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整個是一間相當寬敞的大房間,墻上油的是蘋果綠色,具有弗朗德勒地方的特有的清潔,石板地面用水沖洗過,撒了一層白沙。全部家具除了那個上漆的冷杉木食櫥以外,再就是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都是用同樣木料做的。墻上貼著一些顏色刺眼的彩色畫,有公司贈送的皇帝和皇后的肖像,還有著了金黃色的軍人像和圣像,和這間空蕩蕩的房間很不相稱。除了食櫥上有一個玫瑰色的硬紙盒和帶有彩飾框的布谷鳥木鐘外,再沒有其他擺設。木鐘的滴嗒聲充滿了天花板下面的空間,樓梯口附近還有一個通往地窖的門。盡管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凈,但隔夜的熟大蔥氣味,使屋子里的熱氣很難聞,并且在這種沉悶的熱氣里經常雜有一股嗆人的煤煙味。
卡特琳在敞開的食櫥跟前考慮了很久。食櫥里只剩下不大的一塊面包和剛夠用的一塊白干酪,黃油只有一點點了,但是還要給他們四個人做四份夾心面包。她終于拿定主意,把面包切成薄片,先往一片面包上放一層奶酪,然后在另一片面包上抹上一點黃油,這樣兩片一合,就叫做“夾面包”。每天早晨,他們就帶著這種夾上干酪的雙層面包到礦井去。四份“夾面包”很快在桌子上排放好了。父親的一塊最大,讓蘭的一塊最小,分得極其公平。
卡特琳看來像是一心一意地在操持家務,其實她心里準還在想著扎查里講的總工頭和皮埃隆老婆的那當子事,因為她半敞著大門,不時地往外看。風一直沒停,在低矮的礦工住房前面有越來越多的火光移動,出現了一種蘇醒以后的模糊不清的緊張。一扇扇屋門又關上了,礦工們一個跟著一個像一條黑線似的在黑夜里離去。她明明知道裝罐工六點鐘才上班,現在一定還在睡覺,卻偏要敞著門挨凍,這不是糊涂嗎?但她還是那樣,不時地望著園子的另一面,盯著那邊的房子。屋門開了,立刻引起了她的好奇心,然而出來的是上礦井去的皮埃隆家的小女兒麗迪。
聽到咝咝的水汽聲她轉過身去,關上門,趕緊跑回來,壺里的水正在翻滾,向外溢出,眼看要把火澆滅了。咖啡已經沒有了,只好把昨晚剩下的一點渣子再放進壺里煮,加些粗糖。這當兒,父親和兩個弟兄下樓來了。
“這是什么玩藝兒!”扎查里端起碗來用鼻子聞了一下,立刻大聲嚷道,“這東西喝了一定不會頭暈!”
馬赫帶著無可奈何的樣子聳聳肩膀,說:
“呵!好燙,總算不錯。”
讓蘭把面包渣掃到一起,泡了一碗湯。喝完以后,卡特琳把壺里剩下的咖啡嘟嘟地倒在白鐵壺里,四個人站在冒著煙的昏暗燭光里狼吞虎咽地吃著。
“我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父親說,“別人還以為我們過的不錯呢!”
這時,從他們沒有關好的樓梯門上邊傳來一個聲音,馬赫老婆在喊:
“你們把面包都拿走吧,我還有一點面條給孩子們吃!”
“好,好!”卡特琳答應說。
卡特琳重新把火封好,把留下的湯放在火邊上,好等祖父六點鐘回來能吃到熱的。每個人都各自穿上放在食櫥下面的木屐,把水壺背在肩上,把“夾面包”塞在背后的外衣和襯衣之間;隨后他們就出門了,男的走在前頭,姑娘跟在后面。女兒出門以前吹滅了蠟燭,一轉手把門鎖上,屋里又變成一片漆黑。
“喂,咱們一塊兒走吧!”隔壁一個正在關屋門的人說。
這是勒瓦克跟他的兒子貝伯,貝伯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子,跟讓蘭是好朋友。卡特琳感到很驚異,壓著笑聲在扎查里的耳邊說:“怎么,布特魯甚至不等到丈夫走就來啦!”
現在,礦工村的燈光又都熄滅了,最后的一扇門咔地一聲關上了,一切重又沉入睡鄉,婦女和孩子們在比剛才寬敞了的床上重入睡鄉。在從這燈火熄滅的村莊到沃勒礦井的路上,一串串的黑影頂著大風向前移動,這是去上班的礦工們,他們弓著背,抱著胳膊,“夾面包”在每個人的背后形成一個鼓包。他們穿著薄薄的粗布工作服,凍得渾身發抖,并不怎樣著急,一路上像羊群一樣雜沓地走著。
〖三〗
艾蒂安到底還是下了矸子堆,走進沃勒礦井。他向人們打聽有沒有工作,人人都朝他搖頭,叫他等著問總工頭。他在光線不太亮的建筑物之間隨便走動著,誰也不去干涉他,這些建筑處處是黑窟窿,它們的一層層樓和大廳錯綜復雜得令人感到不安。他走上一座已經損壞了的黑暗的樓梯,跟著又來到一座搖搖晃晃的天橋上,隨后又穿過選煤棚。這里還沒有擺脫深沉的黑夜的籠罩,因此他不得不用手摸索著前進,以免撞著什么東西。突然間,前面出現了兩道巨大的、像一對眼睛似的黃色燈光,劃破黑暗。原來他已經走到井樓架下的收煤處,就在豎井井口了。
工頭李肖姆老爹是個大塊頭,樣子像一個和善的警察,留著花白的小胡子,這時正朝收煤員的房間走來。
“這兒需要不需要工人?干什么活兒都行。”艾蒂安又問了聲。
李肖姆剛要說沒有,馬上又收住了,他在離開時也跟別人一樣回答說:
“您等等總工頭丹薩爾先生吧!”
這兒有四盞掛燈,反光罩把全部光線投射到豎井上,把鐵欄桿、信號桿、剎栓和兩個罐籠在其中上下的坑道的托梁照得一片雪亮。除此之外,寬闊的廳房好像教堂的中央部分一樣,昏暗中盡是巨大的浮動的黑影。只有里頭的燈房射出亮光。收煤處點著的那盞黯淡的燈,好像一顆將要殞滅的殘星。又開始出煤了。鐵板路上的隆隆聲不停地響著,斗車往返穿梭,井口工來去奔跑,在這一片烏黑而喧囂動蕩的景象中,可以辨別出他們那彎著身子的長長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