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動力心理學將它的關注點局限于本能的過程和習慣的過程,甚至也適當地強調選擇因素,那么,它就超不出平常的行為和心理活動的范圍,并因而引起這樣的疑惑,即這樣一種心理學似乎太過于片面化了。毫無疑問,如果我們真要理解人類心理的工作原理,我們就必須理解那些確實有智慧的人的工作方式,如莎士比亞、牛頓、貝多芬、拿破侖等等,他們都屬于人類活動的不同領域中的原創天才。發明、發現、藝術創作、獨立的思考和行動等等,這些都被認為是智力的特殊標志。因此,我們就必須努力地去理解它們。
天才的偉大成就,只能間接地從遠處加以檢驗,因為偉大的創造性活動不可能直接擺在心理學家的眼前供他觀察。即使一個天才人物轉而成為一個心理學家,他也將發現很難抓住他那創造性的偉大時刻,因為在那樣的時刻,他被他的思想的脈動帶向遠方,不可能停下來對他的思想的脈動進行心理學的觀察。真正天才的活動,同樣也是很難進行內省的。所以,我們至多只能從高度入迷的投入來想象創造性的思維,這個高度入迷的投入狀態似乎就是真正創造性的活動的典型特征。牛頓將他自己的手表,而不是別人給他帶來的雞蛋放入鍋中蒸煮準備做午餐,高斯連續很多個小時一頭扎進他的數學演算之中,乃至于有關家人的悲痛消息也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且不管這些說法是否在事實上是真的——都可以被看作高度原創性的思想狀態的典型特征。原創性思想狀態的另一個典型特征,經常在作家和作曲家的創作活動中被證實,那就是在他們創作作品的某些特殊的時間,其創作的驚人速度。他們的創作活動可能要花費很長時間才能開始,但是一旦開始了,其作品就行云流水般快速生成。偉大天才們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特點是其成果的數量:幾乎所有真正偉大的畫家,或是作曲家、小說家、科學發現者、技術發明者等等,都創作了數量驚人的作品。他們的如此的勤勉,正指明了在他們內心存在的強大的驅力。
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每一個天才都有他自己特殊的創作領域。其中有些人在兩個相關的領域中都表現出創造性,如繪畫和雕塑,甚至是軍事和政治、物理學和數學等等。有些時候,一個在某一領域中擁有創造性的天才,還在另外一個完全無關的領域中做出有趣的雖然未必真正重要的貢獻來,如歌德的顏色理論、愷撒關于語法的作品等等。有史以來的偉人們,都是因一種或者至多兩種相關類型的成就而聞名,這一點真的非常值得注意。這個事實可能意味著天賦的專業化。或許我們應該相信,天賦真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專業分化的。或許,莎士比亞永遠也寫不出培根的作品,培根也永遠寫不出莎士比亞的作品,因為他們的天賦存在于不同的方向上。然而,獨創性天才經常在不止一個領域內表現出獨創性,而他沒能在不止一個領域有高水平的成果,主要是因為缺乏時間。一名初學者可能在態度上有獨創性,但在成就上卻未必有獨創性。一個人在能夠為一門科學或藝術做出重要貢獻之前,必須先占有該領域已經存在的材料。這一點可以很容易從任何一門科學或藝術的歷史中得到說明。偉大的藝術家從來不是偶然地出現的。從藝術的歷史如希臘戲劇史、哥特式建筑史、現代音樂史等等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發展的過程,即從開端時的粗糙、簡單,到程度越來越高的復雜性、豐富性、精致性的發展,其中每一個創造性的藝術家都將自己的工作奠基于他的直接前輩的作品之上,直到最后似乎達到了一個限度,于是興趣便開始轉向該門藝術的某一新的風格或形式之上。在科學和發明中,這種情況甚至更加明顯:不管一個人的心靈如何具有原創性,他也必須以他的前輩積累下來的成就為基礎,才能有所創造。
在偉大天才的傳記中凸顯出來的另一個事實是,他們的獨創性的高峰都出現在他們生命的早期年齡段。亞歷山大在他33歲時完成了其驚人的偉業。愷撒在經歷了一段作為政治家的成功生涯之后,在相對少見的40歲這樣高的年齡時另辟蹊徑成為一名軍事天才。拿破侖在27歲時成為法國軍隊的首領,而且,他的一生中最成功的戰役都是在隨后10年內完成的。牛頓在30歲時出版了他最具獨創性的作品之一《光與顏色的新理論》。赫爾姆霍茨最偉大的作品在他35歲時出版。貝多芬在他34歲時創作了《第三交響曲》,36歲時創作了《第五交響曲》。莎士比亞在大概27歲時開始創作劇本,30歲時完成了《羅密歐與朱麗葉》,35歲時完成了《尤里烏斯·愷撒》,37歲時完成了《哈姆雷特》,并在40歲時完成了他幾乎所有的作品。達爾文的偉大想法在他大約25歲時就已經在他的腦海中成型,雖然他此后花費了20年的時間將這個想法發展成理論并公開發表。在他們偉大思想的早期階段,這些例子并不是例外。我們傾向于認為偉大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因為他們的畫像大多是在他們的名聲確立之后塑造的。但是,他們最具獨創性時的畫像應該顯示他們為年輕人,他們的年齡成熟到足以吸收前輩的成果,但還沒有成熟到顯老乃至于失去青年的熱情和靈活性。
在遠觀天才們的過程中,如果說還有什么其他值得注意的事實,那可能就是每一個天才在其特定領域內的非凡敏銳的感知能力。牛頓發現萬有引力——不管那個蘋果落地的傳說是否曾真的發生過——根本上在于他對月球圍繞地球的運動中的一個因素,即下落這個因素的敏銳感知。一方面,月球看起來并不是在向地球下落,因為它總是與地球保持相同的距離。另一方面,它的運動慣性應該使它按照直線的方向向前運動,而它的運動從這個直線方向發生的朝向地球方向的偏離則是一種下落,并被牛頓正確地認識為下落的一種特殊情況。所有的獨創性的發現,大概都能與此相似地被解說為是敏銳的感知活動。如果你帶著這樣一個目的去重讀愷撒的《愷撒戰記》,即試圖通過閱讀獲得對愷撒的天才的洞察,那么,你定會被書中頻繁使用的“愷撒注意到了”這個或那個的敘述所觸動——確實,他所注意到的,都是有關情境中的關鍵因素,從而使他能夠掌控局面。根據拿破侖自己的說法,他習慣于在沒有制訂計劃之前就投入戰斗,因為他相信,戰事發生的過程會呈現某種戰局,而這個戰局,他能夠立即知覺得到并被他利用,從而獲得勝利。一個畫家或一個詩人的優點就在于,或至少可以說通常都在于,他對于形式或顏色,或是某一情境的感傷特質和戲劇性的敏銳的觀察力。
有很多人試圖從不同的方面去發現天才的根本的標志性特征,例如叔本華從“艱苦努力的無限能力”及與自我追求相對立的“完全的客觀性”出發,歌德從“對真理的熱愛”出發,威廉·詹姆斯從“以異常的方式進行感知的能力”出發,等等。他們的這些努力似乎假定了一個前提,即天才具有某種普遍性的特征。然而,他們關于天才的普遍性假設卻是錯誤的。所謂天才就在于或至少是在于:感知和處理某一特定種類事物的非常高級的先天能力,而這些事物的種類應該與個人天賦所包含的特定愛好不屬于同一類。天才人物對這類事物的自發的興趣、他對這類事物的快速而透徹的理解、他對這類事物的熟練的處理、他對這類事物的專心致志的投入乃至于完全忽視生活中更常見的那些興趣、他處理這類事物的非凡的毅力和勤勉,以及他因此而獲得的多產的成果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在表達同一個特質,只是其說法不同而已。對一個事物的持續關注意味著從中發現了什么,對一個事物的興趣意味著理解它的能力,對一個事物的掌握意味著對它的理解,專心致志的投入意味著興趣、意味著正在取得進展,見于天才人物的那種類型的勤勉意味著對一個事物本身的興趣、意味著對一個事物的理解和掌握。天才人物的勤勉,其背后的驅力,并不是如饑餓、性欲、競爭等這一類的驅力——雖然這一類驅力或許也為他的勤勉提供了誘因;相反,這種驅力應該在他的創造活動本身中尋找。簡而言之,所謂天才就是這樣的個人,他對現實世界的某些特定的方面特別地適應、特別地敏感。與現實世界的這些方面的接觸,喚起了他的敏感的反應活動。他對這些方面的反應是完全自然的,就像獅子一看到獵物就撲向它一樣地自然。換句話說,在這里,我們關于天才的討論,無非是前面在有關先天能力的討論中所堅持的那個原則的一個清晰的具體實例而已。這個原則就是:感知的趨勢不需要外在于它們自身的某種驅力,每一個感知的趨勢自己構成了自己的驅力,就像本能的獵捕趨勢自己構成自己的驅力一樣。兒童對各種事物感興趣,主要不是因為這些事物的實用價值,比如說把這些事物作為獲得某種外在目的的手段,而在于這些事物本身。兒童總是充滿好奇、喜歡游戲。他對一個事物感興趣是因為他對該事物有所反應。天才在處理某些種類的事物方面,在他的內心亦具有類似兒童的這種能力,并達到了不同尋常的程度,因而能夠以與常人相比長久得多的時間保持著對這類事物的好奇心和游戲式的探索性。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天才們的創造活動,盡管費力艱辛,但他們的活動,與其說是在工作,還不如說是在游戲。這個說法意味著,他們的創造活動是由這種活動自身的內在興趣推進的,而不是由來自這種活動之外的某種驅力推進的。
關于天才和他們的偉大的獨創性,就說這么多。現在,我們轉向普通人,甚至是轉向動物,并探問,在他們的行為中,獨創性因素是否也存在并起著作用。回顧前面關于學習過程的考察,我們發現,任何動物,但凡能學習的,都不缺乏獨創性,因為學習過程產生新的機制,產生那種既不是由天性提供的,也不是由先前的學習經驗提供的全新的機制。所以,在學習一種新的反應時,其中就包含獨創性因素,通過這個學習過程,學習主體也就獲得了一些新的東西。習得反應的新穎性,可以表現為一個舊的反應活動與一個新的刺激之間建立起連接關系,這里所謂新的刺激,是指在學習之前不能引起這種反應活動的那些刺激。因此,甚至是條件反射和消極適應,其中也含有獨創性因素。習得反應的新穎性,也可以表現為多個反應活動聯合成一個新的復合活動,如我們前面特別在打字和發電報等運動技能的習得中所看到的那樣。最后,習得反應的新穎性還可以表現為對某一情境中的某些特征的某種特殊的反應敏感性。這些情境特征在學習之前是不能單獨引起反應的,而必須相互聯合構成復合刺激才能引起反應。在這些情況中,獨創性表現為分析的形式,與在前面討論的情況中獨創性表現為綜合的形式相對應。
這里討論的這些情況中揭示出來的獨創性,具有一定的限度。在這里,獨創性雖然構成對天生能力的補充并帶來新的東西,但它不是絕對超出天性的,因為很顯然,正是天性提供了建立新反應的可能性。天生能力是由天性現成地提供的,而習得能力則是以學習能力的形式提供的。再者,獨創性也不可能引導我們絕對地超出實際呈現給我們的世界的范圍。我們通過學習而獲得的,乃是對世界的新的適應性調整,是對現實世界的某些特殊方面的知覺能力,是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操作現實世界的能力。我們知道,甚至像發電機、電話機等等這些由人生產創造出來的機械產品,它們也要利用自然的材料和力量。而且,盡管有其人為性,它們畢竟是自然的存在物,它們的活動畢竟是自然的過程。與此相一致,人類生產創造這些機械產品的那種發明活動,也是一種自然的過程,是對自然世界的一種適應性調整。你所擁有的執行某一技能性活動的能力,可以追溯到你學習這種活動的時候,而你對這一活動的學習,可以很恰當地被認為就是你所擁有的這種能力的起源。但是,這個起源卻不是絕對的起源,因為,一方面,它是你的自然趨勢和能力的演變,另一方面,它也是對環境條件的一種反應。簡言之,它是你與環境之間的一種交互作用,并給予你的天性以一種對外在自然的新的適應性調整。在這個意義上說,甚至天才的獨創性也不是絕對的。
如果說學習是完全被動性的或接受性的過程,如通常被人們認為的那樣,那么,雖然新奇的事物仍然會在個人的經驗中出現,但是,他卻很少能關注他自己在引起這些新奇事物的過程中的作用,乃至于我們也就幾乎不能說在他的學習中有什么獨創性的因素。然而,事實是,學習乃是一個反應的過程,而且,在學習中所學會的東西,乃是學習者自己產生出來的反應。這在運動活動的學習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因為我們所學習的活動并不是從外部接受過來的,并不是從外部強加給我們自己的,而是在面對作用于我們的刺激時以做出這種活動的方式來回應刺激,并通過做出這種活動而學會這種活動的。相比之下,在對事實的感知和學習中,學習者的積極作用不那么明顯。實際上,正是對這種情況的考慮,以及對運動活動的學習的排斥,才導致哲學家們將學習設想為一個純粹接受性的被動過程。但事實上,知覺同樣也是一種反應活動,就像運動活動是反應活動一樣。這在上一章提到的有關兩可圖的情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兩個相互交替的知覺結果,是由同一個刺激引起的。兩可圖以一種特別驚人的形式將知覺反應的這種多變性表現出來了,但是,對任何一個不是完全熟悉或不是完全清晰的對象的知覺,都會表現出這同樣的多變反應的現象。而且,注意力從一個復雜呈現的情境中的一個特征向另一個特征上轉移,也是多變反應的一例。因此,知覺完全可以被稱為反應。而且,在任何時候,當一個新的知覺結果形成、一個新的觀念獲得時,獨創性便進入其中,就像當一個新的運動活動添加到我們的天生能力之上時獨創性也就隨之進入其中一樣。思想觀念不是老師傳達給我們的現成的東西,而是我們必須自己去形成的反應模式。牛頓作為原創性的天才,在沒有外來幫助的條件下獨立地領會到月球的公轉是朝向地球的一種下落。隨后,他向他同時代人指出了情境中的引發他以這種方式進行知覺的那些因素。他的同時代人由此受到指引也以同樣的方式來知覺月球的公轉。這就像一個人在船上看到了遠處的一片船帆并指給他的同行旅伴看,而他的同行旅伴因為受到幫助也能自己看到那片船帆。獨創性因素在發現者的表現中占有更大的成分,但在一定程度上,它也存在于所有那些能夠——或者哪怕是在接受外界幫助的條件下能夠——打破既定的反應模式,并采用新的反應模式的人當中。
普通人按部就班地執行他的日常工作,很少能顯示出獨創性。由于周圍環繞的事物絕大多數都是早已熟悉的,所以他以一成不變的舊有的方式來感知它們,或像他習慣的那樣干脆忽視它們。他以他已經學會了的常規行為去滿足對他的常規要求。即使他面對的事物有幾分新穎,他也會把它們當作熟悉的那種類型的事物,而對它們的新奇之處毫無反應;即使因為某種原因而導致他要面對的情境是新的,他也會盡最大努力以舊有的反應方式度過。對他而言,生活是由慣性引導著的,而且,隨著他逐漸變得相當好地適應了環境之后,慣性也就能夠引導他的生活順利地進行。然而,即使是對于這樣一個人而言,仍然有一些獨創性的余燼潛伏在他身上,時機成熟時便能夠死灰復燃。如果我們要問,有利于喚醒獨創性因素的條件是什么,那我們在如下格言中就能找到一個廣為接受的答案:“需要乃是發明之母。”廣義上講,“發明”包括所有形式的獨創性行為。這個格言的要義在于,按部就班的工作程式是沒有任何阻力的,只有在需要的刺激下才有可能偏離這個程式。為了回復到為我們所偏愛的那慣常的表達模式,需要就構成了獨創性活動的驅力。這個格言可以被當作動力心理學的定律之一,以下就從這個角度來檢驗一下這個格言。
任何格言都只具有部分的真理性,所以我們不應該期望從一個格言中找到全部真理。這里的情況也是一樣。需要一定不能太極端、太嚴格,這是因為,如果需要太極端、太嚴格,那就只能采用按部就班的舊的程式化反應,而不允許自由發揮。在極端嚴格的需要之下,一個人寧可回歸本能也不愿進行發明。通常說來,發明都要求有一定程度的閑暇、一定程度的免于直接危險的自由。
使發明得以誕生的需要,通常也不是純粹外在的需要。或許我們應該說,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存在純粹外在的需要。因為,對于任何一個人而言,除非他擁有生活下去的意愿,除非他在自己生命的內部擁有各種不同的需要和趨勢,否則,外在的要求和剝奪對他來說也就都是無關的了。能夠驅動一個人去行動的,主要是他自身的需要或趨勢。而需要中涉及的外在因素,則表現為內在趨勢追求實現的過程中的障礙因素。無論對于一個人而言還是對于一只動物而言,只有當指向于某個完成反應的驅力已被喚醒,但通向這個完成反應的進路又被阻斷時——當然這里必須對探索反應和嘗試與錯誤的過程留有余地,實現獨創性行為的條件才會出現。
正如前面已經指出過的那樣,獨創性的行為尤其需要有它的驅力,因為獨創性的行為與按部就班的程式化行為是恰恰相反的。而為獨創性行為提供驅力的趨勢,在一些作者看來,必須由人類和動物共有的某種強烈的原始本能來提供。在他們的觀點中,危險、作為節省型需要(economic need)的饑餓、競爭以及性沖動等等,最常被認定為這種原始的動機力量,其中的任何一個當然都可以給趨勢提供驅力。然而,如此限定這種可能性是沒有理由的。給趨勢提供驅力的動機力量,可以是個人經驗中添加到原始本能力量之上而形成的任何動機力量之一。而且,正如天才向我們顯示的那樣,這種動機力量也可以是對于對象的興趣。高斯如此專注于他的數學發現以至于忘了饑餓,又對朋友的請求置若罔聞,對此,我們不可能相信他是被饑餓、競爭或性欲沖動等驅動而如此的,或者說,他不可能是因為受到除了對他正在做的事情的興趣之外的任何東西所驅使而如此的。普通人以卑微的方式投入勞動,也是同樣的道理。這一點已經受到充分的支持。驅力可以是任何導致行為活動的趨勢,這個趨勢,一旦被激起但又不能立刻得到滿足,那么,它就會持續處于覺醒的狀態以為其他機制提供動力。任何遭受阻礙的驅力,都可能會引起獨創性的活動。
因此,引起獨創性活動的條件,就包括一個指向某種結果的被喚醒的趨勢和這個趨勢所遇到的阻礙。如果我們知道了克服障礙的活動形式和在活動中顯示的獨創性因素,那么,我們就應該對相對卑微的、簡單的獨創性活動用實驗加以檢驗——因為只有這樣相對簡單的活動可以接受實驗的控制,而復雜的創造性行為,如前所述,只能遠距離地加以間接的檢驗——并希望經受如此檢驗的結論,同樣可以適用于更高級的獨創性的表現。之所以應該這么做,是因為卑微的例子和高貴的例子,就其過程的形式而言,很可能是一樣的,其不同之處在于運用的領域,而不是活動的形式。
這樣的實驗已經做過不止一次了。實驗以解決問題的形式進行設計,其中,需要解決的問題應該足夠困難,從而形成真實的問題,但問題又不能太難,乃至于問題的解決需要太長的時間。實驗問題的選擇取決于以下兩個方面,即一方面是對問題解決之成功的客觀測量的渴望,另一方面是對成功解決問題之過程的值得信賴的內省。問題最好是那種需要一些直接的運動活動才能解決的問題,因為這樣的問題與那種需要單純的觀念活動才能解決的問題相比,無論是對過程的內省還是對成功的客觀測量,都相對較容易。當然,針對后一類問題設計的實驗也得到了相同的結論。
魯格(Ruger)[1]的實驗選擇機械迷宮(mechanical puzzles)作為問題來解決。將一個對被試來說很陌生的迷宮放在他手里,同時提供給他關于如何解決迷宮問題的指導語,但不再有其他的任何幫助,除了可以向他保證說迷宮一定是有解的。在這個實驗中,人類被試面臨的問題情境與迷籠中的動物所面臨的情境是相類似的。只是為人類被試設計的迷宮更加困難而已,從而與人類相對于動物而言的更高級的能力相匹配。實驗證明,在很多例子中,人類被試的反應都與動物的反應驚人地相似。他立即進行操作,這樣或那樣轉動迷宮,檢查迷宮的這個部分或那個部分,遵循檢查過的部分給出的提示。當第一反應最終遇到盲端而受阻時,被試就會轉而追蹤另外一條路徑。由此,被試經歷了從一個嘗試到另一個嘗試,并同樣展示了動物在實驗中所展示的多變反應和嘗試與錯誤的原則。在這一系列嘗試的過程中,迷宮問題遲早會得到解決,而解決方案通常都出人意料、令被試感到驚訝,他甚至根本就沒搞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從迷宮中出來的。第二次試驗時,他的行為很可能同第一次試驗時幾乎一樣。但是,隨著實驗的進行,就像在動物實驗中一樣,經過一系列的試驗,無用的反應傾向于被逐漸消除,而帶來成功的運動則被保留,其結果就是正確的反應越來越快速地得到執行。
實驗的實施通常都含有較此更多的智力過程。被試在第一次偶然解決問題之后,至少會留意他成功地走出迷宮時處于什么位置,并將隨后的努力限制于這個位置,從而極大地縮短了后續嘗試的時間。當他通過嘗試發現一些看似有希望的線索最終被證明會導向盲路時,他也會因為這個發現而滿足,并有意地將這些線索消除。他可能對整個迷宮的機制獲得了不同程度的洞察。確實,在有些情況下,被試對迷宮的工作原理獲得了相當透徹的了解,并因而達到對問題及其解決方法一個清晰的概觀。他對迷宮的實驗模式了解得越多,就越能夠利用他的經驗來處理隨后參加的、具有部分相同原理的其他迷宮。他參與實驗的程序越是盲目的和經驗主義的,之后他就越有可能遇到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而且,雖然他已明顯掌握了迷宮問題,但每次參加一個新的迷宮實驗,他都不得不從頭開始。
偶爾也會碰到這樣的被試,他很少借助于運動活動來解決問題,而是更多地傾向于通過看透迷宮的奧秘來解決它,并傾向于運用源自過去經驗的已知原理。盡管這種解決問題的模式有其優越性,但通常情況下不太適用于快速的進程,不如那些通過借助于運動操作解決問題的程序。在這種類型的迷宮實驗中,為了快速達到問題的解決,最好的程序是借助于運動活動的操作,同時注意留意各種線索和原理。絕大多數情況下,被試對迷宮情境的掌握會有確切的進展,如有關解決問題的速度突然加快的客觀證據所顯示的那樣,而且,從內省的角度說,這種確切的進展,總是伴有對迷宮的原理或工作方式的新的洞察。
在這種實驗情境中,被試幾乎總是立即形成關于問題性質的某種試探性的概觀理解,也就是形成關于這個迷宮的某種假定,并以此假定為基礎進行實驗操作。比如說,被試第一眼看到一個迷宮,他立即就以其直覺為基礎形成假定,這個迷宮應該可以通過這樣那樣的辦法加以解決,并將他的實驗操作完全局限于這個假定的范圍內,而不會想到他的初步假定范圍以外的其他可能性。在這樣的被試完成實驗的過程中,很多有趣的事情會發生。比如說,因為他的假定是一個錯誤的假定,所以,即使擺脫困難的方法非常明顯,他也會對這些方法視而不見,好像他根本就看不到這些方法似的。在這種情況下,假如實驗者提示被試說,他可以先形成一個假定,然后再自問,除了這個假定以外,還可能形成其他哪些假定,那么,來自實驗者的這個提示,有時就能消除被試的這種盲目性,被試也因而能夠在長時間無效努力之后快速找到解決方案。然而,在某些情況下,被試莫名其妙地頑固堅持自己的假定,即使這些假定只會反復不斷地導致失敗,他也拒絕改變他的假定。顯然,這種頑固和缺乏靈活性是獨創性的對立面。它會導致被試陷入陳規,只遵循一開始形成的習慣,封閉思維,拒絕進一步的洞察。盡管這種頑固一開始似乎是不可理解的,盡管結果失敗了,但它顯然可以給被試以一定的安慰,這種安慰無疑就是熟悉事物的舒適和習慣的安逸和順當。這正如老年人通常都不喜歡新方法一樣:即使他們認識到新方法相對于舊方法的優越性,他們依然不喜歡新方法,因為舊方法簡易舒適,冒險采用超出舊方法之外的任何新方法,都會帶來不舒服和不安全的感覺。頑固性以與此相類似的方式存在于被試身上,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于所有人身上,只是在某些人身上比在其他人身上更加明顯而已。這些實驗表明,獨創性行為的條件之一,在于我們愿意放棄現存的觀念,愿意對那些尚未試探過的更多的可能性進行冒險性的探索。
當然,我們不可能給出這樣的一些規律,似乎任何一個人,只要遵循這些規律,就一定會表現出創新性。但是,這些實驗確也暗示了一些指導性的原理,這些原理對于提高獨創性因素的作用效力而言應該是有幫助的。其中之一就是上文剛剛指出的那個原理:努力對那些還沒有想到的可能性保持開放的心態。要達到這樣的開放心態,有時可以采用如下策略,即首先明確一個人賴以行動的那些假定具體是什么,然后再詢問除了這些假定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存在。獨創性必然要求,對問題的任何一個反應,都不應該在尚未成熟時過早地變成習慣。
與此相對應的另一個原理,是要對你已經形成的假定逐個地加以檢驗,并在確認之前將其中無效的假定明確地排除掉,從而限定具體操作的范圍。如果說有些人是因為缺乏靈活性而失敗,那么,應該說也有另外一些人,他們又太過于靈活,對所有的線索和暗示都完全開放,卻也只取得很少的進展,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堅持將其中任何一條線索追蹤到底。換句話說,堅持(persistence)這個因素,既可能表現過度而成為頑固(stubbornness),也可能表現不足而成為缺乏控制力(lack of control)。
對已經被發現的規律或事實加以擴展而形成的一般化(gener-alization)和精確的公式化(precise formulation),在這些實驗中也有所體現,特別是在從一個迷宮問題到另一個迷宮問題的過渡中表現得更明顯。一個一般化和公式化的觀察,可以適用于超出這個觀察最初得以形成的范圍以外的更廣大的領域,而其他的觀察結果則可能只局限于它們的范圍之內。
因此,總的來說,獨創性活動所經歷的過程,有多變反應和嘗試與錯誤的形式,其中帶有一定程度的控制和一般化。這個過程也可以這樣來說:個體面臨一個問題情境,他努力地對這一情境做出反應,但反應卻遭遇阻礙。這個阻礙刺激他進行探索,并嘗試各種不同的努力以逃脫阻礙。由于問題情境很復雜,因此就有很多攻擊點,其中被看到了的很多特征,就引起或激發了行為主體依據過去的經驗對它們做出反應。困難在于找到正確的特征加以反應,換句話說,困難就在于以正確的方式感知問題情境,從而使我們已有的能力得到成功的運用。一個人,如果他的過去經驗特別地賦予了他適合于解決這類問題情境的反應方式,如果他擁有很好的靈活性并結合應有的堅持和控制力,如果他天生對這類問題情境有很敏感的反應性,那么,他在解決這類問題情境時就會表現出最大的獨創性。
另一個稍有不同的實驗,也可以用來闡明獨創性問題。如前面在有關學習過程的討論中已經指出的那樣,在打字技能的學習中,布克發現,在學習者掌握了對單個字母的反應之后的一段時間內,他開始對經常重現的單詞或字母組合做出綜合反應。他是在無意中偶然發現這一新的、更有效的反應模式的,似乎沒有預先考慮練習這種綜合反應。確實,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他是在頭腦清醒、身體狀況良好時練習打字,并充滿希望地盡最大努力提高自己的打字速度時,突然間發現并掌握這種綜合反應模式的。隨后,他就發現自己是通過一連串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作為整體的手指運動,把一個單詞作為一個獨立單位來寫,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逐個字母地拼出單詞。在這里,最具關鍵意義的活動步驟,似乎就在于一次領會幾個字母及其順序和相互關系的心理掌握的拓展。比如說某一個單詞,第一個字母用左手寫,第二個字母用右手寫,第三個字母又用左手寫。在字母-反應階段,被試還沒有注意到兩手之間的這種交替。但現在,他的理解范圍拓展了,通過兩手的交替作為一個協調活動的有機組成部分,他一次性領會作為整體的三個字母。的確,在很多情況下,獨創性就在于對事物之間的關系的感知或反應,而在此之前,事物是在不考慮它們之間關系的前提下被感知的。
當我們從這些運動表現轉向觀念性的思維和推理時,我們或許會想,觀念性的思維和推理作為活動,應該是與運動活動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活動形式。特別是嘗試與錯誤,通常都被認為是一種只適合于動物的低級的反應,而與人類的理性的思維形成鮮明對照。比如說,由三段論及其大前提、小前提、結論所體現的推理過程,似乎確實表現為一個一直向前的直線運動,與嘗試與錯誤的試探性探索過程很不相同。然而,現在已公認,形式三段論(formal syl-logism)絕不是一個關于真實心理過程的心理學畫面(psychologi-cal picture)。它是一個可以應用于完整的推理活動過程的檢驗,以偵測其中可能的錯誤。如果推理過程是無矛盾地首尾一致的,那么,它就應該可以表達為三段論的形式或是其他確定的形式。但是,推理的實際發生的過程,并不具有三段論的那種有序的形式。推理不是從大前提開始的,而是從問題開始的。在實際發生的推理中,前提不是給定的,而是需要去尋找的。尋找前提的過程就是一個試探性的嘗試與錯誤的過程。雖然在這里或許可以說,這個嘗試與錯誤的過程是發生在觀念的領域內,而不是發生在運動的領域內。
這一點可以很容易地通過幾何學教學中所謂“原點”問題的解決方法而得到證明。的確,幾何學課本中的常規命題,都是以三段論的形式寫下來的,有著從已知到未知的有序過程。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同樣的這些命題,并不是起源于這一秩序井然的形式。這可以通過觀察一個“原點”問題如何被解決的過程來證明,或至少是很有可能得到證明的。一個人不可能以有序的方式直線式地向前推進——如果他可以這樣推進的話,那么,在他的推進中起作用的,就不是獨創性而是習慣了。一個人是從問題出發,然后對問題進行廣泛探索的,就像迷宮中的老鼠和籠子里的貓一樣,因為看到問題情境中的這個特征或那個特征,于是對這些特征做出這個反應或那個反應,直到最后得到一個好的線索,發現問題的關鍵因素,從而回想起恰當的前提——確實,正是在經過這個嘗試與錯誤的過程之后,一個人得以將他的推理重新整理為三段論的形式,并以此對其正確性進行把關。因此,推理其實是從未知進展到所知。毫無疑問,推理若是從已知出發,當然會很簡單,但對于這樣的推理而言,問題是,它要往哪里進展呢。我們若進行推理,就需要有一個目標。推理的目標乃是未知之物,這個未知之物在推理的過程中首先出現,并引起這個推理過程,而且它當然是作為目標而首先出現的。推理首先是指向未知的一種趨勢,其次是找到某種已知之物作為趨向未知的推理的出發點。那未知的、陌生的、令人困惑的問題情境,必須通過某種方法使它生出某種已知的東西,并以此為基礎通過推理而達到對作為目標的未知之物的掌握。
一個好的思想者應具備的素質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他過去的經驗應該使他具備處理現在呈現的材料的能力。換句話說,他應該具備可應用于手邊問題的知識。第二,他應該對所面臨的問題或情境的特征有敏銳的觀察,在選擇或發現重要特征方面有一定的“遠見”[2]。這一特質使有效的思想者區別于可能學識淵博,但長時間無效地在無關緊要的東西上費力的人。第三,他應該具備我們可稱為靈活性的心靈品質,和改變因循守舊的習慣并看到起初沒給他留下什么印象的東西的能力。第四,他需要有控制力,以確保當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線索誘惑他時,他的思想不至于游移不定,而是堅定不移地集中于手頭正在解決的問題,同時不失上面第三點提到的注意的靈活性。這些素質中,最能接受經驗的影響、通過努力和訓練不斷得到完善的,顯然是第一項,而其中唯一屬于天賦的,可能就是遠見因素。能找到線索是優點,能夠放棄一條線索而找到其他線索則更勝一籌。但是,在任何既定領域中,具有集中于正確線索的“偵探本能”(detective instinct),則是在那個領域內真正具有獨創性思維天賦的人的標志。
引發推理活動的條件——當某一趨勢已經被喚起而要表現為活動時遭遇的障礙因素——同時也引起另一個重要現象。障礙的存在為被阻斷的趨勢內含的能量提供了一個出口。將這個能量發泄于障礙物看來是本能活動,實際上應該說是所有的行為活動的一個基本特征。一個動物開始活動卻受到某種約束,那它會拼命反抗這個約束力。一個小孩要哭的時候,你用手捂住他的嘴會使他哭得更大聲。道路上坡或負荷增加,馬會拉得更用力——這當然也有一定的限度。這種趨勢可以在成人中進行實驗來證明。一個動作,它的肌肉力量大約與所遇到的阻力成正比,如果阻力突然增加,肌肉能量就會反射性地增加來克服這種阻力。即使是那種并非明確地表現為肌肉運動的活動,也是如此。[3]實驗中,被試會振作他自己,以克服所面臨的任務中的某一分心物或是某一困難。而且,在有困難的情況下比一切都“一帆風順”時,被試能做得更好。即使當遇到的阻力不直接屬于物理性質的力量,因而肌肉力量無法克服它時,遭遇阻力的一個幾乎具有普遍性的結果,是運動張力和活動的增強。當一個人在打字時,分心的事物會引起他更用力地敲擊鍵盤、更大聲地說出詞語。初學者在遇到其他那些由于對工作不熟悉而帶來的困難時,也是如此。這種灌注到運動通道中的能量,揭示了腦內作為遭遇困難之結果而發生的能量的宣泄出口。
作為這些條件的結果,也可能會出現一些不愉悅,特別是憤怒的跡象。如被試的臉漲得通紅、他的聲音帶有苛責的味道等;他可能會發出一些表達苦惱的感嘆詞。我們如果查看他的內省報告,就會發現,他在心中確實有過不愉悅、苦惱等體驗,也有克服障礙達到理想結果的決心。如阿赫所描述的那樣,他很可能會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他自己:“縱有困難,我也定能做得好。”[4]被試此時的心理狀態是狂熱的,甚至是猛烈的;而且,他的內部身體狀況,很可能與坎農所已經證明的在憤怒時存在的身體狀況相類似。[5]憤怒、狂熱、決心、意愿等情緒是緊密連接在一起,甚至在某些方面是完全相同的。它們當然是由同一個刺激,即在追求某一結果時遇到的障礙引起的。
推理、意愿和憤怒,它們竟然都是由同一類型的條件引起的,這頗有趣味。意愿和憤怒的確是有幾分相似的不同狀態,雖然意愿同樣可能是強烈的,但與憤怒比較而言要相對平靜。憤怒和推理不大可能同時被引起,但在推理時,一定程度的意志努力卻與之相伴而起。因意志的努力而來的憤怒或意愿的趨勢,是要通過正面的進攻以克服障礙,而推理的趨勢則是要探索通向理想目標的其他路徑。強烈的意愿不屈服于任何對手,它表現為高貴的特質。例如,阿基里斯就是比詭計多端的尤利西斯更偉大的英雄,盡管更經常占領城市的人是尤利西斯。然而,在二者之間并不存在完全的對立,因為需要一定量的意志力量來推動推理的進程。
推理就是新機制的開發,而意愿則是新動力的發展。關于意愿,最重要的問題在于:這種新鮮的動機力量從何而來?對某一趨勢的阻礙,如何能增強這個趨勢的驅力?顯然,對外部驅力的產生而言,有多種不同的方式。在最簡單的情況中,并沒有新的趨勢被喚起,只有已經活躍的趨勢被障礙更完全地喚起。例如,躲避本能或自我保護本能,會因為危險的出現而被喚起。但是,如果逃跑不受阻礙,那么,這種本能就只是適度地被喚起;要是逃跑反應遭遇障礙而被阻斷,那么,恐懼的沖動就會被更完全地喚醒,以便為逃跑的運動提供更大的能量。
稍微復雜一點的情況是,當基本趨勢在開啟了一系列活動,使它們運轉起來之后,它自己卻部分地休寂下來,因為一旦這種活動——指向某一完成反應的諸準備反應——運轉起來,對這些活動的興趣就足以推進這些活動的執行了。所以,這些活動以它們的興趣為它們自身提供了驅力。但是,假定現在出現了一個障礙,那么,基本趨勢會再次被喚醒,并為正在執行的活動提供它固有的驅力。舉個例子來說,假定我出發去乘坐一趟火車,我當然會預留充足的時間。在這個過程中,雖然趕火車這一基本動機足夠清醒以保證我走在去火車站的路上,但我走向火車站的步伐,卻一會兒由我走路的習慣決定,一會兒由我對走路的興趣決定,一會兒由我沿途看到的東西決定。但是,假定在任何一個方面出現了障礙,那么,趕火車這一基本趨勢就會重新被完全喚醒,因為我在這時想起,我必須要趕上火車。
更加復雜的情況是,與活動直到遭遇障礙之前的過程無關的其他動機,卻在活動遭遇障礙時被喚起,并將自身的力量補加到已在運行的動機的力量上去。繼續援引前面的例子來說,也許我出發去火車站并沒有什么更深一層的動機,只是我每天都坐火車去上班而已。但是,當有障礙出現,使我有可能趕不上火車時,我可能突然想起,今天不一樣啊,今天我有一個重要的活動要參加,我如果不能趕上火車,就會錯過這個活動。這一附加的動機為我趕火車的努力,額外添加了更多的力量。或者,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自尊心受到了觸動,因為錯過火車會很丟臉。又或者,我關于我自己的理想,即我是一個值得信賴、不會爽約的人的理想,可能會因此而覺醒。我人格中一些最深層的力量,可能因此而卷入這樣的活動之中。這種活動,就其起初的動機而言是相當表面化的,因而與我人格中這些深層的力量無關。
到目前為止所說的障礙,相對于個體來說都屬于外在的障礙。但這還不是障礙的全部,事實上,一些最嚴重的意志問題起因于內在阻礙,起因于兩種趨勢之間的沖突。如果兩種趨勢勢均力敵,那么,只要兩種趨勢一直持續存在,沖突就會令人煩惱。而且,這樣的沖突一般都將以一種不能令人滿意的方式結束,即其中一種趨勢獲得優勢,但另一種趨勢不是完全平息下來,而是繼續存在著,并不時地打破這種均衡。有些時候,這種沖突可以通過一個理性的過程來解決。這一理性的過程能在對立的兩種趨勢間產生一種協調,并有可能通過引入一個包容兩個趨勢的活動而同時滿足二者。還有些時候,一個趨勢從屬于另一個趨勢,或者它因為得到這樣一個承諾而暫時地平息下來,即等另一個趨勢滿足之后,就輪到它獲得滿足了。舉例來說,一個早起有困難的人,可以通過承諾自己吃過早飯后再回到床上睡一會而成功起床——當然,他可能起床之后完全清醒了,也就忘記了這個承諾。但有時候一個趨勢拒絕被阻止、從屬或調和,它必須要么獲勝,要么被抑制。即使是這樣的沖突,有時也得到解決,不調和的兩個趨勢中的一個被迫屈服于另一個。這種解決只有在下列情況下才有可能實現,即通過相互沖突的兩個趨勢之外的某個驅力的介入,而這個趨勢將它自己的力量加到其中的這一個趨勢或那一個趨勢之中。因此,在生活中,長期的計劃或是個人的理想可能被引入沖突中來,并對其中暫時強力堅持的某個不明智或不值得的趨勢加以檢驗和阻止。
意志自由現在是一個被普遍歸入哲學的話題。就其意味著沒有原因、沒有條件這一層意義來說,自由對動力心理學當然是一個不相宜的概念,因為動力心理學的目標是尋找原因。或許,我們可以在類似于說推理是一個獨創性活動的意義上,說意志是自由的。在意志自由中也有障礙要被克服,就像在推理中有障礙要被克服一樣。在這兩種情況中,都需要挖掘內在的能量資源,而且,在克服外在障礙時,個體表現出他的獨立性,同樣,在解決內部沖突中,個體也表現出更高級或更具包容性的自我的獨立性。正是這種更高級或更具包容性的自我的獨立性,對那些與自我結合不夠緊密的趨勢加以檢驗和排斥。正如推理以一種新的方式運用內部資源,意志以一種新的方式把握個體的內部驅力。正如推理的獨創性是有限的,因為它既不能超出個體內在能力的范圍,也不能超出現實世界的范圍,同樣,意志的自由似乎也受到個體天性中固有力量的限制,恰如其有效性要受到個體作為其一部分的自然的一般力量的限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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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The Psychology of Efficiency,1910.
[2]參見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中有關“推理”的那一章。
[3]Morgan,The Overcoming of Distraction and Other Resistances,1916.
[4]參見Ach,ber das Willensakt und das Temperament,1910。
[5]參見以上pp.5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