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九章》隱花平原 松本清張作品集

    次日早上十點左右,修二去了東京站。上電車之前,他在車站給R報社城西分社的吉田打了個電話。他不能確定對方有沒有來上班,結果吉田的聲音忽然從聽筒里傳來。

    “我正想往您那兒打呢。”吉田興奮地說著,聲音中充滿了活力。

    “哎?出什么事了?”修二反問道。

    “是那出租車的事啊,司機果然是撒了謊,就是他說去下諏訪的事。我委托下諏訪分社把那邊的旅館全都調查了一遍,查查到底在四月六日那天有沒有從東京來的,并且是帶著一名出租車司機住下來的客人。然后就知道了。”

    “這樣啊。”

    “是的,沒有一家旅館說有。并且司機并未說出他住的旅館的名字,因此基本上可以斷定,他純粹是在胡扯。”

    “是嗎?非常感謝您。”

    這一點修二也預想到了。這樣一來就可以判斷,司機勝又所謂的下諏訪之行完全是托詞。

    “事情果然如您所想象的一樣。那么現在可以斷定,四月六日,他的確從山梨縣的西山載來了那名女性。不過還有一個疑問,在途中的那一晚上,出租車究竟是停在了哪里?從西山到東京,無論是走甲州街道還是走東海道,有五個小時就足夠了。因此,當天晚上他可能把車停在了東京,或是進東京之前的某處地方。反正他應該是直接去了東京。”

    “是啊,我也是這么認為。”

    修二的眼前浮現出在世田谷普陀洛教團東京支部的那棟建筑物。那兒一定會有存放出租車的車庫吧。

    至此,修二打算把普陀洛教團東京支部的事情告訴吉田。盡管此前他盡量不想觸及這個問題,不過現在覺得,自己早晚都會需要吉田的幫助。他想讓吉田在自己今天去真鶴的這段時間里也調查一下,查查那個可疑的出租司機勝又究竟是在四月六日的深夜還是在次日的凌晨把車子停進支部車庫的。他覺得,無論是尋找目擊者還是查找痕跡,吉田似乎都是理想的人選。

    “世田谷有個普陀洛教團東京支部……”

    修二于是把自己剛才的想法簡單地告訴了吉田。

    “哦,勝又司機原來是普陀洛教的信徒啊。”吉田好像十分意外,“明白了,我立刻就去調查……可是,您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呢?”吉田反問道。

    “詳細情況回來后再告訴您。”

    “您要去哪里?”

    “我現在在東京站,正要去真鶴,去造訪普陀洛教團的本部。”

    “哎?就是因為這個事情?”

    “不是,是因為別的。不過,如果勝又司機的事也能在那邊弄清楚的話,我會順便打探一下的。”

    “事情發展得似乎太快了,都快把我弄糊涂了。不過,還是等您回來之后我再慢慢問吧。世田谷支部那邊的事我來好了。”

    “拜托您了。”

    修二離開站內的公用電話,溜達著朝檢票口走去。

    吉田一定會替自己好好調查的,他本身也對這個問題十分積極。目前階段他似乎是懷著新聞記者的好奇心在調查,若是把普陀洛教團和光和銀行的關系告訴他,一定會讓他更加興奮吧。身為一名蹲守分社而不是總社社會部的記者,他自己肯定也不滿足于天天圍著本地的警察轉。說不定這個吉田今后還能在自己無助的時候幫自己一把呢。

    不過事情也需要有個限度,畢竟對方是一個總忍不住想爆出點新聞的記者,而且他還有想弄出個獨家新聞的貪功心理。修二現在還看不透他,所以只能一點點向他透露真相。

    修二看了看檢票口上面的東海道線時刻表。還得再等三十分鐘以上。到站臺去也是等,于是他便走進一家小書屋消磨起時間來。他想,倘若有合適的書,就買一本在電車里讀。到真鶴得花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

    書屋的書架上并沒有他想讀的書,擺在面前的凈是些周刊雜志。修二又逛了逛其他的書架,結果夾在小說中的一本名叫《新興宗教》的書映入了他的眼簾。只有這一本了。

    “請給我那本。”

    女售貨員態度冷淡,施舍般地把書遞給了他。

    修二大致翻了一下,目錄上分有《新興宗教的發展與系譜》《大教團及其組織者》《教主的魅力》《教義的魅力》等。這本書似乎對了解普陀洛教團的事能起到一些參考作用。

    車內比較空。修二占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旁邊沒有一個人。這樣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慢慢讀了。在閱讀《新興宗教》的過程中,他留意到這樣一處地方:

    成為新興宗教的教徒后,人生觀、價值觀就會發生改變。人們覺得自己再也沒必要像此前的日常生活那樣,為了永遠都擱不下的面子而繼續拼命努力了。所以,即使原本是同一公司的上下級,在成了同一教團的信徒后,此前他們彼此心理上的緊張感也會消失,并且在離開教團后,他們也會形成與此前完全不同的人際關系,他們原有的上下級競爭關系也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對信仰的競爭。這種競爭是,誰的信仰更強烈,誰就會得到更多可見的現世利益。在新興宗教中,這種利益不光涉及信仰的個人,還能波及到其家人。另外,若家庭成員中有不信教的人,就會有不幸或霉運降臨。所以一般來說,所有的家庭成員都會入教。因此,雖然在社會內部仍存有競爭,可家庭成員間的不和諧卻會明顯消失……

    對面座席上的小孩喧鬧不已,不過這卻并未妨礙到修二。當讀到二十來頁時,修二又看到一段如此的描述:

    新興宗教描繪出了地上天國的藍圖,宣揚要把理想世界建設到地上來,把未來建設到現世。

    事實上,有不少教團也正在著手建設地上天國。縱觀這些所謂的地上天國,其實就是美麗的大型建筑和庭院,但其中,人類生活這一最為關鍵的問題卻被擱置了。所以可以說,過著地上天國生活的只有教主、組織者和干部。一般教徒雖然可以從這些設施中感到榮耀,但他們只是一年來參觀個一兩次而已,并不在這里生活。他們平時每天都住在破舊的屋里,帶著嘆息聲觀看電影里豪華卻不現實的生活,以此來使自己的憧憬獲得滿足。而地上天國能夠讓他們真正身處這種豪華之中,哪怕只是暫時的。信徒就是因這種憧憬而被深深吸引。

    因此,對于信徒來說,地上天國跟我們外出參觀的名勝古跡絕不相同。地上天國當然擁有宗教性的意義,可除此之外,它還讓信徒感受到了由他們自己創造出地上天國的自豪感。他們或捐獻建造費,或參與抬網兜搬石頭等現實勞動,直接或間接地參與到建設中。這地上天國簡直就是從他們并不寬裕的生活中擠出來的金錢和勞動的結晶。籌集資金和勞動力進行大規模的建設,這種情況本身就在資本主義社會里隨處可見。但與建造地上天國不同的是,他們并不采用非專業人員這種低效率的勞動奉獻。

    修二閉上眼睛。套用到普陀洛教團上,那就是“補陀洛山”了。

    很多人想知道,新興教團是如何能連續不斷地購買土地建造房屋的。據我推測,新興宗教并沒有任何奧秘可言,只不過有幾個經營手腕精湛的人物而已。我們首先從教團的收入來看一看。

    因為教團不能夠經營任何盈利事業,所以,教團的費用全部都籌自于信徒。無論哪一個教團,信徒每月都要繳納會費,從三十日元(K教團)、五十日元(R教團)到一百日元(M教團)不等,每一個人的金額都極少。不過,假如信徒的人數有一百萬的話,K教團每月就會收入三千萬日元,M教團則會月入一億日元。此外,教團還有姓名鑒定費、改名祭拜費等收入,另外還有請神題字等,每一件也會有兩三千日元的收入。總之,會費之外的收入也很高。加上不斷會有信徒為了得到保佑而奉出捐獻,教團也會收到信徒在得到保佑后的感謝費等。所以一年的收入通常都會過億。除此之外,計劃新建工程和施工時還會募集捐款,這樣還能在固定年收入之外另外籌集到一筆巨額的費用。

    另外還會有像S教團那樣依靠出版的方式來追求利潤。這種情況明顯是以企業的形式進行股份公司經營。(無論是運用何種手段,只要是以股份公司的形式存在,必定會賺很多錢。)

    以龐大的信徒團體的小錢積少成多是一個方法,有的教團還會在教義上鼓勵教徒捐獻自己的房產和土地,比如A教和初期的M教,另外還有像C教團那樣以付息的方式從信徒中借錢的方法。總之,教團主要的收入來源是靠會費來確保的,而且這也已經形成了在現代社會中極適用的一種規模效應。(摘自高木宏夫氏《新興宗教》)

    那么,普陀洛教團到底會讓信徒繳納多少會費呢?既然它在全國擁有數十萬信徒,那么總額一定是個相當大的數字。正因此,光和銀行才會早早地盯上它去拼命吸儲吧。花房行長也曾說過,就是為此才在熱海開設支行的,所以應該不是一個小數目。

    車內打盹兒的乘客多了起來。真是好天氣。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感覺舒服極了,加上車廂晃動的單調節奏,修二的眼皮越來越沉。

    打了一會兒盹后,他忽然睜眼一看,車窗外正映著柑橘山的梯田。真鶴是下一站。

    修二下了車,與其他乘客一起走向出口。

    站前匯集著五六輛等客的出租車。修二既不清楚教團的方向也不知道距離的遠近,正要打一輛出租車前去,這時……

    “您好……”一名年過三十的男子忽然擋在他前面向他靠近過來,“您是山邊先生嗎?”

    “我是。”

    “辛苦了。我是從普陀洛教的本部前來接您的。”

    修二吃了一驚。自己并未告訴教團自己什么時候去,只是說大致在中午前后,沒想到對方竟早就算好了抵達的列車時刻并備好了迎接的車子。

    “你們怎么知道我會乘坐這趟車來啊?”修二不禁說道。

    “啊,這已經是等的第三班車了。”

    “有勞了。”修二忍不住謝道。不愧是宗教團體,這一點做得還是非常細致周到的。

    車子雖是國產的,卻是新車。修二坐進舒適的座椅。

    “本部離這兒遠嗎?”當車子從國道往南行駛時,修二問司機道。

    “離這兒大約有三十公里,驅車只需二十分鐘左右。”

    修二點點頭重新坐回座椅上。左手邊的相模灣在明媚陽光的映照下愈發蔚藍,右手則是柑橘山,路邊圍著葦席的店里已經售賣起酸橙來了。

    修二望著司機寬實的后背,逐漸覺得剛才在車站遇到的這張面孔似乎以前曾在哪里看到過。也許是錯覺吧,開車的司機看起來都像長著同一張面孔。或許是這職業統一性的緣故吧。

    修二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他窺向后視鏡想要確認司機的臉。可是里面只有鼻子以上的半張臉,是自己長發下面只露出眼睛的半張臉。

    而這鏡子的位置卻使司機更容易看到自己的臉。跟修二一樣,司機也正凝視著他的臉。修二干咳了一下,低下頭掏起煙來。

    就在點上煙的火柴梗落到煙灰缸的那一瞬間,修二忽然朝著他的背后喊了起來:“司機師傅,您不會是勝又先生吧?”

    也不知握著方向盤的司機有沒有聽到這聲音,他并沒有立即回答。

    “喂,你,你不是勝又嗎?”修二又問了一次。

    “不,我不是。”這一次,司機明明白白地回答道。

    “是嗎?不好意思。”

    聽他這么一說,修二似乎又覺得的確與傳聞中勝又的形象不一樣。

    我的腦子是怎么了?修二輕輕地晃晃頭。自從姐夫被錯殺以來,自己總感覺所有零亂的現象都在連成一條線,而最近似乎越發明顯了。他甚至有些不安起來:自己不會是不知不覺患上妄想癥了吧?

    車子駛離國道,拐向右側的山腳沿線,開上一條白色鋪就的道路。兩側開鑿的山路邊是柑橘田。這條道路像是專為去普陀洛教本部而建。不過眼下仍未看見建筑物,前面的丘陵依然是柑橘梯田。

    當車子在丘陵間繞來繞去之際,有五六輛出租車從對面駛來。會車時修二注意到,每輛車里都沒有乘客。

    “剛才的出租車是送信徒去普陀洛教本部的回程車嗎?”修二又向司機問道。

    “是的。大概是去總部參拜的信徒所搭乘的車輛吧。”這一次,司機的回答倒是很快。

    “也有一些團體參拜者會來總部吧?”

    “哎,多的是。有時還會有十幾臺巴士一齊涌進來。”

    司機的迅速回答讓修二覺得納悶。剛才他像是沒聽見一樣回答得那么慢,而這一次自己也并未刻意大聲提問,他卻回答得如此快。這么說,前一次回答得慢,是因為司機在猶豫的緣故?

    于是,修二再次懷疑起這名司機會不會是勝又來。不過一旦問多了恐怕會引起對方的警惕,所以他閉了口。

    在車子繞過第二個山腳后,正面忽然現出一片巨大的建筑群。建筑群背靠著青山,是現代建筑與江戶時代寺院建筑的奇妙組合。現代建筑的白墻與玻璃在太陽下光輝奪目,而寺院大屋頂上的瓦片則顯得比較暗淡。復雜的建筑群中間聳立著水煙裝飾的尖塔。

    “那是多寶塔。”這一次,還沒等修二詢問,司機就主動解說起來。

    “很古老嗎?”

    “是啊,聽說是鐮倉時代的東西。”

    “那可真是寶貝。以前就在這兒了嗎?”

    “不是,是前教主從別處移來的。”

    “太了不起了。前教主很偉大吧?”

    “是的,一位偉大的人。”司機沒有停頓地答道。

    修二還想接著問。他想知道現在的教主是什么樣的人,教團的內容如何,不過他更想問宗務局宗務主任玉野文雄的種種事情。但這很危險。這名司機是教團的一員,萬萬不可亂說。

    與其說是出于這種考慮,倒不如說是那壓迫著視野的宏偉建筑群讓修二閉了口。隨著車子的靠近,教團的建筑群更加恢宏地展現在了眼前,完全是變形的西洋建筑與日本傳統建筑的奇妙混合。在畫家眼里,這種復合產生了一種神奇的統一。這統一性究竟是來自哪里呢?疑問立刻解開了。原來,西洋建筑的“變形”來自上部的形狀。其上部呈舒緩的波形,而正是這種有韻律的波狀屋頂,在現代建筑為背景的襯托下,與寺院大屋頂那翹曲的飛檐相映成趣。神奇的理由就在這兒。那玻璃與白色預制板組成的墻體,跟瓦片與木結構帶來的黑色效果自然地形成了一種明快的對照。

    修二感嘆不已。這無疑是卓越建筑設計師的偉大創意。既然是上一代教主建造的,當時一定是找一流的建筑設計師設計的吧。決定建造木結構的寺院,是因為作為佛教的教團,木結構象征著傳統的信仰。若是采用最近流行的鋼筋混凝土結構,無論怎么模仿寺院的形式,也無法產生出莊重的氛圍來。這兒的建筑并非全部根據現代建筑方式建造,尤其是寺院,這無疑體現了初代教主的匠心之處。而聳立在中央深處的多寶塔,是整個建筑群的重要標志。

    建筑群的背景是剛披上新綠的山巒。黝黑的寺院檐柱上則是古樸的朱漆,整體追求自然效果的配色也無可挑剔。若只是白、黑、綠的話會缺少豪華感,而適當的朱色與周圍的自然融合得天衣無縫。

    院內鋪著白色的沙礫,到處都種著松樹群,給人一種恬然的感覺。

    車子停在了剛才并未看見的復式建筑的正門前。此建筑需要仰視才能看清全貌,勾欄和柱子是朱色的。

    當修二有些怯生生地從停下的車子里走下來時,站在正門前的一名身穿西裝的男子立刻彎著腰靠近過來。

    “您是山邊先生吧?恭候您多時了。”

    修二向這名男子點點頭。

    “宗務主任正在等您呢。我來給您引路。”對方嚴肅地說道。他之所以不茍言笑,或許是為了展現教團的威嚴吧。

    “宗務主任是玉野文雄先生吧?”修二追問了一下。

    “是的。請。”

    當走進屋內時,修二聽到了身后的車子行駛起來的聲音。

    “宗務局遠嗎?”

    “不遠,我現在就領您去迎客館。”男子仍然是冷淡的語氣。

    “宗務局是哪一幢?”

    鋪著白沙子的道路通向中央的山。路的左右建有若干現代建筑,正面則是一座格外大的西式建筑。

    “那兒就是。”引路的男子指著中央稍稍偏左的方向說道。那是座第二大的建筑。

    “是正面的那個?”

    “不是,那是大講堂。”

    “就是說,教徒們都匯集到那兒的?”

    “是……”

    引路的男人停都沒停,繼續往右邊走去。他似乎不大喜歡解釋。

    迎客館是一棟雅致的西洋建筑,一旁是日式庭院,中間由花草叢分隔開。叢間有石景和一潭清泉。

    男子把修二從出入口引到里面。一進去是大廳,好幾張豪華的軟墊沙發圍在寬大的桌旁。里面的裝飾雖然簡樸,卻給人一種潔凈的感覺。價格一定不菲。

    引路的男子到此就返身回去了。隨即,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端來了手巾和茶水,然后退了下去。之后就再沒人來了。

    從這兒能隔著庭園的花草叢望到教團的建筑。由于角度發生了變化,視點也變得不同,越看越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教團組織。組織的規模直接在建筑物上體現了出來。

    在真鶴的山中竟一下冒出了一片如此宏偉的建筑群,在建造之初,一定給世人一種驚現海市蜃樓般的震撼吧。這些費用無疑全是靠信徒的捐贈和募捐籌集起來的。初代教主時期異常繁榮的景象仿佛就浮現在眼前。

    不過現在已然沒有初代時那樣興盛了,或許是社會條件發生變化的緣故吧。初代教主創建普陀洛教團后之所以會立刻取得驚人的發展,也許是因為當時社會環境不夠安定,再說當時仍處于戰敗后虛無感殘存的時代,人心易受新興宗教的吸引。總之,這個教團本部昔日的輝煌顯而易見。

    這時,一名個子不高的微胖男子來到修二的一旁。

    “讓您久等了。”男子對從椅子上站起來的修二說道,“您好,我是玉野。”

    “我是山邊。”

    玉野并未出示名片,修二卻也沒有那種跟玉野是初次相遇的陌生感。相反,他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這名男子,見了面仿佛是老相識似的。

    “請坐。”玉野招呼修二在椅子上坐下。

    玉野文雄留著整齊的分頭,臉稍稍有點圓,鏡片后的眼睛很大,總體上給人一種機敏商人的印象。這也許是修二心有成見的緣故,因為修二知道玉野的經歷,知道他曾干過銀行的考查課長,從銀行辭職后立刻又開了家保險代理店。

    修二只覺得一陣奇怪的感覺襲來:自己費盡周折到處尋找的玉野如今就在眼前,并且還馬上就要跟自己談話。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正處于脫離現實的場面,一時間語言和意識全都亂了。

    “讓您大老遠跑一趟,實在是辛苦了。”玉野用事務性的語氣鄭重地說道。

    “哪里,我是受光和銀行的花房行長的介紹……”

    當修二說出光和銀行和花房行長的名字時,他不動聲色地留意了一下玉野的表情。對方的臉上毫無變化。

    “啊,是我拜托行長的……”

    剛才的少女又端來淡茶,放在了二人的面前。

    “您經常跟花房行長見面嗎?”修二捧著茶杯問道。

    “是啊,畢竟光和銀行是我們的交易銀行……”

    后面的話被喝茶聲取而代之。

    玉野沒有提及自己曾在光和銀行上班的經歷,以及在花房的幫助下開保險代理店的事情。這是初次見面時的寒暄,而修二打算在之后的談話過程中一點點把對方的話套出來。

    “那個,”玉野中止了閑聊,直奔正題,“或許花房先生也都告訴您了吧?這次之所以請您過來,其實是想請您在本部把教團的教義給畫成畫,像壁畫那樣裝飾在講堂里。”

    “壁畫?”

    若是這樣,豈止是一百號,恐怕連二百號都不夠吧。

    “啊,雖說是壁畫,可我卻想依照故事的順序把一百號左右的畫掛在墻上。”

    “故事?”

    比起花房所說的風景畫來,這規模似乎要大得多。

    “關于這一點,我首先給您講講普陀洛教的事。簡單說來,自從觀音信仰在平安末期傳入國內以后,由于對觀音的圣地補陀洛國的向往,我國也一直有僧人渡海前去探尋。尤其是在熊野,歷代住持都會從熊野灣駕船渡海。所謂的補陀洛國,佛典上指的是印度,那里遠離日本,所以僧人們最初是朝著五島列島進發的。但憑借當時的航海術,就連摸索到五島列島都是很危險的事,事實上,也確實有很多的渡海僧在途中就遇難溺死了……這次請您來,就是想請您把這段求道的歷史畫成畫卷裝飾在墻上,好讓信徒來觀賞。最后再畫上補陀洛國的想象圖。按普通的宗派來說,那就是極樂凈土。”

    “哦。”

    “以前,這種畫多數是以日式畫法來繪制的。不過我們想另辟蹊徑,用西洋畫來描繪。而且我們不想單純地圖配說明,而想用西洋畫技法中穿插日本畫的精神主義手法來表示。這是非常難的,因此我們一直在為畫家的人選問題頭疼,于是就去找十分懂畫的花房行長商量……”

    “哦。”

    “然后花房先生就推薦了您。既然這樣,那就先見一面吧,這就是事情的大致經過。”

    “多謝抬愛。”修二輕輕點了下頭,感謝對方的好意。

    就在這時,修二忽然從玉野的眼睛上發現了什么,不禁一愣。咦,這雙眼睛也跟小外甥的眼睛非常相似……分明是姐夫德一郎的那雙眼睛。

    同時,這雙眼睛跟花房行長的也很相似。上次自己曾速寫過外甥的臉部,在跟花房行長面對面時他就曾思考過這種相似性,而現在,這相似的眼睛又出現在了眼前玉野的臉上。如此說來,不止是眼睛,甚至連整體的印象也都跟姐夫很相似。

    修二把玉野的話丟在一邊,搖起頭來。看來還是自己的腦子出毛病了,怎么所有人的臉看起來都是一個樣了?這不正常,他不禁想道。

    微微的不安爬上修二的心頭。他曾聽說過一個重度神經官能癥患者的事情,據說此人總強迫自己用數字來計算所有的東西,成了一個計算狂。比如說,如果他在走路,走路的步數立刻就會浮現在他的大腦里,行人的人數他也想去數一數。如果是坐在窗邊,他立刻就會想計算一下一分鐘內究竟會有多少人經過面前。若是去別人家,他會想數數人家拉窗上的木條數是多少,天棚上的木條有多少根等,最后甚至將客廳里所有可以用數字來計算的東西都數上一遍,否則就坐立不安。他每天都在跟人生毫無關系的無聊事物上消磨神經。難不成,類似的意識出現在了自己身上?他有些害怕起來。

    自己是畫家。身為畫家,自己應該能敏銳地鑒別出人臉的差別。無論是類型多么相同的容貌,應該也能辨認出差別來。對于細節的捕捉也有自信。可現在,這種自信卻眼看就要崩潰了。

    不行,必須得稍微休息一下,修二在心里嘀咕著。

    玉野文雄當然不知道修二心中的這些想法。他依然毫不在意地動著嘴皮子。終于,他的聲音再度進入了修二的意識。

    “……因此,我們得選一處補陀洛山的取景地才行。關于這一點,若光靠空想的話恐怕您也畫不出來,所以我們已想好了一處候選地。”

    剛才在談什么來著?修二這才忽然回過神。就在擔心自己是否患上神經病時,玉野的話在意識中中斷了。不過他終于還是想了起來,剛才是接著補陀洛渡海僧的故事繼續講的。紀州熊野的住持為了尋訪補陀洛國,從勝浦一帶的海岸駕船出發,如同半自殺般的行程——剛才聽到這個地方。

    “我想,五島列島最合適。”玉野說道。

    “五島列島,就是長崎縣的那片孤島嗎?”談話中出現了五島列島這個讓自己意外的名字。

    “是的。在長崎以西,也就是橫亙在東中國海附近的島嶼。如我剛才所講的,補陀洛渡海僧曾一度把那兒當成是補陀洛山的所在地。”

    “這五島列島可是相當遠啊。到那兒去得花費不少時間吧?”修二的眼前頓時浮現出漂浮在云煙彼岸的絕海孤島的影子來。

    “不費時,福江是五島列島中最大的城鎮,從長崎到福江,以前坐船是四個多小時左右。現在從長崎乘坐小型客機才只要四十分鐘,毫不費勁。”

    “那么,島的哪邊是補陀洛山呢?”

    “正如它的名字所示,五島列島由大小五個島嶼構成。此外還有一百三四十個小島,現在它們已被指定為國家公園了。福江所在的島在最南面。從這個島再向南有個叫玉之浦的地方。那兒是一片懸崖峭壁,上面是蔥郁的原生林。從海上望去,玉之浦山的樣子確實很像補陀洛山……當然,我并沒有親自去過那兒,是聽人這么說的。”玉野笑著說道。他的眼角跟姐夫依田德一郎是那么相似。

    “補陀洛山就在那絕壁上嗎?”

    “沒錯。想象中的凈土補陀洛山,在現實中有好幾處與其相似的地方。熊野的那智山常被認為是補陀洛山,不過更像的還得數朝鮮半島的江原道。位于江原道襄陽的五峰山,大體上是懸崖峭壁,其下有海水侵蝕形成的若干洞窟。人們把那里稱作補陀洛山。”

    他究竟是什么時候獲得這些知識的呢?

    “關于讓您來畫的事情,我們內部還需要協商。”玉野文雄說道。意即這些壁畫讓不讓修二來畫還不好說,還必須要等待本部的干部們討論得出結果。

    玉野繼續說道:“如果最終決定請您來畫,您能不能去一趟五島列島呢?”他盯著修二的臉。

    “是啊……”修二點點頭,“這種工作我也是頭一次做,盡管非常冒險,不過如果真的由我來畫,我還是很有干勁的。我也覺得比起單憑想象來畫這補陀洛山,倘若能夠有接近構思的實景,哪怕只是有一點點相似,我也想先去那里看一下。無論五島列島還是朝鮮半島我都愿意去。”修二說道。

    “光憑您這句話就足夠了。由于花房行長的推薦,當前我們就先把您定為候選人,等決定下來后我們再通知您。您的住處是在哪兒?”

    修二從上衣的兜里取出名片:“實在是失禮了。”說著,他把名片遞給玉野。

    “知道了。那我就先收下了。”玉野瞧了瞧上面的小字又叮問道,“是住址對吧?”

    “這兒是我的工作室,由于我仍是單身一人,所以時常會外出。雖然有位大嬸在幫我看門,不過,倘若實在聯系不到的話,能不能煩請往我姐姐那兒打電話問問?”

    “您姐姐家在哪里?”

    “我現在就給您寫到名片背面。”

    說著,修二又要回名片,迅速用鋼筆把姐姐的住址寫了下來。

    他交給玉野,然后偷看正讀著姐姐依田真佐子的名字和住址的玉野。

    這個住址跟眼前的玉野曾經常去的那間公寓的街道名和門牌號都相同。玉野的情人萩村綾子曾經也住那兒,她的公寓離依田家只有百米左右的距離。

    在東京的西郊,有一條小路延伸進掩映在雜樹林之間的靜謐住宅區。道路從中途岔成了兩條,中間由私家道路連結起來。玉野讀到名片上的街道名和門牌號,眼前一定會浮現出那里的場景吧?修二仔細地觀察著玉野表情。

    可是,玉野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變化,只露出漠不關心的眼神,像在看著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未知地名一樣。

    “是依田家對吧?打給這個號碼就行,是吧?”玉野讀完名片背面的地址后向修二確認道,連語氣都是事務性的,甚至對依田這個姓氏也毫無反應。

    玉野自從依田德一郎被殺之后,就再也不去那附近的公寓了。而在此前一周時,他還每周一次前往萩村綾子在八號室的房間。而且都是在夜里,白天從未去過。

    修二此前一直認為,姐夫的死跟玉野文雄不來公寓的事情之間有某種關聯。肯定不是因為附近發生了殺人案而害怕得不敢來了,事情絕沒有這么簡單。自從那一天后,他的身影再沒有在公寓附近出現過。不久之后,萩村綾子也悄悄搬離了那棟公寓。

    玉野之所以不來公寓,據修二的推測很可能是為了躲避警察對殺人事件展開的搜查。玉野未必是那樁殺人案件的直接嫌疑人,他或許只是不想被牽連進去,不接受那令人不快的調查吧。既然他從那座公寓躲開了,那萩村綾子也當然必須得搬離才行。

    那么,玉野的心中到底有什么鬼?當時的玉野做保險代理失敗,行蹤隱蔽。若只是事業受挫的話也用不著隱匿行蹤。躲藏的原因一般是負債、欺詐、瀆職之類,不過眼下無法弄清玉野究竟有沒有這種情況。

    自從姐夫遇害的案子步入迷宮、本部被解散、案子轉變成非強制性調查之后,就只剩下那名矮個羅圈腿的刑警在一個人孜孜不倦地調查了。令人奇怪的是,在正式調查的階段,警方并沒怎么調查過案發現場附近的居民。也許曾暗中調查過一兩次,不過卻沒注意這個曾到公寓八號室來的玉野文雄。而玉野卻小心得過了頭,甚至可以說是驚慌失措。所以,他心懷的“鬼胎”一定不小。

    那到底會是什么呢?肯定跟光和銀行有關,此外還有這個普陀洛教團。隱藏在表層下的關系中一定有玉野不為人知的秘密。而現在,玉野不知不覺間竟以教團本部干部的身份出現在了這里。這為玉野的秘密又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而且,無論是在看到兇殺案發生的街道名和門牌號后,還是在看到“依田”的姓氏后,玉野臉上的表情都絲毫沒有變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不可能不知道“依田”遇害的那起兇殺案。

    萩村綾子不是還讓花店給依田家送去了寫了假名的花嗎?目前并不清楚那究竟是玉野的意圖還是綾子自身的想法,即使是后者,她也不可能沒把這件事告訴玉野。

    還有,修二已明確告訴玉野,依田家就是自己的姐姐家,所以玉野應該已知道現在正在會面的畫家就是依田德一郎的妻弟——可是玉野卻毫無反應。這種漠不關心究竟是他的偽裝,還是真實的情況呢?

    “剛才所說的五島列島的事,”玉野并不在意修二的困惑,仍保持與剛才無異的表情淡淡地說,“到那么遠的地方去終究還是太辛苦,所以在去之前倘若能在這附近找一處類似的景色,或許可以先臨時參考一下。”

    “是啊。”修二現出如夢方醒的表情。

    “雖然最好是去一趟五島列島,不過您畢竟也很忙,所以我想先就近找一處地方讓您去看一看。”玉野說道。

    “是哪里呢?”

    “比如這兒的真鶴岬角。”玉野抬起左手,指了個方向,“您大概也知道吧,車站的東側是半島,那兒的海岸是懸崖峭壁。那里未必是最理想的地形,不過卻與補陀洛山有神似之處。”

    “這么說,之所以把普陀洛教團本部設在真鶴,也是因為這地形的緣故?”

    “也有這個考慮。從教義上來說,把本部建在平原上并沒有意義。我想,初代教主的設想大概也是建在隔海相望的真鶴岬角的絕壁上。只是由于真鶴岬角面積狹小,所以才把本部建在了這里。”

    “原來如此。若是真鶴岬角的話我以前倒也曾去過一次,不過卻不怎么記得了,那我就再去轉轉吧。”

    “這樣也行,不過我想最好還是在教團正式決定人選之后再去看。”玉野像是在提醒修二的輕率,“從岬角上望海沒有意義。補陀洛國的地形特點是海中望山。您若真想去看岬角,最好是坐船從海上看。”

    “這樣啊。那兒有游船嗎?”

    “游船是有,但您若是去求一下漁船,估計別人也會幫忙。不過,如果想看到最理想的風景,教團方面也可以專門派船送你去。我們會派人陪同您,到時候您只需慢慢欣賞就是。而且教團方面也會及時為提供建議,比如角度之類。”

    “明白了。那這件事什么時候能決定下來?我這邊隨時都行。”

    “是嗎?”玉野稍微想了一下,“這個嘛,到時候我們再跟您聯系。目前您已是一個有力的候選人。”

    修二也點頭表示理解。

    談話至此便中斷下來。修二還想繼續問玉野很多事。首先,玉野是如何變成這普陀洛教團的干部的?此前的保險代理失敗與現在有什么關系?對姐夫被殺的事情,玉野抱有什么感想?在光和銀行和普陀洛教的關聯中,玉野扮演什么角色等……想問的事情一大堆,還有,萩村綾子現在何處?與此相關聯的教團東京支部的事,以及原支行長高森之死,他也都想探聽一下。

    可是,這其中的無論哪一個都是重大問題,絕不可貿然說出來。眼下也無需著急。因為今后跟這個玉野還有交涉的機會,修二想到時候再慢慢打探也不遲。唐突地問起來無疑會招致失敗。

    玉野文雄掃了一眼手表。修二站起身來:“打擾您了。”

    玉野也站了起來:“讓您大老遠地來一趟,非常抱歉。”

    玉野一直送修二到入口處,修二能感到玉野落在他后背上的視線。他在想,若是把玉野在教團的事情告訴西東刑警,刑警該會是何種表情呢?

    這時,有一群信徒模樣的人從對面的建筑物里走了過來,大概有十四五人,年齡從三十來歲到五十歲不等,其中還有年逾六十的男人。修二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信徒。信徒們在教團本部里走動很正常。大概是小團體的集體參拜吧。

    不過他們的神情卻有些異樣,每個人的表情都很不快,看上去有些焦慮,似乎都懷著一股憂愁。

    一般說來,新興宗教的教徒都會很狂熱。他們到本部參拜的時候,每個人都會神采飛揚。可是在修二看來,眼前的這群人卻是心情沉重,了無生氣。他們全都拖著沉重的腳步,對身后的寺院建筑根本就不屑一顧,當然也沒有合手參拜,而是面朝地面徑直朝正門走去。

    修二望著他們,不禁回想起自己在來這兒的途中迎面錯過的五六輛出租車。那幾輛車全部都是空車。如此說來,這些人大概就是乘坐那些出租車從車站趕到本部的吧。當時自己的司機也是這么認為的。

    他們正嘟嘟囔囔地交談著什么,聲音并不高,神情消沉,沒有言笑。

    修二從他們身后走過。他們不光是氣氛沉悶,似乎還夾帶著某種憤怒。修二假裝自己也是到這兒參拜的人,一面走一面縮短與他們的距離。不過他也不能逼得太近,能聽到他們的談話就行。由于對方的聲音很低,他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內容。

    “宗務總長所說的事情可信嗎?”只聽其中的一人說道。由于眼前全都是后背,所以修二也弄不清究竟是哪一個人在說話。

    “既然這樣,那就只能先信他一次回去等著了。”另一個人說道。

    “我還一直指望著呢。跟家人說了,跟親戚朋友也都說了,還跟現在的房東都說好了,這個月底就給人家騰出來。房東說連隨后入住的房客都找好了,所以要待都沒法待了。事已至此,我只能先另找別的公寓了,這下可麻煩大了。”

    “錢款也終于繳到能獲得入住光明小區的資格,沒想到又來了這么一出。我現在連普陀洛教都沒法相信了。”

    “算了,別埋怨了,教團本部也有各種困難吧。咱們就相信宗務總長的話,畢竟是本部大官說的,這次應該不會有錯。”其中也有安慰的聲音傳來。

    “是啊。如果連普陀洛教都懷疑,那就有些過火了。我們絕對要相信教義。畢竟一直受到普陀洛教的保佑,過分責難可不好。”一人贊同道。

    “可是我們眼下卻是束手無策啊。”另一個人生氣地說道。

    “約好了就得算數,必須得讓本部想想辦法,畢竟擁有自己的房子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夢想。他們若是違背約定,我的信仰也要動搖呢。”

    “別這么說,教團也得處處花錢。本部也在為此事頭疼。正如剛才宗務總長所解釋的那樣,比起個人的利益來,咱們更應該先為這個教團的大局想想才是啊。”一個年長的聲音說道。

    聽了這些話,修二終于明白,原來他們是因為無法入住“光明小區”,才集體來到這本部進行交涉的。

    修二想起了從姐姐那里聽到的出租車司機勝又的事情。姐姐說過,勝又的妻子因為最近就能住進教團的小區里而非常高興,說是教團內部有一種公積金制度,只要能達到一定的金額,就能獲得入住教團小區的資格。

    信徒全都非常希望住進這里,因為他們只需付出市價三分之一都不到的錢就能立刻把房子弄到手。這些人想必也希望入住教團小區,并且上繳的錢也達到了入住資格吧。可是從他們的對話來看,似乎遇到了困難。教團方面并未籌到資金,既沒弄到土地,也未建起房子。教團解釋說,因為開支增大,所以希望信徒們先等一陣子。

    修二感到自己從這里發現了一絲普陀洛教團的破綻。

    他早就聽說現在的教團跟初代教主的全盛時期已經不一樣了,信徒銳減,教團的影響也在下降。修二一直認為,由于該教在全國仍有數十萬之多的信徒,在各地也都擁有支部,所以即使無法繼續發展信徒,但起碼應該還能維持現狀。因此他對此情此景深感意外。

    出了大門,有五臺出租車已經等在那里。看來修二在路上遇到的那幾輛出租車是與客人約好了,所以又回來接他們。一群人分乘到五輛車里之后,只有修二一人被剩了下來。一名年長的男子看到這情形便對他說道:“您也是普陀洛教的信徒嗎?”

    “是的。”

    “您要到車站去嗎?”

    “是……”

    “既然這樣,那就一起乘吧。因為您就是一直等在這里也不會有出租車路過的。”

    信徒似乎并未發覺修二一直在偷聽他們的私下議論,把他當成了擁有相同信仰的人而爽快地勸他同乘。

    “各位是從哪里過來的?”修二裝著同為信徒的樣子問道。

    “橫濱。”年長的男子答道,隨即又反問道,“您呢?”

    “東京。”

    “那,就是東京支部的信徒了?”

    “是……”修二咽了一口唾沫說道。

    “東京支部那邊的小區怎么樣了……”

    車內的一名年輕男子剛要問修二,年長男子卻立刻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阻止了他的發問,像在示意他不可對其他支部的人亂講話。他們明顯對修二很警惕。

    修二也想在小區的問題上跟這些人深入地打探一下,可他們看起來不會回答自己的問題。一旦涉及這種微妙的問題,即使是同一教團的信徒,由于支部不同,彼此間也是存有戒心的,甚至比對普通人還疏遠。

    修二也有顧慮。自己的樣貌再次成為了累贅,任誰看來都不像是正經的工薪族。既然已說了自己是東京支部的人,倘若再多嘴,一旦事后遭到調查可就麻煩了。絕不能讓總部知道自己在撒謊的事情。在這個好容易通過玉野才能與教團接觸的節骨眼上,自己絕不能讓總部產生警惕。

    到達真鶴站下了出租車后,修二跟他們道了謝。在站臺上時,他也刻意離開那一伙人,連列車他也選擇了不同的車廂。

    玉野文雄說,畫補陀洛山圖的話,希望自己能去一趟長崎縣的五島列島一個名叫玉之浦的地方。可他又說,在此之前最好先去一趟跟玉之浦十分相似的真鶴岬角看看,還說教團會專門為此派船的。看來玉野自身已經決定要讓修二來畫了。

    不過比起這些來,還有一件事讓修二更在意,那就是玉野文雄的臉跟姐夫依田德一郎還有光和銀行的花房行長長得很相似的事。修二當時一面同玉野談話,一面心里惦記著此事,途中還幾次走神。

    他此前認為是自己想多了,把所有的事情都往一處想,可現在,他卻想認真地調查一下這一點。世上的人與人偶然相似的情況確實存在,但眼下修二感到若非親自調查清楚,總覺得內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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