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季慢慢地過去。對漢堡藝術劇院來說,這個季節的收入不壞。克羅格曾說過,給亨德里克一千馬克的月薪未免過高。
現在看來,這種論斷絕對錯誤,因為如果沒有亨德里克這個演員兼導演,劇院就無法繼續生存下去。他的貢獻實在是大,工作時不知疲倦,又善于出謀劃策。從年輕人的到老年人的各種角色,他都能勝任。這不僅使米克拉斯妒忌他,而且連彼得森也有了妒意,甚至烏爾里希斯也開始眼紅。
不過烏爾里希斯有更嚴肅的工作要做,因此對資產階級劇院的活動并不十分重視。亨德里克在圣誕節演出的童話劇中扮演風趣、英俊的王子,從而贏得了孩子們的心;他在法語輕喜劇和奧斯卡·王爾德的戲劇中的表演都使女士們為之傾倒。
漢堡公眾中的知識分子都在談論他在《春曉》劇中的指導效果,談論他在施特林德貝格《夢幻劇》中扮演的律師角色和在畢希納《萊翁斯和萊娜》中扮演的萊翁斯角色。他時而瀟灑,時而悲愴。他能用他高昂的情緒讓觀眾開心;用他那英姿颯爽的翹起的下巴、斬釘截鐵的命令和傲慢的舉止使人拜倒;而且他還可以用溫順、失望無助的眼神,不善處事和懦弱的迷惘博得觀眾的同情心。他表現人物的善良或卑劣、傲慢或溫柔、輕蔑或尊重,完全符合劇情需要。他在席勒的《陰謀與愛情》中扮演裴迪南或武爾姆秘書——前者是癡情的情夫,后者是卑鄙的陰謀家。
他演這類角色時不必賣弄風騷以顯示人物的善變能力,而結果誰也不會懷疑他具有這種能力。上午他排練《哈姆雷特》,下午排練滑稽劇《米策無所不能》。這出滑稽戲在新年夜上演,獲得了極大成功。施密茨感到滿意,克羅格則對上演《哈姆雷特》一事勃然大怒,想在最后彩排時取消此劇。“在我的劇院里,我從來沒有容忍過將這類垃圾搬上舞臺!”這位藝術劇院當年的先鋒派憤慨地說,“演《哈姆雷特》,不能像排演驚悚劇那樣隨隨便便啊!”亨德里克就是這樣堅持一貫的原則。然而,他的表演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穿一件高領黑色緊身上衣,一雙神秘而斜睨的眼睛,一張慘白的苦臉。
演出后的第二天上午,漢堡的媒體普遍認為,這是一次有趣的表演,看來演員并沒有鉆研角色,雖是即興表演,卻十分動人。安格莉卡演莪菲麗婭,每次排演幾乎都哭成淚人。首場公演時,她因哭得太傷心,差點兒不能登臺。不過,某些內行卻說,在這場令人費解的演出中,演得最為成功的就是安格莉卡。
亨德里克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每周至少要神經崩潰一次。每次爆發,總是十分猛烈,且癥狀都不相同。有一次,亨德里克倒在地上,一聲不吭地抽搐著;另一次,他站著,令人毛骨悚然地連續狂叫五分鐘之久;又有一次,正在排練,他的話使大家嚇了一跳,他居然說自己的下巴突然不能動彈,抽筋了,他只能喃喃地說話了,于是他就真的喃喃地說起來。晚上演出以前,他讓柏克(他還沒有還清柏克七馬克五十芬尼的債)到他的更衣室為他按摩下巴,他呻吟著,咬緊牙關輕聲低語。一刻鐘以后回到臺上,他的嘴巴又聽話了,又能運用自如了。
特巴布公主朱麗葉沒有出現的那天,他又哭又叫,還抽搐。這是一次可怕的大發作,雖說大家對他的毛病已習以為常,可是這次大伙兒卻都膽戰心驚地圍著他,最后還是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出來把水澆在這個“瘋子”身上才算結束。
不過,朱麗葉很少向她的朋友掩飾其內心的絕望。大多數情況下,她在約定的時間準時到達他的住處,滿足他的要求。經過一下午筋疲力盡的折騰后,他卻感到精力充沛和朝氣蓬勃,比以前更富有靈感,更加野心勃勃且更有韌性。他對朱麗葉說,他愛她,她是他生命的核心。有時他也相信自己講的話。
在“黑色維納斯”朱麗葉面前,他難道真的放棄了野心?真的低三下四地放棄了虛榮心?他難道不是真正地愛她嗎?也許在深夜,從漢堡藝術劇院回家的路上他會考慮這些問題。這時他就自言自語地說:“是的,我愛她,這點確信無疑。”但從他內心深處卻傳出一個聲音說:“你為什么要自欺欺人?”但他立即打消了這個聲音。于是,心靈最深處的聲音沉默了,亨德里克就此相信自己愛得真誠。
小安格莉卡深感痛苦,而亨德里克卻無動于衷。赫爾茨費爾德夫人也感到痛苦,亨德里克常用幾句圓滑的話來敷衍她。博內蒂為了小安格莉卡也陷入了痛苦,不管他是多么拼命地追求她,她總是冷若冰霜,因此這位年輕而英俊的求愛者,只得找莫倫維茨來安慰自己。他這樣做其實是在勉強自己。
米克拉斯則一直懷恨在心,如果埃福伊太太不給他送黃油面包,他就會挨餓。他同自己政治上的朋友,一起辱罵馬克思主義者、猶太人和猶太人的奴仆。他刻苦練習,但總是被分配演小角色。他顴骨下端下陷的兩個深坑變得越來越深了。
烏爾里希斯與他的同志們經常碰頭。革命劇院一拖再拖,至今尚未開張,為此他見到朋友們時總會覺得不好意思。亨德里克每周都會找借口拖延。在排練結束后,烏爾里希斯常常把他的朋友拉到一邊,苦苦哀求:“亨德里克,我們什么時候開張?”于是亨德里克急促而激動地說:“我們必須打倒資本主義,戲劇是政治工具,必須經過認真研究,組織強有力的為文化和政治服務的藝術活動。”最后他答應在首次公演《米策無所不能》之后,立即為革命劇院排演新戲。
好不容易新年夜熱鬧的首演式過去了,但其他許多首場演出又接踵而來。戲劇旺季接近尾聲,幾乎快結束了;而革命劇院卻始終停留在漂亮的信紙上。亨德里克用這種信紙,熱情洋溢地分別同具有左翼思想和社會主義思想的著名作家通了信。
當烏爾里希斯再次要求和催促時,亨德里克向他解釋說:“真遺憾,因為各種不可預見的倒霉事情都碰到一起了,所以這次旺季要上演革命戲為時已晚,只好等到來年秋季再說。”烏爾里希斯愁容滿面,亨德里克把手搭在他的朋友肩上,用那種不可抗拒的聲音勸說對方,這聲音最初在顫抖,又像在歌唱,后來變得激烈和尖銳。后來亨德里克批判資產階級道德敗壞,歌頌無產階級的國際大團結。聽到這兒,烏爾里希斯表示和解,告別時他們握了很長時間的手。
當時正在籌備演出季節的最后一出新戲:特奧菲爾·馬德爾的喜劇《克諾爾克》,亨德里克演主角。馬德爾批判社會的劇作在德國享有崇高聲譽。專家們贊美他的作品具有獨特的風格,有極佳的舞臺效果,還有深刻的寓意和無情的揭露。評論家們從柏林趕來參加《克諾爾克》的首場演出。不過,他們在等待會見作者時,心里卻直打鼓,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眾所周知,馬德爾對自己評價甚高,且脾氣暴躁、態度唐突,動不動就會和人發生沒完沒了的爭吵。
亨德里克雖然十分害怕,但他對著名劇作家的到來內心也表示極為興奮。他相信自己的成就會引起這位獨具慧眼且經驗豐富的大師的注意。他暗暗發誓:“我要演好克諾爾克!”
為了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這個角色,他這次讓克羅格院長親自擔任導演。院長在導演特奧菲爾·馬德爾喜劇方面是個老手了。《克諾爾克》是諷刺連續劇之一,描寫和嘲笑威廉二世統治下的德國資產階級。喜劇的主人公是個暴發戶,他用不義之財、中庸之道、肆無忌憚和下流卑鄙的小聰明,在最高階層謀取權勢。克諾爾克的故事荒誕不經,而他的神通卻令人敬佩。他是代表迅速致富、努力打拼、唯利是圖的資產階級的典型人物。
亨德里克答應把這個角色演得出神入化。他掌握了角色需要的冷酷無情的說話語調,以及可以打動人心的絕望神情。他掌握了刻畫不同角色的所有表演技能:一種內心空虛,但乍看卻使人迷惘的華麗外表;那種踩著別人向上爬的卑鄙者的巧言令色;野心家慣有的蒼白、僵硬,而又貌似英雄般的表情;甚至還有對自己青云直上后頭暈目眩,擔心一旦粉身碎骨的可怕眼神。亨德里克無疑要通過這出戲一鳴驚人。
在戲中,克諾爾克的情婦,肆無忌憚的程度不亞于克諾爾克本人,她唯一的弱點就是愛上了克諾爾克。特奧菲爾·馬德爾用語氣堅決,甚至有點兒火氣的措辭,寫了幾封信,竭力推薦一位年輕女郎在這部劇中擔當這個角色。尼科勒塔·馮·尼布爾的舞臺演出經驗雖然不足,且極少登臺,即使演出也只是在小城市里,然而她對演好這個角色十分自信,氣勢上也是咄咄逼人。馬德爾以尖銳的言辭威脅克羅格說,如果漢堡藝術劇院領導不安排尼布爾小姐擔任這個主要角色,那么這將使劇院遭受到厄運。就是在這個編劇的威脅下,克羅格只好戰戰兢兢地同意尼科勒塔在《克諾爾克》一劇中試演。
尼科勒塔帶了幾個紅色皮箱姍姍來到劇院。她頭戴一頂寬邊紳士帽,身穿火紅色的風衣。她長著一個突出的鷹鉤鼻子,寬寬的額頭特別清秀,她還有一對發亮的貓眼。大家立即感到來了一位重量級的人物。莫茨以充滿敬畏的聲音在漢堡藝術劇院向她致歡迎詞,并宣布其飾演的角色,其他人沒有表示反對,甚至莫倫維茨也沒吭聲,盡管她對這個新來的客座演員耿耿于懷。尼科勒塔不需要使用單片眼鏡和長煙斗,就足以向人們顯示:她是個難對付的風騷女子。
博內蒂和彼得森議論著尼科勒塔算得上美女嗎?一向為人熱情的彼得森認為她“光彩奪目,艷驚四座”,品相行家博內蒂只是謹慎地說她“令人感興趣”。“美,根本談不上,瞧那鼻子!”他鄙夷地說。彼得森則說:“但她的眼睛很漂亮。”他邊說邊環顧四周,以防讓莫茨聽見,“瞧她的舉止風度!真稱得上雍容華貴!”這時尼科勒塔同亨德里克正手挽手在外面招搖而過。她的頭形特別具有文藝復興時期年輕人的風格,這點是由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敏銳的觀察力察覺到的,但她做出這一判斷時心里實在不是滋味兒。她酸溜溜地注視著這一對人。
尼科勒塔正在斟字酌句,咄咄逼人地向亨德里克表明,她是有野心的,被激怒時也會搞陰謀。她的嘴唇,線條分明,抹著顏色鮮艷的唇膏,說話時吐字清楚準確。字字句句都經過仔細斟酌,說出來鏗鏘有力。她發元音時十分流暢、圓潤,而輔音的聲韻也不會丟失。經過多年的風風雨雨,她眼界大開,處世經驗不斷積累,能說會道。她當初不善言語,現在則口齒伶俐。她才認識亨德里克幾小時,現在卻已趾高氣揚地對亨德里克說:“理所當然,親愛的!我們大家都有上進心,要進步你就得使用胳膊肘兒。”
亨德里克好奇地從側面看著她,心里想此時此刻她的這番表白是真心還是假意,很難判斷。也許這種偏激的玩世不恭只是一張假面具,背后卻隱藏著另一副面孔。可是誰知道那張隱藏的臉上,是否也像她的真臉一樣,有一個鷹鉤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唇呢?
亨德里克不能否認,身邊的這個女人給他留下了某種印象。自從認識朱麗葉以來,尼科勒塔無疑是第二個使他用感興趣的目光去注意的女人。他向他的“黑色維納斯”懺悔自己的邪念,從而遭到一頓毒打,這次可不是出于宗教禮儀或演戲,而是出于嫉妒和憤怒。
亨德里克被打得疼痛難忍,他呻吟著、忍受著,但心里卻有些許快感。最后他向他的公主保證,朱麗葉是他真正的心上人和戀人。可是,當他同尼科勒塔見面時,尼科勒塔尖銳的言辭、明亮誘人的目光和矜持的態度,又使他著了迷。
尼科勒塔的腿并不是真美,而且還有點兒粗壯,但穿上黑色長筒絲襪,擺出一副得意姿態時,就驅散了人們對她腿的任何懷疑。正如亨德里克善于把他那雙粗俗的手加以粉飾后弄姿作態,給人以那種歌德雕像上修長、細嫩手指的錯覺一樣。尼科勒塔交叉其雙腿,目光炯炯,神秘地微笑著,把裙子拉過了膝蓋。
亨德里克當然看透了她的心思,但還是被她迷住了。對尼科勒塔的兩條腿,博內蒂這樣的內行人,都已經打量、評價過了。亨德里克幻想著,這兩條腿如果穿上朱麗葉那樣的綠色皮靴,尼科勒塔就更有吸引力了。亨德里克仰著蒼白的臉,用兩顆發光的眼珠,貪婪地打量著尼科勒塔。
他喜歡聽她用殷勤的表情敘述身世。由于亨德里克出身于普通的市民之家,沒有見過大世面,因此他特別愛聽尼科勒塔給他講的那些離奇古怪和可疑的冒險故事。尼科勒塔說,她并不認識自己的父母。
“我爸爸是個騙子,”她愉快而驕傲地告訴亨德里克,“我媽媽是巴黎歌劇院的一個無名的舞蹈演員。我聽說她很蠢,但是她的雙腿特別性感。”
此時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故意地暗示她的腿也很誘人。
“我爸爸是個天才。他不停地奮斗以過上富豪的生活,但他卻死在了中國,臨終時留下七間茶館和一屁股債。他吸食鴉片,煙槍是他留給我的唯一遺物。”
她在旅館里把那個遺物拿出來給亨德里克看。她的舉止謙恭有禮,然而人們難免猜疑,這背后是否隱藏著邪惡。她問亨德里克喝茶還是喝咖啡,然后通過電話向餐廳訂了亨德里克要的飲料,她語調冷淡,像對人宣布了一道可怕的死亡判決。
接著她又暢談起自己的青年時代,“我學到的東西并不多,”她說,“但我能夠倒立著走,踩著滾動的圓球跑,學貓頭鷹叫。”
她最喜歡的讀物是《巴黎人生》雜志。她的童年,一部分時間是在法國的寄宿學校度過的。由于她不聽管教,所以經常從一所寄宿學校被開除,從而進入另一所寄宿學校。童年的另一部分時間,則是在樞密院顧問布魯克納家中度過的。她說布魯克納是她父親青年時代的朋友。
亨德里克久仰樞密院顧問布魯克納的大名,這位歷史學家的著作聞名遐邇。不過亨德里克沒有讀過他的作品,但他知道這位樞密院顧問的社會地位非同一般。他既是學者也是思想家。他不僅是歐洲文學界最顯赫的、被人們討論最多的人物之一,還是政界一位最有影響力的人。
人們都清楚,他同社會民主黨的一個部長有交情,同時,他同國防軍也有關系。他的亡妻是一位將軍的女兒。樞密院顧問曾去蘇聯到處旅行做報告,引起很大的爭議,特別是民族主義媒體對他進行大肆的攻擊。從那時以來,批評、攻擊其作品中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已經成了一種時尚。
他一登上講臺,學生們就起哄。但他憑借其國際威望、泰然自若的心態和溫文爾雅的舉止,令他的對手威風掃地,而且在與對手針鋒相對的斗爭中他始終保持著勝利。他一直是位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
“這位老人家好極了,”尼科勒塔談到布魯克納時說,“他也知曉知人善任的道理。他對我爸爸挺有好感,因此他總是什么事兒都讓我稱心如意,而我對他的嘮嘮叨叨也很有耐心。”
尼科勒塔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布魯克納的女兒巴爾巴拉,她會出席《克諾爾克》的首場公演。
“她是個多么漂亮的姑娘啊!而且又那么善良。”尼科勒塔說這話時,目光變得柔和了,但她鏗鏘有力的聲調絲毫沒有變。
“我想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她。”尼科勒塔對亨德里克說。
“也許她不是你喜歡的那種人,不過為了我,你得對她好點兒。她有點兒害羞。”尼科勒塔斬釘截鐵地說。
巴爾巴拉·布魯克納在首演那天的白天就到了劇院,馬德爾則在傍晚才到,他是乘柏林快車來的。開演前不久,亨德里克在餐廳里喝白蘭地時認識了巴爾巴拉。“這是我最親密朋友巴爾巴拉·布魯克納!”尼科勒塔說這話時嗓門很高、吐字也非常清晰。她在做介紹的時候用放在漿洗得筆挺的黑斗篷里的雙臂,做了一個虔誠客氣的手勢。
亨德里克神經過于緊張,沒有敢近看那女孩。他一口飲下白蘭地就一溜煙地走了。進入化裝室,他見到了兩大束鮮花:一束白丁香是安格莉卡送的,一束茶色的嬌艷的玫瑰是赫爾茨費爾德夫人送的。
柏克在首演前總是一臉擔驚受怕的表情,為了通過做好事以求得老天的保佑,亨德里克慷慨地給了柏克五個馬克。當然,這樣他還是沒能還清欠柏克的七馬克五十芬尼的債。
《克諾爾克》首場公演獲得了巨大成功。馬德爾創作出的辛辣諷刺、兇猛尖銳的臺詞讓人傾倒,達到了意想不到的舞臺效果,逗得觀眾覺得既好氣又好笑,大伙兒前仰后合。其中亨德里克和舞臺新秀尼科勒塔演出時默契配合是成功的關鍵。他們對于劇中兩個主角時而傲慢無禮、時而哀婉悲愴的內心活動把握得非常到位。第二幕演完時,全場群情激奮。兩個主要演員不得不多次謝幕。中間休息時,特奧菲爾·馬德爾在尼科勒塔的陪同下來到了亨德里克的更衣室以示祝賀。
馬德爾以焦躁而逼人的目光,打量了化裝室里的一切,最后盯在亨德里克身上。亨德里克這時筋疲力盡地坐在鏡子前面,尼科勒塔則滿懷敬意地默默地站在門口,馬德爾用一種專橫傲慢的口氣說:“你真是了不起的男子漢!”他那堅定的目光直盯著亨德里克的臉。
“馬德爾先生,您對演出滿意嗎?”亨德里克想用真誠的目光和輕松的微笑來安撫這位諷刺家。
但馬德爾說:“要說滿意嘛,也可以說滿意……”他又譏誚著補充了一句,“可以說滿意。先生,您貴姓?”
亨德里克感到受了點兒侮辱,但他仍然熱情地用歌聲般的語調通報了自己的名字。
對此,馬德爾說:“亨德里克,亨德里克,滑稽可笑的名字,我得說這十分可笑!”
這種嘲笑,使亨德里克感覺像一股冷氣徑直穿透背脊。
然而這位劇作家冷不丁兒地發出令人害怕的“呵呵”笑聲,并且說道,“亨德里克!怎么會叫亨德里克呢?!您的真名本該叫海因茨!真名海因茨的人卻叫了亨德里克!哈哈哈,這事可太妙了!”他興奮得放聲大笑。
亨德里克看到對方惡意地揭他老底時異常驚駭,他有些顫抖。他那粉紅色化裝油彩掩蓋下的臉,唰的一下白了。尼科勒塔在一旁不吭聲,用她那雙發亮的貓眼饒有興趣地看看這個人,又看看另一個人。
馬德爾又變得嚴肅了。他似乎在深思,那小黑胡子下有點兒發藍的嘴唇,不出聲地嚅動。這使人不寒而栗地聯想到吃人的植物張大了嘴,貪婪地吞食活人的情景。
馬德爾接著說:“您可是個了不起的演員。您才華橫溢,這點我感覺到了,我的感覺是靈敏的。我們還要談談,過一會兒我們一起去吃晚飯。來吧!孩子!”他挽了尼科勒塔的胳膊離開化裝室。亨德里克癡癡地待著,他迷惑不解。
當亨德里克登上舞臺進入角色時,立即又鎮定自如了。在第三幕中,他的演出格調和才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佳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