疏了。凡是他或他的妻子抑或母親所做的事,沒有一件是令人滿意的。克萊夫身上所起的變化對莫瑞斯是有利的,因為這加速了他墮入地獄的過程。他在地獄里變得堅強了,從而完成了最后那次不顧一切的攀登。但是對克萊夫來說這或許是不公正的,因為他素無惡意。在末尾那章,他挨了我最后一鞭。這時他發現自己的劍橋老友竟在彭杰莊園里故態復萌,而且是跟一個獵場看守。
阿列克是在米爾索普誕生的,他就是我腰眼下面那個部位的觸覺。然而他跟那位辦事有條不紊的喬治·梅里爾之間沒有更深一層的關系。在很多方面,他是我的預感的體現。在創造他這個形象的過程中,我對他越來越了解了。一部分是根據我個人的經驗而寫,有些經驗派上了用場。他身上的同伴的成分減少,漸漸發展成為一個人物了。這個形象變得更生動、更重要了,強求我在小說中多給他一些篇幅。后來增添的部分(幾乎不曾做任何刪除)都與他有關。這個人物可以說是沒有原型,他是在戴·赫·勞倫斯[11]創造那些容易動怒的獵場看守之前被寫成的,因而沒有藍本可循。盡管他可能遇上過我本人的斯蒂芬·旺哈姆[12],維系他們的不過是一杯啤酒而已。莫瑞斯到來之前,他是怎樣過日子的?克萊夫原來的生活很容易就想得出來。然而阿列克的生活呢?當我試圖靠想象把它生動地予以描繪的時候,卻寫成了一篇綜合評述,只好丟掉。他肯定不會對任何事情表示異議——我們只知道這么多。莫瑞斯與他相遇的時候,所知道的也僅止于此。利頓·斯特雷奇[13]是這部作品的早期讀者,他認為這一點必然會破壞兩個人的關系。他給我寫了一封絕妙的信,卻弄得我心神不定。他說,這兩個人的關系是被好奇心和肉欲支撐著的,只能維持六個星期。這使我想起了愛德華·卡彭特!一聽到卡彭特的名字,利頓總是發出一連串短促的尖叫聲。卡彭特確信,天王星人相互之間至死堅貞不渝。根據我的經驗,盡管堅貞不一定靠得住,無論如何是可以盼望的,值得孜孜以求。在這片完全沒有希望的不毛之地里,仍能開出花兒來。生長在倫敦近郊的小伙子和土里土氣的那一個,都能夠堅貞不渝。里斯利,三一學院的這位聰明的本科生,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利頓開心地發覺,他就是里斯利的原型。
由于阿列克的緣故不得不增添的篇幅有兩處,或者毋寧說是增添的篇幅可以分成兩個部分。
首先,必須一步步引導他上場。他得逐漸朦朦朧朧地出現在讀者面前。莫瑞斯所乘的馬車進入彭杰莊園后,曾從一個男人面前駛過。阿列克從那個模模糊糊的形象出發,經過蹲在鋼琴旁邊的仆人、不肯接受小費者、出沒于灌木叢并且偷吃杏者等等階段,發展成既給予又獲取的愛情共享者。他得從虛無中隱隱約約出現,直到成為一個無比重要的人物為止。這個過程的處理需要謹慎。倘若讀者對即將發生的事知道得過多,他可能感到厭倦。倘若他知道得太少,就會感到困惑。就拿博雷尼烏斯先生離開他們之后,他們二人在黑暗的庭園里的幾句對話來說吧,這已經開始預示著二人之間最后的決斷了。這些對話可以透露多少,要看它們是怎樣起草的。我起草得恰如其分嗎?或者拿阿列克來說,當他巡邏的時候,聽見了莫瑞斯那孤寂的狂叫,他應該立即響應呢,還是按照我最后定稿的那樣,他猶豫不決,直到第二次聽到后才做出反應呢?解決這些問題無需很高的技巧,沒有亨利·詹姆斯[14]所想的那么高。為了讓讀者對最后的擁抱產生共鳴起見,寫作技巧依然是不可或缺的。
其次,阿列克上場后必須把情節逐漸展開。他冒了一次風險,兩個人相愛了。有沒有任何這種愛情能持續下去的保證呢?完全沒有。那么,就得憑借他們的性格,他們相互間所持的態度,他們所面臨的種種考驗來暗示這種愛情會持續下去。這樣一來,最后的部分就勢必比原先預想的長得多了。大英博物館那一章也非延長不可,后面又新插入一整章。這一章寫的是在博物館見面之后的那個充滿激情,然而心煩意亂的第二夜。在此章中,莫瑞斯進一步表明心跡,阿列克卻尚沒有這樣的勇氣。在初稿中,這一切僅僅是點到為止。同樣地,在本稿中,阿列克也在南安普敦那一場之后孤注一擲;而在初稿里,我沒讓兩個人最后重聚。為了讓兩個人最大限度地相互了解,就必須把這些都寫出來不可。直到若干危機、若干恐嚇被克服之后,才能準備拉下大幕。
在莫瑞斯與阿列克重聚之后的那一章里,莫瑞斯把克萊夫數落了一頓。本書只能這樣結束,起初我并不是這樣設想的,其他人也沒這么設想過。我還在某人的慫恿下寫過一篇尾聲。采取的形式是數年后吉蒂遇見了兩個伐木者,消息傳開,引起一片嘩然。尾聲嘛,還是讓托爾斯泰去寫吧。我這篇尾聲之所以歸于失敗,一部分原因是:小說的時代背景是1912年左右,而“數年后”就會闖進第一次世界大戰后那完全變了樣兒的英國。
此稿擱筆以來,確實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最近一位朋友指出,它只能喚起今天的讀者對那個特定歷史時代的興趣。我覺得還不至于那樣,然而它的確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不僅是由于沒完沒了地出現陳舊的東西——十先令金幣[15]的小費,自動鋼琴的唱片,有腰帶、前后打褶的男用短外套,《警察·法庭公報》,海牙會議,自由黨,激進派,國防義勇軍,無知的醫生,挽臂而行的大學生;而且還有一個更不可缺少的原因:在此書所屬的那個時代,英國尚有能夠消失蹤跡的場所。它屬于綠林的最后那段歲月;《最長的旅行》也屬于那個場所,氣氛也相似。我們的綠林在劫難逃,被徹底破壞了。兩次世界大戰提出了對整個社會加以嚴密控制的要求,后世的公共團體把這一遺留下的課題接過來,進一步強化,科學也助了一臂之力。我們這個島國上那片從來就談不到廣闊的荒野轉瞬之間遭到踐踏,蓋滿了樓房,到處都有人巡邏。今天已經沒有可以藏身的森林或荒原了,也沒有能夠在里面蜷臥的洞穴了,更沒有空寂無人的山谷,可供那些既不愿意對社會進行改革,也不愿意腐蝕社會,只希望獨處的人容身。當然,人們至今還在逃脫,任何一個晚上在電影里都看得到這樣一些人物。然而他們是歹徒,而不是不法之徒。正因為他們是現代文明生活的一部分,他們才能夠躲避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