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十三》古文辭類纂 姚鼐作品集

    卷十三

    ○晁錯言兵事書

    臣聞漢興以來,胡虜數人邊地,小人則小利,大人則大利。高后時,再入隴西,攻城屠邑,驅略畜產。其后復人隴西,殺吏卒,大寇盜。竊聞戰勝之威,民氣百倍;敗兵之卒,沒世不復。自高后以來,隴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氣破傷,亡有勝意。今茲隴西之吏,賴社稷之神靈,奉陛下之明詔,和輯士卒,底厲其節,起破傷之民,以當乘勝之匈奴,用少擊眾,殺一王,敗其眾而有大利。非隴西之民有勇怯,乃將吏之制巧拙異也。故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由此觀之,安邊境,立功名,在于良將,不可不擇也。

    臣又聞用兵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溝,漸車之水,山林積石,經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車騎二不當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也,步兵十不當一。平陵相遠,川谷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一。兩陳相近,平地淺草,可前可后,此長戟之地也,劍榍三不當一。萑葦竹蕭,草木蒙蘢,支葉茂接,此矛鋌之地也,長戟二不當一。曲道相伏,險阢相薄,此劍椐之地也,弓弩三不當一。士不選練,卒不服習,起居不精,動靜不集,趨利弗及,避難不畢,前擊后解,與金鼓之音相失,此不習勒卒之過也,百不當十。兵不完利,與空手同;甲不堅密,與袒裼同;弩不可以及遠,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亡矢同;中不能人,與亡鏃同:此將不省兵之禍也,五不當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其將予敵也;將不知兵,以其主予敵也;君不擇將,以其國予敵也。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聞小大異形,強弱異勢,險易異備。夫卑身以事強,小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人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罷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陛下又興數十萬之眾,以誅數萬之匈奴,眾寡之計,以一擊十之術也。

    雖然,兵,兇器;戰,危事也。以大為小,以強為弱,在俯中之間耳。夫以人之死爭勝,跌而不振,則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于萬全。今降胡義渠蠻夷之屬來歸誼者,其眾數千,飲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郡之良騎,令明將能知其習俗和輯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約將之。即有險阻,以此當之;平地通道,則以輕車材官制之。兩軍相為表里,各用其長技,衡加之以眾,此萬全之術也。

    傳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臣錯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財擇。

    ○晁錯論守邊備塞書

    臣聞秦時,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揚、粵,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粵者,非以衛邊地而救民死也,貪戾而欲廣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亂。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勢,戰則為人禽,屯則卒積死。夫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飲酪,其人密理,鳥獸毳毛,其性能寒。揚、粵之地,少陰多陽,其人疏理,鳥獸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邊,輸者僨于道。秦民見行,如往棄市,因以謫發之,名曰“謫戍”。先發吏有謫及贅婿、賈人,后以嘗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嘗有市籍者,后人閭,取其左。發之不順,行者深怨,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戰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計為之也。故戰勝守固。則有拜爵之賞,攻城屠邑。則得其財鹵。以富家室,故能使其眾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今秦之發卒也,有萬死之害,而亡銖兩之報,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復,天下明知禍烈及己也。陳勝行戍,至于大澤,為天下先倡,天下從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業,不著于地,其勢易以擾亂邊境。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于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胡人之生業,而中國之所以離南畝也。今使胡人數處轉牧,行獵于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人。人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救之,少發則不足,多發遠縣才至,則胡又已去。聚而不罷,為費甚大;罷之,則胡復人。如此連年,則中國貧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憂邊境,遣將吏,發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選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備之。以便為之高城深塹,具藺石,布渠答,復為一城其內,城間百五十步。要害之處,通川之道,調立城邑,毋下千家,為中周虎落。先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復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賜高爵,復其家。予冬夏衣,廩食,能自給而止。郡縣之民,得買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縣官買予之。人情非有匹敵,不能久安其處。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胡人人驅,而能止其所驅者,以其半予之,縣官為贖其民。如是,則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親戚而利其財也。此與東方之戍卒不習地勢而心畏胡者,功相萬也。以陛下之時,徙民實邊,使遠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虜之患,利施后世,名稱圣明,其與秦之行怨民,相去遠矣。

    ○晁錯復論募民徙塞下書

    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實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輸將之費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誠能稱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壯土,和輯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樂而不思故鄉,則貧民相募而勸往矣。

    臣聞古之徙遠方,以實廣虛也,相其陰陽之和,嘗其水泉之味,審其土地之宜,觀其草木之饒,然后營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為筑室,家有一堂二內,門戶之閉,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輕去故鄉而勸之新邑也。為置醫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墳墓相從,種樹畜長,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樂其處,而有長居之心也。

    臣又聞古之制邊縣以備敵也,使五家為伍,伍有長;十長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連,連有假五百;十連一邑,邑有假候:皆擇其邑之賢材有護、習地形、知民心者,居則習民于射法,出則教民于應敵。故卒伍成于內,則軍正定于外。服習以成,勿令遷徙,幼則同游,長則共事。夜戰聲相知,則足以相救;晝戰目相見,則足以相識;歡愛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勸以厚賞,威以重罰,則前死不還踵矣。所徙之民,非壯有材力,但費衣糧,不可用也;雖有材力,不得良吏,猶亡功也。

    陛下絕匈奴不與和親,臣竊意其冬來南也,壹大治,則終身創矣。欲立威者,始于折膠,來而不能困,使得氣去,后未易服也。愚臣亡識,唯陛下財察。

    ○晁錯論貴粟疏

    圣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

    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民貧則奸邪生。貧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輕暖;饑之于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于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擇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臧,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內而亡饑寒之患。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長于時,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臧,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賦,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責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亡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農夫之苦,有仟伯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敖,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卜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欲民務農,在于貴粟。貴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人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夫能人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余,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順于民心,所補者三:一日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日勸農功。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令民人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與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粟于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司馬長卿諫獵書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軼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逄蒙之技,力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害矣。是胡、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馳,猶時有銜橛之變,而況涉乎蓬蒿,馳乎丘墳,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禍也,不亦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而樂出于萬有一危之涂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也。

    蓋明者遠見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淮南王安諫伐閩越書

    陛下臨天下,布德施惠,緩刑罰,薄賦斂,哀鰥寡,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盛德上隆,和澤下洽,近者親附,遠者懷德,天下攝然,人安其生,自以沒身不見兵革。今聞有司舉兵將以誅越,臣安竊為陛下重之。

    越,方外之地,劗發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強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故古者封內甸服,封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遠近勢異也。自漢初定以來,七十二年,吳、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然天子未嘗舉兵而人其地也。

    臣聞越非有城郭邑里也,處溪谷之間,篁竹之中,習于水斗,便于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險。中國之人不知其勢阻而人其地,雖百不當其一。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阻險林叢弗能盡著,視之若易,行之甚難。天下賴宗廟之靈,方內大寧,戴白之老不見兵革,民得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為藩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內;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且越人愚戇輕薄,負約反復,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積也,一不奉詔,舉兵誅之,臣恐后兵革無時得息也。

    間者數年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德澤振救之,得毋轉死溝壑。四年不登,五年復蝗,民生未復,今發兵行數千里,資衣糧人越地,輿轎而喻領,拖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嘔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眾矣。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將軍間忌將兵擊之,以其軍降,處之上淦。后復反,會天暑多雨,樓船卒水居擊棹,未戰而疾死者過半。親老涕泣,孤子啼號,破家散業,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數年不息,長老至今以為記。曾未人其地,而禍已至此矣。

    臣聞軍旅之后必有兇年,言民之各以其愁苦之氣,薄陰陽之和,感天地之精,而災氣為之生也。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獸,澤及草木,一人有饑寒不終其天年而死者,為之凄慘于心。今方內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漬山谷,邊境之民為之早閉晏開,朝不及夕,臣安竊為陛下重之。

    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為人眾兵強,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多為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所絕,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內也。其人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欲為變,必先田馀干界中,積食糧,乃人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人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奈邊城何!且越人綿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然而不可人者,以保地險,而中國之人不能其水土也。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所以人之,五倍乃足,挽車奉餉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濕,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蠢生,疾癘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

    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弒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陛下若欲來內,處之中國,使重臣臨存,施德垂賞以招致之,此必攜幼扶老以歸圣德。若陛下無所用之,則繼其絕世,存其亡國,建其王侯,以為畜越,此必委質為藩臣,世共貢職。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填撫方外,不勞一卒,不頓一戟,而威德并行。今以兵人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為欲屠滅之也,必雉兔逃,人山林險阻。背而去之,則復相群聚;留而守之,歷歲經年,則士卒罷倦,食糧乏絕,男子不得耕稼樹種,婦人不得紡績織維,丁壯從軍,老弱轉餉,居者無食,行者無糧。民苦兵事,亡逃者必眾,隨而誅之,不可勝盡,盜賊必起。

    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又使監祿鑿渠通道。越人逃人深山林叢,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曠日持久,士卒勞倦,越乃出擊之。秦兵大破,乃發適戍以備之。當此之時,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于是山東之難始興。此老子所謂師之所處,荊棘生之者也。兵者兇事,一方有急,四面皆從。臣恐變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蠻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蠻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

    臣聞天子之兵,有征而無戰,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死徼幸,以逆執事之顏行,廝輿之卒,有不一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為大漢羞之。

    陛下以四海為境,九州為家,八藪為囿,江漢為池,生民之屬,皆為臣妾。人徒之眾,足以奉千官之共,租稅之收,足以給乘輿之御。玩心神明,秉執圣道,負黼依,憑玉幾,南面而聽斷,號令天下,四海之內,莫不響應。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天下之安,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為一日之間,而煩汗馬之勞乎?《詩》云:王猶允塞,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而遠方懷之也。

    臣聞之,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愚者言而智者擇焉。臣安幸得為陛下守藩,以身為障蔽,人臣之任也。邊境有警,愛身之死,而不畢其愚,非忠臣也。臣安竊恐將吏之以十萬之師為一使之任也。

    ○嚴安言世務書

    臣聞鄒子曰:政教文質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今天下人民,用財侈靡,車馬衣襲宮室,皆競修飾,調五聲使有節族,雜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于前,以觀欲天下。彼民之情,見美則愿之,是教民以侈也。侈而無節,則不可贍,民離本而徼末矣。末不可徒得,故揞紳者不憚為詐,帶劍者夸殺人以矯奪,而世不知愧,故奸軌浸長。夫佳麗珍怪。固順于耳目,故養失而泰,樂失而淫,禮失而采,教失而偽。偽、采、淫、泰,非所以范民之道也。是以天下人民,逐利無已,犯法者眾。臣愿為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貧富不相耀,以和其心。心既和平,其性恬安。恬安不營,則盜賊銷。盜賊銷,則刑罰少。刑罰少,則陰陽和,四時正,風雨時,草木暢茂,五谷蕃孰,六畜遂字,民不天厲,和之至也。

    臣聞周有天下,其治三百馀歲,成、康其隆也,刑錯四十馀年而不用。及其衰亦三百馀年,故五伯更起。伯者,常佐天子興利除害,誅暴禁邪,匡正海內,以尊天子。五伯既沒,賢圣莫續,天子孤弱,號令不行。諸侯恣行,強陵弱,眾暴寡。田常篡齊,六卿分晉,并為戰國,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強國務攻,弱國修守,合從連衡,馳車轂擊,介胄生蟣虱,民無所告訴。

    及至秦王,蠶食天下,并吞戰國,稱號皇帝。一海內之政,壞諸侯之城。銷其兵,鑄以為鐘虞,示不復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戰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鄉使秦緩刑罰,薄賦斂,省徭役,貴仁義,賤權利,上篤厚,下佞巧,變風易俗,化于海內,則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風,循其故俗,為知巧權利者進,篤厚忠正者退,法嚴令苛,擱諛者眾,日聞其美,意廣心逸。欲威海外,使蒙恬將兵以北攻強胡,辟地進境,戍于北河,飛芻挽粟,以隨其后。又使尉屠睢將樓臘之士攻越,使監祿鑿渠運糧,深入越地,越人遁逃。曠日持久,糧食乏絕,越人擊之,秦兵大敗。秦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當是時,秦禍北構于胡,南掛于越,宿兵于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馀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于道樹,死者相望。及秦苧芾朋,天下大畔。陳勝、吳廣舉陳,武臣、張耳舉趙,項梁舉吳,田竺齊,景駒舉郢,周市舉魏,韓廣舉燕,窮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苧載也。然本皆非公侯之后,非長官之吏,無尺寸之勢,起間巷,杖矜,應時而動,不謀而俱起,不約而同會,壤長地進,至乎伯王,時教使然也。秦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滅世絕祀,窮兵之禍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強,不變之患也。

    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焚,略葳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龍城,議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長策也。今中國無狗吠之警,而外累于遠方之備,靡敝國家,非所以子民也。行無窮之欲,甘心快意,結怨于匈奴,非所以安邊也。禍挐而不解,兵休而復起,近者愁苦,遠者驚駭,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鍛甲摩劍,矯箭控弦,轉輸軍糧,未見休時,此天下所共憂也。夫兵久而變起,事煩而慮生。今外郡之地,或幾千里,列城數十,形束壤制,帶脅諸侯,非宗室之利也。上觀齊、晉所以亡,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覽秦之所以滅,刑嚴文刻,欲大無窮也。今郡守之權,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幾千里,非特閭巷之資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逢萬世之變,則不可勝諱也。

    ○主父偃論伐匈奴書

    臣聞明主不惡切諫以博觀,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是故事無遺策,而功流萬世。今臣不敢隱忠避死以效愚計,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凱,春搜秋彌,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也。且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爭者末節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務戰勝,窮武事,未有不悔者也。

    昔秦皇帝任戰勝之威,蠶食天下,并吞戰國,海內為一,功齊三代。務勝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夫匈奴無城郭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輕兵深入,糧食必絕;運糧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為利,得其民不可調而守也。勝必棄之,非民父母。靡敝中國,快心匈奴,非完計也。”秦皇帝不聽,遂使蒙恬將兵而攻胡,卻地千里,以河為境。地固澤鹵,不生五谷,然后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馀年,死者不可勝數,終不能逾河而北。是豈人眾之不足,兵革之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飛芻挽粟,起于黃、腄、瑯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鐘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糧餉;女子紡績,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死者相望,蓋天下始叛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邊,聞匈奴聚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諫曰:“不可。夫匈奴,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景。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竊危之。”高帝不聽,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圍。高帝悔之,乃使劉敬往結和親,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

    故兵法曰:“興師十萬,日費千金。”秦常積眾數十萬人,雖有覆軍殺將,系虜單于,適足以結怨深仇,不足以償天下之費。夫匈奴,行盜侵驅,所以為業,天性固然。上自虞、夏、殷、周,固不程督,禽獸畜之,不比為人。夫不上觀虞、夏、殷、周之統,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則變生,事苦則慮易。使邊境之民靡敝愁苦,將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權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書》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孰計之而加察焉。

    ○吾丘子贛禁民挾弓弩議

    臣聞古者作五兵,非以相害,以禁暴討邪也。安居則以制猛獸而備非常,有事則以設守衛而施行陣。及至周室衰微,上無明王,諸侯力政,強侵弱,眾暴寡,海內撫敝,是以巧詐并生。智者陷愚,男者威怯,茍以得勝為務,不顧義理。故機變械飾,所以相賊害之具,不可勝數。于是秦兼天下,廢王道,立私議,滅詩書而首法令,去仁恩而任刑戮,墮名城,殺豪杰,銷甲兵,折鋒刃,其后民以耰鉏棰梃相撻擊,犯法滋眾,盜賊不勝,至于赭衣塞路,群盜滿山,卒以亂亡。故圣王務教化而省禁防,知其不足恃也。

    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舉俊材,興學官,三公有司,或由窮巷,起白屋,裂地而封,宇內日化,方外鄉風,然而盜賊猶有者,郡國二千石之罪,非挾弓弩之過也。禮曰:男子生,桑弧蓬矢以舉之,明示有事也。孔子曰:“吾何執?執射乎?”大射之禮,白天子降及庶人,三代之道也。《詩》云:“大侯既抗,弓矢斯張,射夫既同,獻爾發功。”言貴中也。愚聞圣王合射以明教矣,未聞弓矢之為禁也。且所為禁者,為盜賊之以攻奪也。攻奪之罪死,然而不止者,大奸之于重誅,固不避也。臣恐邪人挾之,而吏不能止,良民以自備而抵法禁,是擅賊威而奪民救也。竊以為無益于禁奸而廢先王之典,使學者不得習行其禮,大不便。

    ○東方曼倩諫除上林苑

    臣聞謙遜靜愨,天表之應,應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應之以異。今陛下累郎臺,恐其不高也;弋獵之處,恐其不廣也。如天不為變,則三輔之地盡可以為苑,何必盩屋、鄂、杜乎?奢侈越制,天為之變,上林雖小,臣尚以為大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雒以西,厥壤肥饒。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產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豫章、檀、柘異類之物,不可勝原,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酆、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畝一金。今規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棄成功,就敗事,損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而長養麋鹿,廣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虛,又壞人冢墓,發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又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亦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故務苑囿之大,不恤農時,非所以強國富人也。

    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靈王起章華之臺,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忘生觸死,逆盛意,犯隆指,罪當萬死,不勝大愿。愿陳《泰階六符》,以觀天變,不可不省。

    ○東方曼倩化民有道對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歷數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世耆老,皆聞見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綈,足履革舄,以韋帶劍,莞蒲為席,兵木無刃,衣組無文,集上書囊以為殿帷。以道德為麗,以仁義為準。于是天下望風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以城中為小,圖起建章,左鳳闕,右神明,號稱千門萬戶。木土衣綺繡,狗馬被績廚。宮人簪玳瑁,垂珠璣。設戲車,教馳逐,飾文采,叢珍怪。撞萬石之鐘,擊雷霆之鼓,作俳優,舞鄭女。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事之難者也。陛下誠能用臣朔之計,推甲乙之帳。燔之于四通之衢,卻走馬。示不復用,則堯、舜之隆,宜可與比治矣。《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失之豪氂,差以千里。愿陛下留意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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