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生》淚與翼 王統照作品集

    你們舉手禱告,我必遮眼不看。就是你們多多的祈禱,我也不聽。你們的手都滿了殺人的血。你們要洗濯,自潔,從我眼前除掉你們的惡行。要止住作惡,學習行善。尋求公平,解救受欺壓的:給孤兒伸冤,為寡婦辨屈。

    ——《以賽亞書》第一章

    已成了慣習的心課,從這一個月來,神父韋伯賽來往于××與××的路上時,不論是搭乘救濟處的汽車,或是步行過江邊跳上往×區去的電車,他在乘客的身邊安坐下后,便暗暗背誦《舊約》上這句話。有時多幾句,或者連接下文,但每誦到這幾句,他往往把上下文丟開了:一遍,兩遍,甚至幾百遍,像中國的老婦人數著念珠,念“阿彌陀佛”,不是到下車的所在總不肯停止。因為韋神父在中國將近三十年了,不易了解的中國書雖說懂得較少,而字音與中國官話他卻絲毫不感困難;所以暗誦以上這幾句話,倒不是用他從中學時便學過的拉丁文,而是背熟了的中國官話譯本。

    每位好清靜與篤信教義的神父都有在稠人廣坐里好閱圣書的習性,但像他,一連多少日子念念不忘專背誦一段文字,自然是少有的。

    “為了什么?”是悲憫,憤恨,還是懺悔自己的罪行?都不是。他懂得更深沉更廣大的基督教意旨,懂得對于圣書不只要明白還須加意實行,才合于圣靈的啟示。自己從十七八歲在教會學校修習,幾十年的光陰全用在精研教理,傳布福音,救濟苦人,以及教導學生埋頭科學的研究中,——就是戰戰兢兢給天主服務,自己確無什么需要痛悔的過惡。

    “為了什么?”他自己雖覺得有點奇異,可也記清:經過度刺激所養成暗誦以上幾句圣書的癖好,并非沒有因由。正是柔風乍拂的二月下旬,他接受了教會的分派,隨同別位神父與兩三個中國教士往難民區服務。每禮拜要去四個上午。那頭一天,——就是頭一次他踏進那荒苦的地獄時,迫入他的視覺,聽覺,以及手腳所撫摸踐踏的東西,使他安靜慣的神經突然變態。起初三天以里連睡覺都不寧貼,飯量也減少若干,真像魔鬼忽然追在自己的身影后面;簡直把他幾十年來鎮定安閑的一顆心攪起了滾熱的波瀾。到現在,一個月快過去了,雖說經難區的服務者費心費力清除了好多使人一見便生顫抖的遺跡,可是那三天的印象如烙紅的鐵印一般,永遠,永遠,打在我們這位善良神父的心上!

    他,稍稍清閑時,那最先的印象如給他責罰似的,一片,一塊,一滴,一掠,在他的記憶里映現,跳動,還有許多凄苦,尖冷,惡毒的音波,使他的腦筋浮漲,擾亂,甚至黃昏后在自己的住室中,沒有燈火便連手指都不敢伸動,皮鞋在薄薄的地衣上黏合住,像挪不動分寸。

    這意外的示罰使韋神父心思紛亂,殊不像對神學有修養的一個宗教者。春寒微重的夜中,他萬萬忍耐不住了,會將下房住的一個十六歲打掃教堂的中國孩子喊來做伴。那瘦弱的身體,在稍露火光的爐邊躺下之后,似把神父的恐怖驅逐了去。

    他對于這段圣書的暗誦開始,是往難民區第三天晚上的事。為了頭部的怔忡不寧,任管想法子要把自己的心緒安定一點;工作,讀書,祈禱,靜坐,俱無效果。每晚上一人在小院子里徘徊,在臥室里休息時,那些血化的印象總難逐出記憶力外。愈不愿想卻愈為清顯。就在那次晚飯后,他覺得胃中被腥腐的東西塞住,一陣眩暈卻嘔吐不出,二月的夜風吹拂著籬笆邊的迎春花香,與剛剛破開土塊露出青草嫩芽的氣息,前幾天神父最歡喜嗅聞,又愛在小花叢里散步。這時,一股濃惡味道送進鼻孔,他連連打著噴嚏,仿佛突中春寒。抖抖地跑上樓梯,撲向臥室外間的軟椅上,半個身子倒下去。閉上眼,不過幾分鐘,像惡夢般他看見披著頭發,滿身血跡的婦人;瘦得如一把稻槁的孩子,在又臟又黑的狹弄門口作直聲的喊叫;一條帶著扎腿帶的大腿;一具餓狗咬遍的頭顱,破地板上對面斜臥著腐尸;毛落眼紅的貓狗;骨塊;灰木;血點,……都在他眼花中跳舞,他失了鎮靜的忍耐,重復睜開眼睛,兩手在空間不自主地揮動,順著身子,往窗前的書臺下跪倒。

    勉強耐住,把臺子上那本厚厚的銅扣皮裝的拉丁文《圣經》隨手打開,是有意無意他也忘了,模模糊糊看完了《以賽亞書》的第一章。嘴唇顫顫,不能連續讀音,呆望著窗外朦朧的暗云。過一會,不知怎的,他想起找找中文的譯本,看那些方形字體作怎樣的敘述?

    及至用輕聲促顫著把中語譯文讀過,他倒安靜一些,有點說不明的古怪!為什么看多年記熟的拉丁文反不如讀中國的官話譯文感覺真切,感到心緒比較寧貼?當時這位敏感的老神父無暇解答這個疑問,以后,天天閑時暗誦這段中語譯文,他方漸漸明白過來。

    時間,空間,以及那些慘厲驚駭的聞見不都是在中國地方?中國的房屋,中國的男子、婦女、兒童,甚至于是中國種的生物,中國式的陳設上映現出來的?使他受到這意外的示罰,——神經的奇痛,紛擾,都不是別種人,別國地方,別國的物象,那完全是中國的。因此,聯想的奇妙作用使他對于這段中語譯文起了重大的應感。

    雖然不能即時把恐怖,戰栗打退,然而每讀過一遍,或暗誦若干遍后,在難于解釋的情緒分化中,確能夠使自己安心好多。

    在初往難民區服務的十幾天里,韋神父面容像更見蒼老,食量日少,性情也有變化;不同人多講話,不多看書,走路時身體東西搖擺,眼光顯得呆暗。教會的主持者以為神父究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不宜于常常奔走去做那勞心的工作,幾次同他商量,還是請他在教會共立的學校擔任事務,難民區的義務另找別位神父代替。但他絕不認可,并且說:這是他最愿意為主服務的要事,如一定不許他去,他的精神準許更壞。

    所以,他一直照定例每禮拜去四天,無論風雨都不請假。教會中人對于這位老神父的勤劬,更加尊視,不過大家也都為他的健康擔心。

    那個打掃教堂的中國孩子就是韋神父夜里不喊他,他也是天天在九點敲過后,便背著薄薄的被卷到神父臥室的外間睡覺,因為教會中人吩咐過他,夜間伺候韋神父,怕他的精神會有更大的錯亂。

    在汽車、電車、行人道上,韋神父嘟囔著那幾句經文,別人自然聽不出來。可是自從這中國孩子夜間與他做伴之后,神父對著淡光電燈在寫字臺前跪伏著讀那幾句話時,是不背這天真的孩子的,起初兩晚上聰明的孩子以為是神父們的晚禱并不留心,及至聽出是用中國話,而且夜夜是相同的中國話時,(孩子對圣書雖知道的極少,因為自六七歲受教會小學的教育,多少懂得一點。)便惹起他的注意。是他伴韋神父的第三夜,正落著凄清的春雨。孩子早早上樓,還不過九點,向里間偷看一眼,神父兩手捧著銀光閃閃的腰帶上的十字架,背著藍絨窗簾低頭獨立。孩子不敢驚動,慢慢地到走廊上站住,東南風把雨絲斜飄過來,打在臉上,稍覺清涼。兩棵外國梧桐還沒有掛出葉子,只有柔枝刷刷地響動。門里,東墻上那具有上下銅錘的老鐘,葛達,葛達,沉沉地很有韻律的拖出聲響。聽聽,臥室里神父,簡直沒一點音息,仿佛用心屏住呼吸似的。孩子終天接近規矩安靜的生活,早已與靜境習慣,倒也不以為意。不過對于這位老神父夜夜用中文跪禱,覺出異樣罷了。

    孩子好奇地時時從門縫里向臥室窺探,忽然,他聽見神父從嗆咳的咽喉里長長地吐一口氣,接著是清清楚楚的十個字:“……給孤兒伸冤,為寡婦辨屈。”尤其是孤兒寡婦四字聽得格外明白。孩子吃一下驚!因為幾天來這是第一回完全聽明神父的中文祈禱話的一句,這真怪!怎么祈禱詞里會有這些字眼?一向聽慣的,不過是主阿,……領導,……圣靈,……阿門那些字眼,怎么這老神父說什么孤兒,寡婦,又是冤屈?孩子想到這里便輕輕挪進門里來,恰好,神父端好十字架也由臥室走向外間。迎頭看,那是與自己做伴的孩子財生,便深深地注視一下,然后照例在書臺前鄭重跪下,比在教堂的神龕前還要嚴肅,虔誠,大聲讀:“你們舉手禱告……”這一段有意把聲音提高,叫財生聽清楚。他,一字一句,朗朗地讀著官話的正音。

    一遍又一遍,財生起初時還替他記著,可是十遍以上,一股被激動的熱情在這孩子的心頭躍動。(雖有幾個字不很了解,然而整段的用意是十分了然。)眼角上的淚滴不自主地接續淌下,鼻尖上一股酸惻,恨不得立時放聲大哭。誰知道是什么力量會把這天真童子的心靈攪成翻瀾?就在這淡黃色的罩燈之下:神父挺直上身,頭部一點一俯地如和尚念經,用間斷與近乎嗚咽的聲調一遍遍盡著念下去。墻上古鐘瞪著空闊的黑目對神父急切注視,鐘錘上下掣動,拍打著哀調的節奏。門外,一片風又是一陣淅淅的冷雨,半瘖的電車悶聲不時從遠處傳來。

    財生自從隨了爸爸到這個大城以來,幸得教會收留,小學畢業后居然在大教堂中解決了衣食的苦難。已經八年了,禮拜、祈禱、誦經,種種天主教的儀式他見得不少。神父、教士、女尼,誠心信教的男女,他更認得好多。在宗教的空氣中熏陶過這些年歲,這是第一次有這樣重大的不能自制的感動!幾句中國官話從老神父的顫音傳出,其力量使這應該快樂的樸實孩子幾乎想跑下樓梯,找個墻角放聲號啕,抒抒胸中的冤抑。

    這自然是一幅特殊的畫幅;一種神奇的聲音;——一個想象不到的境界!

    約摸過了半個鐘頭,(這一老一少的兩個靈魂誰也沒曾抬頭看看古鐘白面上的尖針走到哪個數目的符號上。)老神父把頭俯在地毯上,停住聲,寬大的后背一起一伏,手腳像是攣動,又呆了幾分時,他才回身站起。對面,倚在雕花門板上的財生用粗呢袖口橫遮住兩眼,小聲抽噎,雙腳與神父跪讀的膝蓋一樣,在地毯上未曾移動一步。

    神父從疲乏而興奮的朦朧眼中突射出明凈的光采,他彎著身子走到財生身邊,用抖顫手指輕拍著孩子右肩。財生羞澀地把兩手垂下,眼角一片紅濕,粗呢袖子上點滴著還沒濡透的淚水。

    “孩子,——財生!”老神父紅額上的皺折松弛了一下,立時又緊疊起來,喉中若有東西阻塞,不能說更多的話。

    財生更不知從何訴起。對這段官話的禱詞,在自心上正如黃昏后突來的暗云向漫空飛動,雖還時時露出一點星星的明輝,卻把捉不到,看不清晰。要問問年高有道行的神父,怎樣開口?

    惟有鐘錘一上一下仿佛響出“格——是,格——是”的默里應聲。

    神父上下唇全留的大部胡須,足有三寸長度,因為氣息粗喘,口張著,胡子的尖端輕輕點動,在遮領的硬白紙片上拂掃。他雖然不哭,與財生面對面時,兩顆大大的淚珠凝在豐厚腮頰上,閃出晶瑩的愛的輝光。

    風雨在門外似嘲笑也似作廣布同情的嘆息。

    凌晨時風雨早已停止。是禮拜天,教堂的大廳中自少不了誦經聲與祈禱的儀式,直至午飯后財生方才沒有事做。斜靠在鐵椅上閉著眼睛曬太陽。昨夜沒好好睡眠的倦意與雨后溫和的氣候摻合起來,向他襲擊。他用右臂墊著腮幫,仿佛走入夢境。教堂前面的石階下幾只鴿子快意地在啄食方出蟄的蟲蟻,鴣鴣的叫聲與樹上噪晴的麻雀互相應答。教堂外的小河有兩只木筏子停在混黃水面,像好久沒經使用,破帆布如一堆垃圾擱在船板上,粗繩,竹篙,破籃子,在陽光里像靜物畫,倒沒有一點水痕。一只蜷毛黃狗垂著尾巴,很斯文地從船板下層躥出來,像方從叫化子杖下跑脫,輕輕地嗅著船上的東西,找不到一口剩余的食物。

    自從炮火在四圍啞了聲息之后,這窮苦的區域更顯得荒涼冷靜,像是墳園。前四個月幾乎天天夜夜有空中的熱鐵落下,爆翻泥土;有連珠般的槍彈在小河兩岸爭著叫響;傷廢的窮民與逃避的驚喊布滿了這一帶,尤其是冬天剛來的時候。許多做小本生意的,做手工的,種菜田的,以及平日靠教會事業謀生的中國苦人,本來搬不起,又仰仗這一帶的三色旗幟,明白是教會產業所在地,雖說在大火包圍中,比較一下,他們覺得但能在泥墻土窨子里挨過些日子,總該沒什么更大的危難?……及至戰事越逼越近,以為是江面的來到河面上了;以為是在東北方的展延到西南方了,那時他們真的想走也沒處去,更無路可走。所以在生活的苦撐之下,十二月的半個月里,他們如墜入地獄。

    傷殘、死亡、餓凍、離散,就在這圍繞教堂的小區域中已經有難計數的慘事發生。如血夢似的,才幾天,飄過了,黯淡了,寂靜了!這小區域正等待著將來的新變化。下余的居民仍然得要生命,得找維持生命的方法。教會當那時也做過不少的救濟,……然而無論如何,到教堂做祈禱的人比平常顯見減少,而小街上破暗屋子里卻加多了穿孝服的兒童。

    誰也難推測這小區域將來的變化如何。當這年春初卻是人口最少景象最荒涼的時季。靠河的石子道上除掉偶有載運鄉村谷物,或豬仔雞鴨的大木車經過外,便是不得已要來來往往的本區窮人。叫化子在租界的大小街道上隨處可以遇見,這兒雖沒人禁止,他們卻不會來的。稍遠處,田野,壕溝,小樹林中,野狗不少,早晚爭叫,尖銳聲音與狼相似。扒開輕松的土壤或從河邊上將殘缺尸體拖出,成了這些赤紅眼睛的生物的豐富食料。所以那些窮人除卻怕冷,怕餓,怕記憶里的惡夢重現之外,他們最加意提防的是成群的野狗。

    真的,有兩次不見了三個男女孩子,約摸十歲左右。快黃昏時,他們離開菜園往不過五六十步的小林子里去拾干草,木柴,但這一夜沒一個走回,只聽見野狗的嗥叫分外厲害。圍著教堂住的窮人既沒器械,更不敢幾個人在晚上出去亂闖;說不定會從哪面送來飛彈丟掉性命。……三個孩子就這樣沉靜的去了!大家經過了多少次驚險,誰都看輕一切,何況是養不起的孩子;除掉他們的母親,誰也不覺得十分稀罕,至多是告訴不懂利害的孩子少往遠處溜達罷了。

    財生在這半年里并沒離開教堂區域一步,自然比別的窮人幸運得多,按時的粗米飯,堅厚的墻壁,外面干凈的衣服,有時會惹起鄰人的羨慕。但一切慘苦情形,他見的并不比別人少,他聽來的傳說反更多。凡是這小區域里死去的男女,教堂里總先知道,他們雖在屋里沒得飯吃,卻還誠心誠意信服天主的赦罪教義,按照教規,家有喪事準到教堂里舉行儀式。財生天天在教堂大廳里打旋,那次為死人懺悔的儀式他不知道?

    是這樣的周圍,這樣的空氣,這樣的鄰居,這樣的時候,一個十五六歲好玩好鬧的孩子,在精神上激發出什么反應?正如吃苦藥過久了的病人,財生幼弱的心早辨別不出悲哀與喜樂的味道。時間久了,他連尋思的耐力也提不起來。他不怕也不曾想逃避,更沒有常流的眼淚陪人哭泣。在記憶與聯想中全是一片陰慘云絮罩住說不出名字分不清物象的空間,偶而瞥見一次明亮的朝陽,仿佛在深谷下忽透進一線光輝,使他沉沉的心靈頓覺清明,空爽,一撮青春的火苗在冷灰堆里向上跳動一下。不過,這偶有的啟示太少了。如機械般的起身,掃地,填飽肚皮,倒頭在硬木板上做著不自主的夢,一天,一夜,模糊沉郁地過去,接著又是一天一夜的轉回。時季從冰冷的深冬一步步拖進了微溫的開春,在這連接鄉村的教堂區里,河流、小樹,生菜蔬的園子與青草地,冒開過去的血塊,沖蕩著過去的腥臭,到處似乎遍浮著清新的春氣了!但,財生的心上依然是一片陰慘的云絮,絲毫不曾受到自然的愛惠。就是他終天遇到的鄰人:黃癟面容,彎腰袖手的身體,皺起眉頭,人人不愿交談的緘默,一個樣!

    在這里并沒人覺出什么是春天。

    可是,當昨夜聽明了韋神父的中國話禱詞時,財生突然像從陰慘的云絮里墮落下來。埋在弱小心靈深處的痛情屬于自己的,家族的,鄰人的,這小小區域里的,——也可說是廣大的人間的,如烈火的野燒,模糊的已經麻木的神經頓時清醒。回想沉痛的過去,觸動現在的悲涼,頭一回,他曾未經過的終夜失眠。聽聽臥室床上的老神父,也是一歇兒打著鼾聲,一歇兒又長長地吐口氣。愈睡不寧穩,窗外的風聲愈大,古鐘的上下錘愈像怪物的嗄聲使人驚怕!

    一清早,財生揉著紅腫雙眼,去打掃教堂,雖是陽光明朗,他卻時覺著打冷戰。

    看守鐵柵門的老王打量著這孩子的面孔,悶聲悶氣的問他:

    “阿財,年輕小人就學會抹眼淚,你打算抹到什么辰光?這年月,哭中嗎用?——死都不成!你為啥事,咳,想你爸爸,咳,丟開罷!人家的爸爸輕輕的喂了野狗的多哩,他又沒死,你多福氣,還哭?像你這樣,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該躺下了,……”

    老王比韋神父的年紀還大得多,在這個區域里他的年齡以及與教會的關系都真值得多少人喊他為老伯伯。五十年的生活與教堂拌合在一起,也許他到這邊做工的時候比神父屋子里的古鐘還早多少年。現在,教會給他這份清閑差事,等于養老,除掉擺把椅子坐在鐵門后面,什么事都不用做。其實,他那患風濕的兩條腿早已不能多多走動了,大熱天還穿著厚棉褲,眼睛怕見亮光,所以他坐在門后老是背著太陽。不過平常時,他愈老愈愛講話,嚕嚕嗦嗦,十句中有五六句重言,音調又是南北交雜,本地人不容易全聽懂,所以大家雖喊他老伯伯,卻少有愿意同他敘談的。教堂中別個工人年紀相仿,無論做事體或閑看時,有他們的共同興趣,總居心躲開這老頭子,不讓他拉扯住,走不脫身便得耐心聽他的絮語。財生這兩年漸漸大了,可與那般工人還差得多,在教堂里更沒與他年紀相等的孩子,正如老王的老態是一例的孤獨。為了財生的性質安靜,人又小,聽話,老王倒找到了這么合適的一個說話的對手。——自然是一個嚕嗦著長言不休,一個是常蹲在地上看螞蟻打架。吐出的重音,財生有的簡直不很明了,但怕追問下去,那樣,老王的話更沒有了結的時候。老王喜歡這孩子就為的這一點,無論如何,只是不干活,他總可以直聽下去,盡管是什么話,沒有反駁,沒有嘲笑,也沒有厭煩急躁的表示。老王,多少年來心頭上貯藏的言語在這兩年的空閑時,幾乎全講給財生聽過。財生固然高興看螞蟻,看草根上的小蟲,但逢到愿聽的故事,有興趣的,增加知慧的話,他倒能靜靜地領受。這富有種種經驗的老人,對過去一切記得特別清晰;尤其是在這個教堂周圍的事件人物,哪怕是一棵死樹,一次盛大的彌撒禮節,每每背舊書似的詳細說出。初聽時,因為他那語音悶重,顛倒敘述,難免找不清頭緒,但財生聽得過多了,也就容易了解。因此,這自幼少受教育的孩子,在無意中卻得到好多有益的教訓,有趣的古老故事。

    老王看財生哭紅了眼睛,他猜定是為他爸爸,所以一開口就說了那幾句直爽關切的訓辭。

    財生用污黑手指在水泥墻上畫著十字,還同平常一樣,靜靜聽著沒應聲。

    “還哭,不懂,——不懂事!我,我早沒得眼淚了。你忘了,……小人,多會,我——我告訴過你的那個故事?蛤螺公主哭的淚都是珍珠,別瞧這是個怪故事,那樣淚才值錢,才得哭。像咱,哭,哭怎么,哭也不值半個米粒!哭嗎,……咯咯!”

    “老伯伯,哭,不是為的我爸爸,——他在上個禮拜還寄給我一個信片。……”

    老王右手在耳輪上摸摸,惟恐聽不明白,幸而站的靠近,孩子的聲音清亮,聽來尚不吃力。

    “一個信片!從哪兒,還是老地方嗎?你爸爸,這小子吃得起苦,有種;……他沒丟胳臂,沒缺了腿,沒喂野狗,……啊!小人,為嗎你眼珠子發紅?……我眼力不濟,可是對你格外留神。你下了神父的樓梯我就仿佛看見你臉上有點兒發胖。……”

    財生仍然在墻上一縱一橫的畫十字沒的答復。

    “韋神父,那頂好的神父,他會難為你?——不信,我不信。準是你做下不是。……”老人以為自己的推斷很近情理,像預備對這向來看重的孩子好好儆戒他一回。

    “韋神父,是呀,韋神父的!……”財生說著,即時把臉伏在靠墻的雙臂上,如剛剛受過難為似的嗚咽起來。

    “噯!……咯咯!小人,太自在了,連那么好脾氣的神父都支用不了你。他多好,差不多天天往××去給苦人救災,救難,風里,雨里,有病還不脫懶。……小人,人家為的什么,別說我老的嗎事不懂,我怎么不懂?這比對你對我一兩個人給點好處哪個多?我老了,炸彈打死也不離開這教堂。天主保佑我,一份全尸得埋在教堂的泥地里。難民區,誰到過?……到過不必提,咱這兒難道不是小樣?……人家,神父為中國人吃多大辛苦,你還受不住一句話,……咯咯!……小人。”

    財生不急著分辯,等一陣嗚咽過后,他仰起頭來大聲道:

    “老伯伯,誰的話我受不住?韋神父,對誰也沒發過脾氣,可是……”

    “怎么?……咯咯!……”老人細小的眼睛張大開來,在石柱后面向深沉的教堂大廳里呆看。

    “是一些禱告,……天天晚上的禱告,夜來,我方才聽懂得,——懂得!老伯伯,你說的對對,人家是為的大家。……”

    “禱告,……禱告,你就哭了不是?好孩子,天主把福氣早早給你,你有出息。聽神父的禱告哭得眼紅,孩子,我在教堂這些年倒是稀罕事兒!你,孩子,這么好,許你也做神父?”

    老人沒了牙齒的口頓時張開,從蒼白胡根里發出宏亮笑聲。他那狹長得像干癟木瓜的臉上新添一層喜樂的紅潤,仿佛發現了什么奇跡。本是暗昧的花眼——一只還生著凸高眼翳,也放出閃閃光輝,這是十幾年來他一向稀有的慰安。由財生兩句答話上引起這孤寂老人的無窮希望。

    一個黑長袍影子從大廳的走道中擁出,恰在這時,韋神父的高大身軀立在這一老一小的教友中間。

    “啊啊,早安,……神父,今天是多歡喜的日子!我給你祝賀,也給我祝賀,這孩子,……神父,難得他能夠有天生受圣靈感化的好心。”

    老人把少年記熟的成語很有節制,像背書般獻給這莊嚴的神父,神父向來曉得老人的性格,又看看是剛剛與財生談過什么的樣子,便明白了。

    “老王,你一樣有好的本心——好的本心!”他不再說下去,握住老人抖動的手指,拍拍他的肩頭。

    財生一時倒呆了起來,無話可講,愣瞧著老人的破羊皮袍角與神父寬厚的衣緣被東風輕輕卷動。

    忽然,從門外小河那面傳過來一陣尖利的軍號聲,緊接著銅鼓敲著殺伐的節奏,把這三個人的心思打斷了。神父低頭不語,轉身走上旁樓的涼臺向遠處俯看,那臉上滿浮著希望光輝的老人扶著木杖蹭蹬到大門外去。

    財生這時倦倚著鐵椅,回想早上的光景,雖覺得有點希奇,卻不很明瞭,只好望著黃濁的河水發呆。

    從那個風雨晚上與第二日清晨的幾句談話里,韋神父同這個天真孩子彼此都像覓到了久已失落的珍寶:一個在異國傳布福音的孤獨教士,一個自小便墮入苦難的鄉村兒童,命運與心頭的熱力把他們聯合起來。他們中間原距離得那么遠,年齡、身份、經驗、教養,這些阻礙著人與人的隔閡,現在,兩個純樸的靈魂都化成一樣,——坦白的,明亮的,他們能夠了解心與心凝合的秘密,能淡化了遠隔的,人造的虛偽。

    神父,初時也如看門老王一般想,這孩子的特殊激動或是奇跡,但經過幾次問答后,神父才明白過來。雖然激動自有真因,卻更顯出同情的尊貴與人性的偉力。他并不因為非奇跡便輕視這孩子的真感。神父在厚厚的大日記本子上曾用他本國文字把與孩子問答的言語鄭重寫下。這冊足有兩英寸厚的紙本是半年來神父心血的結晶,除掉近來為暗誦那段中國官話費去的時間,服務余暇大都就借沉痛的筆墨消磨了去。

    按日記明,有兩段是用狂草寫成的:

    二月二十六日,薄陰,大風雨后第三天的午后三時。

    從難民區辦事處回來,雖照常例暗誦《以賽亞書》第一章的幾句圣言,卻存著急于問問那奇怪孩子的心思。……汽車轉過好多彎,轉入××路的西段。第一次,主啊!你的仆人竟然中止了暗誦那段話。……晚上與第二天有陽光的清晨,那孩子的眼光,畫十字的態度,……那老人的歡喜,全在我的回憶里畫出。

    這血跡,點滴的大城,……汽車的兩旁不依然送還了春之氣息?離開人聲嘈雜與貨品堆積的江邊鬧市,風,輕飏著東方最美麗的樹木的柔條似向行人招手。聰明的中國詩人,寫到春天,總愛與這種樹的枝葉連合,把意象詩更為美化。從三千年(這不是確定的紀年數目)傳到現在,哪個詩人在春天不對于這種樹木特別懷感!是呀,“楊柳依依,楊柳依依,”這清簡的詩句存在我的記憶里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記得在巴黎讀東方語言,什么機會學到的?至今不能忘懷,這兩句的法文,英文,中國官話音的讀法,慚愧,我都了解,都念得出。

    真是一月來的第一次,沉晦的心中觸到了生之歡喜。——這不該是一個虔修者應分說的話嗎?天哪,不敢違背自己的受感,自從到那“地方”以來,我竟擔心自己會時時墮入異教徒的想象與迷信里去!……那段圣言,那段圣言。

    幾個破衣小孩在大路的西段一個大空場上踢毽子,白衣的阿媽推著西方嬰兒的精致臥車在行人道上徜徉。像是預備新造幾所樓房,空場后面連接著一帶田壟,窄小如衣帶般的小河溝,臥倒的籬笆,幾十個中國苦力正在掘平土壤。說是田壟,除卻幾簇自生的黃朵菜花之外,全是輕松的土塊,青草到處向上茁發著尖細的微帶紫色的嫩芽。還有露出碎磚塊的土墳,坍落了,快平得與地面差不多,一層青痕蒙在上面。隔幾十步外看去,像浮騰著美麗的淡煙。孩子們在墳頭上賽跑,苦力們不時踞在土堆旁邊吸著香煙。

    這兒微像法國潔凈的市鎮,像永遠安享著時季幸福的地段,和平、安靜,一種令人想在陽光里午睡的微倦向道旁的行人襲來。往遠處看:……沒有煙霾,沒有江邊濁氣,二月午后的晴光到處撒布著瞇目的金輝,天色碧藍,無一星星云彩,離雨季還有些日子,所以空中的光與色是如此新鮮,清麗。

    主啊!你給萬物的生命,無時無地不洋溢著燦爛的光輝與無盡的恩惠!……

    這一霎時的印感挾溫風吹過,但,……我的心又輕輕抖戰了。半小時前在那……那“地方”聽得什么,看見的什么?

    春,是這大道旁一段的人與物能夠自私的么?……為什么?在我們面前造成痛苦與饑俄,……求死不得(請求主的饒恕)的種種地獄?

    心思如被毒物咬噬,閉上眼,口中又誦著那段話。……我老了,鎮壓不住一點點的激動!主啊!我是十分怯懦么?

    ……“求你垂聽我呼救的聲音,我向你祈禱!——”

    寫過上一段文字,雖然不成字體,卻覺著精神分外活動。……天主叫我在老年時懂得人間的最大邪惡,我應該為苦難的好和平的人群服務。無論如何,我都安心。——被激動的不安是應受的懲罰。……

    午后似乎比每天的倦意減少了些,在教堂的東南墻角上看財生——這樸實的中國孩子用長竹帚清掃花壇里的碎物。我像不經意地與他問答過下面這些話,這些話應該永遠使我記住,深深印明,……為了主!我不敢不帶著深度花鏡把它們一一的寫下來。

    “孩子,你爸爸的事我懂得一點點,最近的信從哪兒寄出的?”

    “神父,地名很生,是啥關?……實在并不住在那里,寄信的地方是,……”

    “咦,我想想,這名字常常記到,坎唐的?”

    “我哪能說得上。”

    “信到你手里經過多久?”

    “明信片的背面一行字,×月二十八日發的。”

    “平信,慢來,兩個月,——他現在還做鐵匠的活么?”

    “我爸爸還能做別的生活?他今年平五十,學了一輩子手藝,他還能做什么,——當初隨了謝阿爸去,原說是隨著大伙兄弟做鐵活的。”

    “誰是謝?……”

    “神父,你不知道謝阿爸,這兩年來他一有空閑,就騎著腳踏車到教堂作禮拜,到爸爸屋里吃茶,談天。”

    “啊啊!是那個高個子稀胡子的,你們不都是趕著他叫賽羅漢么?是他,他,我哪會想到你爸爸是跟他跑到那遠遠的,好遠的地方。”

    “這事情看鐵門的王伯伯都知道,他同賽羅漢阿爸是同鄉,他們會打鄉談,一個字都聽不懂。他的官不很大,聽說可以帶兩百人,管行李,不打仗。爸爸是他薦給里頭,退走時頭兩天爸爸便離開咱這兒,聽說會細鐵活的有十來個隨了去。神父,你記得那幾天多冷,早上一層厚霜。像是樹木帶孝,爸爸在落厚霜前一晚上。……”

    “啊,向來不很詳細,賽羅漢,是一個好人!”

    “神父,不是他,我爸爸現在不還住在咱這兒?”

    我不愿再說下去使這心腸脆弱的孩子難過,盡著他慢慢地用半青小竹枝拂掃著松動的土塊,一個小蜜蜂嗡嗡地繞花壇打轉。陽光映得腮旁微微發熱,這孩子也像懂得我的意思,忍住淚做活,等著把酸痛的氣息壓下去再說什么。

    我來回走著約摸有十分鐘,突然站到孩子的對面,一字一字的問他:

    “財生,你愿意永遠不離開爸爸在這兒呢?還是愿意他為大家做鐵活,吃辛苦呢?——你恨謝阿爸呢,是感謝他?你憑真心告訴,主是不喜歡說謊話的人呀。”

    這孩子睜大了眼睛,把竹帚挾在腋下,抬起頭望著寶藍色的春天,他急切地回答:

    “神父,前兒王伯伯說的對呀!多少孩子的爸爸喂了野狗,把身子做炸彈爆開的花朵,多少年輕的,……神父,我從五歲被娘——被娘丟了,一天沒離開他,沒有爸爸,我還會在教堂里做事體,離不開!……看看人家,想想各地處的打仗,爸爸五十歲了,還有氣力做鐵活,是他樂意去的,樂意這么辦,神父,這是天主的吩咐,我是爸爸的,是天主的,他樂意的事,我不會說謊,我也樂意!如果我大點,早該替他去,不,跟了他去。

    孩子一向沉默慣了,又沒讀過幾年書懂得言語的技巧,但這段誠實的由真情激動的答話雖是吃吃著吐出來,每個字音卻像從彈奏勇壯音調的鋼琴鍵子上跳出。他眼圈中一層潤濕,口吻上留下幾星唾沫,都在斜射的金線中閃著微光。像一時的錯覺,(我看見)在孩子昂立的頭上,仿佛有一團淡淡的蒸氣形成半圓形弧輪,……在這地方,我覺得只有莊嚴矗立的教堂可與他比量著宏大與偉壯的氣概。

    我靜捧著胸前的十字架不能對他平看。

    直至夕陽被西方的矮林接去,我與這孩子陸續談著,方才全曉得他的生命是如何造成的,有過何等重大的變化!(主啊!除用重大二字,我還敢用什么別的字眼。)

    他母親丟了方出生的他的妹妹,給鎮上富人家做乳姆,把自己嬰孩口中的食糧喂了別人的嬰孩。為的補助他父子倆的衣食,可是魔鬼還一直逼迫她受富人家少年的誘惑。(誰的罪?)隨了那家說是躲避土匪到這大城中來,從此便像一枚針丟到大海去,信沒了,人也沒了!小女嬰不到六個月死在他爸爸的臂上。接連一場稀有的旱災,辛苦種田,幾畝的稻子到秋來只有干秸。……他的祖父病死,也是餓死的,田被人家的賬房用賤價強買去。于是,那原會做鐵活的農夫領著滿身生濕瘡的孩子,——財生,也投到這個火焰的大城里來。

    以后,是天主的指示,他竟在教堂區域的小工場中找到下手活,……以后,他與孩子受洗入教,謝謝主的保佑!他們在這火焰大城的一角里安安穩穩地度過近十年的歲月。

    后來,他的生活漸漸充裕,又學會了用機器做銅鐵細活的本領,孩子免費在教會小學里讀書。……他有兩個弟弟也丟了鋤,鐮,來投奔這幸運的男子。他們年輕,有氣力,一個學會了開電車,一個在××販賣青菜,都能好好生活下去。也都娶過妻子,這自然全靠大哥的資助,教導,出資本教他們習學本領。因為他們在鄉間早連住處都沒了,只是給人家做短工,幫田里的粗活,一年里總有幾個月連糙米都不容易吃。

    但,現在,……重大的變化把兄弟三個的生死隔開了。販賣青菜的那個年輕小伙子,最早,最慘苦的到天上去了!相隔一天沒逃出,傳說是與一個小巷中的鄰居,十九口,(我的主!我怎能記述下去。)……一同在……二歲的孩子,那年輕母親——腹中的血塊。……

    這傳聞是一個月后由那地方逃出的他們同鄉人口述的。……

    安排好的死亡暗道早已開放等待著他們,不過時間上不同罷了。據孩子說:他的二阿叔最是性情好的鄉間人,一點酒,一支香煙都不妄費,好容易學會在電車上當司機,經過不少困苦,可是三年下來,他變成司機生里頂有成績的一個。一次差錯沒出,一分鐘的班不誤,對使用那鋼鐵的器具如少年時手中的鐮刀,熟練,精巧,……在租界里,一步也開不到界外,誰能提防那橫來的災難?

    江邊的空中炮火正劇烈的時候,每一個清晨,下晚,是人人見慣的表演:有時鐵燕子居心鼓著驕傲雙翼掠過船只擁塞的江面,到江東岸丟下幾顆尖形的煙彈,打個回旋又低低地飛向北方。經過幾日,交通的器具仍須開行,這孩子的二阿叔自然不能推諉,只好立在站臺的銅把手旁靜候命運的鋪排。種種慘狀,他在江岸的這邊遇到的太多了。一個開花彈的炸裂,多少生命與東西改變了原來形態,一縷黑煙便燒毀了多少房屋。他曾與他的侄子說過,同事的工友不論年紀老少,誰也記不起恐怖這個字的意義。腦子被聲響轟震得麻木了,據說有一個禮拜,他除掉自己腳尖下的鈴聲,什么也聽不清楚。

    有那么巧慘的機會?恰好逢他值班,早上六點,在冷霧中由××開往江邊去。他的哥哥有事情往那邊,便坐著親弟弟開的機車同行。因為對岸的工廠早已停工,東行的車,大清早時空蕩蕩地沒有幾位乘客。他為職務的規則限定,自然來不及與大哥談說家常,及至到最后一站,車頭剛剛軋住,三五個客人匆匆下去后,幾只鐵燕子已在高空里展開了苦斗。電車沒急于掉頭,他與賣票的年輕人都忘了在什么地方,不肯挪動一步,仰看暗云中上下翻飛的姿勢。他大哥幸而膽怯,站在對過大樓前的沙袋旁,盡向他們招手。然而命運的時間到了!兩只追逐的燕子突然降下,互射著密集的槍彈,一時江邊的苦人都爭著逃跑,可憐這孩子的阿叔究竟沒挪開寸步,便被兩顆火彈從斜面打倒。……

    孩子的記憶力那么清晰,從他的爸爸口中把兩位阿叔的死事告訴得如在目前。我強壓住心的劇動,聽這如秋葉飄落般失掉生命的故事。……

    后來,那死人的寡婦——新娶的,不到兩個月隨人走了,好在沒留下一個孩童。

    天呀!我記這種句子,我真的覺出筆尖上流出罪惡的黑滴。……

    孩子的爸爸曾有幾十天的神經錯亂,他自己逢人數說,是他把兩個健壯的弟弟招呼到這大城來的;還在鄉村,他們有氣力,有手腳,總不會生生餓死?

    及至在我們的醫院里給這個鐵匠治療痊愈,那時,炮火也隨著時季漸漸西移,——是教堂區域很擾亂的時候了。

    費三個下午才記出上面的文字,是精神懶散呢,還是體力的疲勞?

    預備打一份清稿寄給巴黎的報紙。

    另一段關于財生的記載,距上文有半個月,是神父服務難民區第一次臥病,在醫院床上用鉛筆寫的,不像上段的詳密。

    一個月來的睡眠全被惡夢圍繞著,到現在,我不能不相信自己腦力的脆弱。

    除掉與財生說幾句話外,有什么在我心里現出一絲的亮光?雖然柳樹更綠了,城西端注意園藝的人家,玻窗外木板上偶而有幾朵早開的小玫瑰花,用鮮麗的色彩迎接著早春的光輝。天天觸到眼中,卻驅除不了我的心煩。……早提防著的病真已沖入我自覺康健的身體!……夜眠不寧,心臟力衰弱,食物減去三分之一,眼光在暗處刺痛,頭部劇烈昏暈。……

    終于請假休養,主啊!你的仆人的意志太弱了。

    從聽那孩子悲訴著他兩個阿叔的慘死后格外使我驚怖。慚愧,你這沒勇力的人,……夜夜似有兩個血影迷離的中國農民型的漢子在我身旁站定!天主,我不應該在你的神力保佑之下紀述這么瘋狂的言語。

    ……過去的日記我不敢翻閱,這一本是新買來的。從入那地方頭一天起,啊啊,我寫的太多了。想保留的印象太清楚了。這不是我該當的示罰?每頁上似乎在藍黑水中凝合著血跡,——那些男女孩童的血跡!每個字母像是零碎斷折的骸骨。……

    為什么再寫呢?醫生與看護都不許我讀書,寫字,我不是好弄的學童,他們自然不疑心我一個人在病房里還耐不住心上的擊打,瞅空畫上幾行。

    今天,那孩子隨著教堂的同事到醫院看我,他把親手擷的一束野花放在小臺子上。黃瘦了好些,才六七天,我猜他曾遇到什么事,問他,靜靜的搖頭,嘴唇向外突了突,有話又咽下去。他不說,我也不敢追問下去。

    這火焰的大城愈來愈像待火巖掩埋的邦貝啊!邦貝,二十年前我經過那里,溜達了整個下午。可是,我居然在這東方的大城平安過了若干歲月。……

    抵得過?這一個月的見聞,這場奇災,這重大的人間變化!我奇怪,當年羅馬人好看斗獸場的慘劇。……殉教精神!由于每個耶教徒的勇敢與熱情,如果我是當年的教士,置身在餓獅猛虎的口爪之下,……怎么樣?

    這一個月的見聞,我只是拾得了那孩子的一顆心,抵得過么?若干歲月的平安,現在我也隨著這國度的人的靈魂在戰抖,在血夢里巡游。……

    經過試驗才懂得自己的缺陷,一樣在教會中服務,行著主的意旨,我偷居在這城市,比起在各地方殉教的教友如何?正與這城市的中國人一例,……計數,多少教堂的毀燒,教士的慘死!……

    這國度的人安居在這兒怎么想呢?我可不敢與各地方遭受人類大災的教友相比,可羞呀,——我們的生活與良心。……

    財生似乎曾未到過這樣規模宏大的醫院,雖然他含著一臉愁苦,然而對一切的陳設,用具,與醫院中的人物都用驚奇眼光四處搜尋。在我的病榻前,他只說過兩句話,以后,郁郁地隨著那位同事的朋友走出門去。看護姑娘們見這么窮困的孩子送這么不值錢的野花給我,她們不講什么,當然有點怪異。

    他們去了,一晚上我稍稍寧靜。孩子睜大的淚眼好像在塵土堆上射出兩顆潤朗的明珠,代替了那兩個慘淡的浴血身影!……與我在那個下午問這天真孩子的話一樣,是恨呢還是愿意?(為他爸爸遠走的事)我恨孩子告訴出這兩件血的事實么?否,否,難道我也愿意聽么?……主知道!我現在墜于何種的境界。

    病中仍然不斷地暗誦《以賽亞書》第一章的經文,直到沉入夢里。不誦書腦子中更感紛亂,愈清閑愈多想象的痛苦。但,今夜由夢境醒轉,忽然記起了“驚恐如波濤將他追上,暴風在夜間將他刮去”另外兩句。一定是《舊約》上的話,無論如何記不清在哪一篇里。記憶是生命的撒旦,也是傳布美音的天使。

    預備查考,天未明時在枕上把上兩句話記下來。聽,不是清脆的槍聲么?窗外又像閃著火光。……

    閉上惺忪的眼,那地方……的現象,……那個巷口,那個污黑的頂樓上面。

    再不能忍耐下去,把醫生切囑少用的安眠藥粉又吞過一包。

    槍聲在遠處接續響起,不是聽覺的錯誤?

    一只怪鳥在院子的大樹上尖叫。……

    晨,五時半。(記不起日子了。)

    神父在病床上看見財生憂悒的面色猜到準有什么變化,不錯,“變化”是把守鐵門的老王已經裝入薄木棺材葬在郊外的義地里了。

    老王雖沒有神父的智慧與深刻的見解,可是也沒曾受過神父的精神上的苦痛。終天離不開大鐵柵后面,眼力差,耳朵有多年聾病,外面的聲響輕易聽不到。大家怕他嚕嗦少有同他交談的興致,所以任管怎樣鬧得沸反盈天,多少事自然不會被他知道的。每晚上,早早安睡,休息著為重咳苦擾的身體。夏天、冬天,他沒有多大分別,除去按時更換幾件舊衣之外,時光的流轉變易在他的記憶與感情中似無所覺。這十年間,老人生命的延續頗惹起教堂左近人們的奇詫。不拘他坐在陽光背面手弄著兩個烏黑的核桃,或是和衣躺在帆布床上,常見他的,都有這是一半枯骸的異感。總想,他早應歸入樂土了,為什么如已干的樹枝一樣,經過幾度嚴冬還掛在樹上?職守是看守大門,其實他像一座眼珠獨能轉動的木像,出出進進的生物本不用招問,他也不多費口齒。近兩年除向財生嚕嗦一陣,他便無用言語機關的需要了。經過教堂或偶去游觀的男女,差不多把他看做靜坐在教堂門口等待施舍的盲人,有時真有一兩個小銀幣丟到他的腳下,他不撿起來,也不否認,卻等著誰來撿拾,覺得倒有趣味。

    關于老人的平生誰也不詳細知悉,五十年快過去了,他初來時老一輩的教徒死的死了,與他年齡相似的也沒得幾個;有又不在教堂里作事,不過是左近靠手藝或種菜的窮人,終天為生活掙扎,哪能常常質問這個老職工的歷史。但,誰都明白老人的孤獨。家,親串,甚至外面的朋友,一概不見,像海波上的一根海草,沙堆里的一滴零露,天生成無伴侶的一個木像?他與年輕點的工人,鄰居,絕口不談自己的身世。他得到談話的時機只說種種故事:如兵亂,海上行風船,山谷里打狼兔,燒林子,淘金,似乎都有過經驗;舌頭粗大,語音又復雜,可是那些質樸與珍奇的故事卻能引動小孩子的聽興。教堂的工人聽得久了,幾遍之后便感到不很新鮮,怕他盡著麻煩,所以他人愈老愈難找到聽故事的對手。何況這地方近幾年從無線電匣上,能聽大戲,小曲,滑稽的佛經,有噱頭的下流話……小孩子為各家的生活困難,從十三四歲便往工廠去補名童工,已往的古老的故事自然不像前些年容易招引聽眾與有傳播的機會了。

    那些人住這大城里的,紛忙著自己,對別人都不關心,何況是對候死的老人。他的生平,隨著日月的奔流一年一年送到暗黑的無邊畔的深淵,甚至他自己也想不十分清晰。

    在戰火的迫壓之下,老人卻獨個能夠坦然過去,經過四五天,他才知道在那大河北面與江邊的戰斗。不看報,向他人探聽不明,大家都在驚惶里紛忙,更不向他多說,他索性不問。……一天天還是坐在那粗木椅上半睡半醒地度過。飛機如春日的鶯燕到處翱翔,老人雖經財生指示,不是低空緩飛,便弄不清那些黑點在云層里的上下。所以一二回后他再無一般人佇足仰觀的興味。大炮在夜半或黎明前是最多怒吼的時候,他卻正做著懵懂幻夢。因此,教堂的職工與左近的鄰人,連財生的爸爸都一致尊稱他是“福人”,是天主特別祝福他。除他外,這小區域里一條小狗都時時聳著耳尖抖動體毛,找躲避巨響的所在。

    幸得財生父子略略告訴,老人明白這場大戰是那兩方,是什么人,為的什么,記憶與理想的認識,他比每天看報紙的還清楚。從頭一次,在那遼遠的遼遠的外國江邊上,這兩方打交手仗,他已經掠過火彈的飛影十年了,三十年了,……下去,下去,直到現在,不料當自己像一塊骨肉的廢料時,又這么接近地聽見兩方的戰聲。

    他雖為聰明所限,卻隔幾天就拉住財生講報紙上的戰事消息給他聽,有些年輕的教友往往帶著輕藐的口吻說:

    “財生向木頭說新聞,這才叫做白費。”

    “眼花耳聾了,他心里管得了這些!還不是一盆稠糊。”

    有的會用更俏皮的成語:

    “格一老一少算伊壽頭碼子碰頭,牽藤扳葛的,倒像有介事呀。”

    可是這些浮薄的話觸到鐵匠耳中,他立刻會給他們一點嚴重的教訓。因為他既有資格,識字多,又是神父們很契重的工人,大家只好抿嘴靜聽。財生從爸爸口里多少曉得這像殘廢的老人,年輕時有點來歷,早已對他存一份敬心,只要老人愿問的事,孩子總就自己知道的盡情告訴出來。

    老人反而沉默得多了!除去問問財生外并不多發議論,更不嚕嗦。聽過新聞之后往往在近于土色的面皮上淡淡的泛出一層光彩,一只生過白翳的眼珠轉動得更快,想從模糊的臉前找得一股明熱的光。嘴巴下的蒼色短胡前后抖亂。有時使財生恐怕的是一陣急喘,帶著他喉中的積痰咯咯作響,鼻孔微微發青,孩子急了,即時替他捶打胸背,或倒半杯苦茶給他吃下。不止一次,這樣經驗教會了知慧,財生也漸漸把新聞的重要點避去少談,免得這愈沉靜愈易動肝火的老人急躁。

    從鐵匠出走后,財生把樂意失掉,同時這老人也不再追問戰事的消息了。他對孩子不勸解也不嘆息,常喊著“阿——財,——”卻不說別的話。孩子凄涼地立在一邊,又一步步蹲著走去,老人欠欠身子重復坐下,手指敲著木椅的圓角。他們,真的,這一老一小,天天像演同樣的啞劇。

    是他們天天在教堂鐵門后演啞劇的日子,韋神父也從安閑從容的靜境中到地獄的邊緣,作精神的探險者去了。

    那幾天,——二月上旬的好風日里,神父似帶著少年人的熱情暗誦著《以賽亞書》的句子,在樓上住室里打回旋,看門老人卻與財生在鐵柵后伴守著彼此的寂默。

    是老人手指敲動的傳音早與神父喉舌間的禱詞有了呼應?也許同情的風信互遞著它們的消息?

    但他們卻還沒互相了解。

    一夜的風雨,一段中國話誠切的背念,——那一個春晚上一道飛投的眼光,——那么柔韌,那么纏綿,那么惠愛地,串起墮到黎明時珍貴的淚珠,第二天,在陽輝的顯耀中,這串用同情穿起的淚珠又突然地送入老人的干枯的心源。

    在神的監視之下,他狂樂地接受了他們的贈禮:異國的教士,孤零的孩子,——他這把年紀,這身癃疾,夠了!他對一切還希望些什么呢!

    從那一日起,老人居然快活了兩個禮拜。

    如涸潭中偶聚的水凹,如枯葉上稀有的光澤,他的兩面下陷被折紋包收的嘴角不時留著一絲絲笑意,苦茶也吃得多了。不但好同財生時時多講他自己少年時代的勇敢故事,還要財生拉別個教友來一同聽。每早上從長衣的下部掏出一個舊絨線繡花的緞袋,手指雖是抖抖著,卻很準確地撿出三四枚銀角子,命財生去買花生、糖果、廉價的糕點。財生給他少買點來,老人還搖搖頭說:太小氣了,——我不為的省錢。

    買的食品自然叫財生吃多半,自己咬兩口甜軟的蛋糕就算了,下余的等待贈與午后來聽自己故事的年輕人。

    教堂里的工人全說老王有點“反常!”不愛講話時像木像,近來卻像上了電氣的破舊留聲機,而且他又破費茶葉,糖果,哪怕是一杯一點呢,年輕的工人都感到衷心的喜謝,因此,每個下午圍在老人左右的總有四五個聽眾,——與以前不同了。

    韋神父每天皺著眉頭由外邊回來,穿過教堂的大門,也被老人說書般的嚕嗦引動好奇心思,晚上問過財生,才明白這是老人從風雨夜的第二天后的變態。

    神父當然比這天真孩子懂得多,他在一陣的歡喜之后卻對這興奮得奇異的老人多耽了一份心事。

    神父先病倒了,沒料到自己在醫院做著怕夢的破曉時,那“反常”的老人,毫無病苦現象,只是頑痰阻住了肺管,不及醒來,便把生命交還天主。

    早飯時,大家都知道看門的老王歸天了。平常偶而嘲笑他的人,這時臉上卻自然地莊重起來。年紀最高,性情最古怪身世又那么隱晦的一個老者。死的爽快利落,誰對他不由不好好的沉思一會。昨兒下午還喝過他的茶葉。聽他敲著椅角,大聲說當年同馬賊偷劫外國人野營的事。像《水滸》,不辨真假,卻深深打動聽者的心意。然而,他來不及再迎接當天的日光了,多快!多像一個立時醒來的短夢!

    記數記數老王的年齡,大家無不點頭說“高壽”,詳歲雖沒人記清。當同治初年下生,大概沒錯。這區域的外國人,中國的男,女,誰比他更大呢?

    教堂的主持人迅速替他備辦后事,不到下午一切停妥,衣服棺木都從壽器店里送來。有幾位年長的工人相幫,……在白燭的黯明之下,木匠的鐵錘已把釘子打進了那個狹長的木匣邊口里去。

    為他在教堂有多年的勞績,準許葬在距教堂半英里遠教堂的墳園。

    照中國的老風俗,披一床紅緞繡花的棺衣,上面卻多一個白木制的十字架。扛夫頭在前面打著小銅鑼,八個扛夫輕快地用紅木杠抬起老人永久的住室,后面不成行列的隨著二十多個送葬人,與極平常極窮苦的葬儀一樣,不過缺少了棺頭的雄雞與沿路撒散的圓紙。

    財生從大早起已墜在迷離的夢中。老人死后,干面上的笑容,一只藍白色凸翳的眼睛;雖合攏不了卻不怕人,……裝棺,封釘,直到用粗繩墮入土壙,工人帶來家中用的锨,畚,把黑土一層層地蓋住。……末后,豎上小小的新十字架,在土堆前放一疊四方磚塊。……財生記不得自己曾怎樣用兩只手替這安眠的老人幫助什么。當十字架,端正地,在柔淡的晚煙下立好的時候,他才真感到生與死竟有這樣的分別!有無窮盡的,久遠的隔離。這比他第一次聽清神父的禱詞又是一種悲痛,但沒有嗚咽,也不懂得伏在土地上痛哭,只是一滾滾的淚滴迅速地由眼角落到新土塊上。……大家于無聲中各自散歸,快黑天時,財生顛躓在小路上,不自主地屢屢回顧。

    朦朧里似乎還見老人凸出的眼睛在木架下閃動。

    時候再晚下去,這小路雖隔教堂這么近也不好走,——不定時間,或有隔河的槍彈來碰誰的命運。大家拉著財生并緊腳步像小跑似的回去。

    在幾簇小楊樹后,他仿佛還看清那一橫一豎的木畫在暗藍煙網里逗著白亮的微光。

    又過了一個月的休養,韋神父的腦病方漸漸復了常態,怪夢與怔忡的錯覺減少,體力有點增加,但無論怎樣治療,一時不易完全得到幾個月前的健康。醫生與教會中人詳密商酌,非轉變地方,縱可出院,再有激動,他這危險的病態還要發作。因此,教會與上級教會來回電商,決定調韋神父到菲洲沿海地方的教堂去。

    自然費過不少唇舌,病后的韋神父才不堅決主張留在這片土地,但要一年以后重復回來。

    出病院的第一天,他果然就受到新的激動,——老王死去的消息,以及這大城中天天變幻著的種種現象。

    每晚上仍如舊例在臺子前誦讀那段中國話的經文,并且教著財生也背幾遍,一切照舊,不過神父與這孩子除卻共誦那段經文外,都變得更沉默了。

    還有十天,預定的船期快到了。午飯后,韋神父穿著平靜的長帔,把面容修剃得很整齊,喊兩個工人掮著用麻包包好的一塊石頭,命財生隨在后面,一同往那個中國教友的墳園去。

    財生愿意去看看老人的墳頭,可也有點膽怯,不為怕那發光的白木十字架,他,近來也像病前的神父,有些支持不住過重的激刺。

    低頭隨在神父高大身體的后面,聽前頭工人抬著石塊,背著鐵鏟的杭育聲,忍不住輕輕地問道:

    “是石碑么,神父?”

    “石碑,給老王的。”

    “刻過字么?……”

    “孩子,沒字為什么費這些事。——你不知道,這上面刻的是:——‘你們舉手禱告,……’”

    “啊!神父,就是那一段?多久刻成的?”財生真想不到。

    “我回來的第二天,找教堂的中國先生寫好,……這一禮拜就刻成了。”

    “……為什么用這幾句,……送給王伯伯?……”財生的質問。

    神父嚴肅的神態望著半陰高空,又信手抬起小路旁被人拋棄的一枝藤花,慢慢地反問財生:

    “你記得那一個早晨?——有風有雨過后的早晨,老王的歡喜,不是從來沒有的歡喜?你告訴我,……后來,我明白,為你聽過我的禱詞,不是?……為什么?他歡喜得了一顆真誠的心!……

    “你不是把那段經文的大概對他說過了么?”

    “是呵,神父,對王伯伯說過兩遍,那時我還沒全記熟,可是后面的幾句一個字沒差。——他后來像高興了。”

    “所以這是我的心愿,我離開這地方的心愿。把刻了這些字的石碑埋在他的墳前,這是永久埋在你們的土地里!……”

    財生現在方有點了解,雖然低頭走著,卻似看見每步的土地下都像有刻字的石碑的暗影。

    神父在那已有小草發過新芽的墳前,看著工人把石碑埋好。石體不大,字跡卻分外深入,埋下去只留一片石頂,然后用黃土完全掩好,神父不愿使石碑豎在地面,又不肯全壓入地底。

    末后,把那把半開的藤花橫插在土石上頭。他閉目默禱一會,又用大聲,一字一字的把碑上的經文讀出。

    財生靜站在一邊,凝望著白木十字架,架上已長了一層黯黦的苔痕。隔老人墳后不幾步,另有五六個土冢,各豎著一個十字,不過有的已經斜倒下來,與泥塊草根絆合在一起了。

    不少無名的小花在墳地中點頭微笑,純白的,間有黃絲的,長長有缺口的綠葉,整個春天,它們與長眠的靈魂做伴。矮木叢中藏著嬌鳴的小雀,有遮蔽,不易看清穿飛的形狀,——但清脆的聲音像連續著叫醒疲倦者的靈魂。

    時間相隔幾個月,野外吃血的狂狗另尋別種食物去了。似乎大地上又籠罩著和平的暖氣;但,這止是在教堂的墳園里偶然的幻覺。那薰薰如酒力蒸浮的氛圍卻布滿了令人迷醉,遺忘,與昏然的毒香。

    工人先去了,寂靜的墳園中只余下黃髯低拂的神父與近來精神顯見異樣的財生。他們如一對大小石像,微俯著對立在老人的墳前。才被掘發的黃土帶著草根,輕輕地散出淡樸的濕芳,像一股具有大力的筋肉上的汗臭,使人聞去,不自遏的生氣從腳腿下向上騰發,與郊原上醉人的暖氣不一樣。

    過了十分鐘,韋神父端起衣襟上耶穌殉難的銀十字,當胸捧定,緩緩地道:

    “你有福了!死人,我的朋友。”

    然后,笑回過身來問財生。

    “兩天后我去了,這一年中,孩子,你呢?——我真為你的身體擔憂。”

    “神父,我!——”財生睜大了眼睛真不知從何說起。從知道神父要往菲洲去的事情,他早覺得橫在臉前的是一片呼吸困難的迷霧。

    “去!一概隨我辦去,經過那邊也有你國人的外國地方,我設法另找伴侶,把你送到你爸爸的住處。——不是?他與同伴們都在……那方做活計么?

    “你去,不但見你爸爸,你還可見到多少新鮮的事,新鮮的人,——不,你隨我往菲洲去也好,可是我不為私心,……我不為圖自己方便帶你去。你應該隨你爸爸替你們的土地盡力,也就是為主的光榮盡力!我愿留在這火災大城里,……沒法,只好度一年的清修。你,——你應該應該向壯健,……我說,向生長你的地方走,……你!”

    神父在情感的僨興時說中國話便容易用上微帶文言的句子,他急切說不詳盡,可是財生完全了解。自從爸爸走了,那天他不把這點明知不能實現的希望放在心頭。自老王歸天后,他開始覺得前途的黑暗,想不到依靠的神父又要往外國過整個年頭,自己似一步步踏入冰冷的溪谷,漸漸受不到一線陽輝的撫愛。這幾天,不是勉強支撐,他早已病倒了。

    當他聽清了神父的話,伏倒在新埋的石碑上,忽然嚎哭起來。不向神父致謝,也沒有答語,他嚎哭得如七八歲孩童的使脾氣。……然而他是那樣的真切,連枝間的小鳥也暫停住歡叫。

    神父初時不免稍稍驚訝,后來吸口深氣,點點首,一語不發,任他恣情地哭個痛快。

    …………

    這時,神父仰望著蔚藍的天空,俯看碧綠的墳圓,方覺出一片生機正在洋溢,勃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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