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齊奧跟我們住同一層,與父母一起生活,他們家位于公寓樓通往院子的狹長側翼。
埃齊奧早已經不是一個小男孩。他成年多時,嗓音渾厚低沉,有時會從歌劇里挑些片段,唱起詠嘆調來。
埃齊奧很肥壯,但并非像海綿似的松松垮垮,而是像運動員般肌肉發達。他臂膀強健且力大如熊,可又能怎樣?他兩腿殘廢,已完全退化變形,根本沒法走路。
望著埃齊奧的雙腿,很難搞清楚他詭異的殘疾究竟原因何在。乍一看,這腿從膝蓋到腳踝仿佛有太多關節,比正常人至少要多兩個。毫不奇怪,埃齊奧的兩條腿在這些額外的關節上可憐地產生彎曲,不僅僅是彎向一側,還會朝前甚或朝所有方向彎曲。
于是,埃齊奧只有借助兩根拐杖方能行動,它們用紅木制作,工藝精良,光可鑒人。每天他掄起雙拐,下樓去買一份報紙。這是他唯一的行程、唯一的消遣。他走下一級級臺階的全過程,簡直令觀眾斷腸。他兩腿不規則地甩向一邊,再蕩回來,繼而在難以預測的部位發生彎曲,他馬掌般又小又厚的雙腳像棍子一樣把梯板敲得咚咚作響。但一來到街頭,埃齊奧就出人意料地丕然一變。他直起腰桿,軒昂地挺胸抬頭,不斷擺動身體。他把體重全壓在拐杖上,好像玩雙杠一般,把雙腿遠遠地往前拋。當它們砰一聲砸到地面,埃齊奧又舞動雙拐,借助慣性再一次擺體。他憑著一次接一次的自我拋擲來征服空間。通常,長時間的休息使其精力過剩,埃齊奧便在院子里操縱拐杖,以非凡的激情,向一樓二樓那些驚詫不已的年輕女仆們展示他英雄式的游移走位。他后頸鼓脹,下巴堆起兩層肉,當他咬牙用勁時,斜傾的面龐會變成一張痛苦的鬼臉。埃齊奧不工作。既然命運要他承受殘疾的重負,那么,作為交換,他亦得以免于亞當子嗣所受到的詛咒。在身殘體癱的陰影里,埃齊奧充分利用他閑散的獨特權利,但是,獨自與命運討價還價,達成這筆私下交易,他真心實意感到滿足。
可我們時常好奇,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如何消磨時間?閱覽報刊是一項繁重的工作,作為讀者埃齊奧一向仔細認真。沒有一則小字印刷的廣告或啟事能逃過他眼睛的掃視。等他看完報紙的最后一版,當天剩余的光陰并不見得就一定沉悶無聊。這時候,埃齊奧開始高高興興擺弄他滿懷期待的愛好。下午,人們還在小睡,埃齊奧搬出他又大又厚的剪貼簿,把它們攤到窗前的桌子上,備好膠水,擺好一柄小刷子和一副剪子,隨即展開令人愉快而妙趣橫生的勞作。根據一套嚴密的規則,他剪下最有意思的文章,貼到簿子上。拐杖擱在他身邊,靠窗豎直擺放,以防任何不測。但埃齊奧用不到它們,因為所有物件他都伸手可及。下午茶之前的幾個小時,他會一直忙碌。
埃齊奧每三天刮一次胡子。他很喜歡這項活動以及所有相關的器物:熱水、起泡肥皂,還有光滑而溫柔的剃刀。用水混合肥皂泡,用皮帶子磨剃刀,埃齊奧總要高聲歌唱。他沒受過聲樂訓練,音色并不優美動聽,所以他盡力放開嗓門,毫不矯情,阿德拉堅持認為他的歌聲很好聽。
盡管如此,埃齊奧的家庭生活遠遠談不上歡諧親睦。很不幸,他與父母之間的沖突似乎非常嚴重。事情的來龍去脈旁人不得而知。我們不該傳遞流言蜚語,不該人云亦云,而應眼見為實,戒除無憑無據的揣測。
炎熱的季節里,向晚時分,埃齊奧的窗戶敞開著,我們往往會聽見隱約的爭吵聲。準確地說,我們只能聽到一半談話:埃齊奧那一半。而他對手的答話因藏在屋子的更遠部分,無法飄進我們的耳朵。
所以,很難猜到埃齊奧為什么挨罵,但不難從他反駁的口氣推斷,他被說到了痛處,幾乎被逼進智窮力竭的死角。他話語激烈,毫無理性可言,明顯受到狂躁情緒的擺布,而他說話的腔調,盡管憤慨難當,哀怨、凄慘勁兒依然十足。
“沒錯,是這樣,”他悲號道,“那又怎樣?……昨天什么時候?……根本是胡扯!……就算是又怎樣?……那么爸爸就是在撒謊!”爭吵會一直持續,耗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埃齊奧怒極攻心而爆發,在無助的狂躁之中敲自己的腦袋,企圖扯掉自己的頭發,這場鬧劇才變得不那么單調。
然而有幾次——正是這一幕幕高潮使戲碼頗具魅力——隨后的發展簡直令我們焦急難耐。從套間的深處傳來猛烈沖撞的響動,房門梆一聲打開,家具的碎片落到地板上,最后是埃齊奧發出一陣摧心裂肺的刺耳喊叫。
我們這些聽眾既震恐又尷尬,可是一想到粗野、美妙的暴行施加在一位健壯而精力旺盛的青年身上,不管他腿有多瘸,我們總會病態地興奮不已。
2
黃昏時分,晚飯早早結束,阿德拉洗完餐具,經常坐在某一片陽臺上俯瞰庭院,離埃齊奧的窗戶不遠。院子上方,兩個長長的陽臺呈馬蹄形,一個在一樓,另一個在二樓。從它們的木板裂縫間,一簇簇野草向上鉆,甚至還長出一株小金合歡樹,在院落上空高高地搖曳。
除了阿德拉,還有兩三個鄰居來到門前的陽臺閑坐,他們或蜷縮于躺椅中,或蹲伏于板凳上,在薄暮里萎靡不堪。經過一天的艱苦勞作,眼下他們終于可以好好休息,因此一個個像扎緊的沉默口袋,等待夜晚溫柔地將他們解開。
下面的院子飛速灌滿幽暗,但在它上方,大氣仍抓住光線不放手,當萬事萬物越是隱入昏黑,它似乎越是明亮。空氣閃爍并微微顫抖,晦暗的蝙蝠在其中神不知鬼不覺地穿梭低翔。
夜間迅疾無聲的工作正熱火朝天地啟動。貪婪的蟻群到處流動泛濫,從原子的層級上把物質分解,將其啃得白骨外露,肋條和骷髏紛紛顯現,在這悲傷戰場的噩夢里閃著熒熒磷光。垃圾堆的碎屑之中,白紙壽命最長,在布滿蟲子的黑暗里,它們如同難以消化的明亮射線,沒法徹底溶解。有時它們似乎已被黑暗吞噬,然后再次浮現,繼續閃光,僅僅有那么一時半會兒消隱不見,反正到處是振動和螞蟻。可是,你終究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確實看見了什么東西,還是幻象已展開它們夜間的胡編亂造。最后,人們坐在各自的光環里,仿佛身處一團蚊云之中,身處各自搏動不已的大腦、幻想幽靈所發射的繁星之下。
這時,從庭院的深處升起微風的纖細脈絡,猶猶豫豫,飄忽不定,清新的條帶如絲綢般將夏夜劃割。此刻第一批閃爍的星星在天空顯形,夏夜緩緩揭開它迷人的、用旋渦和幻影織成的面紗,迸發一聲嘆息。它異常深邃,滿含星屑和遙遠的蛙鳴。
阿德拉沒開燈,摸黑爬到床上,沉入前一夜扯亂弄皺的被單枕頭之中。她剛剛合上眼皮,大樓各層各房間的競賽便拉開了序幕。
唯有對旁觀者而言,夏夜才是休息和遺忘的時段。當晝間的活動終結,勞累的腦袋渴望睡眠,來來往往的混亂、七月之夜的巨大紛擾騷動開始了。所有房間,所有犄角旮旯,無不充滿噪音,人們到處閑蕩,進進出出。每個窗戶里戴上罩子的臺燈均已點亮,連走廊都光華熠熠,房門不停地被打開又關上。一場規模宏大、混沌無序、半帶嘲諷的談話,由延續不斷的誤解引路,在全部人類蜂巢的隔間內上演。二樓的住戶誤解了一樓傳來的消息,便派出使者,去傳達緊急指令。他們跑遍每一層樓,爬上爬下,半途忘記了指令,一次又一次被召回。總有新內容要補充,任何一件事均無完整解釋,歡聲和玩笑話之中的一切喧囂根本毫無意義。
而內屋有自己的時間,以鐘表的嘀嗒運轉、靜謐的獨白和入夢之人的深沉呼吸來測量,它們并未涉足這一場晚間的巨大混亂。眾多奶媽乳房膨脹,在此酣眠,認認真真依附于黑夜的子宮,臉頰因迷狂而灼燒不已。幼小的嬰兒們閉著眼睛,跌跌撞撞地穿越睡眠,猶如尋尋覓覓的動物,身下是乳房的白色平原之上那張靜脈血管組成的藍色地圖。他們以優雅的姿態爬行,用臉龐盲目地搜索著溫暖的敞開之域,那通向深眠的入口,并最終憑借他們靈敏的嘴唇發現了美夢的根源:那可以信賴的ru頭,充溢著甜蜜的遺忘。
已經躺在床上入睡的諸君,抓住睡意不讓它溜走,他們與之奮力搏斗,就好像在跟一個妄圖逃跑的天使不斷搏斗,直到將它征服,塞進睡枕方才罷休。他們的鼾聲時斷時續,仿佛在吵架,讓自己想起那令人惱怒的仇恨史。當嘟嘟囔囔的抱怨和相互指責暫時終止,同睡眠的爭斗告一段落,所有房屋皆沉浸在寧寂和虛無之中,店伙計列奧手拎靴子,摸黑慢慢走上樓梯,試圖在黑暗里找到房門的鎖孔。每天晚上,他總是這樣從妓院回來,兩眼充血,酒嗝連連,張開的嘴巴垂下一綹涎液。
雅各布先生的房間內,書桌上亮著一盞燈,他佝僂地枯坐于后,正在給克里斯蒂安·塞佩爾父子公司及其紡紗廠和機織廠寫一封長信。地板上堆著一大摞布滿他字跡的稿紙,然而結尾仍遙不可及。他時不時從桌邊站起,在房子里跑圈,兩手埋入被風吹亂的頭發之中,偶爾爬上墻壁,像一只隱約可見的巨蚊沿墻紙飛行,往它錯綜復雜的花紋圖案上瞎撞,隨即又再度降落到地板上,繼續他斗志昂揚的繞圈疾奔。
阿德拉很快便睡著了,嘴唇半開半閉,臉龐放松而失神,但她闔上的眼瞼是透明的,在它們那薄薄的羊皮紙上,夜晚正在書寫它與惡魔的契約,半用文字半用圖案,滿是刪改、更正和亂涂亂畫的痕跡。
埃齊奧赤條條站在自己的房間里,提舉啞鈴鍛煉身體。他雙肩需要有很大力氣,比正常人要大兩倍,畢竟肩膀已代替他無用的雙腿,因此他每晚都堅持鍛煉,狂熱十足卻又偷偷摸摸。
阿德拉正往后漂進遺忘之湖,無法叫嚷或呼喊,無法阻止埃齊奧企圖爬出窗戶。
爬到陽臺,埃齊奧并未依靠他那雙拐杖,你會好奇殘肢是不是能夠把他撐住。可埃齊奧并沒有試圖站直行走。
仿佛一條大白狗,他四肢著地,用蹲躍的方法前進。這種拖泥帶水的非凡跳步,使木板陽臺連續生成陣陣回響,直至他抵達阿德拉的窗下。每天晚上,他滿臉苦相,蒼白、肥大多肉的面龐貼著月光下閃閃發亮的玻璃窗。憂郁而熱切地向她泣訴,說拐杖夜間會鎖在櫥柜里,所以他不得不手腳并用,像狗一樣奔來跑去。
但是,阿德拉已全然不省人事,徹底被睡眠的幽深迷宮所包圍。她甚至沒氣力扯一扯毯子,蓋住自己裸露的大腿,也無法阻止臭蟲的隊伍在她胴體上縱游。這些淺淺發光、薄如葉片的昆蟲如此小心翼翼地從她身上迅速爬過,以致她根本無從察覺。它們堪稱扁平的吸血容器,既無眼睛亦無臉孔,僅僅是個鮮紅的血袋子,此刻正舉族遷徙,并分化成不同部落和世代。它們在她腳上集結,大批大批地踏上永無止境的征程。眼下,它們體型變大,尺寸有如蛾子,仿佛扁平的皮包,仿佛巨大、無頭的紅色吸血蝙蝠,身體輕盈好似剪紙作品,腿腳比蛛絲還要精致。
當最后一批蟲子來了又去,連末尾壓陣的那只大家伙也已離開,徹骨的寂靜終于降臨。深沉的睡夢將空蕩蕩的過道和公寓填滿,眾多房間開始吸收破曉前那幾個小時的灰冷陰暗。
在所有床鋪上,人們橫躺豎臥,彎著膝蓋,臉龐狂暴地甩到一邊,極其專注地沉迷于睡眠,為之全情投入。
凡是已走進睡夢之人,眼下都緊緊抓住它不放,神色如癡如狂,而他們的呼吸遠遠走在前頭,獨自踉踉蹌蹌地穿過岔路眾多的偏僻小徑。
其實,睡覺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篇精彩的故事,可劃為若干章節、若干段落,分派給不同的睡眠者。當他們中的某個人安靜下來,另一個將取而代之,以便故事繼續發展,這部傳奇史詩的曲折情節不斷推進,而人們全躺在彼此分開的房間里,無動于衷,猶如罌粟花種子,置身于一株巨大、寧謐植物的隔室之中。不久,當他們呼吸時,身體向黎明升起。
領退休金的老頭
我上了歲數,完完全全靠養老金生活。我是個聲名遠播、傲視同群、極為純粹的退休老人。
或許,我在該領域已遠超凡俗,逾越了人們可以接受的極限。我無意隱瞞。這并無任何特異之處。為什么朝我投來好奇的目光,用虛偽的尊重和陰郁的嚴肅派頭盯著我看,卻要藏起幸災樂禍的許多隱秘歡愉?世人的伎倆如此低級!這類事實理應被坦然接納。既來之,則安之。何不向本人學習,舉重若輕,處之泰然。也許這正是我兩腳微微發顫的原因。我走路必須一步一步慢慢走,小心翼翼,眼觀四方。此種狀態下很容易迷路。讀者會諒解我沒法說得太直接。我生存的形態很大程度上要依靠旁人同情可憐,以及大量的好意。如今我不得不向該好意頻頻求助,向它敏感的陰暗求助,方法是通過審慎的擠眉弄眼。話說這可不容易,畢竟我臉部的肌肉已經僵硬,要裝模作樣根本辦不到。總之我不為難任何人。更不會因為別人對我施仁布恩便感激涕零。懷著超然的淡漠,我毫不動容地、冷靜地棄絕嗟來之食。我討厭接受人們的憐憫之舉,它總是表現為一張賬單,要我感恩戴德。最好別那么客客氣氣地對我,干嗎不來點兒正常人的不講情面,開開玩笑,以朋友之道相待?在這方面,我那些好心腸、頭腦簡單、比我年輕的辦公室同事,他們的調子就很對路。
有時候,在習慣的驅使下,我大約每個月初去一趟辦公室,悄悄往桌邊一站,靜待別人注意。隨后如下場景便會發生。在某一刻,辦公室的頭兒,卡瓦爾基維茨先生放下筆,朝下屬們丟個眼色,接著目光越過我,望向半空,手在耳朵旁彎成瓢狀,突然說道:“如果我沒聽錯,顧問先生,你肯定躲在我們當中,在這間屋子里!”他雙目凝視我頭頂的虛空,邊說邊瞇眼,臉上泛起一抹幽默的微笑。“我聽到什么地方傳來一個聲音,我立即猜到準是你,親愛的顧問先生!”他大聲宣布,咬音極準,好像在跟遠處的某人講話,“請揮揮手吧,好歹攪動一下你周圍的空氣嘛!”
“別拿我開涮了,卡瓦爾基維茨先生,”我直視他臉龐,低聲細氣對他說,“我是來領養老金的。”
“養老金?”卡瓦爾基維茨先生喊道,再次瞇眼睛望著半空,“你是說,你的養老金?別開玩笑了,親愛的顧問先生。你的名字已經從養老金花名冊里剔除了。你怎么還想領養老金,親愛的顧問先生?”
就這樣,他們以一種溫暖、活潑而頗有人情味的方式調侃我。那種放肆粗魯、單刀直入的取笑給予我莫大慰藉。我高高興興離開辦公室,急匆匆趕回住處,想搶在這份使人愉快的暖意消散之前,多多少少帶一些到家里。
可是,其他人呢……無休無止的猜疑,盡管從沒大張旗鼓地說出來,卻能透過他們的眼神看得真真切切。實在是避無可避。即便實際情況確如他們所想,又有什么必要立即拉長了臉,弄出一副嚴肅的表情,陷入沉默,謹慎萬分,為了表示尊敬而畏畏縮縮,為了不刺激到我,絕不提及本人的境況……這套把戲我早就看穿了!無非是人性的真實一面,是驕逸的自我放縱,他們因為自己走好運的不同境遇,因為跟本人的狀況大相徑庭而竊喜不已,全都戴著虛偽的面具。這幫家伙互相交換意味深長的眼神,卻緘默不語,任由傳聞在其緘默下雪球般越滾越大。興許我的處境是不大正常,興許該怪罪無足掛齒的先天殘疾。我主!是又怎樣!難道,那么一來,你們匆忙而膽怯的關懷遷就,便無可指摘了嗎?當大伙忽然間肅容斂笑,向我表示認同、理解,仿佛本人的狀態經由他們確認、默許,已是完全不可辯駁、不可撤銷的最終鐵證,這時我常常會放聲狂笑。他們為什么如此冥頑不靈,咬住不放?為什么這等伎倆能帶來深深的滿足感,能使之大為寬慰,而他們還想用奉獻愛心的鬼面具來遮遮掩掩?
假定我不是一個拖累人的麻煩家伙,甚至輕于鴻毛;假定有些提問會讓我很尷尬,比如我多大年紀,我命名日是幾月幾號,等等。類似話題不斷被觸及,好像它們是事物的核心部分,原因究竟何在?別以為我對自己的狀況深感恥辱,這絕非實情!但是,我無法忍受他們夸夸其談,對一些事態一些差異極力放大,而它們原本不過是雞毛蒜皮。這一切拙劣表演真把我逗樂了:莊嚴的悲愴、陰郁而燦爛的悲劇戲服迷住我們眼睛的那一刻。可是現實怎樣?現實一點兒也不凄慘,極其普通尋常。輕快寫意!特立獨行!如釋重負!還有……動聽的音樂!非凡的樂聲,仿佛能流入一個人的四肢百骸。走過一架手搖風琴卻不隨它起舞,這簡直辦不到。并不是因為覺得快樂,僅僅是因為我已經不在乎,而曲子有它自己的意志,有它固執的旋律。你不得不屈服。“瑪格麗塔,我的心肝寶貝……”它太輕逸,太迷人,根本無從抵御!況且,我憑什么要抗拒這拙樸的激情、這毫不矯揉造作的請求?于是我跟隨曲子的節拍跳舞,或者說,以一個領退休金老者的小碎步在快跑,并時不時來一個小跳步。幾乎沒人注意我這個動作,他們太忙,正在為日常瑣事狂奔不已。關于本人的處境,我尤其不愿給讀者造成夸張的印象。我必須預先警告他,既不要放大現實,也不要縮小它。請勿多愁善感。我跟其他人差不多,因此應該受到合乎人情的理解和對待。你一旦打破偏見,自然不會再大驚小怪。我認為自己的狀態無比舒暢:卸下一切負擔,輕松愉快,放開胸懷,隨心所欲,不在意社會等級、人際關系和習慣風俗。我無所牽掛,也不受拘束。我自由無限!奇異的漠然,其本身已令人愉悅,我憑借它輕盈地穿越所有存在之維。然而,這果真讓我感到愉快嗎?我不知道。那感情的裂痕,那彌漫的孤寂,那流于表面的悠閑愉快以及空虛的怡然自得。但我絕不抱怨。正所謂:滾石不生苔,閑蕩不聚財。實際情況是,很久以來,我已不再積攢錢財。
從我居高臨下的房間望向窗外,可以鳥瞰整座城市。它的房頂、它如火如荼的屋墻和煙囪,籠罩在秋天黎明灰蒙蒙的晨光里,這幅完整、密集的高樓林立的全景圖剛剛從夜色之中鋪展開,在發黃的地平線上昏暗地閃爍,被波浪般鳴鴉的黑剪刀裁成一條條光帶。我感到,這就是生活。人人皆禁錮于自我之中,禁錮于他們醒悟的某一天,禁錮于他們擁有的時時刻刻。半明半暗的廚房一角,咖啡輕沸,無人照管,地板上躍動著焰苗的穢濁倒影。遭寂靜蒙蔽的時光短暫地倒流,退回過去。這些難以計數的瞬間里,黑夜在一只貓起起伏伏的皮毛上重新生成。住二樓的佐西婭呵欠連天,倦怠不堪,沒完沒了地伸懶腰,然后才推開窗戶,開始打掃房間。飽蘸鼾聲和睡眠的夜晚,空氣慢吞吞地飄往窗外,緩緩融入白天那微暗而曚曚昽昽的陰郁之中。佐西婭還沒睡醒,她動作遲鈍,身體暖烘烘的,兩手頗不情愿地伸進被褥的發面團里。最終,眼睛浸滿夜色的姑娘嬌軀一振,窗臺上隨即揚起一床沉重的鴨絨被,羽毛的細屑、毛茸茸的星星,以及散亂疲憊的夜間幻夢便在城鎮上空飛旋飄蕩。
此時此刻,我夢想成為一名派送面包的店伙計,或者一名電器工,或者人壽保險公司的收款員,或者至少是個掃煙囪的。拂曉時分,他冷淡地走進一扇半開半閉的大門,而守夜人的提燈仍未熄滅。他會把兩根指頭放在帽子頂端,開個玩笑,步入迷宮直到傍晚才離開,出現在城市的另一極。從早到晚,他走進一座又一座公寓樓,主導連篇累牘的談話,跟不同的客戶反復交涉,到處奔忙。他在一間公寓里打聽某件事,并在下一間公寓聽到答復;他在這個地方說句玩笑話,要在相距很遠的另一個地方才收獲歡笑的回報。他在砰砰砰的關門聲響中穿過狹窄的走廊,穿過塞滿家具的臥室,踢翻尿壺,撞到吱吱作響的童車,使小孩扯開嗓子大哭,而他還要彎腰撿起掉落的兒童玩具。他在廚房和前廳毫無必要地長久逗留,女仆們來此梳妝洗漱,這些姑娘不停扭動,伸展她們青春的大腿,繃直她們圓潤的腳背,擺弄閃閃發光的廉價鞋子,或者趿拉著松松垮垮的拖鞋到處走動……
在無牽無絆、純屬多余的時刻,這便是本人的夢想。我并不拒絕它們,即使我明白它們沒什么意義。所有人都應該搞清楚自己的處境,并且懂得怎樣去接受現實。
對我們這種領退休金的老頭來說,秋天總體上是個危險的季節。如果你理解我們要獲取一丁點兒安穩是多么困難,要保持專注而不誤入歧途是多么困難,那你自然會明白,秋季的狂風、攪擾,以及大氣紊亂將威脅到我們生存,活下去很不容易。
盡管如此,有些秋日仍充滿寧靜,引人遐思,待我們十分友善。那樣的日子偶爾降臨,見不到太陽,但溫暖而多霧,天邊泛起琥珀色。樓房的縫隙間,忽然鋪開一片深邃的景致,蒼穹越壓越低,逼近遙遠地平線上方那一抹剛剛被大風刮過的昏黃。這些遠景通向白晝深處,宛如日歷的資料館、歲月的橫截面,以及無窮無盡的時光檔案,層層推進,飄往絢爛的永恒國度。它們在發黃的天空里排好陣列又打亂隊形,而當下的瞬間仍停留在前景中,只有少數幾個人曾舉目凝望那虛幻日歷的高遠貨架。大伙盯著地面,急匆匆奔赴某處,不耐煩地彼此閃避。他們的往來路徑、方位、相遇,以及他們的擦肩而過,將街道劃分切割。可就在樓宇間的空隙之中,視野跳脫至城市的底部,步入一張四分五裂、充斥建筑學光線的全景圖,它后部滿是條紋,曝露無疑,并逐漸消隱于曚昽的天際。這是喧騰世界的短暫靜止。在開闊、明亮的小廣場上,堆放著修建本地學校所需的木材。新鮮漂亮的大量圓木堆積如山,在工匠的斧鋸之下一根接一根緩緩融化掉。哦,木料,忠誠、友善、實實在在,輝煌而絕對可靠,堪稱高尚質樸生活的典范!無論你多么深入地探索其內核,都不可能找到任何未曾顯現的東西,它們坦蕩的微笑表面已盡情展露,樹漿樹液到處流淌,形如人體筋絡,閃耀著溫暖、篤定的光芒。每鋸下一截木頭,斷面上便浮現一張新臉孔,它們始終如一地綻放笑容,金黃燦爛。哦,圓木那使人驚異的外表啊——溫潤如玉,完美無缺,芳香怡神!
伐木是一種殊為神圣的工作,莊嚴而極富象征意義。我可以在某個下午,在這閃亮的開闊地連續站上好幾個小時,觀看充滿韻律的鋸木表演、節奏感十足的揮斧活動。這項傳統跟人類歷史一樣久遠。在白天炫目的裂痕間,在通往枯萎發黃的永恒之國的光陰縫隙里,從諾亞時代至今,我們始終以同樣威嚴而持久的動作,以同樣的力道和同樣的彎腰姿勢來鋸木頭。勞作者站在金黃的刨花之中,舉起雙臂,慢慢切開成堆的木料。他們一身木屑,目光炯炯,鋸入那溫暖、健康的木質更深處,鋸入堅硬的主干,每鋸一下眼睛就迸濺出一陣火花,仿佛要在木芯里尋找什么東西:金色的火怪、使勁尖叫的火元素生物,在他們的砍鋸之下越逃越深。或許,他們只是把時間切割成一段段木塊。他們節儉地使用時間,把未來的時間勻整鋸開,塞滿地窖,以此捱冬熬寒。
不久,挺過嚴酷時刻,那幾個星期,晨霜和冬季方才降臨。這凜冬的序曲簡直令我心曠神怡,大雪未至,霜凍寒煙的氣息已在半空彌漫。我還記得晚秋的周日下午。設想一下,整個禮拜全是雨天,滂沱大雨經久不息,洪水淹沒人間,而如今地表逐漸干爽,不再是濕漉漉的,正透散出強烈、健康的寒意。在地平線一側,才誕生一個星期的天空如爛泥般被耙攏,碎云鋪展其間,它在大量層層疊疊的堆積物中變得越發陰暗。同時,在西邊,生機盎然、無比強健的秋夜色彩開始到處流溢,并徐徐填滿這片多云的景致。而天穹從西向東漸呈清朗,漸趨明澈,女仆們三五成群,穿著禮拜天最漂亮的衣服,手牽著手外出散步。她們走在鄉村別墅間,街道空曠、整潔而干燥,周日剛剛清掃過,在寒冽的空氣中閃閃發光,黃昏前大氣正變為絳紅。有益身心的冬天里,姑娘們的圓臉凍得紅撲撲,步點輕盈,嶄新的鞋子太過緊窄。令人愉悅、感動的記憶,從意識的黑暗角落里升騰浮現!
近來,我幾乎天天跑去辦公室。有時候是碰巧某人生病,于是同事們讓我頂替他工作。或者誰要在鎮上辦點急事,我便暫代其職。很不幸,這類活兒做不長。能夠擁有一張自己的皮墊椅,擁有自己的尺子、鉛筆和鋼筆,即使只是幾個小時,也讓人高興。碰到同僚,甚至挨他們一頓友善的責罵,照樣是一件賞心樂事。有人轉身跟你說話,挖苦那么幾句,開開玩笑,這一刻你會再度青春煥發!我抓住某個人,讓自己無枝可依的狀態以及空虛無聊,同那些生動鮮活、溫暖人心的事物發生聯系。而另一個人從旁走過,并沒有感覺到我的重量,沒有注意到他正把我扛在肩頭,我就像一只寄生蟲,頃刻間附在他生命上面……
然而,部門的新領導上任后,連這點兒趣事也告吹了。
如果天氣還不錯,我會走到城市學校對面的小廣場,坐在長凳上。從附近街道傳來斧子砍木頭的聲響、鋸樹的聲響,以及樹倒的聲響。姑娘和少婦們正從市場返回各家。有些人眉宇間流露出嚴肅認真、循規蹈矩的神色,她們怒目而視,走路的身影苗條而陰郁,如同提著一籃籃蔬菜和肉食的天使。她們不時在商店前停下腳步,端看自己在櫥窗上映出的影子。接著她們扭頭走開,往鞋后跟拋去驕傲而閱兵似的一瞥。上午十點鐘,有個小吏走到學校大門外,搖響鈴鐺,刺耳的鈴音頓時傳遍大街小巷。在校園里,強烈的喧囂立即大肆膨脹,幾乎要將教學樓搗毀。從這場巨大騷亂里奔來許多難民似的衣服破破爛爛的小家伙,如煙花綻放,他們涌出校門,尖叫著跑向石階,因獲得自由而癲狂雀躍,眼珠子溜溜直轉,目光有如瘋子,不管不顧地投入到即興瞎編的游戲之中。在瘋狂的追逐里,他們偶爾還會躍過我安坐的長凳,并在飛奔而過時朝我丟來幾句難以理解的辱罵。他們沖我扮鬼臉,面容極盡扭曲之能事。活像一隊急躁的猴子,他們在我跟前魚貫跑過,施展其小丑的天賦本領,手舞足蹈,接連制造討人厭的吵鬧聲。他們走形變樣的朝天鼻歷歷在目,清涕直流,嘴巴因為大喊大叫而裂開,他們滿臉雀斑,緊握雙拳。有時候,他們在我附近停下來。說來也怪,他們把我視作同齡人。確實,長久以來,我個頭始終在縮水,枯槁、松垂的臉龐似乎呈現出孩童的神色。被他們唐突無禮地直接用名字稱呼,我頗感困惑。破天荒頭一遭,他們之中有個家伙給了我胸口一拳,我滾到長凳下面,卻并不覺得惱火。他們重新把我拖出來,這番熱切而歡欣鼓舞的舉動使我甘之如飴,深深陶醉。無論他們怎樣胡作非為,我總是不氣不惱,因此漸漸受到歡迎。你不難猜到,從那時起,我口袋里便無休止地塞進各色收藏:紐扣、石子、空線軸和橡皮塊。這極大推進了我們的思想交流,并為建立友誼搭設了一座自然而然的橋梁。不僅如此,他們講求實利,不太在意我究竟是何許人。仰賴口袋里的那個軍火庫保護,無須再害怕他們圍著我探問不休。
我終于決定將某個想法付諸行動,它一直在苦苦折磨我,日甚一日。
這是沉靜無風、輕柔迷人的一天,時值深秋,整個季節的色彩和層次均已消耗殆盡,日子似乎又回到臺歷上春光明媚的那幾頁。多云的陰天布滿五顏六色的條紋,柔和的深藍色、銅綠色、青瓷色條紋,其邊緣是清澈如水的白色,盡是難以形容、早就被遺忘的四月色彩。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忐忑不安地走到街市間。我步子匆忙,在那天令人愉快的氛圍中暢行無阻,從未偏離我筆直的路徑。我氣喘咻咻地跑上石階。“Alea iacta est.①”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敲開小學辦公室的房門。在校長桌子前面,我彬彬有禮地站好,以便適應自己的新角色。我稍顯拘束緊張。
校長從玻璃盒里取出一只固定在別針上頭的五月金龜子,把它拿到眼皮底下,迎著光亮端詳。他手指沾了墨水,指甲又短又齊整。通過眼鏡他望著我。
“那么說,您想入讀一年級,顧問先生?”他問道,“應該鼓勵,值得敬佩。我知道您打算重新學習基礎課程,從頭開始。我一再強調,語法和乘法表是一切學問的基石。當然啰,顧問先生,我們不可能把您當作一名普通學童,必須接受義務教育。您是一位志愿者,字母表爛熟于胸,也就是說,經受了多年放逐之后,您又一次回到課堂,好比您把自己的破船開入這片港灣。其實,顧問先生,幾乎沒人向我們的工作如此表達敬意,在經歷一生辛勞之后他們極少重返校園,安頓下來,自愿永遠做一個小學生。顧問先生,您將享受到種種特權。我向來認為……”
“請原諒,”我插話道,“可是,我想說,關于特權,我愿意徹底放棄……不要任何特權。相反,在所有方面都不應該給我特別照顧。我希望真真正正融入集體,隱入眾多的普通同學之中。開小灶與我的初衷相違背。即使是體罰也不應免除,”我豎起一根手指,“我完全認同它有益處,對于施教很重要。我向您開誠布公,絕不要搞特殊化。”
“可敬可佩,堪稱楷模。”校長的激賞之情溢于言表。“另外,”他補充道,“我估計,您多年來學業拋荒,肯定有不少知識斷層。在這一點上我們很容易陷入盲目樂觀,要清醒過來其實不難。比如,您是否還記得,五乘以七等于多少?”
“五乘以七……”我昏頭昏腦地重復道,感覺溫暖而幸福的波流在我心中涌動,令我思維不再清晰,如同籠罩了一層薄霧。我因自己的蒙昧而驚異不已,又多多少少為自己確實回退到無知無識的孩童狀態感到欣喜,我開始結結巴巴念叨:“五乘以七……五乘以七……”
“你瞧,”校長說,“你注冊入學恰逢其時啊。”他拉住我的手,來到一間正在上課的教室。
像半個世紀以前一樣,我發現自己再度置身于某個喧聲鼎沸的房間內,里面攢動不已的人頭密密層層,黑壓壓一大片。拽著校長的衣角,站在教室中央,我備顯渺小,正受到五十雙年輕眼睛的注視,那一道道目光漠然冰冷,毫無感情,好比小動物遇見自己的同類。我看到周圍盡是猙獰怪相。他們一起吐舌頭,沖我做鬼臉,流露出輕率、膚淺的敵意。想到自己多年來接受的良好教養,我沒有去理睬這些挑釁。環顧那一張張活靈活現、擠眉弄眼的臉龐,我想起五十年前的相同境況。當時我站在媽媽身旁,而她正跟一名女教師說話。如今,校長代替我母親同上課的老師低聲耳語,交換意見,后者頻頻點頭,關愛備至地望著我。
“他是個孤兒,”最終老師向全班宣布,“他沒有父母,所以,你們要好好待他。”
聽到這番話,飽含真情的淚水從我眼窩里滾滾涌出,校長也深為感動,隨即把我安排在離講臺最近的座位上。
全新的生活就此展開。我立即被校園深深吸引。在以往的歲月里,我從未如此專注于成百上千的事項、謀劃和活動。我在永不間斷的興奮之中度日。無數凌亂的事物和復雜的信息從我頭頂漫過。我不停接收信號和電碼,含義深遠的符號層出不窮,哼哼唧唧,沖我擠眼,用盡各種手段迫使我想起許多承諾,我曾經發誓一定要實現它們。我迫不及待地想下課。在教室里,天生的自尊自重讓我滿懷斯多葛精神,竭力忍受一切攻擊,還企圖不漏過老師講授的每一個字。然而,沒等到鈴鐺敲響,一大幫尖叫狂嚷的小學生已向我撲來,憑他們野蠻的沖動將我團團圍住,似乎要把我撕成碎片才肯罷休。他們要么從背后包抄,要么踏過桌椅徑直殺來,更在我腦袋上亂跳,亂翻筋斗。他們個個朝我耳朵吼叫,提出自己的要求。我成為最受矚目的焦點、最關鍵的樞紐、最復雜最炙手可熱的王牌,沒我參與則諸事難成。走在大街上,我四周總有一群吵鬧、粗野、揮舞手腳的小孩。狗撞著我們,總是夾起尾巴,躲得遠遠的;貓看到我們走近,總是跳到屋頂;獨行的小男孩在路上遇見我們,總是自認倒霉地縮起腦袋,準備承受最糟糕的命運。
學校的課程不乏新奇魅力,比如劃分音階的藝術。老師直接利用我們的無知。他以令人贊嘆的聰明才智,把這無知從我們腦子里擠壓出來。最終,他抓住我們白紙般潔凈的心靈,那所有學問的基礎。剔除我們的偏見和積習后,他開始從頭施教。我們不畏困難,全神貫注,抑揚頓挫地拼讀優美的詞語,再把它們拆成一個個音節,其間不斷唏唏嗦嗦地抽鼻涕,用指頭摁著書頁。跟同學們一樣,我的識字課本上盡是食指印,文字越難,痕跡越重。
有一天,我記不清是為什么,校長走進教室,在一片忽然降臨的沉默里,他指了指三名學生,其中就包括我。三人立即跟他來到辦公室。我們心里有數,而另外兩位同犯已搶先開始哭鼻子。他們不打自招的悔罪令我齒冷,他們的臉龐因垂泣而扭曲變形,猶如面具脫落,暴露了嗚嗚咽咽的筋肉,淚出如漿,簡直一塌糊涂。我本人倒挺平靜。天生的正直和德行使我堅定地認賭服輸,準備毅然承擔所犯惡行的后果。但強硬的個性、決不妥協的神情,無法取悅校長。我們三個共犯站在他辦公室里,站在他面前,老師也手執文明杖,全程陪同。我滿不在乎地松開皮帶,校長盯著我,大聲說:“不害臊!年紀也一大把了,怎么還干這種事?”他反感地瞟了老師一眼,“搞惡作劇的怪性子。”校長一臉厭惡地補充道。隨后,打發掉另外兩個男孩,他向我發表了一大通嚴肅認真的訓詞,充滿苦澀和責難。可是我根本沒有理解。咬著指甲,傻兮兮地直視前方,我口齒含混地請求道:“冤枉啊,老思(師)!是瓦特謝克往其他老思(師)的右(肉)卷上吐口水。”我已經徹底變成一個小孩。
我們到另一所學校上體操課和美術課,那兒有相應的特殊器材與場地。我們排成兩列行進,鬼吵鬼鬧,所過之處無不充斥我們驟來驟去的喧囂,尖嘯此起彼伏。
這所學校是一座木結構的大廈,由舊劇院改造而成,連帶有許多附屬建筑。美術課教室類似于一間巨大的浴房,天花板以木質的柱子支撐,下方是一圈樓座。我們立刻沖向高處,風暴般踏過樓梯,任它在我們腳下轟鳴如雷。許多小房間更是數不勝數,非常適合玩捉迷藏。藝術課老師從未露面,于是我們盡情戲耍。該小學的校長時不時沖進課堂,把吵得最厲害的學生拎到角落罰站,揪起最頑劣男孩的耳朵。但他前腳剛走,教室里又開始大吵大鬧。
我們沒有聽到下課的鈴聲。這個秋天的下午一如既往,短促而絢麗多彩。有些男孩被母親逮住,她們連罵帶打,把兒子拎回家。至于其他的小男孩,享受不到如此溫暖的家庭關懷,他們的歡樂此刻才真正開始。等到老雜役終于把我們驅散,鎖上校門,已經是深夜時分。
清晨,當我們走去學校,大地還籠罩在黑暗之中,城市仍未醒來。我們伸直雙手探路,踩著街道上咔嚓咔嚓作響的厚厚枯葉。我們扶墻摸壁往前走,以免迷失方向。在暗處,我們會出乎意料地摸到同學的面龐,他邁進的方向恰好相反。我們捧腹大笑,胡猜那家伙是誰,而驚奇簡直層出不窮!有的小孩帶了油脂蠟燭,這些游蕩的火光給市鎮加上標點符號,它們貼近地面,以顫動的“之”字形不斷前進,繼而停下來,照亮一棵樹、一塊泥土,或者一堆枯枝敗葉,年幼的男童在上邊搜尋梭欏樹種子。有些房子的二樓已亮起第一批燈火,微弱的光芒流入城鎮的夜空,被四四方方的窗格所放大。它們宏偉的陰影落在廣場里,落在樓房前,落在市政廳上頭或空白一片的屋宇正面。當某人手提燈盞,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窗外碩大的長方形光斑如一部鴻篇巨制的書頁般翻過,公寓樓似乎在游蕩,房屋及其陰影似乎在漂移,仿佛廣場在玩單人紙牌游戲,正用一副巨大的撲克不停發牌。
我們總算來到學校。燭頭已燃盡。黑暗籠罩下,我們摸索著坐到各自的位置上。這時老師走進教室,把一截油脂蠟燭插進玻璃瓶,開始了不規則動詞變位的無聊提問。光線不足,授課主要用嘴講,但內容仍必須牢記。當某個學生單調地誦讀課文,我們瞇著眼睛,望著蠟燭發射的金箭、復雜的鋸齒形線條,它們交錯如草葉,落向我們半開半閉的眼瞼。老師把墨水瓶灌滿,呵欠連天,凝視低矮窗戶外一片漆黑的夜晚。座椅下面同樣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浸入黑暗之中,咯咯直笑,爬來爬去,動物般互相嗅聞,低聲細語、黑燈瞎火地搞些瑣碎的小動作。我永遠不會忘記校園清晨的幸福光陰,其間,黎明從窗板上方緩緩升起。
秋季的風暴終于降臨。那天的拂曉來得遲晚并且泛黃。幻想的景致、濃霧彌漫的荒野,它們輪廓灰暗,成為背景,不斷遠離丘壑,凝聚并遠遠縮入東方天際,直到那兒突然開裂,猶如一張巨大、上升的窗簾邊角掀動,另一幅更遙遠的畫卷、一片更深邃的玄穹、一道可怕的白色罅隙,以及一束暗淡而駭人的遠光乍然現世,它缺乏色彩,清澄似水,地平線至此終結,又如最后的驚喜般被打開。那些日子里,在光芒的條帶下,宛若倫勃朗的版畫,我們可以看見具體而微的遠方大陸,它盡管從未示人,此刻卻從地平線上升起,處于閃爍不已的天空裂縫之下,充溢著明亮、蒼白而使人驚恐的光芒,好像升起自另一個時代的另一個鐘點,好像是上帝應許之地的短暫露面,僅僅是迷失的人們方能看到。那片耀眼、微縮的獨特風景中,一個火車頭正疾馳而來,它沿著七彎八扭的鐵軌迂回前進,冒著銀晃晃的煙圈,遠遠望去模糊難辨,繼而又消融于光明的虛無之中。
這時,大風吹至。它仿佛從一道澄澈的天穹裂縫里被拋出來,旋轉著彌漫整座城市。它似乎是用綿軟輕柔的質料織成,卻又狂妄自大,扮作惡魔和強盜。它又捏又揉,上下翻騰,并不斷折磨大氣,使之欲仙欲死。然后它在空中凝固,高高聳起,舒展如船帆,如巨大、緊繃的床單,像鞭子一般啪啪作響。它遍體扭結,緊張地顫抖著,神情嚴峻,仿佛要把所有空氣抽打成塵埃。但它隨即松開身上的活結,打開它的假套索,接著又奔蕩了一英里,并再次丟出它嘶嘶直叫喚的繩圈,不過什么都套不著。
狂風大作,煙飄霧旋!輕煙不知該如何躲避其責罵,不知怎樣轉向,無論是往左還是往右,不知怎么逃脫其拳打腳踢。城市上空,大風將一切征服,似乎要在那個值得銘記的日子里,彰顯它任意妄為的無窮威力。
大清早,我便預感到災禍臨頭。我在風暴中艱難前行。在一處街角,橫風驟至,同學們扯住我衣擺。本人就這樣穿過街區,平安無事。我們去另一所學校上體育課。途中買了些月牙面包。我們排成長長的兩列,大呼小叫,邁入校門并來到操場上。再過一分鐘我就該沒事了,就可以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直到太陽下山都遠離危險。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在體育館里待到第二天早晨。忠實的同伴們也會陪我過夜。可是造化弄人,威塞克那天得到一個嶄新的陀螺,要在操場上玩。廊道上,大伙擠得水泄不通,我被推到大門外,轉眼被一陣風刮跑了。“朋友們,救救我,救救我!”我嚷道,身體已懸在半空。這時我還能瞧見他們伸直胳膊,張嘴大喊,可是下一刻,我翻了個筋斗,沿著一道壯觀的曲線往上攀升。我越過屋頂高高飛翔,無法呼吸,憑意念看到同學們高舉雙手,絕望地叉開五指,沖老師狂呼:“先生,先生,辛米埃克被風卷走啦!”老師透過一副眼鏡望向他們。他慢悠悠地踱到窗邊,手搭涼棚,將天際線掃視一番。但他已經看不到我。在灰暗天空的陰郁亮光下,他臉龐好像整個兒是羊皮紙做的。“我們只好把他從花名冊里劃掉了。”他苦笑著說,轉身返回講臺。我越飛越高,飄向迥遠難及的泛黃的秋季蒼穹。
①拉丁語,意為“骰子已擲出”,愷撒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