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弗洛伊德分道揚鑣之后,有一段時間我內心里產生了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種失去方向的狀態。我感覺完全懸在了半空中,因為我一直都沒有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最重要的是,我覺得有必要對病人采取一種新的態度。我決定暫時不把任何理論性前提強加在他們身上,而是等待發現他們的內心會說些什么。我的目的是要事物順其自然。結果,病人便自動地向我匯報他們的夢境和幻象,而我則只問問“與此相關的事有什么發生在您身上?”或“您為什么這么看?”“您的這種想法是從哪里來的?”及“您對此怎么看?”之類的問題,于是對夢的解析好像從病人的回答和聯想中就自然而然地得出了。我避免一切理論的觀點,只是幫助病人自發地理解夢的意象,并不應用什么法則和理論。
不久,我便認識到,采取這種方式作為釋夢的基礎是正確的,因為這便是夢試圖達到的目的。我們必須從這些事實出發。自然,這一方法導致了大量的、多方面的問題,因此我們便越發迫切地需要一種標準——幾乎可以這樣說,就是需要某種初始的方向。
大約就在此時,我體驗到了一個異常清醒的時刻,清晰地回顧了自己一直以來走過的路。我想道:“現在您已掌握著打開神話學大門的鑰匙了,您可以自由地打開潛意識精神的所有大門了。”但在這時候,有個東西卻向我低聲細語:“為什么要把所有大門都打開呢?”于是,一個問題突然間涌上心頭:我到底取得了什么成就呢?我解釋了古人的種種神話,還寫了一本書,關于英雄以及人們永遠生活其中的神話。但是如今,人們又生活在怎樣的神話當中呢?答案可能是:基督教的神話。“你也生活在其中嗎?”我問自己。說句老實話,答案是否定的。對我來說,根本不存在以何為生的問題。“那么我們就不再有任何神話了?”“是的,我們顯然不再有任何神話。”“但是,你的神話——你生活在其中的神話——又是什么呢?”在這一點上,我同自己的對話開始變得不那么舒服了,于是我沒再想下去。我已經走進了死胡同。
然后,在1912年圣誕節前后,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身處一間富麗堂皇的意大利涼廊中,涼廊用柱子支撐,地板和欄桿都是大理石做的。我正坐在一把文藝復興時期的金色椅子上,面前擺著一張桌子,美得無與倫比。桌子是用綠色石頭做的,像是綠寶石。我就坐在那兒,朝外面的遠方望去,因為這涼廊建在一座城堡的塔樓之上。我的孩子們也圍桌而坐。
突然之間,一只白鳥落了下來,是只小海鷗或是只鴿子。它優雅地伏在桌子上歇息,我示意孩子們坐著別動,以免嚇跑了這只漂亮的白鳥。轉瞬間,這只鴿子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大約八歲,梳一頭金發。她跟孩子們一起跑開了,在這城堡的柱廊間玩了起來。
我陷入了深思,琢磨著我剛剛體驗到的是什么意思。這個小姑娘回來了,溫柔地用雙臂摟住了我的脖子,然后突然間就消失了。她重新變回了鴿子卻用人聲向我娓娓道來:“只有在晚上的前幾小時里我才能變成一個人,因為雄鴿子這時正忙著埋葬那死去的十二只鴿子。”說著她便飛向了蔚藍的天空,而我也在這時醒了過來。
我變得非常激動。一只雄鴿子與十二個死人有什么關系呢?聯想到那綠寶石色的桌子,塔布拉·斯瑪拉格丁娜的故事便浮現在我的腦海,我想起了煉金術傳說里中愛馬仕·托利司梅吉思托司那張綠寶石做的桌子。據說他死后留下了一張桌子,煉金術的基本教義便用希臘文刻在了這張桌子上。
我還想到了耶穌的十二個門徒,一年中的十二個月,黃道帶的十二個星宮等。但我卻揭不開這個謎的謎底。最后我只好放棄了這種努力。但是我敢肯定,這個夢暗示了潛意識的一種異常活躍的狀態。但是我卻沒能掌握一門技術,來探究我內心活動的過程,因而我能做的只有等待,一如既往地生活,并密切注意自己產生的各種幻覺。
有一個幻覺總是反反復復地出現:某種東西死了,但他卻活著。比如說,尸體放進了焚化爐,但隨后卻發現它仍然是活人。這些幻覺進入腦海中并同時轉變成夢的形式。
我身處一個靠近阿爾,像是阿爾斯岡的地區。在那里有一排雕刻精美的大理石石棺,可追溯到梅羅文加王朝時代。在夢中,我正從城中出來,看見前方有一條由長排墳墓構成的相似巷道。它們是一些帶著石板的基座,死者就擺在石板上。這使我想到了教堂里埋葬用的古老墓穴,身穿盔甲的騎士們伸展著四肢躺在那里。在我的夢里,死者就這樣躺著,它們身著古代服飾,雙手緊握,不同的是他們并不是用石頭鑿出來的,而是以某種怪異的方式變成了木乃伊。我一動不動地站在第一座墳墓前望著那位死者,他生活在18世紀30年代。我很感興趣地望著他的服飾,這時他卻突然活動起來,活了過來。他松開了緊握的雙手,但只是因為我望著他,他才這樣做的。我感到非常不快,于是便走開了,又來到另一個尸體旁邊。這具尸體屬于18世紀。在他身上,一模一樣的事情發生了:當我望著他的時候,他活了過來并動了動自己的雙手。于是,我沿著這一整排的尸體走了過去,一直走到12世紀的尸體旁邊——那是一具穿著鎖子甲的十字軍尸體,雙手緊握地躺在那里。他的形體像是用木頭雕刻成的,我看了他好長一段時間,心想他肯定是死了吧。沒想到突然間,我看見他左手的一只手指輕輕地動了起來。
當然,我起初持有弗洛伊德的觀點,認為古代經驗的種種痕跡存在于潛意識當中。但是如此的夢境以及我對潛意識的切身體驗都告訴我,這樣的內容并非是死去的、過時的形式,而是屬于我們有生命的存在。我的研究已證實了這一假設,并在之后的幾年里。
然而,這些夢無法幫助我克服失去方向的感覺。相反,我卻好像生活在持續的內心壓力之下。這種感覺時不時地變得異常強烈,以致我懷疑自己是否有某種精神障礙。因此,我曾兩次徹徹底底地回顧了一生的所有細節,尤其注重童年時的記憶;因為我覺得,在過去的生活中可能有某種我搞不懂的東西,而這很有可能是導致我精神障礙的原因。但這種回顧除了重新承認自己的無知外,并沒有產生任何效果。這時我對自己說道:“既然我什么也不知道,那我就干點兒自己想干的事兒。”因此,我便有意識地讓自己服從于潛意識的種種沖動。
第一件浮上表面的事也許是我十歲、十一歲時的童年記憶。那時候,我特別喜歡玩積木。我仍然清楚地記得自己如何用積木搭建小房子和小城堡,用瓶子裝飾門窗和拱頂。沒過多久我就用一般的石頭建房,用泥作砂漿。這些建筑使我心醉神迷了很長一段時間。令我詫異的是,伴隨這一記憶而來的還有大量的情感。“哈哈,”我自言自語道,“這些東西還有生命力呢。那個小男孩的形象就在眼前,他還具有我所缺乏的創造性的生命。不過我怎樣才能找到一條捷徑,通向這種創造力呢?”因為作為成年人而言,我看起來根本不可能搭建一座橋梁,跨越現在的我和十一歲時的我,跨越兩者之間如此巨大的鴻溝。然而如果我想要與孩童時期重新建立聯系的話,我只能回到那個時期,過上孩子的生活,玩著幼稚的游戲,除此之外,別無選擇。這一時刻是我命運的轉折點,只是經過思想上無窮無盡的抵抗,帶著一種屈從的感情,我才最后作了讓步。因為認識到除了玩幼稚的游戲之外真的無計可施,這實在是一種既痛苦又丟臉的體驗。
盡管這樣,我還是開始收集適用的石子,它們有些是從湖邊撿來的,有些則是從湖里撈起來的。然后我便開始建造各式各樣的建筑物,例如,別墅、城堡、整個村莊等。它們中間仍然少一座教堂,于是我建造了一個正方形的建筑物,在其頂部有一個六角形圓頂。一座教堂還要有個祭壇,但在建造時我卻有些遲疑。
就在我冥思苦想如何才能完成任務時,有一天,我又像往常一樣沿著湖邊散步并在岸上的礫石中撿石子。突然間,我看見了一顆紅色的石子,是塊四個面兒的菱形石,高約一英寸半。它原本是塊碎石,由于湖水的沖刷而被打磨成了現在的模樣——一件純屬偶然的產物。我恍然大悟:這就是那祭壇!我把它放在圓頂的正下方,就在此時,我又回想起童年夢境里位于地下室的男性生殖器。這聯想給了我一種滿足感。
只要天氣情況允許,我就在每天午飯之后繼續進行建造游戲。一吃完飯,我就馬上玩了起來,一直玩到有病人來就診,要是傍晚治療工作結束得早,我就又回去建房子。在這一活動的整個期間,我的思想變得十分清晰,也能夠把握住隱隱約約出現在我腦中的種種幻覺了。
我自然會想,自己正在干的事情有什么意義呢?于是我便自問道:“說實在的,你現在干了些什么呢?你正在建造一個小城鎮,你好像是在舉行祭禮!”雖然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內心十分篤定,我正走在發現自己神話的路上,因為建筑游戲僅僅是個開端,它釋放出了一股股的幻覺,后來我把它們仔細地記錄了下來。
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具有連貫性,在我的晚年生活中,每當我想穿越一堵阻擋前路的墻,我便會畫一幅畫或雕刻一塊石頭。后來證明,所有類似的體驗,對于難以深入想法和工作來說,像是一種“入門禮”。今年和去年我所寫的全部作品,例如《未發現的自我》《飛碟:一個現代的神話》和《心理學看良知》等,都是從妻子去世后我做的石雕中獲得的啟發。生命將盡、死亡以及死亡給我的領悟,猛烈地使我與本我分離開來。我費了很大的勁才重新站穩腳跟,而與石頭的接觸幫了我不少忙。
臨近1913年秋天的時候,我感到身上的壓力仿佛正在外移,好像空氣里有什么東西似的。周圍的氣氛在我看來確實比先前沉悶了不少。就像壓迫感并不僅僅產生于心理狀態,而是產生于具體的現實,并且在我身上這種感覺越發強烈。
10月份,當我孤獨地行進在旅途中時,一種勢不可當的幻覺突然將我俘虜,我看見了一場大洪水,淹沒了北海和阿爾卑斯山北部及地勢低洼地帶的所有土地。當洶涌的洪水奔向瑞士時,我看到連綿的山脈變得越來越高,以保護我們的國家。我意識到,一場可怕的大災難正在上演。我看見了滔天的黃色巨浪、漂浮水中的文明殘片、成千上萬具淹死的尸體。隨后,一片汪洋變成了血海。這一幻覺持續了大概有一小時。我感到既迷惑又惡心,同時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慚愧。
兩個星期過去了,在同樣的情況下,這一幻覺再次浮現眼前,那場面甚至比上次更加生動形象,血海也顯得更加突出。于是我內心的一個聲音說話了:“好好瞧一瞧,這景象完全真實并將繼續下去。對此你不必懷疑。”那年冬天,有人問我對未來的世界政治局勢作何看法。我答道,我并沒有考慮過這一問題,但是我看見了血流成河的景象。
我問自己,這些幻覺是否指明了要爆發一場革命,但是實際上,我卻無法想象會有這種事。于是我得出結論,這只與我本人有關,我確定自己正在面臨精神病的威脅。我根本沒想到會發生戰爭。
此后不久,即在1914年春末夏初,我一連三次做了同樣的一個夢,那時正值仲夏,一股北極的寒流南下襲來,冰封了大地。比如,我看見整個洛林地區及其運河全都凍得死死的,人們四散而逃,整個地區一片荒蕪。寒霜凍死了所有活著的綠色植物。這個夢是在1914年4月和5月做的,最后做這個夢的時間是6月。
在第三次夢中,令人生畏的嚴寒再次從天而降,然而與以往的情況不同,這個夢有一個出乎意料的結局。嚴寒中出現了一棵只長葉不結果的樹(我想這是我的生命之樹),在寒霜的作用下,樹葉變成了甘甜的葡萄,而葡萄豐富的汁水還有治愈疾病的功效。我摘下一串葡萄,送給一大群等待著的人。
1914年7月末,英國醫學協會邀請我出席在亞伯丁舉行的學術大會,并作題為“潛意識在精神病理學上的重要性”的學術報告。我作好了要出事的準備,因為這樣的幻覺和夢境都是命中注定的。我那時的精神狀態欠佳,感到種種恐懼正對我窮追不舍,我竟得在這樣的時刻就潛意識的重要性作學術報告,那仿佛就是命運的召喚!
在8月1日這天,世界大戰爆發了。現在我的任務明確了:我要竭力了解發生了什么事,我還要搞清楚自己的體驗與人類普遍的體驗到底巧合到了什么程度。因此,我的第一個職責便是探究自己的心靈深處。我把建筑游戲期間浮現在腦海的種種幻覺記了下來,從此開始了探究過程。比起任何其他事來說,這是首先要做的工作。
川流不息的各種幻覺紛紛涌現,我盡力讓自己保持頭腦清醒,并想方設法去理解這些怪異的事情。我束手無策地站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面前,那里的一切都顯得既復雜又難以理解。我正生活在一種持續緊張的狀態中,我經常感到,碩大的石塊正翻滾著向我砸來。雷鳴閃電接踵而至。我必須要有野獸的力量才能經受得起這些狂風暴雨。暴風雨也曾擊倒過其他人——包括尼采、荷爾德林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但是我身上卻有股惡魔般的力量,因此,從一開始,我就必須要弄清楚,我經歷的所有幻覺到底意味著什么,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當我經受潛意識的猛烈沖擊時,我仍堅定不移地相信,我正在服從一種更高的意志,這種感覺一直支撐著我,直到我完成了這一任務。
我常常精神緊繃,因此我只好做些瑜伽鍛煉來控制自己的情緒。但由于我的目的是想知道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因此我一直練習瑜伽,直到足以平復心境,繼續開展我對潛意識的工作為止。我一旦感覺自己平靜了下來,便放棄了對情感的束縛,并開始讓種種意象和內心的聲音開口說話。而印度人練瑜伽卻恰恰相反,是為了完全忘卻大量的心靈內容和意象。
當我能夠把各種感情轉化為意象的時候——也就是說,發現了掩藏在情感背后的意象后——我內心便會平和安寧下來。如果我刻意將意象隱藏在情感中的話,我很有可能被他們撕得粉碎。我只有一次機會將他們逐一分離開來;但在這種情形下,我將徹徹底底地變成一個精神病人,最終被他們毀滅。我的一個實驗結論是:找到潛藏在情感后面的特定意象,對治療是極為有利的。
我盡可能地把自己的幻覺記錄下來,并認真地分析導致這些幻覺產生的精神條件。但我只能通過笨拙的語言做到這一點:起初,我經常用“夸張的語言”闡述我觀察到的事物,因為這與原型的風格相呼應。原型的表達辭藻華麗而空洞無物。這種風格使我感到尷尬,它刺激著我的神經,就像有人在灰泥墻面上向下刮指甲,或像在石板上磨刀一樣。但是既然我并不知道正在發生什么事情,我除了用潛意識本身所選定的風格記錄下一切之外,沒有別的選擇。有時候,我仿佛在用自己的耳朵聽它說話,用自己的嘴巴感知它的存在,用自己的舌頭編寫詞語一樣;我時不時地便會聽見自己在大聲嘟囔。在意識的局限下,萬物都沸騰活躍了起來。
從一開始起,我就把自愿正視潛意識設想為一種科學實驗,這一實驗是我本人進行的,而且我對它的結果饒有興趣。今天,我同樣可以心安理得地說,這是一場在我身上進行的實驗。對我來說,其中最大的一個困難就是應對我負面的感受。那時我正自愿地服從于自己難以真正贊同的情感,而我時常會覺得,自己當時記下的幻覺都是些胡言亂語,而且我對它們極為反感。因為只要我不明白它們的含義,它們便成為崇高與荒謬的邪惡混合體。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忍受住它們,但是我卻受到了命運的挑戰。直到自己拼盡了全力,才從迷宮里走了出來。
為了抓住“暗地里”活躍在我身上的幻覺,我知道我必須讓自己深入其中。對此,我不僅極其反感,還呈現出了一種明顯的恐懼。因為我擔心失去對自己的控制,從而變成幻覺的犧牲品——而作為一個精神病專家來說,這到底意味著什么,我是最清楚不過的了。然而經過漫長的猶豫之后,我終于明白,除了深入幻覺之中,沒有其他的選擇。如果我不去冒這個險,他們的權力便會凌駕在我之上。因為我堅信,醫生自己都不敢做的事,更無法希望病人去做。這便是我試圖冒險的有力動機。有幫手幫他們的借口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我很清楚,這個所謂的幫手——也就是我自己——幫不了他們,除非他根據自己的直接體驗,掌握他們的幻覺材料;而且目前,這個幫手所擁有的一切只不過是價值令人懷疑的理論偏見罷了。我不但為了自己,還為了自己的病人獻身于一項危險的事業,正是這一想法幫我度過了好幾個關鍵的階段。
正值1913年基督降臨之時——準確地說是12月12日——我下定決心采取決定性一步。這時我正坐在桌子旁邊,反復思考著自己的恐懼。然后,我讓自己從椅子上摔了下來。突然之間,地面仿佛真的在我腳下裂開了,于是我便落入了黑暗的深淵。我的心中不禁產生了一種恐懼感。在并不太深的地方,我的腳猛地一下踩到了一堆軟綿綿、黏糊糊的東西。我大大地舒了口氣,雖然自己還完全處于黑暗之中。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慢慢地習慣了這種如深沉暮色般的黑暗。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陰森森的洞穴入口,洞里面站著一個侏儒,皮膚呈皮革色,就跟木乃伊似的。我從他身邊擠了過去,由狹窄的入口走進了洞內,然后蹚過沒膝的冰水來到洞穴的另一邊,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面,我發現了一顆閃閃發光的紅色水晶石。我兩手抓住石頭把它搬了起來,一個空穴出現在眼前。起初我什么也分辨不清,然而沒過多久,空穴當中開始流水。一具尸體從水中流了過去,這是個年輕人,滿頭金發,還有一處傷口。跟著尸體漂來的是一只巨大無比的黑色圣甲蟲,然后從深水中冉冉升起一輪朝陽。陽光照得我頭暈目眩,于是我想把石頭放回洞口,但此時一股液體卻滿溢出來。竟然是血水。一大股濃稠血水噴涌而出,我感到一陣陣的惡心。我感覺,這血似乎無窮無盡地繼續噴涌,時間長得令人難以忍受。最后,血水終于停止了噴涌,而這幻覺也跟著消失了。
我被這一幻覺驚嚇得不知所措。我當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有關英雄與太陽的神話,是一出死亡與復活的戲劇,而埃及圣甲蟲則象征著重生。在幻覺的結尾,本來應該是新一天的黎明,但代之而來的卻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噴血——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完全反常的現象。然后我開始回想那年秋天產生過的所有血的幻覺,于是便放棄了進一步理解的一切嘗試。
六天之后(1913年12月18日),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與一個皮膚棕黑、不具名的圣人身處一座人跡罕至、風景優美的石山上。此時黎明未至,但東方的天空已經發白,群星忽隱忽現。隨后,我聽到了齊格弗里德的號角聲在群山中回蕩,于是我知道我們必須要殺了他。我們拿起了來復槍,在一條狹窄的巖石小道埋伏起來。
齊格弗里德出現在山峰之巔,沐浴著朝陽的第一道金光。他駕著一輛用死人骨頭制成的戰車,猛沖下陡峭的山坡。在他拐彎的時候,我們朝他開槍,于是他便中槍倒地而死。
毀滅了如此偉大又如此之美的一件東西,我內心充滿了厭惡和懊悔,于是拔腿就跑,生怕這一謀殺被人發現。但此時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我知道這將沖掉死者的一切痕跡。我已經擺脫了被發現的危險,生活仍然繼續,但一種難以忍受的罪惡感揮之不去。
從夢中醒來之后,我在心里反復琢磨著這一幻象,但卻始終未得其意。因此我想再次入睡,但心中的一個聲音卻對我說:“你一定得弄清楚這個夢,必須馬上行動!”內心的緊迫感越發強烈,直到可怕時刻的來臨,我聽到這個聲音在說:“你要是搞不清楚這個夢,你就必須開槍自盡!”恰巧在我這晚上用的桌子抽屜里就放著一把上了膛的左輪手槍,這可把我嚇壞了。然后我再次陷入了深思,突然間,夢的意義浮現腦際。“這不正是在世界上演的問題嗎?”我想,齊格弗里德代表德國人渴望獲得的東西,也就是英勇地、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別人身上。“有志者事竟成啊!”我也早想這么干了。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這個夢表明了英雄齊格弗里德所代表的態度,但它再也不適用于我了,因此這種態度必將被消滅。
在這件事以后,我感受到了無法抗拒的憐憫之情,就像我自己被槍殺了一樣:這是我隱秘地把自己等同于齊格弗里德的跡象,以及一個人被迫犧牲理想和意識態度時所感受到的悲傷。我們要拋棄這種同一性和英雄理想主義,因為有些事情比自我的意志更加崇高,面對它們,一個人必須恭順服從。
到目前為止,這些想法已經足夠了,于是我再次進入了夢鄉。
那個身材矮小、皮膚棕黑的圣人一直伴隨著我,實際上是他主動提議殺人,他便是那原始影子的體現。那場雨表明,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緊張關系已經解決了。雖然當時除了這幾點暗示外,我無法了解這個夢的更多的含義,但我身上卻釋放出了一股股新的力量,幫助我得出了有關潛意識試驗的結論。
為了緊緊把握住這些幻覺,我常常想象自己走在一段陡峭的下坡路上。我甚至還作了多次嘗試,想查個水落石出。比如說,第一次嘗試達到了約一千英尺的深度,第二次我卻發現自己處于宇宙深淵的邊緣。就像踏上通往月球的旅程,又像是落入了空空如也的空間。最初出現了一個火山口的意象,我感覺自己仿佛身處一片死人的國土。在一塊陡峭的巖石附近,我看見了兩個人,一個是白胡子老頭,另一個則是年輕漂亮的姑娘。我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專心致志地聽他們對我講述,好像他們是活人似的。老人解釋說他就是以利亞,這使我大吃一驚。但更令我瞠目結舌的是那個盲人姑娘,因為她竟然自稱是薩洛米!多么奇怪的夫妻啊,薩洛米和以利亞。但是以利亞向我保證,他和薩洛米永永遠遠是夫妻,這完全使我驚愕了……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是一條黑蛇,它明顯展示出一副喜歡我的樣子。我緊緊靠近以利亞,因為他看起來像是三者當中最理智的人,也是智力最清晰的人。對于薩洛米,我仍心存疑慮。以利亞與我長談一番,然而我卻不理解他的話。
我很自然地提醒自己,父親曾經就是一個牧師,以便竭力為出現在我幻覺中的兩個《圣經》人物尋找一種說得過去的解釋。但這根本不是什么解釋,因為那老人到底意味著什么?薩洛米又意味著什么?他們兩人為什么會在一起?直到多年以后,當我比現在更加博學的時候,老人和年輕姑娘之間的聯系才顯得完全自然。
在這樣的夢境里,人們頻頻遇見由年輕姑娘陪伴的老者,而這種夫婦的例子可以在許多神話故事中找到。因而按照諾斯替教派的傳統,西蒙·馬格斯會隨身帶著一個從妓院里挑來的姑娘。這個姑娘的名字叫海倫,而人們認為她就是特洛伊戰爭中海倫的化身。克林索與昆德麗、老子與舞女等都屬于這一類。
我曾經提到過,我的幻覺中除了以利亞和薩洛米之外還有第三個形象:那條黑蛇。在各種神話中,蛇往往代表著英雄。神話中數不勝數的故事都證明了兩者間的相似性。比如說,英雄具有蛇一樣的眼睛,或者說英雄死后變成了一條蛇,被敬為蛇,再或者英雄的母親是蛇,等等。因此,在我的幻覺中:蛇的出現暗示著一個英雄神話。
薩洛米則是一個女性的形象。她眼瞎是因為她不明白事物的含義。以利亞則是智慧年長的先知形象,他代表了智力和知識的因素,而薩洛米所代表的則是性欲的要素。我們可以說這兩個形象是邏各斯(理性)與厄洛斯(性愛)的體現。但這樣的定義未免過于理念化。暫時讓這兩個形象以本來的面貌出現在我面前,也就是以事件和經驗的原貌出現,對我來說反而更有意義。
這一幻覺出現后不久,另一個形象又從潛意識中跑了出來。他由以利亞的形象發展而來,我稱他為腓利門。腓利門是個異教徒,他帶了一種含有諾斯替教派色彩的埃及-希臘氣氛。他的形象最初出現在我下面這個夢里。
夢中出現了一片像大海那般蔚藍的天空,天上飄浮著的不是云彩,而是扁平的棕色土塊。土塊好像正在散裂開似的,于是透過這些土塊,湛藍的海水便清晰可見。但這湛藍的海水其實是蔚藍的天空。突然間,一個帶著翅膀的人從右方翱翔過。能看出來這是一位長著牛角的老者。他拿著穿成一串的四把鑰匙,緊緊握著其中一把,好像要打開一把鎖似的。他長著翠鳥般的羽翼,顏色也跟翠鳥的一樣。
我不太明白這夢中的意象,于是把它畫了下來以便深深地印在腦海中。當我正埋頭畫畫的那幾天,我竟然在自家靠湖邊的花園里發現了一只死了的翠鳥!我驚愕不已,因為翠鳥在蘇黎世一代極為罕見,在此之前我也從未發現過一只死了的翠鳥。這只翠鳥死了沒多久——至多只有兩三天——而且身上也未見什么外傷。
我幻覺中出現的腓利門及其他形象使我恍然頓悟:心靈中存在的事物并不是我創造的,而是他們創造了自我并擁有了生命。腓利門代表了一種并非我自己的力量。我在幻覺中與他交談,而他卻說一些我意識不到的東西,因為我清楚地觀察到,說話的是他而不是我。他說,我對待思想就像他們是由我創造的一樣。但在他看來,思想卻像森林里的動物,或像房間里的人們,或像天空中的鳥兒,他接著說:“如果您看到了房間里的人們,您便不會認為是您創造了他們,或認為您應該為他們負責。”正是他,教會了我精神上的客觀性,即精神的現實性。通過他,我自己與我思考對象之間的區別變得清晰了。他以一種客觀的方式面對我,于是我明白了,自己身上有著某種東西會說些我不知道也不想說的事,說些甚至反對我的東西。
從心理學的角度說,腓利門代表了更高級的洞察力。對我來說他是個神秘的形象。有時候他顯得很真實,像個活生生的人。我與他在花園里漫步,對我來說他就是印度人所說的古魯(印度教等宗教的宗師或領袖)。
每當一種新化身的輪廓出現時,我便覺得這幾乎是一種個人的失敗。它意味著:“這是直到現在你還不懂的另一種東西!”恐懼爬上了眉梢,這樣一連串的形象可能會是無窮無盡的,而我也可能在無知的無底深淵迷失自己。我的自我感到貶了值——盡管我在世俗事物上的成功可能會打消我的疑慮。在我的黑暗里(“把我們頭腦里可怕的黑暗清除掉。”——《曙光乍現》),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個真實的、活著的古魯,希望有某個人掌握了更廣博的知識,更高超的能力,好幫助我理清想象力自覺創造的東西。腓利門承擔了這一任務,在這方面,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必須得承認他是我的招魂師。而且實際上,他向我傳達了許多具有啟發性的觀點。
十五年后,一位有很高修養的印度老者前來看望我,他是甘地的朋友,而我們就印度的教育談了起來——特別談論了有關宗教導師和門徒之間的關系。我遲疑地問他,能否透露一點他宗教導師的人品和性格,對此他以一種實事求是的口吻回答道:“可以,沒問題,他就是商羯羅查爾雅。”
“您難道指的是評論《吠陀經》的那個死了好幾百年的人?”我問道。
“沒錯,我指的就是他。”他回復了我的驚訝。
“那您指的是一種精神?”我問道。
“當然是他的精神。”他表示同意。
這時候,我想到了腓利門。
“還有幽靈宗教導師呢,”他接著說道,“大多數都是活著的,但總有些人讓鬼魂當導師。”
這一消息既啟發了我,又消除了我的疑慮。所以很顯然,我并沒有完全脫離塵世,而只是體驗到了另一種東西,它只能發生在付出相似努力的人身上。
后來,出現了另一個我稱之為“靈魂”的形象,腓利門因此變得有相對性了。在古埃及,“國王的靈魂”就是他塵世的形態,也就是具體化的靈魂。在我的幻覺里,靈魂來自下方,來自大地,像是從深井中冒出來的。我把他的形象畫了下來,通過他塵世的形態表現他,將他畫成了一幅隱士雕像,底座是石頭,而上半部分由青銅制成。在畫面的上方出現了一只翠鳥的翅膀,翅膀和靈魂的頭之間飄浮著一團發光的星云。靈魂帶有一種惡魔般的表情——也可以說是麥菲斯特的表情。他用一只手握著一座彩色寶塔或一個圣骨匣般的東西,另一只手則拿著一支鐵筆,在圣骨匣上刻畫著。他正說道:“就是我把眾神埋在了金子和寶石之中。”
腓利門的一只腳瘸了,但他卻是個有翅膀的精靈,而靈魂所代表的則是一種地魔或是金屬之魔。腓利門是精神方面的,或者說是“含義”。另一方面,靈魂卻像希臘煉金術中的安斯羅帕瑞恩一樣是個自然之靈——而在那時,我對煉金術仍然不太熟悉。是靈魂使這一切變得真實,但他也會使平靜的精神即“含義”變得模糊不清,或用美這一“永恒的映像”取而代之。
久而久之,通過對煉丹術的研究,我便可以把這兩個形象結合在一起了。
在我寫下這些幻覺的時候,我再次問自己:“我到底正在干些什么呢?可以肯定,這與科學毫不相關,那它又是什么呢?”這時,我心里的一個聲音說道:“它是藝術。”這使我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正在寫的東西會與藝術有關。然后我便想道:“也許我的潛意識正在形成一個并非是我的人格,但它又堅持要通過表達展現出來。”我敢肯定,這聲音來自一個女人。我認得出,這是一個女病人的聲音,是個才華橫溢的精神病患者,曾經熱烈地移情于我。她已然變成我心中一個有生命的形象了。
顯然,我在研究的并不是科學。那么除了藝術之外它還可能是什么呢?科學和藝術仿佛成了世界上僅有的選擇。這便是一個女人的思維方式。
我著重強調地對這個聲音說道,我的幻覺與藝術無關,然后我的內心卻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反感。可是再沒有聲音傳來,于是我又繼續記錄。接著又出現了第二次襲擊,又出現了那斷然的聲音:“那就是藝術。”這一次,我緊緊抓住她對她說:“不,這不是藝術!恰恰相反,它是自然。”然后我便準備與她展開爭論。可是爭論并沒有出現,我便想:“我心里的女人”并沒有我具有的語言中樞。于是我建議她使用我的語言中樞。她這樣做了,并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一個女人竟在我的心中攪擾我,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認定她是原始意義上的“靈魂”,我還開始沉思為什么要賦予靈魂“女性意向”的名字。為什么把它設想成女性的呢?后來我才漸漸明白,內心中的女性形象在男性的潛意識中是扮演著一種典型的或是原型性的角色,因此我便稱她為“女性意向”。在女性潛意識中對應的形象,我稱之為“男性意向”。
起初,女性意向的消極方面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我有點被她震懾住了,那感覺就像房間里出現了一個看不見的人一樣。隨后,我突發奇想:寫下所有分析材料實際上就是在給女性意象寫信,也就是有意識的自我以不同的觀點給另一部分的我寫信。我獲得的是性質非同尋常又出乎意料的評論。我像是個分析鬼魂和女人的病人!每天晚上,我非常自覺地寫著,因為我覺得,如果我不寫,我就沒辦法讓女性意向明白我的種種幻覺了。同樣,我把它們寫出來,女性意象就不會趁機把他們編織成陰謀了。然而想和做之間卻存在著天壤之別。為了盡可能忠實于我自己的意愿,我遵循了一句古希臘格言“只有給予,才能索取”,把一切仔仔細細地記了下來。
在我正寫著的時候,古怪的現象便過來分散我的注意力,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慢慢地,我才學會了區分我自己和這種干擾。當情感上庸俗和乏味的東西涌上心頭時,我便會告訴自己:“沒錯,我曾經如此思考,如此感受,但我現在可以不用這種方式思考和感受了。我不必永遠接受自己的平庸,因為丟這種臉實在沒有必要。”
最重要的是使這些潛意識的內容人格化,從而使自己與它們區分開來,同時又使它們與潛意識產生關系。這是剝奪它們權利的技巧。將它們人格化并不太難,因為它們總是擁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一種自身獨立的身份。它們這種自主性最不令人舒服的地方就是叫人遷就它。然而,潛意識以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卻給了我們控制它的最佳手段。
我認為女性意向所說的話充滿了詭詐。如果將潛意識的幻覺比作藝術,那它們只帶有視覺感知而不會使人信服,就像我在觀看電影一樣。我會覺得對它們不負道德責任。這時,女性意向可能很容易地誘使我相信,我是一個受誤解的藝術家,而我所謂的藝術天分就賦予了我忽視現實的權利。如果我聽從了它的誘導,她很有可能在某天對我說:“您是不是想象自己忙于研究的無稽之談實際上就是藝術?其實根本不是。”因此,女性意向,即潛意識喉舌的這種暗諷,就能把一個人徹底毀掉。歸根結底,意識終歸是決定性因素,它可以理解潛意識的表現形式并對其表明某種立場。
但女性意向也有積極的一面。正是她將潛意識的種種意象傳達給了有意識的思想,這也是我特別看重她的地方。幾十年來,每當我的情緒受到打擾或某種東西積聚在潛意識中時,我便總是向女性意向請教。這時,我便會問她:“你現在在干什么?你看見了什么?請告訴我,我很想知道。”在某種不情愿和抗拒之后,她便會定期產生一種意象。意象一出現,不安和壓迫的感覺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這些情感上的全部能量轉化成對這意象的好奇與著迷。我與女性意向談論她傳達給我的意象,因為我必須要像對待夢境一樣傾盡所能理解它們。
時至今日,我不必再同女性意向對話了,因為這樣的情感已經消失了。但如果這些情感確實存在,我依然會以同樣的方式處理它們。今天,我直接地意識到了女性意向的想法,因為我已經學會接受并理解潛意識的內容。我知道面對這些內心意象時,自己應該如何行動。我可以從夢境中直接讀出它們的含義,因此就不需要一個媒介來傳達了。
起初,我把這些幻覺寫進了“黑皮書”中,后來又把它們轉移到“紅皮書”里,還畫了些插圖(大多是關于曼陀羅的)作為裝飾。在“紅皮書”里,我試圖從審美的角度闡述我的幻覺,但一直沒能完成。我意識到自己仍未找到恰切的語言,只能把它轉化成某種別的東西。因此我便及時地放棄了這種審美的傾向,而是先經歷一個嚴格的理解過程。我知道,許多幻覺都需要腳下堅實的土地,所以我首先就要完全回到現實中去。對我來說,現實意味著科學的理解。我必須從潛意識賦予我的洞見中得出具體的結論——而這一任務將成為我終生的事業。
我這個精神病醫生,在我幾乎每一步的實驗中,碰到的都是同樣的精神性材料,而它們又是精神病人發現的,關于精神病方面的,這當然很是諷刺。這是相當困擾精神病人的潛意識意象,然而它又是神話想象的本體,自我們的理性時代之后就已經消失殆盡了。盡管這種想象力無處不在,但卻是人類所懼怕和禁忌的,因此踏上這條通往潛意識深處的、變幻莫測的道路,甚至就像開始了一個危險的實驗或一場未知的冒險。人們認為這是一條錯誤之路,誤會之路和模棱兩可之路。我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話:“現在讓我鼓起勇氣,打開人類腳步從未畏縮不前的大門。”《浮士德》的第二部也遠不只是一部文學作品。它是《金鏈》里所提到的一種連接,從哲學上的煉金術和諾斯替教派開始到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直存在。盡管鮮為人知、含糊不清又充滿危險,它卻是駛向世界另一端的發現之旅。
特別是當我正在研究幻覺的時候,我非常需要在“這個世界”找到一個支撐點,而我的家庭和職業工作,可以說就是這個支撐點。在現實世界里過著正常的生活,并以此抗衡怪異的內心世界,這對我來說何其重要。我的家庭和職業一直是我可以隨時回歸的大本營。它們使我堅信,我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普通人。潛意識的內容原本可以把我逼得失去理智。但是我有家庭,有一個妻子和五個孩子,我家住在庫斯納克特市西斯特拉斯228號。我還掌握知識:我獲得了一所瑞士大學頒發的醫科學位證書,我必須要幫助自己的病人——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對我提出了種種要求,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證實,我確確實實存在著,我并不像尼采那樣是一張白紙,在精神的旋風中到處翻飛。尼采失去了立足的根基,因為除了思想中的內心世界,他一無所有——應該說,他的內心世界偶然地控制了他,甚至比他控制內心世界的力量還要強大。他被連根拔起,在大地的上空飄蕩,因此他不得不以浮夸和虛構的方法行事。但對我來說,這種虛構則是可怕的根源,因為說到底,我的目的就是今生今世。無論我如何沉醉、如何揚揚得意,我向來知道,自己正在體驗的一切終究會指向我的現實生活。我決意要履行生活的職責,充實生活的意義。我的口號是:就在現實生活中證明自己的本領吧!(這里就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躍吧!)
因此,我的家庭和職業一直是帶給我愉悅的現實,而且保證了我正常的存在。
漸漸地,一種內心變化的輪廓開始在我身上顯現。
1916年,我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賦予某種東西以具體的形態。內心強迫自己系統地闡述表達,有可能是腓利門所說的話。這就產生出了《對死者的七次布道詞》和其中所用的特殊語言。
布道詞的頭幾句就顯出一種惶恐不安,但我卻不知道它要表達的是什么意思或者“他們”想從我這里得到些什么。我的周圍充斥著一種不祥的氣氛。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空氣里充滿了鬼魂。隨后,我的屋子也像鬧鬼了一樣。我的大女兒看見一個白衣人穿過了房間。我的二女兒跟她姐姐不一樣,說夜里睡覺時被子有兩次都給無緣無故地扯掉了。就在同一天晚上,我九歲的兒子做了一個焦慮不安的夢。第二天早上,他就吵著向媽媽要蠟筆,平常從來不畫畫的他,此時卻用蠟筆畫出了昨晚的夢境,并起名為“漁夫之畫”。畫的中央流淌著一條河,河岸邊站著一個手握釣竿的漁夫。他的頭頂處有一根煙囪,只見火苗跳躍,煙氣裊裊。漁夫已經釣到了一條魚。而就在此時,魔鬼正從河流另一邊的高空中飛來,一把偷走了魚,還受到漁夫一頓咒罵。然而漁夫抬頭一看,卻發現上空盤旋著一位天使,對他說:“不準你動魔鬼一根毫毛,他抓走的只不過是一條惡魚!”這便是兒子畫的畫,畫畫的當天正是星期六。
大約在星期天下午五點鐘,大門上的鈴鐺丁零丁零響個不停,就跟發了瘋似的。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兩個女傭都在廚房里忙活,從廚房可以看到大門外那空曠的場地。大家立刻起身去看看誰來了,但一個人影也沒看到。我當時正坐在門鈴旁邊,不但聽到了鈴響,還看到了它在微微顫動。我們只好面面相覷,氣氛沉悶極了,我是說真的!然后我便意識到,肯定發生了什么事。整個屋子塞得滿滿當當,好像一下子進來了一群人,全都讓鬼魂擠滿了。它們密密麻麻地一直擠到門口,空氣沉悶得都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自己也是渾身上下顫抖個不停,心里納悶:“上帝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然后,它們異口同聲地喊道:“我們是從耶路撒冷回來的,在那里找不到我們想要的東西。”這便是《對死者的七次布道詞》開頭的話。
然后,我便下筆如有神,才過了三個晚上,這篇文章便寫成了。只要我一拿起筆來,這群鬼就立刻煙消云散了。房間安靜下來,空氣也清新了。鬧鬼的事至此結束了。
我們應該以其本來的面目,或者說看起來應該有的面目來看待這一體驗。毫無疑問,它與我當時的思想狀態有關,而這種思想狀態,非常有利于解釋靈學現象。它是一個潛意識的星群,我認為其怪異的氣氛就是原型的內在引導力量。“它到處走動,它是在空中飛舞!”當然,理智總喜歡妄稱自己能通過物理和科學知識進行解釋,或者干脆把這整個事件一筆勾銷,說它違反了科學法則。但是,如有從不違反法則,那么這個世界該有多么枯燥乏味啊!
就在這次經歷前不久,我記錄下了靈魂飛躍肉體的幻覺。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事件:靈魂,即女性意向,確立起了與潛意識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與所有死者之間的關系,因為潛意識相當于死者的神話世界,對應著先人的世界。因此,若是有人產生了靈魂消失的幻覺,這就意味著靈魂退居于潛意識之中或者說撤退到了死者的王國。在那里,靈魂產生了一種神秘的活力,使先人的痕跡也就是集體性的內容呈現可見的形式。它像是一種媒介,使死者有機會自我顯現。因此在我的靈魂消失后不久,“死者的靈魂”便出現在我面前,也就有了《對死者的七次布道詞》這篇文章。這就是所謂“丟魂”的例子——原始人也會經常遇到這一現象。
從那時起,死者作為尚未回答、尚未解決和尚未救贖的聲音,顯得越發清楚了;既然命中需要我回答的問題和需要我滿足的要求并非來自外部世界,因此它們必須來自內心的世界。與死者的對話形成了一種預言,需要我向世人傳達潛意識的概念:一種有序的格局以及對潛意識基本內容的解釋。
今天,當我回顧一切的時候,當我思考幻覺研究對自己產生何種影響的時候,那情形仿佛一種信息勢不可當地降臨到我身上一樣。這些意象中的事物不僅關系到我自己,還關系到其他許多人。正是在那時,我不再只屬于我自己了,也無權再屬于我自己了。從那時候起,我的生命開始屬于蕓蕓眾生。當時的科學里并沒有我所關心的或正在找尋的知識。我本人還需經歷原始的體驗,還需盡力把體驗結出的種子,種在現實的土壤里;否則他們仍然是未經證實的主觀假設。正在這時,我才將自己獻身于為精神服務之中。我對它愛恨交加,但它卻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一筆財寶。我把自己托付給精神,而這便成了我能夠忍受自我存在,充分享受生活的唯一方式。
可以說,我從未切斷過自己與那些初期經驗的聯系。我所有的作品,我的一切創造性活動,都來自始于1912年(大約50年前)的初識幻覺與夢境。我晚年生活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包含在它們之中,雖然最初的形式只是情感與意象。
我的科學知識是使我得以擺脫那種混亂狀態的唯一手段。否則,這些材料便會使我陷入荊棘叢中難以脫身,或像原始森林里的匍匐植物一樣將我活活勒死。我謹小慎微地去嘗試理解每個單獨的意象,我的精神庫存中的每一項,并在可能的情況下將它們科學地分類,但最重要的還是在現實生活中理解它們。這正是我們通常忽略的地方。我們允許意象出現,可能還會對它們驚訝不已,但是只能到此為止。我們無須費心地理解它們,更不用從中得出倫理結論了。這種戛然而止的做法會對潛意識產生消極的影響。
只要對意象稍加理解便可淺嘗輒止的想法同樣也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對意象的洞察必須轉化成一種倫理責任。否則,自己將會成為權力原則的犧牲品,招致種種危險的后果,不僅對他人來說,對洞察者本人而言甚至都是毀滅性的。潛意識的意象使人肩負了重大的責任:不理解意象的含義或者逃避倫理職責都會使他自己和他的生活四分五裂,痛苦不堪。
在我全神貫注地研究潛意識意象的那段時間,我決定辭掉大學的教職,作為無俸講師,我已在那里執教八年了(自1905年開始)。我對于潛意識的體驗和實驗已使我的智力活動停滯不前。寫完了《潛意識心理學》之后,我發現自己完全喪失了閱讀科學書籍的能力。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三年之久。我感覺自己再也無法趕上知識界的發展速度了,再也無法談論令我心醉神迷的事情了。把潛意識的材料公之于世,卻差點使我成了啞巴。我既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也無法賦予潛意識材料具體的形式。在大學授課時,我有些暴露自己,認為自己首先要找到一個耳目一新的方向,才能繼續把課講下去。如果我的智力狀況就已經是疑云重重,那么繼續教授年輕學生著實會誤人子弟。
因此我覺得自己正在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要么就繼續我的教學生涯,繼續走在這條坦途之上;要么就遵循內心人格的法則,聽從一種更加理性的安排,朝著我那古怪的任務,朝著我對潛意識所做的實驗奮力前行。但是,直到我作出這一抉擇之前,我都不能出現在公眾面前。
因此,我便有意識地、故意地放棄了我的教學生涯。因為我覺得自己身上即將發生某件偉大的事情,而且我對此事深信不疑,感到它從永恒性的角度而言更為重要。我知道它會充實我的生活,我將不惜任何代價來實現這一目標。
說到底,能不能當上教授又有什么關系呢?當然了,不得不放棄這一教職確實令我有些困擾;在很多方面,我無法將自己局限于通常為人理解的材料上,對此我感到遺憾。有時我突然會有反抗命運的舉動。不過這種情緒都是轉瞬即逝的,也不算什么。相反,另一件事情卻很重要,如果我們能夠留意內心人格的渴望和訴求,這種痛楚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已經反反復復地體驗過這種感覺,而不僅僅是在放棄教學生涯時才體驗到的。的確,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已經有過幾次這樣的體驗了。年輕的時候,我的脾氣相當暴躁;但每當這種強烈的情感達到高潮時,它便會突然轉向,然后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宇宙般的寧靜。在這種時候,我便覺得已經遠離塵世,而剛剛還令我激動不已的東西,仿佛已經屬于遙遠的過去了。
我決定放棄教學生涯,并參與到無人(包括我自己)能夠理解的事物中。這樣的做法使我落入了一種極端孤獨的狀態。我踱來踱去,左思右想,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與之交談的人,因為他們只會產生誤解。我發現,意象的內外部世界存在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其方式令人最為痛心。我仍然看不到現在已經理解的兩個世界之間的互動。我看到的只是“內”、“外”之間所存在著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然而,從一開始我就明白,只要我能成功地證明精神體驗的內容真實存在,這種真實性不僅僅針對我的個人體驗,而且適用于集體性的體驗,我就能找到自己與外部世界及與人們的接觸點。然而,這個工作是要付出巨大努力的。后來在科學工作上,我試圖證明這一點,并傾盡所能為親朋好友介紹一種看待事物的新方法。我知道自己必須要成功,否則便會陷入絕對孤立的境地。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快結束時,我才逐漸開始走出黑暗。有兩件事加速了這一進程。第一件事,是有一個女人執意相信我的幻覺具有藝術價值,我與她斷絕了關系;第二件事,也是主要的一件事,發生在1918至1919年之間,那時我開始理解曼陀羅的繪畫了。寫完《對死者的七次布道詞》之后,我畫了第一幅曼陀羅的畫。當然,我那時并不理解它的含義。
在1918-1919年間,我作為英軍戰區戰俘監管上校駐扎在厄堡。在那里,我每天早上都在筆記本上畫一幅小小的圓形圖,也就是一個曼陀羅,它似乎相當于我那時候的內心狀態。在這些圖畫的幫助下,我能夠每天觀察自己的精神變化。比如說,有一天,我收到了那位唯美主義夫人的來信,她在信中依然固執地認為,我潛意識中產生的幻覺具有藝術價值,所以應該被當作藝術。這封信把我惹急了。它一點也不愚蠢,因而具有危險的說服力。說到底,現代的藝術家尋求在潛意識當中進行藝術創作。掩藏在這一論點后面的功利主義與妄自尊大激起了我的懷疑,也就是說,我不敢確信自己正在產生的幻覺確實是自發的和自然的,而根本不是我隨心所欲編造出來的。我還遠沒有克服意識里的偏執和狂妄。因為意識更愿意相信,任何一個在中途產生的高尚靈感都歸因于個人的高尚,而自卑的反應只是出于偶然,甚至源自陌生的來源。由于自身感到了這種刺激和失調,第二天我便畫出了一幅有所改變的曼陀羅:邊緣處有一部分斷開了,破壞了圖畫的對稱性。
后來,我才漸漸地發現什么才是真正的曼陀羅:“成形、變形、永恒心靈的永恒創造。”而這便是自性,也就是人格的完整性,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自性便是協調的,但自性卻無法容忍自欺欺人。
我所畫的曼陀羅圖是關于自性狀況的密碼,它們每天都以嶄新的方式呈現在我面前。在這些密碼里,我看到自性——也就是我的整體存在——在活躍地工作著。可以肯定地說,起初我只能隱隱約約地理解它們;但它們對我來說卻顯得極為重要,因此我便像保存昂貴珍珠一樣保存著它們。我明顯地感到,它們是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通過它們獲得了一個有關自性的、活生生的觀念。我覺得,自性就像是和我一樣的單體,而且還是我的世界。曼陀羅所代表的就是這個單體,并相當于精神的微觀世界性。
我已經記不清這個時期到底畫了多少幅曼陀羅了。應該有很多很多吧。在我畫著它們的時候,有一個問題不斷浮現腦海:這樣一個過程正在走向何方?它的目的在哪里?根據我的經驗,我知道這時候自己不能擅自選擇一個在我看來顯得沒有價值的目標。實際情況已經向我證明,我必須放棄自我處于更高地位的想法。我本來還想堅持,但最終還是突然地放棄了。我本想繼續對神話進行科學分析,這項工作在《變化和象征》中就已經開始了。這仍然是我的目標——但是我絕不能再考慮它了!此時我正被迫經歷潛意識這一過程。我必須讓自己夾雜在這股洪流中不斷前進,根本不知道它要把我引向何方。然而當我開始畫曼陀羅時,我終于明白了,我走過的所有道路,我采取的所有步驟,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回到一點,也就是說回到了中心點。我逐漸地明白過來,曼陀羅就是中心。它代表了所有的道路,是通向中心,通向個性化的道路。
在1918-1920年間,我開始明白,精神發展的目標就是自性。沒有直線性的演變,只有自性曲折的發展。均衡性最多也只是在開始的時候才會存在。隨后,一切便朝向這個中心點發展。這一頓悟使我穩定下來,慢慢地,我又重新獲得了內心的平和。我知道,在找到表達自性的曼陀羅之后,我便獲得了代表終極性的東西。也許某人會知道得更多,但那個人卻不是我。
幾年之后(1927年),一個夢境使我證實了自己關于這個中心及自性的想法。我可以用一幅名為《永恒之窗》的曼陀羅的畫來表達它的本質。這幅畫后來在《金花的秘密》中得以重現。一年之后,我又畫了第二張曼陀羅,畫中央呈現了一座金色的城堡。完成后我問自己:“為什么這幅畫有如此濃厚的中國味?”無論形式還是選色,它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外觀上沒有什么中國畫的特征,但我依然覺得很有中國味,這便是它帶給我的感受。此后不久,我碰巧收到了理查德·威廉寄來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篇題為“金花的秘密”的道教煉金術條約草稿,他還請我就此寫一篇評論文章。我立刻如饑似渴地把這草稿讀完,我做夢也沒想到,文中證實了我關于曼陀羅和中心曲折性的觀點。這成為打破我孤立狀態的第一件事。我逐漸地認識到了一種認同,我終于可以與某事某人建立聯系了。
回想起這一巧合,這一“同步性”時,我不禁在這幅我認為很有中國味的畫下面寫道:“此畫作于1928年,展現了一座戒備森嚴的金色城堡。此時,身居法蘭克福的理查德·威廉寄于我一篇中文文章,論述了黃色古堡即長生不老之源。”
這就是我之前提到過的那個夢: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骯臟灰暗的城市。那時正值陰雨連連的黑暗冬夜。這個城市就是利物浦。伴隨著幾個——也就是六七個——瑞士人,我穿過了好幾條黑黢黢的街道。我感覺我們正從港口走來,而真正的城市實際上卻在懸崖之上。于是我們爬上了懸崖。這個地方使我想起了巴塞爾,巴塞爾的市場在正下方,你可以經過托藤嘉申(“死者之巷”)一路上行通往上方的高地,然后再穿越彼得廣場和彼得大教堂。我們到達這片高地后,發現有一個由昏暗街燈照明的大廣場,這是眾多街道匯聚之地。城市的各個街區呈輻射狀環繞廣場分布。廣場中央是一個圓形水池,水池的中心則是一座小島。在雨、霧、煙和昏暗黑夜的共同作用下,周圍的一切變得朦朦朧朧,但小島卻被陽光照耀得燦爛奪目。島上只生長著一株木蘭,樹上開滿了紅碩的花朵。這棵樹仿佛就矗立在陽光之中,同時還是光源。友人們開始評論這惡劣的天氣,顯然沒注意到這棵樹。他們談起了住在利物浦的另一位瑞士人,對他定居于此感到吃驚不已。繁花盛開的樹之美和陽光燦爛的小島令我心醉神迷,我想:“我很清楚他為何在此定居。”然后我便醒了過來。
對于夢中的一個細節,我還得添上一點補充性的評論:城市單獨的街區繞中心點輻射布局。這個點形成了一個開放性的小方塊,更大更亮的街燈為其招兵,儼然構成了小島的小小復制品。我猜那“另一個瑞士人”就居住在其中一個二級中心點附近。
這個夢表達了我此時的心境。時至今日,灰黃的雨衣和上面閃爍的水光依然浮現眼前。一切都那么憂郁,不是黑色的就是灰蒙蒙的——正如我當時所思所感。但是我卻產生了一種超脫塵世之美的幻覺,這便是我得以生存的原因。利物浦是“生命之池”。“利物”一詞在古人看來,是“生命之根”的意思——是它“創造了生命”。
隨夢境而來的還有一種命中注定的感覺。我知道,在夢中已經揭示出了目標。人無法走出這個中心。它便是目標,它便是一切的源頭。這個夢使我明白,自性就是方向與意義的原則和原型。其治療作用便在其中。對我來說,這一頓悟暗示了通往中心進而實現目標的方法,也產生了關于我個人神話的第一個細微跡象。
做過這個夢以后,我就不再畫曼陀羅了。此夢描繪了意識發展全過程的高潮。它使我心滿意足,因為它描繪了我心境的整幅圖景。我已確信,自己正忙于一件重要的事情,不過我仍然對它缺乏了解,我的同事中也沒人清楚。此夢給了我清晰的思路,使我得以客觀地看待我生命中的事物。
如果沒有這一幻覺,我很可能就失去了方向,被迫放棄自己的事業。但是夢境已經幫我清楚地解釋了其中的含義。當我與弗洛伊德分道揚鑣時,我就知道自己正在陷入那未知的世界。說到底,我對弗洛伊德學說以外的世界,還是一無所知;但我還是朝黑暗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我的選擇,以及夢境的出現,不免讓人覺得是一種天意。
我花了整整四十五年,在科學工作的框架中,提煉當時所經歷所記錄的事情。作為一個年輕人,我的目標就是要在科學上有所成就。但是隨后,我觸碰到了這股巖漿流,于是它的熱量和火焰重塑了我的生活。這就是促使我進行研究的基本事物,而我的作品或多或少算是一種成功的嘗試,將這一熾亮的物體融入當代世界的圖景之中。
追尋內心意向的歲月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光——所有根本性的事物都在那些時日得到了確定。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的,后來的細節只不過是補充詳述了一些從潛意識中噴薄而出,起初還淹沒了我的材料。這,便是可供終生研究的“原始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