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觀論者聲稱,舊日本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們認為,日本在現代化進程中,失去了自己的民族特征,斬斷了貫穿她全部歷史的脈絡。一些聲名卓著的歐洲作家認為,日本目前的狀態只是暫時的,還會發生變化,這個東方主義的怪誕產物遲早會解體。他們把我們的易變性比喻為草鞋,我們每一段旅途都要換草鞋。我們漠視木屋里所有一成不變的東西,因為那些木屋隨時會被大火所吞噬。在他們看來,從我們所居住的不停震顫的國土到佛教哲學所教誨的一切都瞬息即逝的思想,日本缺乏的是堅固與穩定。
確實,我們迫切需要從舊世界驟然轉入新世界,這掃除了舊日本的許多里程碑。不過,盡管發生了變化,我們仍然忠于自己以前的理想。雖然換了草鞋,但我們仍在向前邁進;雖然我們的房子被燒毀了,但我們的城市猶存。地震只能證明把我們的島國馱在背上的大魚的雄渾氣魄。[55]
不要忘了,在東方哲學里,事物蘊含的詩意比事實和事件本身更真實,更重要。教誨世俗生活轉瞬即逝的佛教從未停止過教誨靈魂永恒。自從盤古開天地以來,日本國民的愛國主義精神與對天皇的忠貞不渝就顯示,我們始終如一地堅守古代的理念。而中國和印度的古代藝術和風俗在它們的誕生地泯滅了許久以后,我們依然保留著它們,這一事實就足以證明我們對傳統的尊重。伊勢神宮典型地體現了我們的保守主義,這里永遠供奉著我們皇族的始祖天照大神。這個供奉著我們祖先的最神圣的殿堂至今還像兩千年前一樣質樸美麗、完美無瑕,因為每隔二十年我們就在另一個地點一絲不茍地照原樣重建一座神殿。
也許,其他國家會笑話我們喜歡千篇一律。我們的個性被淹沒在西方思想的滾滾浪潮之下,卻被相同的民族性保存了下來。盡管外來思想一波波涌入,民族性使我們能始終恪守自己的初衷。自古以來,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就淤積在朝鮮和鄰近的日本海岸。唐朝用泛神論與和諧論浸淫了我們;而在宋朝的統治下,浪漫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新元素也被沖擊到我們的岸邊。從小乘佛教[56]的二元論[57]到菩提達摩[58]的極端一元論[59]教義,印度賦予我們宗教和哲學方面的豐厚遺產。盡管這些思想流派內涵不同、相互矛盾,日本對它們都表示歡迎,并根據自己的精神需要兼收并蓄,使它們成為自己思想遺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古老理想的爐床始終為小心翼翼的折中主義所守護,而我們國民生活的廣闊原野則在一次次泛濫帶來的豐富沉積物的滋潤下,繁茂得愈發郁郁蔥蔥。
在整合亞洲文化不同元素的過程中我們進行了大量的思考,這使日本的哲學和藝術擁有印度和中國所沒有的自由與活力。因此,受益于以往的訓練,我們比鄰國更容易理解和珍視西方文明中那些我們應當攝取的理想元素。習慣于在納新時不吐故,采用西方的方式方法并沒有像人們設想的那樣極大地影響我們的國民生活。與選擇佛陀為精神導師、孔子為倫理導師相同的折中主義向現代科學歡呼致敬,將其視為指引物質進步的燈塔。我們力圖駕馭西方發展的某些方面,這導致工業活動增加,引進了科技衛生和外科手術,同時我們的通訊和交通方式得到了極大的改進。從未有這么多的普通人能享受日常生活的舒適。然而,這些方面的發展除了激發更多的類似努力以外,對我們的民族性并沒有產生多少影響。
遵循西方的政治風尚和社會習俗并沒有像一開始似乎顯而易見的那樣,使我們發生巨大的變化。我們從過去的經歷中吸取了教訓,在西方制度中只選取那些合乎我們東方人本性的東西。絕不要忘了,盡管從表面上看東西方之間存在差別,全人類的發展基本上都如出一轍。在亞洲歷史的漫漫長河中,幾乎可以找到任何一種社會習俗。我們提到過那個讓統一派想起民主制的信奉儒教的古老國家。從公爵到男爵的五種貴族爵位在三千年前的周朝就已存在。在基督教紀元的第一個世紀,漢朝就取締了奴隸制。有關平均分配財產和政府管理農產品的社會主義理論,早在漢朝和宋朝就已被付諸實施。在許多年代之前,印度就預見到了現代德國所推崇的唯心主義。而基督教與佛教更有許多類似之處。現代歐洲政教分離的傾向及文官考試制度,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正是由于西方文明與亞洲文明有這些以及其他多個相似之處,日本才能在不違背其傳統觀念的同時,大舉向歐洲和美國借鑒。
一個透過表象看本質的人會注意到,在現代外衣下,舊日本的心臟仍在有力地跳動。我們體現西方法律精神的民法,在很大程度上納入了我們過去的風俗習慣。我們的憲法,雖然看上去與許多西方憲法類似,卻是以我們古老的政治制度為基礎的,甚至在神明時期也可以找到它的原型。從18世紀開始的日本的文藝復興,始終未堅持到最后。我們掌握了較多系統性方法的學者們至今仍在對古代的文學藝術進行研究。東京大學的史料編纂所為了重寫我們的編年史已經收集了浩瀚的資料。在過去15年里,帝國考古委員會反復搜索了全國各地的寺院,駁倒了德川幕府評論人士的許多傳統說法。他們熱切地找尋珍本中文書,最近從北京的帝國檔案館獲得了一批極為珍貴的收藏,對梵語文學的興趣也在上升。最近我們收購了馬克斯·繆勒圖書館,將其運到東京。人們帶著比明治維新運動初始時更大的熱情研究佛教和儒家思想。古老的風俗和禮儀正在恢復,我們古代的禮儀知識正在成為紳士教育的一部分,就像古時候那樣。而民主傾向僅僅使這種做法變得更為普遍。人們廣泛學習古典音樂和戲劇,甚至接受歐化教育的人也不例外。
也許,沒有多少人知道古代宮廷禮儀的職能被保留至今,在形式上沒有任何變化。這里不妨提請大家注意,一個顯著的例子是,對俄國宣戰是天皇派遣的一位尊貴的特使向天照大神宣布的。在兩國交戰期間,特意選派了一名衛士來守護伊勢神龕。
就像伯樂能識別寶馬一樣,看透事物本質的人也會從當前的事件中看出舊日本的新生。在我們為戰爭所做的準備工作的方方面面和細枝末節中,他會察覺到我們的堅韌不拔與我們為漆具涂上精美的最后一筆時的心態完全相同。在對戰場上被擊敗的敵人進行的溫柔照料中,人們會發現古代武士的彬彬有禮。他了解事物令人悲哀的一面,在顧及自己的傷口之前會先去查看敵人的創傷。引領我們的水手踏入冒險事業的熱忱是為訓誨“知行合一”的新儒家思想所激發的。我們的人民能沉著地面對民族危機的緊急狀況,這是在寺廟的靜寂中思慮變革的佛教徒們留給我們的遺產。
我們當代文學藝術中所有重要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運用的都是獲得了新生的民族流派的表達方式,而不是仿效歐洲模式。
我們的主要小說家幸田露伴[60]和已故的尾崎紅葉[61]光芒四射的作品基本上體現的都是再次流行的17世紀的風格。令人痛惜其逝去的市川團十郎[62]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演員之一,他的名字與我們的歷史劇緊密相連。著名的陶藝家竹本隼太、宮川香山和清風與平都極為出色,可以與中國老一代大師相提并論,因為他們發現了那些大師成功的秘訣。夏生、柴田是真、狩野芳崖和橋本雅邦的輝煌作品證明,我們古代的藝術精神薪火相傳,綿延至今。并不是說,學習歐洲的文學藝術有任何害處,甚至不可取,但是到目前為止,其成果完全無法與本土派所取得的成就相比。
我們的民族藝術竟然能在四面楚歌的環境中生存下來,實在是個不小的奇跡。工業化的庸俗本質和物質進步的躁動不安與東方藝術相抵觸。競爭機器帶來的是時尚的千篇一律,而不是生活的多樣化。廉價取代了美,受到人們的推崇,現代生活的匆忙和壓力使人們失去了閑暇,而閑暇是理想結晶的必要條件。贊助甚至不再顯示一個人的品位低下。人們通過視覺來評判音樂,通過聽覺來鑒賞畫作。
西方美學界帶著同情和憂慮看待日本藝術可能成為明日黃花。人們應當知道,我們的藝術不僅受到現代生活純功利主義趨勢的傷害,也受到西方思想的侵襲。西方市場對于可疑藝術品的需求,以及不斷批評我們的鑒賞標準,已經影響了我們的個性。我們的困難在于,日本藝術在世界上獨樹一幟,不存在類似的理念或藝術手法即時加入,對其進行增援的可能。中國鮮活的藝術能激發我們的斗志,敦促我們做出更多的努力。然而,這種對我們有利的環境已不復存在。另外,普通西方人對與東方文明有關的一切都秉持令人遺憾的蔑視態度,這往往會摧毀我們對自己藝術規范的信心。那些贊賞我們所做的努力的歐洲和美國的鑒賞家可能沒意識到,作為一個整體,西方不停地向東方同行宣揚其文化藝術比東方優越。日本一國要獨自面對全世界。我們中間缺乏勇氣的人會追隨世界輿論的大潮,摒棄堅持我們民族流派特色的保守陣營,這是再自然不過的。我們的一些紈绔子弟喜愛倫敦裁縫最新式的剪裁,或是來自巴黎的最新穎的小玩意兒。這種喜愛可悲地顯示,針對全世界對于東方習俗的譴責,他們企圖給自己涂上保護色。盡管不得不面對困難的局面,日本藝術在恪守其原則的同時創造了奇跡。我們相信并希望,盡管過去四十年來出現了銳不可當的西方主義勢頭,日本藝術所表現的頑強活力將使其在未來也能完好如初。我們民族自信心的每一次提升都強烈激勵我們堅守自己的民族理念。自從我們十年前戰勝中國以來,日本的本土風俗和藝術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我們希望,戰勝一個比中國還要強大的對手將會給我們帶來更為深刻的自信。我們將比以往更樂于學習和吸取西方的長處,但是我們必須記住,只有忠于自己的理想才能受到他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