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 赫拉巴爾作品集

    諸位請聽好了,我現在將給大家講些什么!

    我的幸福往往來自我所遭到的不幸。我哭著離開了寧靜旅館,因為老板認為是我有意將圣子塑像真品與復制品弄混的,說我是故意搞鬼,以便能得到四公斤的金子,其實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餐廳服務員提來的這同一口箱子。我只好前往布拉格去。萬幸的是,我在布拉格火車站遇到了瓦爾登先生,那個腳夫仍舊跟著他,就是那個背上背著兩部小機器,一架秤和一架切香腸機器的人。瓦爾登先生為我寫了一封介紹信給巴黎飯店,我跟他分手的時候,他又對我表示了好感,摸摸我的頭,一個勁兒地對我說:“小可憐的,堅持住,你還小。但愿你,小家伙,能有出息!我會來看你的。”他幾乎是在喊話。我停住腳步,久久地向他揮手。火車早已開走,我又開始了新的冒險。其實,我在寧靜旅館這些日子就一直擔驚受怕哩!事情是這么開始的:我看見大個子雜役養了一只貓。這只貓總等著他把奇怪的活兒干完,或者在院子里待著,看著他怎樣劈柴給客人們觀賞。這只貓就是雜役大漢的心肝兒寶貝,他們連睡覺都在一起。如今有只公貓老去找它,這只母貓喵嗚喵嗚地叫著,總也不愛回家。我們那位大個子雜役急得臉都發青了,他到處去找它,走到哪兒都要回過頭來,看看他的米拉是不是跟在后面。大個子雜役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我不管什么時候走過他身邊,都能聽到一些不可置信的事情。我從他的這些自言自語中得知,他曾經坐過牢,用斧子砍傷了一個和他老婆相好的憲兵。他老婆去上吊,人家不得不把她送進醫院。大個子雜役為此被判五年監禁,跟日什科夫的一名罪犯關在一起。那人曾派他的小孩去打啤酒,這小孩在回家路上丟了五十克朗。這家伙一發火,就將他小孩的雙手擱在砧板上,一刀把它們剁了。這是第一件不可置信的事情。他的第二個同獄犯人是因為他老婆與一個旅客通奸被他當場抓住,他用刀子砍死了他老婆,割下她的陰部,還用斧子逼著那男的把它吞下去,那男人被他嚇死了。這殺人犯自己投了案。這是第二樁不可置信的事情。而那第三個犯人,就是他自己,成了第三樁不可置信的事情:他原本很信任他的太太,當他看見她和那憲兵在一起時,他就用斧子把他肩膀劈成了兩半。那個憲兵開槍打傷了他的腿。我們這位雜役就這樣被判了五年刑。可是不可置信的事情還在后頭哩!有一回,那公貓又來找大漢家的母貓。大漢用塊磚頭將公貓按到墻腳下,用斧子砍斷了它的背脊,母貓直為它的公貓哀叫,可是大漢將公貓緊緊地卡在鐵絲網網著的小窗子上,它出不來進不去地待了兩天才死去,跟那憲兵一樣下場。母貓被他趕出家門,成了一只到處流浪的野貓。大漢再也不許它進家門,它后來就無影無蹤了,估計也被這雜役殺死了。因為他是一個敏感、情緒容易沖動的人,動輒便用斧子,對他的太太和對他養的母貓都這樣。因為他不僅對那憲兵,而且對那只公貓都吃醋得要命。在法庭上,他懊悔自己只砍了那憲兵的肩膀,而沒把那戴著鋼盔的腦袋砍掉。因為那憲兵在他太太的床上時還戴著鋼盔,束著皮帶佩著手槍……恰恰就是這個大漢臆想出來并對我老板說,是我想偷走這尊布拉格圣子塑像,說我滿腦子只想著如何不惜犯罪盡快發財。老板聽了嚇一大跳,因為通常認為雜役說的便是天經地義,他一說什么,我們那里就不會有第二個人敢說個“不”字,因為雜役的力氣比五個人的還要大。再后來,幾乎每天下午我都發現雜役坐在那所童話小屋里,總在那里干點兒什么,大概是跟那些布娃娃或者小熊什么的玩耍。這我從來也沒想到過,也沒下工夫往這方面去想。可有一回他卻對我說,他不樂意我再進那所小屋去。有一次,他剛在那里見到我和茲登涅克,就補充一句說,有可能發生第四樁不可置信的事情。然后,又指著那只被砍斷背脊骨在我房間旁邊受了兩天罪的公貓干尸給我看。只要我從他旁邊走過,他便指著公貓的干尸提醒我說:所有在他眼里的犯罪者都將跟它一樣下場,說著還指指他自己那對眼睛。我即使什么過錯也沒有,他也可以抓住這一點,說我跟他的布娃娃玩耍了,為此他即使不殺死我,也會把我弄個半死,讓我跟那只公貓一樣,拖上好長時間才斷氣。那只公貓盡管什么錯也沒有,只是跟他的母貓相好而已,可后來……我眼下待在火車站上,猛然發現我在寧靜旅館的半年時間里變傻了,變得神經質了。列車員一吹哨子,旅客一就座,列車員吹著哨子向車站發送員發信號,我就挨個地跑到乘務員面前去問:請問您需要點什么?又當發送員一吹哨子,表示詢問乘務員是否作好一切準備、車門是否關好等等,我就又跑到發送員面前去恭恭敬敬地問他:請問您需要點什么?火車帶走了瓦爾登先生。我步行穿過布拉格的一個個十字路口。有兩次,當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吹哨時,我立即跑過去,將行李箱放在他腳跟前,問他:請問您需要點什么?我就這樣穿過大街小巷,來到巴黎飯店。

    巴黎飯店漂亮得幾乎讓我暈倒在地。這么多鏡子,這么多黃銅欄桿,這么多黃銅門把兒,還有這么多黃銅燭臺,而且擦得這么亮,就跟一座金殿一樣。到處都鋪著紅地毯,到處都是玻璃門,仿佛是在宮堡里。老板布朗德斯馬上和悅地接待了我,將我帶到我的小房間。這是樓頂層屋檐下的一間臨時住房,從這兒可以清楚地瞭望整個布拉格。我想,就憑這瞭望、這小房間,我也要好好干,爭取能長期留在這里。當我打開箱子,準備將我的燕尾服和衣服掛起來時,一打開衣柜,發現里面已經掛滿了衣服,我又打開第二個柜子,里面擺滿了雨傘,第三個柜子,里面掛滿了男式大衣,靠里面的繩子上還掛了成百條領帶……我取下一個衣架,將我的禮服掛在上面。然后,我專心瞭望著布拉格,欣賞那些屋頂。我看到閃閃發光的布拉格宮。我一看到那座歷代捷克國王們曾經住過的宮堡,就不禁熱淚盈眶,把寧靜旅館忘了個一干二凈。我現在反倒為他們以為我想偷走布拉格圣子塑像這件事而感到高興,因為要是我的老板沒這么認為,那我這時還在清掃園中小道,整理干草垛,老擔心什么地方會響起哨聲。我現在才琢磨出來,恐怕連大個子雜役也有一只哨子,那雜役肯定是老板的眼睛,并代替了他的兩條腿。他像老板那樣監視著我們并吹哨子催促我們……我從樓頂的小房間走下來,正趕上中午,餐廳服務員互相倒班,吃午飯。我看見他們正在吃土豆面疙瘩和香炒面包渣兒,大家都到廚房里領土豆面疙瘩,我還看到老板也得了一份土豆面疙瘩,也在廚房里吃,跟賬房一樣。只有大廚和他的幫廚們午飯吃的是煮土豆。連我也有一份土豆面疙瘩配香炒面包渣。老板讓我坐在他旁邊,我吃這份飯的時候,他也在吃,可他是小心謹慎地吃,更像是吃給大家看看而已。既然我作為一個老板都能吃這飯,那你們,我的職工們當然也能吃這飯。他很快用餐巾擦擦嘴巴,將我帶到一個空房間。我最先得到的任務是分送啤酒。我往玻璃杯里打上啤酒,擺滿一大盤子,按照這里的習慣,我還給每個啤酒杯掛上一小塊紅玻璃片作裝飾。年長的服務員領班一頭灰白銀發,儼然像位作曲家,他用下巴示意我的啤酒該往哪里送,到后來就只需用眼睛示意了。我從來沒送錯過,那位帥氣的領班眼睛指到哪里,我的啤酒便送到哪里。一個小時之后,我已經看到,那位老領班在用眼睛撫摸我,向我明顯地表示出我很討他的喜歡。這位領班可是個人物,一位地道的電影演員,一位穿燕尾服的美男子。我從來沒見過有人穿燕尾服有他那么帥,與這個四處是鏡子的環境也很相配。即使已過中午,這里也亮著燈,燈的造型像蠟燭。在每個燈泡下方,都是叮當作響的雕花玻璃飾物。我能從鏡子里看到自己在怎樣分送皮爾森啤酒,我看到鏡子里的我也有一點不大一樣。因此我不得不修正對自己的看法:我并不是那么丑那么矮,我那套燕尾服很合身。當我站在這位仿佛剛從理發店出來,留著一頭卷曲白發的領班身旁時,我從鏡子里看到,我別無他求,只想跟著這個領班在這里做事。他總是那么安詳,他知曉一切,待客周到,補充點菜單時總是面帶微笑,仿佛在家中舉行家宴那般親切。他還知道哪張桌上的哪位客人沒得到飯菜,他立即幫忙補上。他也知道誰想結賬。據我所見,誰也用不著舉起手來或拍得噼啪響,也不用揮動點菜單。領班很奇妙地觀察著,仿佛在檢閱千軍萬馬或者在瞭望臺上,在一艘海輪上欣賞美麗的風光,又像什么也沒瞭望,因為每一位客人的每一個動作都能讓他立即明白,他需要什么。我馬上注意到,領班不喜歡那端托盤上菜的另一領班。他的目光已在責備這老兄送錯了菜。本該將豬肉送給6號桌,他卻送到11桌去了。當我已經送了一個禮拜的啤酒時,在這個棒極了的飯店里,我清楚地注意到,那個上菜的卡雷爾,每當他從廚房里端著托盤出來時,總要在餐廳門外站一會兒。當他以為誰也沒注意看他時,便將端得齊眼睛那么高的托盤降到胸口這么高的地方,嘴饞地看著一盤盤美味佳肴,總要從這樣那樣菜里掰下一小塊,小得仿佛只是偶然沾臟了手指頭而隨便舔舔干凈而已。然而,我也看到,那位帥氣的領班怎樣當場逮住了他。不過這位領班什么也沒說,只是看他一眼。卡雷爾揮一下手,又將托盤舉得過肩,用腳踢開活動門,走進餐廳,快步穿梭于餐桌之間。這可是他的拿手好戲,托盤往前傾斜,仿佛要掉下去,腳步像打鼓點一樣走得飛快,的確,誰也不敢像這位名叫卡雷爾的上菜員那樣托這么多碟子。十二只碟子擺在一只托盤上,分送菜碟前,將托盤放在備餐桌上,手一伸,胳膊像一塊小長桌面,一連擺上八只碟子,手上還端著兩只碟子,形成一張扇面,另一只手還端著兩個碟子,這簡直像在耍雜技。布朗德斯老板大概很喜歡這個上菜服務員,把這端盤碟的表演當做飯店里的一項裝飾。喏,我們每天的職工飯幾乎都是土豆面疙瘩,今天配罌粟子,明天配調味汁,第三天或許配點兒烤面包,有時則澆些化了的黃油和糖,有時又改澆些覆盆子汁,或者配些香芹菜末和葷油。我們老板也總跟我們一塊兒在廚房里吃土豆面疙瘩,但每次吃得都很少,他說他忌口。可到下午兩點的時候,恰好由那個名叫卡雷爾的大紅人端來一個托盤,所有飯菜都盛在銀器餐具里,總少不了鵝肉或者雞、鴨、野味,根據季節而定。他每次都將托盤送到一個小單間,仿佛里面用餐的是一位從交易會轉到我們巴黎飯店繼續談生意的大老板。我們老板總是悄悄地溜進這個隔板小單間里。他出來的時候,容光煥發,一臉的滿意,嘴角上還插著一根牙簽。恰恰是這個領班卡雷爾,恐怕跟我們老板有點什么貓兒膩。每個禮拜四的交易會之后,那些商人便來到我們這兒,用喝香檳和白蘭地來慶祝他們談成的買賣,每桌一大托盤各式美味佳肴。雖然只有一托盤,但裝得滿滿的,宴會規格。盡管還是白天,可從中午十一點鐘起,夜宵餐廳里就坐了許多涂脂抹粉的小姐,跟我在天堂艷樓里認識的那些小姐一樣。她們一邊抽煙,一邊喝著低濃度弗木特酒,等著那些富商們。他們一到,小姐們就分散到各人的座位,她們每個都早已預訂好隔板單間。我從這些隔板單間旁邊經過時,只聽得窗簾之內響起咯咯笑聲和清脆的碰杯聲,就這樣持續好幾個鐘頭。直到傍晚,這些大款們才紛紛離去。興奮漂亮的小姐們也走出來,進到洗手間,重新涂上接吻時抹掉的口紅,整理好穿在身上的襯衫,打量一下全身,看看重新穿上去的絲襪的襪縫是不是筆直對著腳后跟。富商客人們走了之后,我從來不敢、別的人也不許進入那些隔板單間。只是每個人都知道,我也多次透過窗簾縫看到,卡雷爾如何將所有沙發套之類的東西都拽掉。這是他撈外快的一大機會,在那里撿拾他們丟下的貴重飾物,有時還能撿到戒指和懷表上不小心拽下的鏈環。所有這些都是老板們和小姐們在穿脫衣服時從上衣、褲子和馬甲口袋里掉出來的,或從鏈子上拽下來的。這一切都成了卡雷爾的獨吞之物。有一天中午,發生了這么一件事:卡雷爾跟往常一樣,往大托盤里擺了十二只碟子,在進到餐廳之前,照例在門外站上一會兒,偷吃掉一小塊牛肉,一小塊卷心菜。他沒動那點心,卻嘗了一小塊小牛肉餡兒,然后又面帶笑容將托盤端進餐廳。可有一位客人不知是挨煙味兒嗆了呢還是得了傷風,這個鄉下人的鼻子一直吸著氣,這氣兒長得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提著他的頭發,讓他不得不站起來,打了一個響噴嚏。這噴嚏的急速氣流仿佛觸到裝滿菜碟的大托盤。卡雷爾總是這樣舉著這托盤,猶如童話中的飛毯朝前飛奔。受這噴嚏的影響,不知是托盤朝前的速度加快了,還是卡雷爾的腳步沒趕上,他差點兒滑倒。因為那托盤往下溜,飯店里所有職工,甚至老板本人和客人,包括餐飲協會主席什羅貝克,都在餐廳里親眼見到這情景。卡雷爾連忙邁一大步,倒是抓住了托盤,但是掉下兩個碟子。最先掉下來的是一塊塊鳥肉,然后是調味汁,最后是碟子,一秒鐘之后又掉下第二只碟子:調味汁,肉,最后是饅頭片,全都掉在一位客人身上。這位客人往常總要通讀整個菜譜,等他點好了菜,便抬起眼睛來點菜,同時要問肉煮得爛不爛,調味汁夠不夠熱,饅頭片軟不軟……現在,整個一碟菜都扣在他背上。他一起身,調味汁滴滴答答,饅頭片滾到了鋪在他胸前的餐巾下面,有一塊饅頭片像小帽子頂在他的頭上,就像猶太教教士戴的那種特小的帽子。當保住了其他十個菜碟的卡雷爾看到這情況,又看到什羅貝克先生時,便把托盤舉得更高,將它往上一拋,整個托盤翻了個個兒,十個菜碟全都掉到地毯上,這一如同在劇院或啞劇里演出的情景表明:那兩只碟子使他煩到了何等程度。他解下圍裙,將它一摔,怒氣沖沖地離開餐廳,穿上便服酗酒去了。我當時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可我們飯店的其他職工都說,他碎掉兩個碟子的后果跟碎掉十個碟子是一樣的。因為上菜是餐廳服務的一道風景。可這事還沒完,卡雷爾又回來了。他一屁股坐到廚房里,眼睛瞟著餐廳,突然起身要去搬那裝滿玻璃酒具的柜子。會計和廚師們都跑去攔他,柜子里的玻璃杯丁零當啷碎了一地。廚師們把柜子推回原處。卡雷爾自碎了那兩個碟子之后,不知從哪兒來的那股蠻勁兒,有三次差點兒將柜子翻倒在地,那些廚師滿臉漲得通紅,又三次使勁地將柜子搬回原處。等到他們大家都似乎喘了一口氣的時候,卡雷爾又躥過來,要搗毀廚房那一排爐子,他拽掉煙筒管道,廚房里立即布滿了煙霧,弄得在場的人咳個不停。廚師們費好大的勁才又把那些管子接上,他們弄得滿身黑煙坐到椅子上,看那卡雷爾又在什么地方。可卡雷爾已經跑掉了,于是我們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可突然一聲哐啷響,卡雷爾踩碎了爐臺上方天窗的玻璃板,并從上面的破洞口里跳下來,一只腳踩在上午茶點時吃的肚絲湯鍋里,連褲腿都濕了,另一只腳站在摻了小馬肉汁的紅燜牛肉鍋里,濺得四處都是肉汁,滿地的玻璃碴兒。廚師們連忙跑去喊那曾經當過拳擊運動員的雜役來,想讓他強行將卡雷爾拖出去,估計他大概跟巴黎飯店有仇。雜役剛邁了幾步,張開手臂,仿佛舉著兩個毛紗紡錘,還嚷嚷著:你這畜生,在哪兒?可卡雷爾卻狠狠地給了雜役一拳,雜役倒在地上。不得不把警察叫來。卡雷爾已經安靜下來,可是在走廊上,他將兩名警察打倒在地,他還踢了他們頭上的鋼盔。警察們于是將他拖到一間小餐室里狠狠揍了一頓。他每叫喊一聲,餐廳的客人們就抽動一下肩膀。最后,警察將他帶出來時,他已是渾身青紫,可他還對衣帽間的女服務員說,這兩只碟子還得讓飯店付出代價。果真如此,后來聽說,他安靜下來,但卻無緣無故踩碎了一個瓷洗臉池,從墻上拔出了水管子,在場所有人,包括警察都被水管里噴出來的水澆得全身濕透,直到將水堵住為止。喏,我便成了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手下的一名餐廳服務員。我們還有兩名餐廳服務員,可只有我在中午稍微空閑的時候,才可以背靠著小貯藏室的桌子站一站。領班先生對我說,我將來可以成為一名好領班,但我必須鍛煉出如下本領:客人一進門,就得記住他并知道他將在什么時候離開。說他指的不是開放衣帽間的上午,而是在咖啡廳就餐的下午。說我必須學會辨認誰只想吃飽肚子而不付錢便悄悄溜走。說我還必須善于估計客人隨身帶了多少錢,他是不是會根據自己的財力來花錢,說這是當一個好領班的起碼條件。一有機會,領班就悄悄向我介紹,剛進來的是一位什么樣的客人,正要離去的是一位什么樣的客人。他這樣訓練了我幾個禮拜,我竟敢于自己估計猜測了。我已經盼望下午的到來,仿佛我將進行一項冒險遠征。我激動得像等待野獸的獵人。領班先生或者抽著煙,瞇縫著眼睛滿意地點點頭,或者搖搖頭糾正我,并親自走到客人那里去向我證實他是對的,而他的確也總是對的。后來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為什么能這樣。當我向領班先生提出“您怎么啥都知道”的問題時,他挺直身子回答說:“因為我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侍候過國王?”我驚訝得拍一下手掌說,“我的老天爺!您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領班得意地點點頭。于是,我們進入了第二時期,它使我亢奮異常,就像你買了彩票,當你在彩票開獎時想知道自己的數字是不是中了的心情那樣。當下午進來一位客人,領班一點頭,我們便走進小貯藏室。我說:“這是意大利人。”領班搖搖頭說:“這是從斯普利特或多布羅夫尼克來的南斯拉夫人。”我們彼此對視了片刻,隨后,我們點一下頭,我擺出二十克朗,領班也往這小貯藏室的托盤里放了二十克朗。于是,我走到客人跟前去問他需要點兒什么。等我邊往回走邊看點菜單時,領班已根據我的表情將兩份二十克朗掃進他的一個大口袋里。為了同樣目的,他在褲子上也用同樣的皮子縫了一個口袋。我好奇地問道:“領班先生,您怎么能分辨出來誰是哪國人呢?”他卻謙虛地回答說:“我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我們就這樣經常打賭,我總輸。不過領班先生卻又教給我說,我若想當個好領班,不僅必須知道客人是哪個民族的,還要知道客人大概會點什么菜。于是,當客人進到餐廳之后,我們倆一點頭,便又一同進到小貯藏室,各自將二十克朗放到小桌子上。我說客人會要紅燜牛肉湯或者風味肚絲湯。領班先生則說,客人會要茶和不抹蒜汁的烤面包。我于是去取點菜單。當我向客人請了早安,問他需要點什么時,他果然點的是茶和烤面包。我還在往回走時,領班先生已經拿走了那兩份二十克朗,并對我說,你還得學會立即認出膽囊炎患者來。你瞧那位客人,可能是個老肝炎!還有一次,我猜有位客人想要茶和抹黃油的面包,領班卻堅持說他會點布拉格火腿、黃瓜,外加一杯皮爾森啤酒。他又對了,等我剛拿到點菜單,轉過身,領班先生看到我走過來,他瞅我一眼,掀起小窗口,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廚房喊道:“布拉格火腿一份!”等我走到他跟前,他又對廚房補充了一句:“再要一份黃瓜!”盡管我的小費就這么輸光了,可我還是能為這樣的學習而感到幸福。我們只要有可能就打賭,且總是我輸。而我每次總少不了要問一聲:“領班先生,你為啥什么都知道?”他將兩份二十克朗放進袋子里說:“我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我一共認識了好幾個領班,在卡雷爾之后,在認識這位領班之前我還認識一位叫茲登涅克的領班,就是那位半夜三更把村子里的人鬧醒,揮霍掉所有的錢,仿佛成了個破落的貴族老爺的人。這時,我又想起金色布拉格旅館的那位領班,我這第一位領班名叫馬列克,那人很節省,誰也不知道他的錢放到哪里去了,但誰都知道他有錢,而且不少,說他肯定在攢錢買小旅館,等到他不再當領班的時候,便會在捷克天堂哪個地方將一座小旅館買下來或租下來。其實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兒。有一次他在婚禮上喝醉了酒,有些動感情,就向我吐露了真情。十八年前,他老婆派他到她的一位女友那里去送個什么信,他一按門鈴,門就開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出現在他面前,她臉紅了,他也臉紅了。他們就這樣站在門口愣了好大一會兒。她手里拿著一件刺繡活兒。他一進門,什么也沒說,卻擁抱了她。她還一直繡著花,后來就一塊兒滾在長沙發上,她在他背后接著繡她的花,他像一個男人那樣占有了她。他對我說,從此,他愛上了她。他拼命地攢錢,十八年來他攢了十萬克朗,以支付他原來的家庭、老婆孩子的費用。明年將給他們一所小房子,然后,半白頭發的他就將同他的半白頭發的美女去過自己的幸福日子了。這是他講給我聽的。他還打開他寫字臺的小柜門,在柜子里面還有一桶,這里便放著這些錢,為了買得他的幸福的所有積蓄。我望著他,簡直無法相信這一切。我望著他的鞋,他的舊式罩褲,褲腿口的白帶子一直纏到腳踝那兒。這種罩褲仿佛是我童年時代穿過的那種,那時我跟外婆住在城里的磨坊,那時旅客們從卡羅維療養所的男廁所窗口扔內衣褲出來,有一次正好扔出來這么一條褲子,它張開兩只褲腿,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總而言之,每個領班都不一樣。金色布拉格旅館的這個馬列克,他突然出現在巴黎飯店的領班旁邊,我覺得這個馬列克像個圣徒,也像那個出售《耶穌基督的一生》的畫家、詩人約德,記得那詩人總愛一會兒脫下一會兒穿上他的短外套,總在吃一種藥粉,嘴唇總是一圈黃色,這是喝藥水喝的……而我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每個禮拜四都由我來侍候這些商人。卡雷爾已經不再來這兒了。跟所有的有錢人一樣,這些商人也很會作樂,快活得像小狗似的。要是他們做成了一筆什么生意,那他們可會花錢哪,跟有些剛從賭場贏了錢的屠夫一樣。這些賭錢的屠夫玩上三天三夜回家的時候,常常是沒有了眼鏡沒有了馬,沒有了他們買來的牲口,什么都在賭場輸個精光,回家的時候,往往只剩了一根鞭子。這些富商們有時也輸成這樣,也落得個身無分文,坐在隔板單間里像耶利米望著被焚燒的耶路撒冷一樣望著這世界。到后來,他們把人家贏的錢也拿過來付了賬,真能折騰!后來,我就逐步成了那些等在咖啡廳里的小姐們的知己。她們等著交易會一結束,便打扮得花枝招展下樓去到單間小房,不管是上午十一點,還是下午,是黃昏時分,還是深更半夜或是早上,對她們來說都一樣服務。在巴黎飯店從一早起就亮著燈,整個飯店就像一盞忘了關掉的亮堂堂的吊燈。我最喜歡的是小姐們稱為“體檢密室”、“內科會診室”的小房間。趕上這些,老板還精力充沛時,就想法以最快的速度把小姐灌醉,然后漸漸脫下她們的襯衫裙子,與她們赤身裸體地滾在沙發上。完事之后,這些老板一個個弄得筋疲力盡,有時他們的樣子仿佛在這一場愛情游戲之后得了心臟病,這都是由不慣常的做愛姿勢造成的。不過,在這些所謂內科會診室或體檢密室里,總是笑聲不斷。姑娘們在這里的任務,就是讓客人們開心,而她們受的折騰最多了。那些年齡較大一些的商人不停地笑著,開著玩笑,把這些脫光了身子的小姐當做集體游戲中的抵押品。他們一邊啜著香檳和白蘭地,一邊親手脫掉展示在桌子上的小姐的衣服,讓她自己躺下。圍在她四周的客商們舉著酒杯和盤子,邊喝邊吃邊觀賞,戴上眼鏡細細察看這美女身體的每一個隱私部位,就像在服裝表演會上或某所美術學院的畫室里一樣,要求這小姐坐起來,站起來,彎下身子,將兩腿搭在桌子邊,光著腳板像在溪里戲水一樣拍打。這些老板們從來不為哪一條腿朝著他,身體的哪一部分沖著他這個方向而爭吵。他們總是帶著極大的熱情觀賞這女人裸體,仿佛一位風景畫家被美麗的風光迷住,將它搬到畫布上。這些老頭們懷著經久不衰的熱情,戴著眼鏡從近處觀賞著這彎曲的手臂,這披散的秀發,這腳背和足踝,然后還有腹部。有的卻又盯住微微張開的半邊屁股,帶著孩子般的驚訝望著他所看到的部位,另有人興奮地叫出聲來,望著天花板,仿佛在感謝上帝使他能看到小姐叉開的兩腿,讓他的手指或嘴唇能觸到他的最愛之處。這間小屋的光芒不僅來自天花板上的吊燈,而且來自不停地晃動的玻璃酒杯,尤其是四對眼鏡片,仿佛魚缸里來回游動的拖著紗裙尾巴的金魚。等到他們飽了眼福,便結束了這場“體檢”,給小姐倒上香檳。她則坐在桌子上,老頭們紛紛同她碰杯,直呼她的名字,她想吃什么就從桌上拿什么。老頭們仍然開著玩笑,一派彬彬有禮的君子風度。這時,從別的單間里傳來了愉快的笑聲,有時又鴉雀無聲一片死寂。有時我常常會想,要不要趕快過去看看是不是有哪位商人已經斷了氣或生命垂危……隨后,這些老頭又幫那小姐穿上衣服,像電影片子往后倒那樣,怎么給她脫下的便又怎么給她穿上,一點兒也不馬虎。他們通常對幫助小姐穿衣服興趣索然,可他們一直保持君子風度,善始善終……付錢的時候,通常由一位商人來付,將小費交到領班手里,我一般能得到一百克朗。他們離開這里的時候,一個個容光煥發,和顏悅色,腦子里裝滿了美麗的畫面,足夠他們享用一個禮拜的。他們從禮拜一就開始盼望著禮拜四再來賞玩另一位小姐。因為這些客人從來不重復賞玩同一位小姐,每次都要換新的。也許是他們想在布拉格妓女的半個世界里享有美譽之故,可每次被他們賞玩過的那位小姐,在他們離去之后還留在那隔板小房里……等待著……當我打掃干凈桌子,當我清理完最后一套餐具,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照例要出現如下情況:她會充滿貪欲地望著我,仿佛我是一位電影演員,她被這種翻來覆去的“會診”弄得如此激動不安,如此懶散不振,甚至都無力離去。終于開了這個張,從此,每個禮拜四,我都不得不做完老頭們沒做完的事情:這些小姐總是帶著莫大的激情向我撲來,她如饑似渴得猶如處女的第一次……在這幾分鐘里,我覺得自己又英俊又高大而且一頭卷發,我擁有的不是印象、感覺,而是十拿九穩的把握:我是這些漂亮小姐心目中的國王。可她們被這種“會診體檢”折騰得連路也走不了啦,直到我覺得她們在過了一次兩次高潮之后,才重又復活過來,眼睛又有了光亮,烏云消散,重新有了正常的目光。這時,我在她們眼里仍然只不過是一名小小的餐廳服務員,一個根據指令替代某個英俊強壯的人完成任務的人。對這種每個星期四得到一次的任務,我帶著越來越大的興趣且完成得越來越熟練。因為這之前,這個便宜是由我前面那個卡雷爾撈到的。他對這種事兒有天賦,有才能,也有愛好,不過我也有……大概她們都還覺得我不錯,因為所有小姐在我們飯店或街上遇著我時,都老遠便跟我打招呼,向我點頭,一看見我就向我揮動手帕或小提包。要是她們手里什么也沒拿,便至少友好地向我揮揮手……我也向她們鞠個躬或者揮動著帽子致意,之后,我就又昂首挺胸,加上我穿著雙層后跟的鞋子,于是顯得更高一點兒。當我稍有空閑時,我就換上衣服,我還愛上了領帶。好領帶能使衣服更加光彩奪目,而漂亮衣服能使人更精神,于是我買了好幾條領帶。我發現,我們的客人也有這種領帶。我老覺得領帶太少了,于是我想起那個裝有領帶和衣服的柜子,那些都是客人們忘記帶走丟在我們這兒的。我在那里發現幾條我從來沒見過的領帶,用一根細線拴著名牌的商標。一條是大馬士革的大批發商阿夫萊特·科爾尼奧忘在這里的,第二條是羅斯·安格萊斯的總代理商薩拉蒙·比霍瓦達丟在這里的,第三條是利沃夫一位紡紗廠老板約納桑·夏布林納的,還有第四條、第五條,成打成打的領帶。我渴望系上這么一條領帶,我別的不想,一心只想著要系一條領帶。我選中了三條,一條仿佛是由金屬做成的藍色領帶,一條是深紅色的,跟那藍色的料子一樣,像珍稀硬殼蟲的鞘翅或蝴蝶的翅膀。啊!稍微敞開一點兒的夏季上裝,兩手插在兜里,從頸子那兒一直到腰上露著這么一條領帶。當我對著鏡子試著系上它時,我驚訝得屏住了呼吸……我不是通過我而注意到這條領帶,而是看到了我自己,想象著我正走在瓦茨拉夫大街和民族大街上。突然,我嚇一大跳!我自己正對著我走來哩!我還看到,其他行人,特別是那些穿著講究的人怎樣為我的領帶而感到驚訝,這是他們在任何地方都從沒見任何人系過的。我敞開上衣漫不經心地走著,讓所有行家都看到這條領帶。我就這樣站在巴黎飯店頂樓的鏡子跟前,慢悠悠地解下這條閃光的深紅色領帶。隨后,我又出神地看著一條我從來沒注意過的領帶,這該是我戴的!它是白色的,仿佛用昂貴的粗質面料做成,上面有些小圓點兒,像勿忘我草一樣,呈淡藍色。這些小藍點是織在領帶上的,可看去像貼在上面,跟鋼屑一樣閃閃發光。領帶上還有一個用細線拴著的小卡片,我將那張小卡片解下來一看,那上面寫著“這是霍恩洛厄親王忘在這里的領帶”。我將這條領帶系在脖子上,一照鏡子,發現它將我美化得使我產生了一個印象,仿佛這條領帶將霍恩洛厄親王身上的一點點香味注入我的體內。我往鼻子上撲一點兒粉,刮光下巴上的胡子楂兒,出了巴黎飯店門,直朝人民大廈走去,然后沿著普希科普大街往瓦茨拉夫大街方向走。我透過商店櫥窗的玻璃端詳自己,果然,我的模樣很出眾,就像我在頂樓鏡子里照見的那樣。唉,錢又算什么?也許每個擁有特別的領帶,縫制講究的衣服,麂皮便鞋和拿著一把長劍一樣帶著雨傘的人都有錢,可誰也沒有像我系著的這樣的領帶。于是,我走進一家男式襯衫店。我剛一邁進店門,立即成為大家注意的中心,中心的中心正是這條領帶。不過因為我能打上這條領帶,所以人們關注的焦點還是我。我要了幾件平紋細布襯衫并參觀了一通。為了增加光彩,我又讓他們給我拿些白手帕來,并請那女售貨員從一打手帕中挑出一條,給我按時新花樣折好擺在胸前小口袋里。她笑笑說:“您真會開玩笑,會打這么漂亮領帶的人還能不會……”她拿出一條手帕給我,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折不好它。女售貨員拿起手帕,將它放在桌上,像從小鹽瓶里抓鹽那樣,用三個指頭抓起手帕的正中間,輕輕將它一抖,就出現了很多漂亮的褶皺。她用另一只手將這些褶兒拉勻,朝外一翻,放進我胸前的小口袋里,拽一拽手帕角尖兒。我謝謝她,付了款,總共買了兩包漂亮的襯衫,五塊小手帕,都是用金線捆扎起來的。隨后,我又進了一家男服衣料店。我的藍點兒白領帶,白手帕,像一片卷起的菩提樹葉,不僅吸引住了售貨員們,而且也吸引住了兩位衣冠楚楚的男士。他們一看到我這打扮,不禁搖晃一下,愣住了,驚呆了好大一會兒才又重新獲得對自己的領帶與手帕所失去的信心……我開始挑選衣料,其實我身邊已無分文。我挑了一塊英國的化纖料子,請售貨員將它搬到商店門口就著太陽光讓我仔細看看。他們以為我是一位很懂布料的顧客,便給我搬出了整個一卷布料,并翻起一角在我身上比畫,好讓我實實在在地感覺一下穿上這樣料子的衣服走在大街上會是個什么樣子。我謝謝他,顯得有些困窘。可那伙計說,像我這樣的顧客買東西考慮慎重一些是完全正確的:“明天買也行,任何時候都可以,因為布拉格只有我們海因里希·皮斯科一家公司有這種料子,所以我們不擔心人家會搶生意。”我表示感謝之后便走出來,走到街對面。總而言之,這一切都使我感到震驚,我甚至將頭微微歪到一邊,稍稍皺起眉頭,讓我的額頭上出現些氣度高貴的皺紋,仿佛在深沉地思考什么。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證明這條領帶讓我從根本上變了個樣兒。因為維娜小姐,就是上星期四在“內科會診室”的小房間被那些商人賞玩,以前在咖啡廳認識我的那位小姐正朝我走過來時,她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她。她本想抬起戴著白手套的手對我揮動一下小手提包,可突然改了主意。仿佛她認錯人了,她壓根兒就沒認出來是我,這個曾為她體力與精神的復蘇而獻出自己的人。當時,她被那些老頭們賞玩折騰之后,已經無力起身回家了。我也裝作自己仿佛是另外一個人。她轉過身去走她的路,肯定認為自己是認錯人了。這一切,都是這塊白手帕和這條白領帶引起的。可是,在布拉什納門那兒,正當我橫過馬路,想再讓自己更自信地走在普希科普街上,正當我為穿著輕便上裝并配了這出色的服飾小零件而得意忘形之際,我那位滿頭綿羊卷毛銀發的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朝我迎面走來。他走著,并不看我,可我知道,他看見了我。他從我身邊走過,我站住了,就像他跟我打了招呼似的。他也站住了,轉過身來,回到我跟前,直瞪瞪地望著我。我知道,他看到的只是那條領帶,他看見那條領帶走在普希科普大街上,除了這條走在大街上的領帶之外,他別的什么也沒看見。這位什么都知曉的領班先生看我的那眼神,就表示他知道這領帶是從哪來的,知道我沒經允許就擅自借用了它。他這么看著我的時候,我心里說,領班先生,您怎么啥都知道呀?而他笑了笑,大聲回答說:我怎么啥都知道?我不是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嗎?說罷,便又繼續沿著普希科普大街走去。盡管那天出著太陽,也仿佛一片陰暗。而我自己卻像一盞滾燙的燈,領班先生把我的燈芯扯掉了。我又好比一個打滿了氣的輪胎,被斯克希萬涅克先生拔了氣門芯。我邊走邊聽到我怎樣地漏氣,我看到我自己在路上已不再發光。我已經看不見了,只覺得那條領帶那塊手帕都跟我一樣沒精打采地耷拉著,仿佛淋了一場大雨。

    有幸的是,在所有旅館飯店中,只能由其中一個獲得的最大榮譽,由我們巴黎飯店得到了:據確切消息稱,在布拉格宮里總統沒有金刀叉,可是趕上來布拉格的重要國事訪問,又總愛使用個金刀叉什么的。總統辦公室主任和總理親自議定,去找私人企業家或者找施瓦曾伯格公爵或洛布科維茲公爵借用一下。可事實上這些貴族雖然有金刀叉,卻沒這么多,再說,這些匙子把兒和刀叉把兒上都有這些家族姓氏的第一個大寫字母標志。唯一一位可以借給總統金刀叉的恐怕只有特恩-塔克西斯公爵了,那就得派人到雷根斯堡去取。這個富裕家族的一個成員去年曾在這里舉行婚禮。這個家族在雷根斯堡不僅有旅館,而且有街道甚至整個一個區及自己的銀行。可都沒借成。到最后,總理親自來到我們這里,他從我們老板這兒離去時卻滿臉怒容。這倒是個好兆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不用知道內幕就看出來了。因為他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啊!他從總理的臉上,又從巴黎飯店的布朗德斯老板臉上得知,老板拒絕借給他金刀叉,除非宴會安排在我們飯店舉辦,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將金刀金叉、金子做的大匙小匙從我們的保險柜里拿出來。于是我大吃一驚地得知,我們飯店里有可供三百二十五人使用的金刀叉。布拉格宮于是作了決定:在我們飯店為來自非洲的尊貴客人和他的隨從舉行盛宴。整個飯店開始大掃除,雇來一群拿著小桶和抹布的清潔女工,不僅打掃地板,而且連墻壁、天花板和所有吊燈都擦得干干凈凈。飯店亮堂堂的,光芒四射。有一天,說是阿比西尼亞的皇帝和他的隨從人員要來我們飯店住。于是買了一卡車的鮮花、玫瑰、文竹和蘭花。可到最后一剎那,布拉格宮的總理又來把房子退了,不過他又一次確定宴會將在我們這里舉行。我們老板對他的變動并不在意,反正準備把他們來住的一切花銷都算進去,連打掃衛生所付出的成本也算在他們賬上。于是,我們專心準備供三百人用餐的大宴。我們從斯坦納飯店借來餐廳服務員和領班。那一天,該飯店的老板什羅貝克先生讓自己的飯店停業一天,因為餐廳服務員都借給了我們。從布拉格宮還派來好幾名密探,就是上次和我一道護送布拉格圣子塑像的那些人。他們隨身帶來三套廚師服、兩套餐廳服務員的燕尾服,而且馬上換了裝,以便能進廚房監視,免得有人給皇帝下毒。餐廳服務員則一再檢查餐廳各處,找個最適合保衛皇上的地方待著。大廚與總理以及布朗德斯先生花了整整六個小時,擬了一份供三百客人用餐的菜譜。布朗德斯先生隨后在冰柜里儲放了五十條小牛后腿、用于熬湯的六頭牛、用來做炸排的三匹馬駒、用于做調味汁的一匹騸馬、重量沒超過六十公斤的六十頭小豬、十只豬崽、三百只小雞,還有一只狍子和兩頭鹿。我第一次跟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來到我們的地窖,地窖管理員向前來檢查的領班數了一遍葡萄酒、白蘭地和其他燒酒的瓶數。我被嚇了一大跳,這個地窖里儲藏的酒簡直跟酒類批發公司奧普特一樣多。我第一次看到單是亨格爾牌的酒瓶就碼滿了一面墻,至于香檳酒從維烏·克里科特到溫哈德公司的名牌一應俱全,名牌燒酒也碼滿了一面墻,各類名牌的蘇格蘭威士忌有好幾百瓶。而且我還看到了摩澤爾河區及萊茵河區產的葡萄酒,還有我們摩拉維亞地區的布澤內茨卡酒以及捷克姆涅尼克地區產的酒。斯克希萬涅克領班從一間酒窖走到另一間酒窖,不斷撫摸著那些酒瓶頸子,像個酒徒那樣對它們充滿愛意。其實他從來沒有喝過一滴酒,我也從來沒見他喝過酒。我在地窖里也發現,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從來不坐,總是站著。他點燃一根煙,但仍舊站著。他站在地窖里看我一眼,從我臉上讀到我在想什么,他肯定猜到了我的心思,否則他不會突然對我說:記住!你若想當一名好領班,那你絕不能坐。一坐,你的腳就會疼起來,干活兒就會像下地獄一樣難受……地窖管理員在我們身后關了燈,我們走出了地窖。可就在當天傳來一個消息,說阿比西尼亞皇帝隨身帶了廚師,說他們之所以恰恰要在我們這里辦宴會,是因為我們這里有金刀叉,跟他們這位皇帝在阿比西尼亞一樣,說他的廚師們將烹制阿比西尼亞特色菜。在舉行盛大宴會的前一天,那些廚師就來了,都是黑人,油光閃亮的,總覺得我們這兒冷。他們一共三人,還帶了一位翻譯,我們的廚師只得給他們當助手,可我們的大廚那一天卻解下圍裙賭氣走掉了,因為他覺得受到了侮辱。這些阿比西尼亞廚師便開始大干起來。他們煮了幾百只雞蛋,邊干邊說著笑著,齜著牙齒。后來,又搬來二十只火雞,開始放在我們的烤箱里烤,往各個大盤子里分放了一種什么餡兒,為此配了三十筐擰花小面包,又推來滿滿一小車的調料和香芹菜。我們的廚師幫著他們切。我們大家都好奇地看著這些黑人小伙子怎么弄。他們渴了,我們就給他們皮爾森啤酒。他們很喜歡,還給我們喝他們的烈性酒,是用一種什么藥草做的,酒精度很高,帶點兒胡椒和混合香料味兒。可后來的一幕讓我們嚇一大跳,因為他們讓人送來兩頭開了膛的羚羊,這是剛從動物園買到的,很快就剝了皮。用我們飯店最大的鍋來煎這些羚羊,一塊塊黃油鋪在下面,一把把的調料往里扔。我們不得不將所有窗子都打開,因為熱氣太大。然后,他們便將烤得半生不熟的火雞和餡兒填到羚羊肚子里,又將煮熟的雞蛋填滿所有空當,繼續一塊兒烤。整個飯店都被折騰得翻了天。我們老板驚得目瞪口呆,因為他沒想到會弄成這個樣子。后來,廚師們將一頭活駱駝牽到飯店門前,準備將它宰掉,可我們不敢碰它。翻譯求我們老板答應他們。于是招來一幫記者,使得我們飯店變成了新聞關注的焦點。他們把駱駝捆起來,駱駝大聲叫著:“別!別!……”仿佛求我們別殺害它。可有個廚師用一把長刀將它宰了,弄得滿院子都是血。接著,將它的腳擱在腳枷上,然后切了腿,剝了皮,去了骨頭,和他們運來的羚羊肉一樣。隨即運來三車柴火,老板不得不去將消防隊員叫來。他們帶著消防器機警地注視著廚師們如何迅速生了火,一堆熊熊大火,像燒炭一樣。等到明火消失,剩下鮮紅滾燙的木炭時,他們便將掛駱駝的架子一轉,讓駝肉對著炭火,開始烤起整頭駱駝來。等到駝肉快熟的時候,他們就把那兩只填滿了火雞餡兒的羚羊塞到駱駝肚子里,而火雞肚子里也塞了魚,還用煮雞蛋填滿了所有空當。在燒烤過程中,他們一直撒著他們的特殊調料。他們邊干邊喝著啤酒,因為他們即使待在火堆旁邊也老覺得冷,就像啤酒廠的馬車夫一樣,在冬天靠喝涼啤酒來取暖。當三百客人的餐具已經擺好的時候,汽車開始將他們運來,門衛為他們打開車門。院子里的這些黑人廚師不僅趕快將乳豬和小羊肉烤了出來,而且還熬好了一鍋鍋肉湯。老板為此買了好多好多肉。后來,海爾·塞拉西皇帝本人在他的大臣伴同之下駕到,我們所有將軍和阿比西尼亞所有軍界要人都列隊歡迎。皇上一出現,立即博得大家的好感。他只穿一件白色的制服,沒掛任何勛章,一身輕巧單薄,只在手指上戴個大戒指,可他的政府成員或他的部族首腦們都披著色彩鮮艷的披風,有的身上還佩著一把劍。他們一一入座,看得出來,一個個舉止非常文雅,但又并不拘束。巴黎飯店所有大廳都擺設了餐桌,一套套金刀金叉金匙子閃閃發亮。總理致辭歡迎了皇上。皇上說話,聲音卻怪怪的。翻譯說,阿比西尼亞皇帝謹邀請諸位賓客參加阿比西尼亞午餐。一位穿著印花布衣服,并裹著一塊十米長粗呢絨的大胖子鼓了幾下掌,我們端上了一道黑人廚師在我們廚房里準備的冷菜:澆了黑調味汁的醬小牛肉。我只舔了一下蘸了點兒汁的手指頭,不禁咳了一聲,汁兒的味道特別濃烈。我第一次看到,當服務員溫文爾雅將碟子塞到客人眼前時,貴賓們輕輕拿起我們那些金刀叉,那三百套金刀叉和匙子在餐廳里耀眼地閃閃發光……領班打個手勢,叫人往玻璃杯里倒白葡萄酒。這下輪到我露一手了。因為我一看到他們忘了給皇帝斟葡萄酒,就立即用一塊小餐巾包著酒瓶子,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會想起,我走到皇帝跟前時,像小輔祭一樣單腿跪下,向他鞠了一躬。等我站起身來,大家的目光都在注視著我。皇帝在我額頭上畫了一個十字以示祝福。我給他斟酒,飯店里的總領班什羅貝克先生就站在我身后,正是他忘了斟酒。我突然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害怕。我用眼睛尋找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我看到,他正在向我點頭,為我細心周到的服務而感到高興哩!我放下酒瓶,看著皇帝吃飯慢條斯理的,將一小塊醬肉蘸一點兒汁送進嘴里,仿佛只是嘗嘗味道而已。他點點頭,慢慢地嚼著,將刀叉交叉放著表示這道菜已經夠了,然后又喝一小口酒,用餐巾擦了好大一會兒胡子。然后,上湯。這些黑人廚師大概因為他們一直覺得冷而喝了啤酒的緣故,一個個動作敏捷,我們還沒來得及擺好湯碗,他們便一勺接一勺往大盆里裝起湯來,連化裝成廚師的密探都為之驚嘆不已。我和密探們都忘了與這些黑人廚師合影留念。這時,我們自己的廚師們正圍著院子里那堆紅木炭在慢慢地烤駱駝肉。這駱駝肚子里塞滿了餡兒,廚師們正用一把蘸著啤酒的薄荷稈兒,在它外部不停地抹擦著。這是那些黑人廚師的主意。當大廚想出這個用薄荷稈兒往駱駝肉上抹啤酒的點子來時,高興地說(據翻譯告訴我們),他們廚師有望得到瑪利亞·特萊齊勛章。等到上完這道湯時,我們所有廚師、女仆、餐廳服務員和領班都感到有些無所事事了,因為那些黑人盡管一個勁兒地喝著啤酒,可是包攬了所有的活兒。我卻顯得格外特殊,翻譯對我說,皇帝親自點名讓我繼續給他上酒上菜。我每次都跪下一條腿,然后遞上酒菜,然后再退下。我特別留心及時給他斟滿酒杯和撤下碟子。可皇帝吃得很少,只是弄臟一下嘴巴,就像品嘗師嘗味一樣只吃一點點菜,只呷一小口酒,就又繼續與我們總理交談。客人們卻越來越不分高低貴賤,狼吞虎咽地吃著喝著,遠遠近近的餐桌上都一樣,仿佛他們的肚子老是餓的,連擰花面包也吃,有一位客人甚至將擺在桌子上作裝飾的仙客來,也拿來蘸上點兒鹽和胡椒粉吃掉了。密探們身著燕尾服,化裝成餐廳服務員,胳膊上搭著餐巾,站在餐廳角落監視著,免得人家偷走我們的金刀叉……午餐漸漸進入高潮,黑人廚師們磨著長馬刀,接著,兩名黑人將烤駱駝連肉帶架子扛到肩上,第三個用一把薄荷稈擦抹一下駱駝肚皮上的胡椒,他們穿過大廳和備餐室,隨即進了宴會廳。皇帝站起身來,用手指著烤駱駝,由翻譯給他翻成我們的語言說,這是非洲和阿拉伯風味菜,是阿比西尼亞皇帝一份小小的心意。兩名幫廚將兩塊宰豬用的大案板搬到餐廳正中間,拼在一起,并用兩個螞蟥釘將它們釘住,然后將這頭烤駱駝擱在這塊大案板上。接著,找來刀子,將烤駱駝破成兩半,又將這半塊再分成兩半,肉里立即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香味。然后,再接著切,每塊駱駝肉上都帶了一小塊羚羊肉,每塊羚羊肉里都包著一塊火雞肉,每塊火雞肉里又有一塊魚和餡兒以及煮雞蛋……餐廳服務員擺好了碟子,從皇帝開始,挨個兒分發這烤駱駝肉。我又跪下一條腿。皇帝用眼睛向我示意可以來一份。我便將他們的民族特色菜端給他。這道菜準是非常好吃,因為所有客人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只能聽到我們的金刀叉悅耳的碰撞聲,看去很是賞心悅目。后來,出現了我、我們乃至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都沒遇到過的情況:先是我們總統府的一位政府顧問、有名的美食家站了起來,大概是因為烤駱駝美味讓他興奮不已,開始大聲嚷嚷,臉上煥發出最高熱情的容光,可因為美食太可口,他又總覺得光站起來嚷嚷幾句還不過癮,便開始擠眉弄眼,又像在做操,仿佛在俯沖飛行,然后捶胸,接著,又叉了一塊肉蘸著汁兒吃。這下更熱鬧了,連那些拿著長馬刀的黑人廚師也站起來,望望皇帝。皇帝大概已經習慣這種場面,只顧微笑,這些黑人廚師也微笑著頻頻點頭。那些披著塔夫綢名貴料子的頭頭腦腦們也坐不住了,有一位皇室官員跑出去,在走廊上大嚷一通,然后跑回來,叉了一塊肉吃下去。這下高潮來了!因為他一直跑,一直在嚷嚷,一直跑到飯店大門外,在那里又是喊叫又是跳舞,歡呼著,捶著胸脯,隨后又跑回來,嘴里是歌腳上是舞地感謝這頓豐盛的駱駝餐。他突然對著那三位廚師一躬到地。另一位美食者,一位退休的將軍卻只是兩眼望著天花板,發出一聲悠長而略帶憂傷的聲音,一種幸福到極點的尖叫聲,而且隨著他繼續往嘴里送進又一塊肉和有節奏地咀嚼,那尖聲委婉地漸漸升高。他在喝了一口李斯陵葡萄酒之后,便站起來哀聲號叫。黑人廚師們心領神會,一個勁兒地歡呼著:對!對!桑巴!對!這大概是此后人們的熱情達到最高潮的原因。總理將手伸給皇帝,攝影記者一擁而上,拍下了一切,閃光燈一個勁兒地閃著,我國和阿比西尼亞兩國領導人的手,便在這閃爍的強光下握在了一起。

    當海爾·塞拉西邊鞠躬邊告別離去時,所有客人也都跟著鞠躬,兩國的將軍們互換勛章,互相佩戴。政府官員們則將星徽別在燕尾服的一側,將皇帝賜給的綬帶掛在胸前。而我,這個最小的小人物,莫名其妙地被人牽著手,領到皇家大臣面前,他為我的出色服務而握著我的手,并將一個雖然價值最低,但個兒卻最大的勛章和藍色綬帶掛到我身上,以表彰我為阿比西尼亞皇帝效勞的功勛。我因燕尾服上披著這條別有勛章的藍色綬帶,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大家都很羨慕我。我看到最眼紅的是飯店總領班什羅貝克。這個勛章本該由他得,看到他那眼神,我真恨不得立即將那勛章轉給他,因為再過幾年他就要退休了。也許他等著的正是這個哩!因為有了這個勛章,他完全可以在克爾科諾謝山麓或捷克天堂開個旅館,開個阿比西尼亞皇帝勛章得主飯店。可是新聞記者們只給我拍了照,寫下了我的名字。于是,我就這樣掛著勛章佩著藍綬帶收拾著餐具,將它們送到廚房里。我們一直工作到深夜。洗碗女工們在化裝成廚師和服務員的密探監視下,洗完三百套金刀叉。斯克希萬涅克先生在那位總領班什羅貝克的協助下,數了一遍這些刀叉之后,不得不再來第二遍、第三遍。我們老板又親自數了一遍喝咖啡用的小匙子,數完他臉都白了,因為少了一只小匙。他們又數一遍,然后一塊兒商量著什么。我看到什羅貝克在老板的耳朵旁小聲說了幾句,兩人的表情都顯得很驚訝。借來的服務員們已經洗涮完畢,現在連他們也都到備餐室去了,因為剩下的菜多得不得了。后來,連廚師、女仆也走進來,大家都想嘗嘗這些珍稀美味佳肴。尤其是我們的廚師,他們邊吃邊分析、猜測,看哪種調味汁是用什么香料做成的,燒肉的步驟究竟有何等奧妙,竟然使那位在總統府專門嘗味的政府顧問吃了這肉之后,興奮得如此大喊大叫。可我卻吃得很少。我發現,老板已經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了,我那顆倒霉的勛章也使他感到不高興。我還看到那個總領班什羅貝克跟我的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在悄悄嘀咕著什么。我突然想到他們談的什么,是關于那個小金匙的事兒。他們大概認為這個匙子是我偷的。我斟了一杯專給我們喝的白蘭地,自己一杯,又倒了一杯,端著它走到我那位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的領班那兒,看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我叫了他一聲,對他說,我陰差陽錯得到了這枚勛章,其實應該由什羅貝克領班或由斯克希萬涅克先生或者由我們老板來得這枚勛章。可是,誰也沒聽我講話,我甚至還看到,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正盯著我的領結看。他看得那樣聚精會神,使我聯想起幾天前,他打量我那條藍點兒白領帶的眼神。那是我沒經允許從客人丟在我們飯店、掛在衣柜里的領帶中挑出來的。我從領班先生眼里讀到:既然我能不經允許去拿這條領帶,怎么能不去拿那個金匙子呢?這個小匙是我最后從阿比西尼亞皇帝的桌子上收進廚房去,直接扔在洗碗池里。這眼神使我羞辱得只恨沒有地洞可鉆。我端著自己那杯酒,原本想用它來跟領班碰杯。在這世界上他對于我來說,比皇帝本人,比總統都要更高更大。他也端起酒杯,猶豫了片刻。我一直希望他能為我得到這枚倒霉的勛章而碰杯,可這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現在卻不知道真相,他去跟那個與他年齡一般大的什羅貝克領班碰了杯,而且再也沒看我一眼。我端走自己這杯斟滿的酒,將它一口飲盡。我開始發燒,我又喝了一杯……我拼命地跑出去,離開了我們的飯店——我原來工作過的這飯店,因為我已不想活在這世界上了。我叫了輛出租車,司機問我要去哪兒,我說讓他將我送到一座森林里去,我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于是我們就開車走了。一切景象都退到我身后,先是燈光,許多許多燈光,隨后只是這兒那兒偶然有盞路燈,到后來便什么也沒有了,只是當出租車拐彎或掉頭時才能看見一眼布拉格,后來我們便在一座濃密的森林邊停車了……我付了錢,他望著我身上佩戴的勛章及藍色綬帶說,他對我如此煩惱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說他很了解這情況。好多餐廳服務員領班都曾讓他將他們送到斯特羅莫芙卡林子里去散散步。我微微一笑對他說,我不是來散步的……也許我準備在這里上吊。可出租汽車司機不相信我的話,“真的嗎?”他笑著說,“為什么?”“我真的沒什么原因。”我對著掏出來的手絹說。司機下了車,掀開發動機罩,在那里找一陣什么,然后就著路燈的光亮交給我一根繩子,這是一根馬肚帶。他笑笑,將打了一個活結的繩套交給我,并笑著告訴我該怎么個上吊法……他上車之后,還打開車窗探出頭來對我說:祝你上吊成功走運!然后,開車,還按了幾聲喇叭向我致意。汽車開出森林之前,他又按了一聲喇叭……我沿著林中小道朝前走,隨后在一條小木凳子上坐下。當我重新分析了一下我的處境,當我肯定地認為領班先生已不會再喜歡我時,我暗自說:我已經沒法在這個世界活下去了。我若只是像一個女孩失戀的話,還可用天涯何處無芳草來安慰自己,然而我面對的是一位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的領班。他卻認為我會去偷那只找不著的小匙,盡管別人也可能把它偷走,這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清楚地感覺到夾在我手指間的那根繩索的存在,而天色暗得我不得不伸手摸索著往前走。我摸到了樹,可這都是一些小樹。我只好從這座小樹林子里走出來。根據林子的輪廓,我發現自己正朝著一些更加矮小的樹走去,只是一片小灌木林。后來,我到了另一片林子里,可又全都是白樺樹,又高又大的白樺樹。我得用梯子才爬得到哪個樹杈上去。這時,我才知道上吊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后來,我真的找到一片枝干長得很低的松樹林,可那些老松樹的枝子又低得使我只能用四肢在地面爬行。我四肢著地爬行時,我的勛章碰著我的下巴和臉,還叮當叮當響,這更加使我想起我們飯店丟失的那把金匙子。我這么四肢趴在地上待了片刻沒動,又將所有的事情思索一遍,并在我這痛苦的腦子里得出如下結論:斯克希萬涅克先生已經不喜歡我了,他從此不會再培養我,我們不會再一塊兒打賭:哪位客人將點什么菜或不點什么菜,剛進門的某位客人是哪個民族的等等。我像那位吃了幾口塞滿一肚子餡兒的烤駱駝肉之后的總統府政府顧問科諾巴塞克先生一樣哀叫起來……我下定決心,上吊算了。有個什么東西碰著了我的頭,讓我嚇一大跳。我跪了一會兒沒敢動彈,隨后我舉起雙手,摸到一雙鞋,兩只鞋的鞋尖。我再往上一摸,摸著了兩只腳踝,然后是穿著襪子的冰冷的小腿。我站起身,嗅到一個上吊人的腰部,嚇得撒腿就跑。我穿過鋒利的樹枝杈,剮破了耳朵劃破了臉,一直跑到一條小道上。我倒下了,手里拿著繩子頓時昏了過去……后來,燈光和人聲將我吵醒……當我睜開眼睛,我看到了,不是看到了,而是知道了我躺在斯克希萬涅克先生懷里。他正撫摸著我,而我卻一直在喃喃著“那兒,那兒”,他們正是在那兒找到那個救了我命的上吊的人,因為不然的話,我恐怕就吊死在他旁邊了。領班先生撫摸著我的頭發,擦去我臉上的血跡……我哭了,并大聲喊著:“那個小金匙!”領班先生輕聲對我說:“別害怕,找到了……”我問:“哪兒找到的?”他又輕聲說:“因為碗池的水堵住了,于是把碗池拆開,那小匙原來塞在彎頭管里……原諒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像從前一樣。”我說:“可您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領班說:是那個出租車司機后來一想可能不是鬧著玩的,就回到我們飯店來問,我們的餐廳服務員中有哪個可能想上吊。這時維修工正好送來那把小匙兒。我這位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的領班立即意識到一定是我,就徑直找到了我那里。于是,我又像豌豆回到豆莢里一樣,回到了巴黎飯店。斯克希萬涅克先生甚至將酒窖的鑰匙交給我,仿佛想要清除那金匙事件對我的一切影響。可老板總也不能原諒我得到那枚勛章和那條綬帶。他看我的那種眼神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盡管我已掙了多得能蓋住整個地板的錢。我每三個月都將蓋滿整個地板的百元鈔票送到儲蓄所存起來,因為我想我能成為百萬富翁,我得跟人家比個高低,然后我就到捷克天堂某個地方去租或者買一座小旅館,并討個老婆,討個有錢的新娘,等我將我和我老婆的錢合在一起,我就會像其他飯店老板一樣受人尊敬了。即使大家不會將我作為一個人來予以好評,至少得把我作為一個百萬富翁、一位大飯店大旅館的老板來看待,到時候他們就必須把我放在眼里。可后來又發生了一件令我不愉快的事情:我雖第三次成為征兵對象,但這第三次也沒當成兵,因為我個子太小,即使我使勁賄賂一番軍隊官員,到末了還是不肯收我。飯店里所有人都笑話我,布朗德斯先生還問過我這件事兒,于是又笑話我一通。我個子就是這么矮,我知道我到死也只能這么矮,因為我已經長不高了,即使再高一點兒,也只是因為我穿了雙層底的鞋,老昂著頭,仿佛我總戴著燕尾服的小衫領。只要我老戴著漿硬的高領子,就能讓脖子抻長一點兒,這是我唯一的希望。還有一個情況,我已開始去上德語課,開始去看德語電影,讀德文報紙了,對布拉格街上有穿著白襪子、綠短外套的學生來來往往也不感到驚訝。到后來,飯店里幾乎只由我一人去招待日耳曼族客人,我們飯店所有的服務員對待德國客人的態度是,仿佛他們根本不會德語,連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本人跟德國人也只說英語或者法語或者捷克語。有一回,我在電影院一不小心踩了一位女士的腳,她開始用德語說話,我用德語向她致歉,并陪這位衣冠整齊的女士走出電影院,以對她跟我講德語表示感謝。我還對她說:捷克人欺侮那些可憐的日耳曼族大學生的做法太可怕了,說我在民族大街親眼看見捷克人脫下日耳曼族大學生的白襪子,還撕破了兩名日耳曼族學生的褐色襯衫。她說我能正確地理解一切,說布拉格是舊帝國的領土,日耳曼族學生在街上行走和按照自己習慣著裝的權利是不容剝奪的,說整個世界都對這類事兒漠不關心,還說他們的領袖不會聽之任之,他把從舒瑪瓦到卡爾巴迪山區所有日耳曼人都解放出來的那一天,一定會來到。這時我突然注意到,她在說這話的時候,我可以與她面面相覷地互相看著,我用不著像看別的女人那樣仰著頭看她。我經常為所有在我周圍轉來轉去的女人都比我高而感到苦惱。在女人中間恰恰有那么一些彪形大個子老娘們兒,跟我站在一起時,我只能看著她們的脖子或者胸脯。而眼下我看到她的個子跟我一樣小,一雙綠色的眼睛閃亮閃亮,也跟我一樣滿臉雀斑,可她臉上的那些褐色雀斑與她的綠色眼睛非常協調。我看出來她很美,可我也注意到她也在用我看她的那種眼神看我。我身上雖有那條藍點白底的領帶,可她卻在打量我的黃得跟干草一樣的頭發,還有那雙小牛犢的眼睛,藍色的眼睛。她還對我說,帝國里的日耳曼人非常渴望斯拉夫血統,渴望那些平原和斯拉夫人的脾性,說一千年來,不管時世好壞,都努力想與斯拉夫血統的人結婚。她還告訴我說,很多普魯士貴族的血管里就有斯拉夫血液,這血液使他們的眼睛比其他貴族的眼睛更珍貴。我也同意了她這一說法。我奇怪她怎么能聽懂我講話,因為這不只是簡單回答客人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的問題,我得跟一位被我踩了黑便鞋尖的小姐交談。我說的是一點點德語加大部分捷克語,但我一直覺得我是在說德語,沉浸在一種日耳曼精神里。于是,我還從這位小姐這兒得知,她叫麗莎,家在赫普,是那里的一位體育教員,是當地運動委員會的游泳冠軍。她解開短大衣扣子,露出別在胸前的紀念章,由四個“F”組成一個圓形,猶如四片葉子。她沖我微笑,老看著我的頭發,看得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可她給我信心,說我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淺色頭發,說得我都快暈倒了。我又對她說我是巴黎飯店的餐廳服務員。我說了這一點,等著最壞的反應。可她將她的手放在我的衣袖上。她一觸到我,她的眼睛便豁然一亮,使我也小吃一驚。她說她父親在赫普開了一家名叫阿姆斯特丹城的飯店。我們還商量好一起上電影院去看《四分之三節拍上的愛》。她來的時候,頭戴一頂蒂羅爾帽子,身穿我從小就喜歡的那種綠色短上衣,實際上是綠色衣領的灰色上衣,用刺繡的橡樹枝圖案作裝飾。外面下著雪,正值圣誕節前。后來,她到我們巴黎飯店找過我好幾次,總是來吃頓午飯或者晚飯。她第一次來的時候,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看了她一眼,隨后又看了我一眼。我和領班按老規矩走進備餐室。我笑著說,我們再來賭二十克朗,看這小姐會要什么飯菜。因為我看見她穿了這件短上衣進來,今天甚至還穿了白襪子。我掏出二十克朗放在折疊小茶幾上,可是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突然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我,就像我曾端著酒杯想跟他碰杯的那個晚上,也就是我曾侍候過阿比西尼亞皇帝,丟失了一個小金匙的那個晚上他那種眼神。我的指頭還沒離開那二十克朗,他為了不掃我的興,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也掏出二十克朗,慢慢放到茶幾上,可后來仿佛他的錢會被我那二十克朗玷污似的,立即將他那二十克朗放進兜里,又瞟一眼麗莎小姐,手一揮,從此不再跟我說話。下班時,他便把酒窖門的鑰匙從我這兒收回去了。他看我的時候就像沒我這個人似的……也仿佛他從來沒有侍候過英國國王,而我從來沒有侍候過阿比西尼亞皇帝。可我已經覺得無所謂了,因為我看到并知道捷克人對德國人是怎樣不公道的,我都為自己是雄鷹協會會員而感到害臊。因為斯克希萬涅克跟布朗德斯先生一樣,是雄鷹協會的堅定會員。大家都熱衷于反對所有德國人,主要是反對那位來找我的麗莎小姐。他們不讓我為她服務,因為她坐的那張桌子屬另外一個服務員的職權范圍。我注意到,他們對她的服務非常粗野。端給她的湯是涼的。服務員端湯時還總把手指頭浸在湯里……于是發生了一件事情:有一次服務員端上一盤帶餡的小牛肉時,竟然往碟子里吐一口痰。我追上去要拿走他這個碟子,那服務員竟將這一碟菜扣在我臉上,還往我臉上吐了一口痰。當我擦去糊在眼睛上已經涼了的凍狀調味汁時,他又往我臉上啐一口,讓我知道他有多么恨我。可這還只是一個信號而已。隨后,大家都從廚房跑到這餐廳門外來,所有服務員都來了,每人往我臉上啐一口。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地啐呀啐呀,一直啐到老板布朗德斯先生來到我跟前為止。布朗德斯先生作為雄鷹協會布拉格分會負責人,也往我臉上啐了一口,并對我說我已被解雇了。我帶著這一臉的唾沫和煎牛肉汁兒,跑到餐廳麗莎的桌子跟前。我用雙手指著自己的臉給她看。就因為她,雄鷹協會會員和捷克人對我干了些什么。她看了這樣子,立即用餐巾擦干凈我的臉并對我說,別指望這類捷克狂人能干出什么別的好事來。說為我因她而受的委屈,反倒使她更喜歡我了。然后,我們走出飯店。當我們穿好衣服,由我伴同她走時,剛到布拉什納門前,迎面跑來一群野蠻粗暴的捷克人,狠狠地給麗莎一記耳光,打得她的蒂羅爾帽子滾到電車道上去了。當我為了保護她,用捷語嚷嚷“你們干什么?你們還算捷克人嗎?真不像話”時,他們其中的一個將我推到一邊,另外兩個抓住麗莎,將她推倒,兩個人抓住她的手,一個人掀起她的裙子,粗暴地從她曬黑的腿上脫下她的白襪子。他們還一個勁兒地揍我,我大聲喊叫著:“你們干什么?你們這些捷克暴徒!”直到他們覺得凌辱夠了才放手,像拿著什么白色的戰利品一樣,拿走了麗莎小姐的那雙白襪子。我們穿過通道,來到一個小廣場。麗莎哭成了淚人,嗓子也啞了。“你們這些暴徒,竟然凌辱一個來自赫普的普通德國人教師!”我覺得自己很高大,她拉著我的手,我為自己左找右找也找不到我的雄鷹協會會員證而生氣,我本想找出來立即將它撕掉的。她突然淚水盈眶地看我一眼,走到街上又大哭起來,將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緊緊地依偎著我。我明白,我必須保護她,免遭這些狂人的欺侮,哪怕是動她這小個子女孩一根毫毛。她是赫普一家名叫“阿姆斯特丹城”飯店的老板的女兒,而赫普在去年秋天作為帝國領土被占領了,整個蘇臺德區重又劃回給了帝國。如今,在雄鷹精神籠罩下的布拉格卻與這些可憐的普通德國人過不去,這是我親眼看見的。這證明了蘇臺德區被劃走的原因,既然日耳曼人的生命和尊嚴都遭到威脅和踐踏,在布拉格也該遭此下場。我也受到牽連,不僅被巴黎飯店解雇,而且哪兒也不肯雇我當服務員。我每次找工作,都是第二天便來通知說,我是有德國人思想的捷克人,甚至說我是找了個德國人體育教員做對象的雄鷹協會會員。直到德國軍隊到來之前,我一直找不到工作。他們不僅占領了布拉格,而且占領了整個國家。這期間,麗莎小姐消失兩個月不見了。我徒勞地給她甚至她父親寫信。在布拉格被占領的第二天,我去老城廣場轉悠,看到帝國的軍隊在鍋里熬湯,一碗碗地發給居民。我看著看著,發現一位手拿湯勺,身穿條子衣衫,胸前佩著紅徽章的姑娘,她是誰呀?麗莎!我沒叫她,我盯了她一會兒,看著她如何面帶笑容將一勺勺湯舀到碗里。我突然清醒過來,立即站到隊列里。等輪到我領湯時,她將一碗熱湯遞到我手里。等她一瞧見我,倒是沒有嚇一跳,可卻高興壞了。她穿著這身前線衛生護士裝還蠻驕傲的哩,這也算制服?我對她說,從那次被解雇后還沒找到過工作,也就是從那次在布拉什納門前為捍衛她的尊嚴跟暴徒們斗爭的時候起,我沒找到過工作。她讓人替她一會兒,立即挽著我的胳膊笑著樂著。我和她都覺得,就因為她的白襪子被人剝下,就因為我在巴黎飯店被人吐了一臉痰,帝國軍隊才占領布拉格的。于是,我們一道沿著普希科普大街漫步,全身制服的士兵都向麗莎小姐致意問好,我也每次都向他們鞠躬致意。我突然冒出個想法來,大概麗莎也一樣:我們拐到布拉什納門后面,走過麗莎曾被打倒在地,被暴徒們扯下白襪子的人行道上,然后進了巴黎飯店。我裝作在找座位的樣子,餐廳里坐滿了德國軍官,我和穿著護士制服的麗莎小姐站在一起,服務員和領班斯克希萬涅克先生的臉都白了。他們默不做聲地接待著德國客人。我坐到窗邊一張桌子旁,用德語叫了一杯咖啡,維也納白咖啡外加一小杯羅姆酒。這是我們過去根據薩謝飯店的一個品種提供給客人的。當老板布朗德斯先生進來向大家鞠躬,特別客氣地向我鞠躬時,我的感覺良好。他突然與我交談起來,談到那次不愉快的事件,還給我賠不是。我對他說我不能接受他的辯解,說我們后會有期。當我給斯克希萬涅克先生付款時,我對他說:“你侍候過英國國王又能幫你什么忙?”說完,站起身來,從一張張飯桌間走過。德國軍官們跟麗莎點頭打招呼,我也向他們點點頭,仿佛他們的那些招呼是對我打的。這個晚上,麗莎小姐帶我到她那兒,先是跟她到普希科普街上的一個軍營里,那是一座褐色的屋子,我們為占領布拉格而喝了香檳酒,軍官們跟麗莎也跟我碰了杯,每次她都向他們介紹說我勇敢地保護過她,在一群捷克暴徒面前捍衛了她的日耳曼民族的榮譽。我鞠了鞠躬,感謝他們的問候與舉杯,可我并不知道,根本也不可能知道,那些問候只屬于麗莎,他們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里。我在他們眼里只不過是麗莎——軍隊護士長的一件附屬品。護士長這個稱呼,我是在干杯的時候聽到的。我為能參加這種場合,能跟這么些軍官在一起而感到愜意。在這幫年輕人中間,也只是我有這么藍的眼睛,顏色這么淺的頭發。我雖然德語說得不夠好,可我有一個德國人那樣的感受,跟童話中的野玫瑰姑娘一樣需要與麗莎小姐會面,踩一下她的黑便鞋……這一切使我感到美滋滋的。后來,我們又從歡慶中到一個我還沒去過的地方。麗莎求我去看看我的家譜,說那里面一定會有一位什么日耳曼族的先輩。我只是對她說,我爺爺的墓碑上寫著“約翰·蒂迪爾”幾個字,說他曾經給財主當過馬廄總管。我一直為這個馬廄總管而感到害臊,可麗莎一聽到這個名字,便覺得我在她眼里立即高大了許多,仿佛我比一位捷克伯爵還要了不起。看來,蒂迪爾這個名字推倒了分隔我們倆的所有大小墻壁。她一路上都沉默不語,隨后打開一座舊樓的門,我們一層樓一層樓地往上走,每上一層樓她都要久久地親吻我,撫摸我。當我們跨進她的小房間時,她打開了臺燈。她的眼睛里、嘴里、全身都濕漉漉的,她瞇縫著眼睛,將我推倒在長沙發上,又是久久地親吻、舌頭的撫摸,像被風兒吹得時開時閉的門那樣呻吟著,隨后,自然不可能不發生我所期待的那種事。這不像以往那樣出自我的渴求,而是出自她的需要。她需要我,允許我的一切舉動。她慢慢地脫去衣裳,也看著我把內衣脫下。我本以為,既然在軍隊里,準有一種特別的制服內衣裙褲。臨時醫院的護士們肯定有統一配發的內衣。可是她所有的,跟那些到巴黎飯店去供闊老板們玩弄的小姐們一個樣,跟天堂艷樓小姐們穿的一個樣。隨后,我們的身體便緊緊地貼在一起了。麗莎小姐顫抖不止,我第一次認識到:我戀愛了。這跟以往完全不一樣,彼此都是那樣地心甘情愿,那樣地投入,那樣地憐愛對方……后來,我的目光無意中落到近處的一張桌子上,那里有一束鮮花:春郁金香,嫩白樺枝葉和幾根松樹枝。像夢里一樣,也許最初還不是回憶起了什么,這回憶到后來才出現。后來,我真的回想起一個反復出現的想法。我摘下小枝葉,將它分成小塊,在她肚子上擺成一個圓圈。美極啦!她偷偷看我一眼。我彎下身去,親吻她那擺著花圈的部位,我的嘴已感到了扎人的針葉尖。她兩手緊抱著我的頭,激動到極點,她痛痛快快地叫了一聲,左右翻動著,急促地喘著氣。我以為她出了什么事兒,生命垂危呢,然而既非其一也非其二。她彎身對著我張開十指,嚇唬我說要挖掉我的眼睛,要抓破我的臉和全身,她是如此的感激和滿意。她的十指又張開過一次,然后又痙攣地收回去,她在精神過度緊張之際帶著輕聲的哭泣癱下了,之后又從輕聲的哭泣轉到悄悄的微笑。我累了,也安靜了。后來,又有過一次高潮,她如此激烈,根本不在意松枝針葉有多么扎她,也許這就是日耳曼人的習性吧!我對麗莎都幾乎有點兒害怕了。當她的舌頭在我的肚皮上爬行時,像蝸牛一樣將一道唾沫留在我身上。她吻我的時候,滿嘴的松子和針葉,可她不覺得這有什么不潔之處,恰恰相反,她把這視為頂峰,視為彌撒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的血水,這是我的唾液,這是你的和我的汁液,它將我們聯系起來,而且永遠永遠連在一起,就像她所說的,連汁液和毛發的香味都彼此交融了。

    夠了嗎?今天就到此結束吧!

    [25] 一種苦艾酒。?

    [26] 為原南斯拉夫的城市。?

    [27] 為原南斯拉夫的城市。?

    [28] 捷克一風景區。?

    [29] 耶利米(Jerewiah,約公元前650-約前570),猶太國的重要先知。?

    [30] 布拉格最繁華的街道之一。?

    [31] 布拉格著名的文化大街,最大的劇院、科學院等文化機構都在這條街上。?

    [32] 指霍恩洛厄·希靈斯菲斯特(Hohenlone-Schillingsfiirst,1819-1901),德意志帝國首相兼普魯士總理大臣。巴伐利亞的天主教徒,貴族出身,擁有親王封號。?

    [33] 布拉格著名的一條金融大街,全國最大的幾家銀行都在這條街上。?

    [34] 布拉格普希科普大街旁的一道拱門形通道。?

    [35] 特恩-塔克西斯(Thum-Taxis),一個家族。1512年圣羅馬皇帝馬克西米連一世授予該家族貴族特權,以后三百五十年間,該家族的旁系在西班牙、德國、奧地利、意大利、匈牙利等國開辦地方與全國郵務。該家族眉形紋章中的卷角圖案,現仍為許多歐洲國家的郵政象征。?

    [36] 位于德國境內。?

    [37] 海爾·塞拉西(Haile Selasie)于1930年即位,1931年頒布憲法,著手實行龐大的現代計劃。1974年宣布廢除帝制,海爾·塞拉西被廢黜并監禁。?

    [38] 德國一種帶酸味的白葡萄酒。?

    [39] 當時日耳曼族學生的制服。?

    [40] 捷克西部一城市,那里多數為日耳曼民族的人。?

    [41] 現奧地利西部一個州。?

    [42] 捷克的一個群眾性體育組織。?

    [43] 蘇臺德區為北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的一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作為特區并入捷克斯洛伐克,居民以德國人為主。1938年慕尼黑會議參加者意、英、法屈服于希特勒,將蘇臺德區割讓給德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蘇臺德區才又歸還捷克斯洛伐克,境內大部分德國人被遣返到德國。?

    [44] 蒂迪爾是書中主人公的爺爺的姓,是德語“孩子”的音譯。就是說,他爺爺曾有一個德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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