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馬上就感覺到斐迪南因為她的信任而感到喜悅和感激。他們一起去取箱子,他想拿起它,但克里斯蒂娜不讓他做:“不,別用您的手,您自己不是說過……”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她意識到了斐迪南的羞恥。我不該這么說,不該表示我記著這可能對他是件難堪的事情。所以她還是讓他拿著箱子。到火車站后還有四十五分鐘發車。他們坐在候車大廳里聊著天。談的都是些和他們自己無關的話題,談她的姐夫、談郵局、談奧地利的政治形勢、談些瑣瑣碎碎的小事。他們兩個完全沒有任何親密感,只是觀點清楚,很有默契,她發現他具有條理清晰,快速領會別人意圖的智慧,對此很敬佩。后來就到時候了,她站起來說:“我覺得我現在必須走了。”
斐迪南也站起身,有點吃驚的樣子,他顯然很難接受談話就這么戛然而止,這讓克里斯蒂娜感動,也很欣慰。她想,斐迪南今晚要孤零零一個人了,同時也感到一定的自豪,竟然出乎意料地又有一個人在這里在意她,而她,不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郵局女助理、被人雇來賣郵票,給電報敲圖章,連接電話通話,她這樣一個人也有些價值了。斐迪南驚慌失措的臉喚起了她心中一陣同情,她突然想到什么說道:“其實我可以坐晚一班的車。十點二十分還有一班火車,這樣我們還能散散步,在這兒隨便什么地方吃個飯……我的意思是,要是您沒有安排的話……”
克里斯蒂娜一面說出這話,一面享受著從這個男人明亮的眼睛里散發到整個臉孔的意外的喜悅和那聽上去極度欣喜的聲音:“哦,我什么安排也沒有。”
他們把箱子寄存在火車站,花了一段時間沿著大街小巷漫無計劃地走著。天上彌漫著一團藍色的霧,九月的夜晚漸漸黑了下來,房子之間的路燈浮在那里像白色的小月亮。他們挨在一起緩慢地溜達著,說著散步時說的那些無足輕重的話。在郊區某地他們發現了一個便宜的小客棧,客人們還可以坐在外面,就在后院,那里裝飾著一片片小小的人造樹葉,每個桌子都由半透明的常春藤做成的墻分隔開。坐在那里既是單獨相處但也不完全孤獨,別人看得到卻無法窺聽;他們兩個都因為還能在客棧花園找到一個空著的角落而高興。圍著院子是其他的房子,一扇窗戶開著,一架留聲機發出一曲不太清晰的華爾茲,聽得到旁邊桌子的笑聲,看得到無比寂寥的酒鬼在靜靜地平和地咕嘟咕嘟地喝酒,每個桌子上都擺放著一盞風燈,像一朵玻璃花,好奇的黑色小昆蟲圍著它嗡嗡地叫。外面清涼舒適。斐迪南摘下帽子,現在他就坐在她對面,臉被安詳的燭光照亮了,克里斯蒂娜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臉:臉上骨頭木刻般輪廓清晰,有著蒂羅爾人的棱角分明,眼角和嘴邊有些細小的皺紋,是一張緊繃的、嚴厲的但是多少有些歷經滄桑的臉。但是這張臉后面在某種程度上還有第二張臉,就像他憤怒的聲音后面有著第二個聲音,這第二張臉在他微笑的時候就出現了,那時皺紋拉緊,閃閃發光的眼睛里倔強的表情消失了。然后就出現了男孩般的柔和,幾乎就是一張孩子的臉,親切、溫柔,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姐夫認識的就是這樣的他,他當時肯定就是這個樣子。這兩張臉在談話的過程中奇妙地變化著。他一旦皺起他的眉毛或者使勁撇他的嘴,陰影就突然籠罩在臉上,就像一片云彩突然罩住了草地上的一片綠色,草地陰沉下來。奇怪,克里斯蒂娜想,怎么可以是這樣,就像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然后她就想起自己的變形和那面被遺忘的鏡子,這面鏡子現在在若干公里外的房間里照著別人。
侍者給他們送來他們點的簡單的菜肴,兩個杯子里是淺色的貢波葡萄酒。斐迪南拿起他的杯子,目光炯炯地看著她,高高舉起杯想和她碰杯。但是當他直起腰要舉杯的時候,響起一個細小的干巴巴的啪嗒聲。一個松了的紐扣從他的外套上脫落下來,在桌子上翻滾旋轉了一下然后掉到地上。這個小小的意外事件立即讓他臉色陰沉起來。他想抓到它并藏起來,但是他一發現她也注意到了這個小小的事故,他就一下子變得尷尬、陰郁和不知所措。克里斯蒂娜試著不往那邊看。這個微小的事情震撼了她。沒有人惦記他關心他!出于直覺她立即意識到沒有一個女人照顧他。先前她訓練有素的目光已經發現他的帽子沒有刷過,帶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她的眼睛也沒有錯過那條前面鼓鼓囊囊、皺皺巴巴、沒有熨燙過的褲子,從她自己的經歷她理解斐迪南的不知所措。
“您就把它撿起來吧,”克里斯蒂娜說,“我的包里總是放著針頭線腦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必須自己做所有的事情,我在這馬上就把這紐扣給您縫上。”
“可別。”斐迪南大吃一驚地說。但是他還是聽話地彎下腰把這個逃跑的叛徒從石頭子里撿起來,然后把紐扣藏在手里,遲疑不決,很不情愿地把它交給克里斯蒂娜。
“不,不,”斐迪南抱歉道,“這個我回家讓人縫。”當她再一次堅持的時候,他一下子變得很激動。“不,我不想這樣!我不想這樣!”痙攣般地蓋住外套上的另外兩個紐扣。克里斯蒂娜不再堅持。她發現斐迪南感到羞慚。他們在一起那么好的氣氛被破壞了,克里斯蒂娜突然從他那繃緊的嘴唇感覺到:現在他要說一些不好聽的話。他要用某種方式變得粗魯,因為他羞得無地自容。
果然,他發作起來了。斐迪南幾乎完全縮起身體,挑釁地看著她。“我知道,我衣著不整,但是我不知道會有人盯著我看。穿著這衣服去養老院看人正好合適。要是我知道的話,我會穿得好一點,或者怎么說呢——這根本不是真的。事實是我沒錢讓自己穿得像模像樣,我就是沒錢,或者至少一下子沒那么多錢。有一次我給自己買了一雙新鞋,可是帽子又不行了,買了帽子,外套又破了,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我跟都跟不上。這到底是不是我的過錯,我一點也不在意。您就記著我穿得很差就是。”
克里斯蒂娜動動嘴唇,但是她還沒能說什么,斐迪南就已經又繼續說了起來:“請別說什么安慰的話,我已經預料到您都要說什么了,您會對我說,貧困不是丟人的事情,這話不對,但要是你無法掩蓋,貧窮還是丟人的事情,沒有辦法,你還是會羞得無地自容,就像你在陌生的桌子上弄了一塊污跡后那樣的無地自容。不管這貧窮是應得的還是不應得的,是正派的還是齷齪的,反正貧困總散發著臭味。對,它就是散發著臭味,就像底層的一間通往天井的屋子散發出的味道和人們不常更換的衣服發出的味道。你自己就聞得到,就仿佛你自己就是糞水。這是去除不掉,擦不干凈的。你就是戴上頂新帽子也無濟于事,就像你嘴里的口臭是從胃里發出的,你怎么漱口也沒用。它就待在你身上依附著你,每個人只要摸你一下或者看你一眼就感覺得到。您姐姐馬上就感覺到了,我了解女人看到一個脫線的袖扣時那種洞察一切的目光,我知道這對其他人是很尷尬的事情,但是見鬼,這對你自己其實是更尷尬的事情。因為你無法自拔,你無法躲開,你最多就是把自己灌醉,看這兒,”他拿起杯子示范性地喝得又快又猛——“為什么所謂的下層人當中相對來講酗酒的更多,這可是巨大的社會問題,那些伯爵夫人們、女施主們在慈善協會喝茶的時候為此絞盡腦汁。在這幾分鐘或者幾小時里,你是感覺不到,別人多么討厭你,你自己也多么討厭你自己。我知道和一個穿著這身衣服的人坐在一起被人看見不是什么特別的榮耀,對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您要是覺得不自在,就請說出來,千萬別跟我講禮數,別同情我!”
他向后挪椅子,似乎馬上就要起身。克里斯蒂娜很快一把按住他的胳膊:“別這么大聲!這和這些人有什么關系?請您靠近一些。”
他順從地做了。挑釁的模樣立即轉變成謹小慎微的樣子。克里斯蒂娜努力掩蓋著自己對他的憐憫。“您干嗎要自我折磨啊,您干嗎要折磨我?一切都毫無意義。您真把我當成別人說的‘貴婦人’了?我要是果真如此,就不可能理解您現在說的這些話,就會把您當成刺兒頭,認為您不公正充滿敵意。但是我理解這些,我要講給您聽為什么。請您挪得再近一點,旁邊的人沒必要聽。”
她給斐迪南講了她的旅行,她什么都講了:怨恨、羞恥、激動、變形;第一次可以談及自己醉心于財富,對她來講是樂趣,但講到離開的時候門房如何把她當作小偷攔住,就因為她自己拎著箱子穿著劣質的寒酸的衣服,這又是另一種不懷好意的自我折磨的樂趣。斐迪南安靜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就是他的鼻孔緊繃著顫抖著。克里斯蒂娜感到,他把這一切都吸進自己的身體里了。他理解她就如她理解他一般,他們之間有一種在憤怒之中和被冷落的感覺中的休戚相關。正因為她打開了堤壩,洪水就再也止不住了。她講的比她自己想講的要多很多,她對她村子的憤恨、對那些被耽誤的時間的怒火,她把一切都強烈地形象地傾吐出來。她從來都沒有跟任何人這么敞開過心扉。
斐迪南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眼睛沒有看她,越來越厲害地蜷曲起身體。“請您原諒,”他最終開口說話了,聲音就像來自地下,“我那么愚蠢地沖您發脾氣。我這個人總是動輒變得那么傻,那么狂怒,那么咄咄逼人,就好像我遇到的第一個人該對所有的一切負責似的,對此我真想抽我自己。就好像就我一個人倒霉。其實我知道我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每天早上去上班的時候,我看到其他人睡眼惺忪悶悶不樂地走出家門,臉上一副絕望的表情,我看到他們去工作,但他們并不喜歡那個工作,也不愿意做那個工作,那個工作也和他們沒有什么關系。我又看到他們晚上坐上電車回家,目光呆滯步伐沉重,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疲憊不堪,或者是因為一個他們并不明白的原因。只是所有的這些人對此都一無所知,對這樣恐怖至極的毫無意義也不像我那樣有如此強烈的理解和感覺。對他們來講,取得成績就是一個月多掙十先令,或者獲得一個新頭銜,獲得另一個證章,或者晚上去參加他們的集會,聽別人說什么資本主義世界即將毀滅,社會主義思潮將征服世界,也就再需要十年或者二十年就可以做到。但是我沒有這么大的耐心。我等不了十年或者二十年。我三十歲了,其中的十一年都荒廢了。我三十歲了,還不知道我是誰,還不知道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看到的只是污穢、鮮血和汗水。我所做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等待。我再也受不了這樣身處底層,身處邊緣,這會讓我發瘋,讓我生病,我一直給其他人當小工,而心里清楚,我并不比那個發號施令的建筑師差多少,我和所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得一般多,擁有同樣的肺,流淌著同樣的鮮血,只是晚到了一步,正因為如此,我感覺到,這個世界從我破舊的鞋子下面溜走了;我從車上掉了下來,不管怎么奔跑也趕不上它了。我知道我什么都會——我學過一些東西,也許也不傻,在文科中學和教會學校曾經成績第一,音樂也學得很好,另外還在一個來自奧維爾涅的神父那里學過法語。但是我沒有鋼琴無法練習,于是鋼琴就荒疏了,沒有人和我說法語,于是法語也荒疏了,我在科技大學規規矩矩地學了兩年技術,而其他人都把時間浪費在社團活動上,在西伯利亞狗窩似的草棚里我繼續勞作,但是我沒有絲毫進展。我需要一年時間,一年不工作,就像為了跳得遠你需要一段助跑……就一年,我就能出人頭地,我不知道自己會到達哪一步,不知道怎么去做,我只知道,今天我還能咬緊牙關使盡全身的力氣十小時十四小時地學習——再像現在這樣混幾年,我就和其他人毫無兩樣,我就會疲憊不堪,會心滿意足,就會安于現狀,就會說:完了!都過去了!但是今天我還不能這樣,今天我痛恨所有那些心滿意足的人,他們讓我冒火,我有時必須在口袋里把拳頭緊緊攥起來,這樣才不會往他們那透著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臉上狠狠打上一拳。這兒,您看,旁邊那三個人。我跟您說話的整個時間里他們都讓我生氣,我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出于嫉妒,因為他們這么愚蠢地開心不已,這么小市民般地自娛自樂。您仔細端詳一下他們,他們就在那邊,一個可能是布匹店里的伙計,整天都給顧客拿來店里的一捆捆布匹,點頭哈腰地,嘴里嘮叨著‘最近式樣,一幅一米八,真正的英國貨,結實、耐用’,然后他把那匹布扔回去又拿來新的一匹,然后又是另外一匹,然后再拿來一些辮形帶和流蘇,晚上回家覺得自己活得挺有意義,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可能在海關或者郵政儲蓄所工作,一整天都在打著數字,十萬、百萬的數字、利息、利滾利、借方、貸方,不知道這些錢都是誰的,不知道誰是付錢的,誰是欠錢的,以及為什么,不知道誰是擁有者以及為什么,他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晚上回家還覺得自己活得挺有意義;第三個人,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工作,在市政府或者隨便某個地方,但是從他的衣袖我看得出來他也是整天抄抄寫寫的人,在同一張木桌上用同一只有活力的手不停地寫。但是因為今天是星期天,他們往頭發上涂了發油,臉上流露著愉悅。他們去看了場足球賽或者賽馬什么的或者和一個女孩廝混,現在他們相互講述著,每個人都炫耀著自己多么聰明、多么機靈、多么能干——您就聽聽他們笑得多舒心、多愜意、多滋潤,這些星期天休假的機器們,這些借來干活的牲口,您聽聽他們笑得多熱烈多暢快啊,這幾條可憐的狗,就是因為人們把他們從鏈子上解了下來,他們就覺得整個屋子和整個世界都屬于他們了;我真想一拳打在他們臉上。”
他沉重地呼吸著,“我知道,這都是無稽之談,挨打的那個人總是不該打的,世上的事總是很不公平。我知道他們就是可憐的狗,一點也不傻,他們做的就是最聰明的事情:他們隨遇而安心甘情愿。他們讓自己漸漸死去,然后就毫無感覺了,但是我這個傻瓜總恨不得把這些心滿意足的小人中的每個人都狠狠揍一頓,讓他還原成一個人——也許只有這樣我自己才能待在一幫狂徒當中而不是完全孑然一身。我知道,這是很愚蠢的,我知道,我這樣會切到自己的肉里,但是也只能這樣,這兇惡的十一年讓我渾身浸透了仇恨,這仇恨從我的嗓子眼一直壓迫到嘴唇。馬上就會從嘴里噴涌出來,我不管在哪里都會飛快跑回家或者跑到大眾圖書館里。但是我已經不再有閱讀的快樂了。現在寫的那些長篇小說跟我毫無關系。那些小兒科的故事,漢斯如何追到格蕾特,格蕾特又是如何追到漢斯,寶拉如何欺騙約翰,約翰又是如何欺騙寶拉,跟我有屁個關系——那些有關戰爭的書籍——誰也不必給我講這些故事,自從我知道學什么也沒用,我也就不再有認真學習的勁頭,你要是沒有大學的證書不可能有前途,而我拿不到這個證書,因為我沒錢,我也掙不到錢,就這樣我就怒火中燒,把自己像個咬人的動物一樣關在門外。你毫無抵抗能力地對抗著一個連你自己都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你對抗的東西來自人,但不是來自一個你能夠怒斥的個體,沒有什么比這樣更讓你火冒三丈的了。那個弗朗茨他懂這個。我只要提醒他,我們有時夜里躺在我們的棚屋里哀號,因為憤怒手指摳到泥土里,我們出于愚蠢的惡意打碎瓶子,我們還想到過用斧子殺死那個可憐的尼古拉,就是那個老實的警衛,他其實是我們的朋友,好心腸、一聲不吭,但是就是因為他是所有那些看管著我們的人當中唯一能抓得到的,就僅僅是因為這個我們想殺他。嗯,就是這樣,現在您理解為什么我看到弗朗茨會那么興奮了吧,我已經想不起來還會有人能理解我了,但是我馬上就感覺到,他理解我——然后就是您。”
克里斯蒂娜抬起眼,感覺到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她。馬上斐迪南又不好意思了。
“請您原諒,”他又用那種不同的聲音說,這聲音柔和、怯生生的,音量不大,和他那強悍的、富有挑釁性的憤怒奇特地形成鮮明的反差,“請您原諒,我不該講這么多有關自己的事情,我知道這很沒有教養。但是也許我整整一個月跟所有人的講的話加起來也沒有跟您說的那么多。”
克里斯蒂娜出神地看著風燈。它微微顫抖著,一陣涼風讓火苗抖動起來,那藍色的心形燈芯突然向上躥起一條窄窄的火舌。然后她回答道:“我也沒說過那么多。”
他們有一陣都沒有說話,那個意想不到的痛苦而緊張的對話讓兩個人都精疲力盡。旁邊的桌子已經滅燈了,院子里的窗戶黑了,留聲機沉默了。侍者引人注目地匆匆從旁走過,收拾旁邊的桌子,現在他們想起了時間。
“我覺得我現在必須走了,”克里斯蒂娜提醒斐迪南,“我最后那班火車十點二十分開車,現在幾點了啊?”
斐迪南生氣地看著她,但是就是一會兒的工夫,然后他微笑起來。
“您看,我已經在自我改進了,”他幾乎快活地說,“您要是一個小時前問我的話,我身上那個咬人的野狗就會立即向您撲過去,但是現在我跟您就像跟一個戰友,就像跟弗朗茨那樣說話:我把我的表當掉了。并不完全為了錢,這其實是一塊很精致的表,金質的還鑲著鉆石。有一次大公爵出獵,我父親準備了所有的食物,還親自下廚,一切都辦得盡善盡美,為此獲得了大公爵贈予的這只表,您能理解——您什么都能理解,要是在一個建筑工地拿出這樣一只鑲著鉆石的金表,看上去就像黑人穿著一件燕尾服。另外,我住的那個地方,擱著這樣一只表也不安全,但是我并沒有想把它賣掉,這在一定程度上還是一份救急干糧。我就把它抵押給當鋪了。”
他沖著克里斯蒂娜微笑著,就好像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您看——我把此事就這么心平氣和地說給您聽了,我還是有些進步吧。”
他們之間的氣氛又清爽起來,就像雨后的空氣。那種拘束緊張的氣氛消除了,隨之而來的是精疲力盡的感覺。他們相互注視著,不再那么小心謹慎,縮手縮腳,而是相互信任。突然有了一種類似友誼和撫慰的感覺。他們沿著馬路朝火車站走,現在走恰到好處,黑暗蒙住了房屋那好奇的黑色眼睛,那被烤熱的石子重又散發出清涼。他們離目的地越近,他們的步伐就越緊張和倉促:他們相處在一起形成的那種柔和和緊密的氛圍之上懸掛著閃閃發光的離別之劍。
克里斯蒂娜去買火車票。她一轉身看到斐迪南的面孔。這張面孔又突然變了樣子,額頭下一層陰影籠罩著他的眼睛,她曾經非常愉悅地感受到的充滿感激的光亮熄滅了,斐迪南剛拉緊他的斗篷,好像他覺得很冷,他以為沒人注意到——同情心又涌上克里斯蒂娜的心頭。“我很快就會再來的,”她說,“也許就是下個星期日。要是那時您有時間的話……”
“我總是有時間的。這差不多就是我唯一擁有的大把的財產了,但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斐迪南欲言又止。
“您不愿意什么?”
“我不愿意……我只是想說……不愿意您專門為了我這么勞神費力……您對我這么好……我知道和我在一起不是什么開心的事情……但是也許在火車上或者明天您就會對自己說,憑什么被別人的哀嘆耽擱啊,我知道我自己就是這樣的——誰要是跟我訴說他生活中的艱辛,我會好好傾聽,我會很受觸動;但是等他離開了,我就對自己說:去他的吧,他的煩惱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們每個人自己的煩惱就夠多的了……就是說,我不愿意您強迫自己或者讓自己這么想,該幫幫他,我自己一個人就能夠搞定我自己……”
克里斯蒂娜眼睛看著別處。她不忍心看到斐迪南這樣對自己撒氣。這讓她難受。但是斐迪南誤解了她的舉動,以為她受傷害了,在那憤怒的生氣的聲音之后又小聲地怯生生地出現了那第二種聲音,就是那種男孩子般的聲音。“我當然覺得……我肯定會特別高興……但是我只是想到萬一……我想說的只是……”
他因為沒有把握而結結巴巴,帶著一種孩子般驚慌失措的表情看著克里斯蒂娜,像是在請求原諒。她理解他的結結巴巴,她明白這個性格剛烈、熱情奔放,因為羞愧而扭曲的硬漢子其實想請求她再次前來,就是沒有這個勇氣。
一種母愛和同情交融的感覺從她心底油然而生,她有種好好安慰一下這個備受屈辱的人的需求,想要做一個什么動作、說一句什么話鼓舞一下他那剛毅的傲氣。她恨不得撫摸撫摸他的額頭或者說:“你這個傻孩子。”但是她擔心,這會如此容易地傷害他,因為他太敏感。她不好意思地說:“很遺憾——但是我覺得我現在真的得走了。”
“您真的……覺得遺憾嗎?”斐迪南固執地追問她,充滿渴望地盯著她,他那無助的存在暴露出他一個人獨處的絕望,他就這樣站在那里,克里斯蒂娜已經預感到,他會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大廳里,絕望地目送著那列火車帶著她離去,一個人在這個城市里,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她感覺得到,斐迪南把他情感的整個重心都依附在她身上。這個女人深感震撼,她身上人性的深處又一次有了被追求的感覺,這感覺比以前被任何人追求時都強烈,她的心靈和感官上都給了她這樣一種美妙無比的證實。終于她又有了被愛的感覺,這可真好,她的內心突然萌生了一種渴望,要為這種快感做出回報。
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像閃電般快,都來不及思索。就是猛的一下子,就是一剎那間。她轉身走到斐迪南面前說,好像經過深思熟慮(但其實就是無意識中做的決定):“其實……我還是可以和您待在一起的,然后明天坐五點三十分的早班車,這樣我也能及時趕去上那個愚蠢至極的班。”
斐迪南直愣愣地看著她。她從沒有意料到一雙眼睛可以突然如此光芒四射。就像是一根火柴在一間漆黑的屋子里點燃,一切都亮起來了,一切都在它的光照之下。斐迪南明白了,靠著燭照一切的直覺他一切都明白了。突然間他鼓足勇氣抓住她的胳膊。“好的,”他說,臉上閃著光,“好的,您留下來吧,您留下來……”
克里斯蒂娜毫不反抗,由著斐迪南挽著她的胳膊把她帶走。這手臂既溫暖又強壯,顫動著,因為快樂而瑟瑟直抖,這個顫動也不由自主地轉移到她身上。她問也不問他們去哪兒,為什么要問,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她已經決定了。她把她的意志拋到九霄云外,自愿地享受著這種以身相許的感覺。她心里的一切,意志也好,思維也罷,都是放松的同時也處于關閉狀態,她不去想,她是否愛這個素昧平生的男子,是否對他有生理上的沖動,她享受的只是對意志的隨心所欲,對情感的玩世不恭以及得到解脫的快感。
對于就要發生的事情她概不關心,她只是感覺到一只引領著她的手臂,她毫無意識地由他領著,就像水中漂浮的木頭,享受著迅疾的速度中那種目迷神眩奔騰不息的快感。有時候她閉上眼睛,就是為了讓自己更完整地感受這種被人引領的感覺、這種被渴望的感覺。
然后又一次出現了一個緊張的時刻。斐迪南停下腳步變得無比渺小。“我很喜歡您……真想請您上我那兒去……但是……這不行……我不是一個人住……必須經過另一間屋子……我們其實可以去別的地方……去一家飯店……不是您昨晚住的那家……我們可以……”
“行,”克里斯蒂娜說,“行。”但是不知道該去哪里。飯店這個字沒有給她帶來恐懼的感覺,而是賦予她一種新的光輝。像是透過一層云彩她眼前浮現出那閃閃發光的房間、那熠熠生輝的家具、那洶涌澎湃的夜的寂靜、恩加丁那雄偉的氣勢。
“行,”她說,“行。”這話來自順從的愛情匯成的夢幻。
他們繼續往前走,穿過越來越狹窄的街道。斐迪南看上去不是很有把握,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每個房子。終于他在一盞隱藏起來的小燈映照下朦朦朧朧地看到一幢小房子,掛著一個發光的牌子。他麻利地帶著她進去,她沒有反抗。然后他們就穿過那個猶如黑色坑道的大門。
他們走進一道走廊,那里好像故意只亮著一只昏暗的燈泡。一個門房,臟兮兮、亂糟糟的模樣,從一扇玻璃門走出來,就穿著襯衫。兩個男人嘀嘀咕咕了幾句,好像在做什么違禁的生意。兩個人的手里輕聲響著什么,不是錢就是鑰匙。這期間克里斯蒂娜一個人站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盯著那坑坑洼洼的墻,無可名狀地大失所望,凝望著這寒磣至極的洞穴。她不想想起那些,但是回憶就像一種強迫,驅使她想到另一家飯店的大門(對飯店這個字的聯想激起了回憶)、閃閃發光的玻璃、冷卻過的發出強烈亮光的燈、財富和舒適。
“九號房間,”門房大喇叭似的高聲叫道,同樣高聲地補充著,“在二樓。”就好像他想讓那里的什么人聽到似的。斐迪南走到克里斯蒂娜身邊拉著她的胳膊。克里斯蒂娜哀求地看著他:“咱們不能……”她不知道,她想說什么。但是斐迪南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懼和逃跑的意愿。“不能,他們都是這樣……我真不知道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然后他拉著她的胳膊扶她上樓。這是必要的,因為她覺得一把刀把她的腘窩給切斷了,身上的每根筋都癱瘓了。
一個房間的門開著。女仆從屋里走出來,也同樣臟兮兮的,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馬上就來,我只是飛快地去取一下干凈的毛巾。”他們走進房間,迅速把身后的門關上。這個只有一個窗戶的長方形的房間小得可憐,屋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個掛衣鉤、一個盥洗臺,除此之外就是那張寬大無比的床,特地放在那里,給人無恥下流的感覺,就好像它知道這是這里唯一的一件重要的家具。它就那么占據了整個狹小的房間,目的性之強讓人羞恥不堪。你根本無法避開它,也不能繞著它走,你無法對它視而不見。空氣里有股發霉的餿味,來自冷下來的香煙味、質量差的肥皂和其他什么發出酸溜溜怪味的東西。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緊閉著嘴,這樣可以不吸進去這些味道。然后她怕自己會因為反感和惡心而昏厥過去。她疾步走到窗前拉開窗戶,像是剛從一個有毒的礦井里給救了出來,呼吸著那涌進來的清涼、新鮮、未曾弄臟的空氣。
有人輕聲敲門。她嚇了一跳,但是只是那個女仆,她走進來把干凈的毛巾放在盥洗臺上。她看到這個陌生的女人在亮著燈的房間里打開了窗戶,小心翼翼地說:“辦事的時候請把窗簾放下來吧。”然后就很有禮貌地走了出去。
克里斯蒂娜站在窗前沒有動窩。這個“辦事的時候”對她觸動很大,大家就是為了這事來到這種偏僻胡同里的房子,來到這種臭氣熏天的洞穴;只是為了這事。也許——她心里一驚——斐迪南也認為她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就是為了這事。
她的面孔執拗慍怒地沖著街道,盡管斐迪南看不到她的臉,仍然可以從她身體痙攣地朝前彎曲的側影看到她的雙肩在抖動,斐迪南理解她的恐懼。他溫柔地走近她,生怕說一句話就會傷害她,他用手溫柔地撫摸著她,從肩往下,一直往下,直到他找到那冰涼顫抖的手指。克里斯蒂娜感覺到他想安撫她。“請原諒,”她說,并沒有轉過身體,“我就是突然頭暈得厲害。很快就會好的。我就還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只是因為……”
克里斯蒂娜其實不由自主地想說:因為我這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房子,這樣的房間。但是她咬緊嘴唇,他無須知道這個。她突然轉過身,關上窗戶并且命令道:“請您關上燈。”
斐迪南扭動一下開關,黑夜一下子涌進來滅掉了所有的輪廓。最可怕的東西不在了,那張床不再那么厚顏無恥地等在那里,只是在這個松散的房間里顯露出白色和不確定的光線。但是恐懼依然存在。現在克里斯蒂娜在寂靜中一下子聽到了各種細小的噪聲,噼噼啪啪的聲音、呻吟聲、笑聲、嚓嚓的聲音、光著腳走路的聲音以及不知哪里汩汩流動的水聲。她感覺到這個房子里充滿了陌生和淫亂的活動,唯一的目的就是男女交配。就像一層霜凍,她感覺這種恐懼正一層一層滲入她的身體。起先這種恐懼只是掠過皮膚,然后就侵襲到周身的關節,使之僵硬,現在這種恐懼接近大腦和心臟了,因為她感覺到自己無法再思考再感覺,一切都無所謂、沒有意義和全然陌生,就連這個離她這么近的陌生男子的陌生的呼吸也是如此。幸運的是這男子的動作非常溫柔,一點也不強迫她,他就是讓她坐下,他們兩個人現在就這樣穿著衣服緊挨在一起坐在床邊,沒有說話,就是他的手一再撫摸著克里斯蒂娜衣袖上的布料和那只裸露的手。他耐心地等待著,看那恐懼是不是愿意從她身邊走開,把她封凍住的驚愕是不是愿意化解。這種謙卑、這種低三下四的神氣感動了克里斯蒂娜。當他最終摟住她的時候,她沒有反抗。
就連斐迪南那熱烈的激情的擁抱也無法完全粉碎她的恐懼。這霜凍已經集結得太深,他無法觸及到它。克里斯蒂娜的內心并沒有完全放松,身體并沒有完全陶醉,而是在抵抗。斐迪南脫去她的衣服,她感覺得到他的身體,赤裸、強壯、溫暖、激動不已,她同時感覺到那陌生的潮濕的床單像一塊濕乎乎的海綿。她被那個男人的溫柔包圍著,同時感到正在進行的事情中自己被貧困和悲催所玷污。她的神經抖動著,斐迪南想把她拉到身邊,她卻感到自己想逃走,并不是想逃離這個激情燃燒的男人,而是逃離這幢房子,逃離這幢人們用錢就可以像動物似的進行交配的房子——快,快,下一個,下一個——在這里貧窮的女人把自己賣給下一個客人就像賣掉一枚郵票或者一份報紙似的。那凝重的、油乎乎的、潮濕的、關閉的空氣,那來自陌生皮膚、陌生熱度和陌生性欲的霧氣都窒息著克里斯蒂娜的肺部。她深感羞恥,并不是因為她的以身相許,而是因為這樣隆重的事情竟然發生在這樣一個令人作嘔和屈辱的地方。她的神經在這樣的反抗下越來越緊張。突然從她身體里爆發出一陣呻吟、一陣因為失望和怨恨而壓抑著的哭泣,這哭泣在一陣陣顫抖中侵襲著她赤裸的身體。斐迪南躺在她身邊,這抽泣也沖擊到他的身體。他覺得這就像是一種譴責。為了讓她平靜下來,他不斷地用手沿著她的肩膀撫摸著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克里斯蒂娜感覺得到他有多么的絕望。“別管我,”她說,“這就是一種愚蠢的痙攣。你別擔心,馬上就沒事了,只是因為……”她停頓了一下,只是在喘氣。“別管它,這和你沒有關系。”
斐迪南沉默著,他對一切也都一清二楚。他理解克里斯蒂娜的絕望、她那強烈的肉體上的絕望。但是他實在不好意思說出真相,他之所以無法找一家更好的旅館住一間更好的房間是因為他身上只有八個先令。要是這錢不夠付這個房間的話他已經準備把他的戒指給門衛。但是他不能也不想談錢,所以他寧愿沉默,等待,耐心地等待,忍受著屈辱,一聲不吭,等待著驚恐最終從克里斯蒂娜身邊消失。
憑借著高度敏感的感官,克里斯蒂娜的聽力格外好,總能聽到來自旁邊、上面、下面以及走廊的噪音,不是腳步聲就是笑聲、咳嗽聲和呻吟聲。旁邊肯定有人和一個微醉的人在一起,此人總是奇怪地大喊大叫,然后你又能聽到拍打赤裸的肉體的聲音和一個粗俗的女人發出的嬉笑聲。這真是讓人無法容忍,她身邊唯一的同盟者越一言不發,她聽到的噪音就越多。一陣恐懼襲來,她突然沖著斐迪南粗暴地說:“求你了,說話啊!給我講點什么!這樣才能讓我聽不到那些從旁邊傳來的聲音,哦,這里真是恐怖至極。這是一個可怕的房子啊,我知道這是什么房子,但是我真是害怕極了,我求求你說話,給我講點什么,只有這樣我……我才聽不到……哦,這里真是恐怖至極!”
“好的,”斐迪南深深地呼吸一下,“是恐怖至極,我真慚愧把你帶到這里。我真不該這么做……我自己并不知道是這樣的。”
斐迪南溫柔地撫愛著她的身體,她體會到這里面的好意而且覺得很溫暖。但是這并沒有消除讓她一再不寒而栗的恐懼。她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發抖和抗拒。她的關節在不停地抽搐,這張潮濕的床、旁邊淫蕩的竊竊私語以及整個這所房子都讓她一再地惡心反胃,她努力想去抑制,但是就是做不到。恐怖的感覺一再侵襲她的身體。
斐迪南俯身沖著她:“請相信我,我知道這對你肯定特別恐怖。這個我自己也經歷過一次……恰恰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女人在一起……這個我是不會忘記的。那時我在團里,剛被俘虜,還什么都不知道,其他人還有你姐夫,他們總是嘲笑我因為……他們總是一再地叫我處男,我不知道這是否出于惡意,我不知道這是否出于絕望,但是他們總是沒完沒了地跟我說這件事……唉,他們從早到晚就知道談論這個,他們一再地議論女人,不是說這個女人就是那個女人,總是說那是什么樣子的,每個人都講了不下上百次,你都背得下來了。他們還有圖片或者他們干脆自己動手畫那些恐怖至極的畫,也就是那些囚禁的俘虜畫在墻上的那些畫。老聽這些,我覺得挺惡心,不過,當然……我已經十九歲,二十歲了,這個還是很刺激你的而且讓你生病。然后就革命了,我們被繼續送到西伯利亞,當時你的姐夫已經走了——我們像一群羊似的被人押來押去,直到一天晚上,一個士兵坐到我們身邊,他本來是來看守我們的,但是你又能跑到哪里去啊?……他照顧我們,很喜歡我們……今天我眼前還能看到那張像是用錘子鑿出來的寬寬的面孔,上面長著一個粗大的鼻子和一張善良的、咧得很開的大嘴……是啊,我想說什么來著……對了,就在一個晚上他像個兄弟似的坐到我身邊,問我有多久沒有過女人了……我當然不好意思說,‘從沒有過’……每個男人都不好意思這么說。”(每個女人也是,克里斯蒂娜想)“所以我就說:‘兩年。’‘Boze moi!’[56]這個善良的好人吃驚地大張著嘴,今天我還能看見這個老實人吃驚的樣子……他馬上移動身體更靠近我,輕輕撫摸著我就像撫摸一只小羊羔:‘哦,你這個小可憐,你這個小可憐……你這樣會生病的……’他一再地撫摸著我,我看得出來他在緊張地思索著。思考,一個思緒一個思緒地整理著,這對這個腦子遲鈍身材笨重的賽爾蓋伊是件非常艱難的事情,比抬起一根樹干還要艱難。思考的時候他整個的面孔都發黑了,眼睛非常深沉。最后他說話了:‘等著,小兄弟,我會處理的。我給你找個女人。村子里有很多,不是士兵的女人就是寡婦,我帶你去一個人那兒,晚上的時候。我知道,你不會逃跑的。’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我沒有興致,沒有欲念……這又能這樣呢……一個頭腦簡單、動物般的農婦,但是就那么一次感覺一下人體的溫暖,感覺一下和一個人的結合……只要別可怕地一個人待著,只要……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
“是的,”克里斯蒂娜呼吸一下(她調整一下呼吸),“我理解。”
“還真是的,晚上他來到我們的棚屋。按照我們的約定,他輕輕吹口哨。外面的黑暗中站著一個女人,個子不高,肩膀很寬,色彩斑斕的頭巾下,頭發像油一樣油膩。‘就是他,’賽爾蓋伊說,‘你想要他嗎?’那個小個子女人用那雙細長的眼睛犀利地看著我。然后她回答道‘好的’。我們三個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他陪著我們。‘他們把他拖到這么遠的地方來,這可憐的小伙子,’那女人遺憾地對賽爾蓋伊說。‘壓根沒個女人,總是孤零零地在男人堆里,這可憐的小伙子……哦,哦,哦。’這些話聽起來很善良很深沉,讓人聽著很溫暖很愉快。我知道她是出于同情才要我的而不是出于愛情。‘他們槍殺了我的男人,’然后那女人說,‘他像棵梣樹那么高,壯得像頭年輕的熊。他從來沒有喝醉過也從來沒有打過我,他是村里最好的人,現在我和孩子們和婆婆住在一起,上帝對我們很嚴厲。’我跟著她去她家……這是一間屋頂上鋪著稻草的白色小屋,窗戶緊閉著,她的手拉著我,走進小屋,煙霧迎面撲來,侵蝕著我的臉。空氣濃重炎熱,就仿佛置身一個有毒的礦井。她拉著我繼續往里走,爐子上面是鋪,我得爬上去;突然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我嚇了一跳。‘是孩子們。’她安慰地說。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這個屋子里充滿了陌生人的氣息。有一次傳來咳嗽聲,她又安撫著我的驚慌:‘是奶奶,她病了,胸口老透不過氣來。’房間里所有人的呼吸和臭味,我不知道我和多少人在一起,是五個還是六個,所有這一切都讓我目瞪口呆。要和一個女人做那種事情,而房間里還躺著孩子們和老母親,我不知道是她的母親還是她的婆婆,這簡直太恐怖了。她不理解我的猶豫,她蹲在我身旁,悲傷地幫我把鞋脫掉,輕輕地溫柔地幫我脫掉大衣,她撫摸著我的皮膚就像撫摸一個孩子,她對我真是好得令我感動……然后,她慢悠悠地,又充滿渴望地把我拉到她身邊。她的乳房巨大、柔軟、溫暖,就像剛出爐的面包,她的嘴唇很溫柔,靜靜地吮吸著我的嘴唇,她的動作感人,謙卑,低三下四的……她真的很令人感動,我很喜歡她,對她抱有感激之情,但是恐懼令我窒息。每當一個孩子在睡夢中動一下,生病的奶奶呻吟一聲,我都覺得無法忍受,天還沒亮我就逃出去了……我有一種動物般的恐懼,怕看到孩子們的目光,怕看到老人那生病的眼睛……一個男人睡在這個女人旁邊,她肯定覺得這一切都很自然,但是我……我不能,我逃走了。她送我到大門口,像頭家畜一樣溫順,她令人感動地對我說,從此她就屬于我了,她還把我帶到牛棚給我擠奶喝,那牛奶熱氣騰騰的非常新鮮,給我面包讓我路上吃,還給我一個煙斗,這肯定是她丈夫的,然后她問我,不,她哀求我……這真是一個低三下四、恭敬無比的請求:‘你今天晚上還會來吧?’……但是我再沒有去過,那個小屋煙霧彌漫,里面有孩子們和奶奶,地上還爬著什么小動物,一想到這個我就毛骨悚然……但是我還是很感激的,今天我想起她還心存某種愛意……她如何從牛的乳房里擠奶,如何把面包遞給我,如何把她的身子給了我……我知道,我再也沒去找她,肯定傷害了她……其他人,他們都不理解……所有的人都羨慕我,他們得多可憐多寂寞才會羨慕我。每天我都下定決心,今天去找她,而每次……”
“上帝啊,”她喊道,“出什么事兒了?”克里斯蒂娜一下子跳起來側耳傾聽。
“什么事也沒有。”斐迪南想說。但是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突然外面走廊里有動靜,大聲說話的聲音、噪音、喊叫聲,亂成一團,有人叫喊著,有人笑著,有人發著命令。是出事了。“等一下,”斐迪南說,從床上一躍而起。一分鐘內就穿好了衣服,站在門邊傾聽著:“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是出事了。這家低級旅館里,人們一直以來總是悄聲耳語輕手輕腳的,現在突然喧嘩起來,發出難以解釋的陌生聲響,就像一個熟睡的人突然從一個噩夢中驚醒,唉聲嘆氣、大喊大叫、呻吟著直跳起來。有人按門鈴、有人敲門,有人樓上樓下跑來跑去,電話鈴聲丁零丁零響起,笨重的腳步走來走去,窗戶當啷當啷地響。有人喊著,有人說話,有人詢問,一下子一片混亂,盡是些不屬于這家旅館的陌生聲音,陌生的手指節骨在砸門在敲門,硬邦邦的腳步取代了光腳沒有穿鞋的步子。是出事了。一個女人狂叫起來,男人們大聲激動地爭吵著,什么東西倒了,是把椅子,外面一輛汽車轟隆隆地行駛著。整幢房子都鬧翻天了,人們激動萬分,克里斯蒂娜聽到房頂上有急促的腳步聲,旁邊那個喝醉的男人在大聲地憂心忡忡地沖著他的女朋友說話,就連左邊和右邊的房里也有椅子挪動,鑰匙咯噠咯噠作響,從地下室到頂樓板整幢狹窄的房子都在嗡嗡作響,全樓變成人形蜜蜂的蜂巢,每個房間都成了蜂房。
斐迪南回來了,面色慘白,表情緊張,嘴巴左右兩旁現出兩道深深的皺紋。他因為激動而發抖。
“怎么了?”克里斯蒂娜還窩在床上,問道。斐迪南打開電燈,克里斯蒂娜為自己半裸著而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把被單拉到胸前。
“沒什么,”這一聲就像從牙齒縫里擠出的惡意的哨音,“一個巡邏隊,在檢查這個旅館。”
“誰啊?”
“警察!”
“他們也會來我們這兒嗎?”
“也許,有可能。但是別害怕。”
“他們會對咱們怎么樣嗎?……因為我和你在一起?……”
“不會,別害怕,我帶著我的證件,樓下我也做了正確的登記,別害怕,我會搞定一切的。我從法沃里滕我住的男子公寓見識過這個,只是例行公事……不過……”他的臉又完全陰沉下來一副很生硬的樣子,“不過,這些例行公事總是僅僅針對我們。有時候他們會叫一個可憐蟲徹底破產。他們只會在夜里搜查像我們這樣的人,他們只會把我們像狗一樣到處追捕……但是別害怕,我會處理好一切的,只是……你現在把衣服穿上吧……”
“關上燈。”克里斯蒂娜依然非常不好意思,她需要使盡全身的力氣才穿上那幾件單薄的衣服。她的關節沉重如鉛。然后他們又坐在床上,她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到這個恐怖的房子的第一秒鐘起她就感覺恐怖籠罩著她全身,現在又是這種感覺。
樓下不斷有敲門的聲音。他們從底層開始,可以聽到他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檢查著。每次樓下陌生的手指節骨敲著堅硬的木頭,她就感覺這個撞擊一直敲進了她那受到驚嚇的心臟。斐迪南坐在她身邊撫摸著她的手。“都是我的錯,原諒我。我應該想到這個,但是……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地方,我想……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原諒我。”
他一直在撫摸她的雙手,但是它們還是冰冷的,受到劇烈震撼的身體傳來的寒戰的影響。
“別害怕,”斐迪南安慰著她,“他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要是……那幫遭天譴的狗中間要是有誰敢無禮的話,我就會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我不會輕易讓他們為所欲為的,我也不是白白地在爛泥里滾了四年,現在還要讓這幫穿制服的執勤人員欺負,我會好好教訓教訓他們的。”
“不要,”克里斯蒂娜膽怯地請求著,她看到斐迪南后退著,搗鼓著左輪手槍的盒子,“我求你,安靜地待著。你但凡有一點喜歡我的話,安靜地待著,我寧愿……”她說不下去了。
現在腳步上樓了。他們好像已經離得很近了。斐迪南他們的房間是第三個。這些人從第一個房間開始敲門。他們兩個人屏住呼吸,從那扇很薄的門可以聽到每個聲響。第一個房間很快檢查完了,現在來的人就在旁邊。當,當,當,你可以聽到三下敲在木板上,現在旁邊的一個人拉開了房門帶著濃重的醉意喊道:“你們就沒有什么其他事兒可做,非要深更半夜糾纏老實正派的人嗎?你們最好看看,怎么去抓幾個搶劫殺人犯!”一個低沉的聲音嚴厲地說:“您的證件!”然后這個聲音又輕聲一點地問了什么。“是我的未婚妻,是的,是我的未婚妻。”那個醉醺醺的聲音帶著挑釁的語氣大聲地說,“我可以證明。我們已經在一起兩年了。”這個好像就夠了,旁邊的房門被使勁地關上。
現在這些人該來了。一個扇門和另一扇門之間也就是四五步,他們來了,啪嗒,啪嗒,啪嗒……克里斯蒂娜的心僵住不動了。然后有人敲門。斐迪南冷靜地迎著警察局長走過去,此人謹慎地站在打開的門旁邊。他其實有張友好的面孔,圓圓的,寬寬的,留著小小的很俏的八字胡,就是制服緊緊的領子把太多的血液都擠到了原本和和氣氣的臉上。他要是穿著便裝或者襯衫可以想象他會昏昏欲睡地伴著一首華爾茲舞曲搖頭晃腦,現在他橫眉豎目地說:“您隨身帶著證件嗎?”斐迪南走近他一步:“在這,您要是需要,我還有軍人證,誰要是有這玩意兒,碰到什么骯臟的事情都不會奇怪,他已經習慣了。”警察局長沒有理會這刺耳的話,比較著證件和登記表,然后他瞥了一眼克里斯蒂娜,她把臉轉向一邊,全身縮著坐在椅子里,就像坐在受審席上。他壓低嗓門:“您本人認識這位女士……我的意思是……您認識她已經很久了?……”顯而易見他警察局長不想難為他。“是的。”斐迪南說。然后警察局長謝了一句,還敬了個禮就想離開了。但是斐迪南看到克里斯蒂娜這樣坐在椅子里一副受了侮辱的樣子,一下子怒火中燒,只有實現了他的允諾才能使克里斯蒂娜消氣,于是他向前追了一步。
“我就是想問問,這樣的檢查是否也會發生在布里斯托大飯店和其他環形大道上的大飯店里,還是就僅僅在這里?”警察局長臉上冷冷地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屑一顧地回答道:“無可奉告,我就是執行公務。您該慶幸我沒有特別嚴格地調查,您在登記表上寫的有關您太太的情況完全可能——他特別強調——不全部屬實。”斐迪南咬緊牙關,他感到窒息,他把兩只手放在身后緊緊握住,這樣才不至于往這個國家派來的人的臉上打去。但是這位警官似乎對這種態度已經習以為常,根本沒有再多看他一眼就靜靜地把門關上。斐迪南停在原地死盯著門,憤怒幾乎把他擊成齏粉。然后他才想起克里斯蒂娜,她現在與其說是坐在椅子上,還不如說是躺在那里。就好像她因為恐懼已經死過去了,還沒有完全活過來。斐迪南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
“你看他都沒有問你的名字……這真的就是例行公事,只是……只是這樣的例行公事把人攪得心煩意亂,把好心情都給毀了。現在我想起來一周前讀到過一個新聞,一個女人從窗口跳了下去,因為她害怕會被帶到警察局去,也害怕媽媽知道此事,或者……她會被帶去檢查是否染上了性病……她寧愿跳樓,從四樓……這個我是在報紙上讀到的,兩行字,兩行字……這真的就是小事一樁,我們要求不高,這樣你至少能得到一個單獨的墓穴,不再像以前似的要被埋在萬人坑里,你都見怪不怪了……每天死上萬的人,一個人算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像我們似的就是人們可以為所欲為的人當中的一個。是啊,在那些高級大飯店里他們會舉手敬禮,只會派偵探進去,這樣就沒人偷貴婦人的首飾,但是那里可沒人深更半夜去一個所謂的良民的房間里探頭探腦。——但是我不必感到不好意思。”克里斯蒂娜把身子彎得更厲害。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小個子曼海姆小妞跟她說的……夜里一扇門一扇門開開關關的。她想起:那雪白寬大的床和清晨的陽光、門關起來就像關在橡膠上,輕得一點聲響都沒有,那柔軟的地毯和床邊的花瓶。那里一切都那么美麗,美好和輕盈,可是這里……
她因為惡心而渾身抖動。斐迪南絕望地站在她身旁說著毫無意義的話:“鎮靜,鎮靜。一切都過去了。”但是那冰涼的身體抽搐著,在斐迪南的手撫摸之下一再抽搐著。她的內心被撕碎了,神經震顫,就像被超級強大的電壓扯碎的繩索。她沒有聽他的,只傾聽著那漸漸遠去的敲門聲,從一個門到另一個門,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恐怖還是籠罩著整個房子。
現在他們在頂層了。突然敲門聲激烈起來。而且越來越激烈:“開門!以法律的名義!”兩個人都在片刻的寂靜中側耳細聽。上面敲砸聲好厲害啊,不再是用手指節骨,而是整個拳頭。那聲音從那扇陌生的門一直反射到所有的門上,反射到所有的心上,悶聲悶氣又強勁有力。“開門!開門!”上面的聲音咆哮著充滿命令的語氣。顯而易見上面有人在進行著抵抗。然后出現一聲哨聲和爬樓的腳步聲,四個、六個、八個拳頭一直砸著上面的門。“開門!馬上!”然后是一聲傳遍整個房子的撞擊聲——先是木板的破裂聲接著就是一個女人的哭喊聲,高亢、刺耳,充滿恐懼,這聲音就像一把刀子穿過整個房子。然后是椅子乒乒乓乓的聲響,什么人在和什么人扭打在一起,身體倒在地上,就像一個裝滿石頭的袋子,叫喊聲沉悶地響著,越來越歇斯底里。
他們兩個人仔細聽著,就像這一切都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就是那個在上面和警察們憤怒地撕打在一起的男人,她就是那個半裸著身體憤怒哭嚎的女人,在警察那訓練有素的抓捕下被抓住手腕,哀叫著掙扎著。現在那刺耳的叫喊聲清晰地傳過來:“我不走,我不走!”憤怒的嘴巴號叫著、咆哮著。一扇窗戶哐啷一響,肯定是她把玻璃打碎了或者有人把它撞破了,想必就是這個陌生的被追逐的動物女人。現在他們(他們兩人感覺到)兩個人或者三個人一起抓住了那女人拖著她走。她肯定倒在了地上,可以聽到一陣手腳亂動,氣喘吁吁的聲音穿過石灰、石頭和墻壁。現在——現在警察們拖著她走過走廊和臺階,她叫喊著“我不走,我不走!放開我!救命”,這充滿恐懼的尖聲嚎叫越來越輕,漸漸遠去。然后他們到了下面。汽車發動起來,她被塞進車里。一個動物被裝進了袋子里。
一切都安靜下來,比以前更靜了。恐怖就像一塊厚厚的云朵籠罩著房子。斐迪南試著把克里斯蒂娜抱在懷里,把她從椅子上抬起來,親吻著她冰冷的額頭。她軟弱無力地躺在他手臂里,濕乎乎的,死氣沉沉,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斐迪南親吻她。但是她的嘴唇干枯,就是無法蘇醒過來。斐迪南試著把她放在床上:她倒下去,身體被掏空了,無精打采,驚慌失措。斐迪南沖著她彎下身體,撫摸著她的頭發。終于她睜開了眼睛:“走!”她低聲說道:“帶我離開,我受不了了,我一秒鐘也受不了了。”突然她的歇斯底里爆發了,她撲倒在斐迪南面前:“帶我離開,我求你了,趕快離開這個可詛咒的房子。”
斐迪南試著安撫她:“孩子,那去哪兒啊……現在還不到三點半,你的火車五點半才開呢。我們該去哪里呢,你不想在這里休息一下嗎?”
“不,不,不。”她精神錯亂般地向那張皺巴巴的床瞥了充滿蔑視的一眼,“趕快離開,趕快離開這里!再也不……再也不……這樣……不論去哪里,再也不在這里!”
斐迪南服從了。在前臺還站著一個警察,前面放著登記表,在做著筆記。他像揮刀一般,朝著他們短促而嚴厲地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娜身子搖晃著,斐迪南只得扶著她。但是警察又彎腰看著那些紙張,當克里斯蒂娜感覺自己又在胡同里的時候,她深深呼吸著空氣和自由,就像又被賜予了一次生命。
離破曉還有很長時間。但是路燈看上去已經亮得很疲倦了。所有的東西看著都很疲倦,空蕩蕩的胡同、昏沉沉的房子、打烊的商店、幾個四處游蕩的人拖著自己的身影;馬匹拖著沉重緩慢的步伐,低垂著頭拉著農民的長長的馬車把蔬菜送往集市,從它們身邊走過,可以聞到一陣潮濕發酸的味道,然后運牛奶的車咯吱咯吱響著滾過石子路面,錫罐相互碰撞著發出當啷當啷的響聲,然后一切又歸于沉寂,灰蒙蒙的,瘆得慌。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面包房的小伙、運河清理工和無法辨別工種的工人的臉上蒙著陰影和郁悶,灰灰的,蒼白的,是沒有睡夠和悶悶不樂的渾濁的混合體。這座睡眠的城市對生機勃勃的人充滿不滿,而那些生機勃勃的人們對睡眠的城市也同樣不滿,對此他們兩個人不由自主地感同身受。他們一言不發,無聲地穿過黑暗走向火車站。那里你可以坐可以休息可以有圍著自己的四面墻壁:無家可歸的人的家。
在候車室他們在一個角落里就座,長椅上躺著男男女女,張著嘴在睡覺,旁邊是包裹,這些人自己看上去就亂糟糟的,像是被某種命運投到虛無中的包裹。外面有時不情愿地傳來一陣陣氣呼呼的嘆息聲、喘氣聲和呻吟聲:機車被移動出來,點火的鍋爐在試熱。除此之外悄然無聲。
“別再想那件事了,”斐迪南對她說,“咱們毫發無損,下一次我會保證類似的事情不再發生在我們身上。我感覺你對我有點耿耿于懷,盡管這不是你愿意的,但是這真的不是我的過錯。”
“是的,”克里斯蒂娜自言自語,“這我是知道的,知道的……你沒有過錯,但是這是誰的過錯呢?為什么這種事總是落到我們身上。咱們又沒做什么,咱們招誰了,你剛邁出一步,他們就撲到你身上。我一生中從沒有要求過太多,我去度假了一次,我就想和其他人一樣好好過一下,開開心心地,輕輕松松地過一個星期、兩個星期,接著媽媽就出事了……有一次我……”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斐迪南試著安慰她:“但是孩子,至于發生的事情,你還是該理智地想一想……他們就是在查找一個人,他們就把所有的登記表都收起來了,這個純屬偶然。”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一個偶然。但是那里發生的事情……你是不理解的——不,斐迪南,這個你不理解,要想理解你就必須是個女的。你不知道,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孩,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夢想過她和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在一起會是什么樣子……所有的女孩都夢想過……你不知道這是什么樣子的,這會是什么樣子的,你是無法想象的,就算你的女朋友們已經多次談及此事。但是每個女孩,每個女人,每人都把這事想象得特別隆重……就像特別美好的事情……就像她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就好像,我無法跟你說清楚,就像,啊,就像你其實就是為了這個活著的,就像一個帶著你超越一切毫無意義的東西的事情……你年復一年,年復一年地夢想著它,在心里繪制著它……不,你不是在心里繪制,你不想去想象,你也無法想象,你只是夢想著它,就像夢想著特別美好的東西,非常朦朧的,就像你……然后……然后卻是這樣的……這么可怕,這么恐怖,這么糟糕……不,你是無法理解的,要是好夢就這樣被毀了,因為只要被破壞一次,被玷污一次,就再也沒有人能夠替我們挽回——”
斐迪南撫摸著她的手,但是她并沒有留意他而是看著骯臟的地板。
“想想看,這一切都和金錢有關,和這惡心、卑鄙、無恥、低賤的金錢有關。只要有一點錢,有兩三張鈔票,你就幸福無比,就能開著車想上哪兒就上哪兒……隨便什么地方,沒有人跟著你,就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唉,這得多美好啊,要是能放松的話,你也……你也不再會是現在這樣,不再精神恍惚和壓抑……但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就必須像條狗似的趴在一個陌生的狗窩里被人用鞭子抽打……唉,我沒有料想到一切會這么恐怖。”克里斯蒂娜抬眼看著斐迪南的面孔,迅速地附和:“我知道,我知道,你也無能為力,這恐懼也許還留在我身上,你必須知道是什么讓我這么恐懼。給我點時間,這事情又會過去……”
“但是你還回來……你還會再來的吧?”
斐迪南問話中的憂慮讓克里斯蒂娜覺得很舒服。這是第一句溫暖的話。
“是的,”她說,“我還會再來的,這點你可以放心。下個星期日,也就是……你就會知道……我就是求你……”
“行了,”斐迪南喘了口氣,“我已經理解你,我已經理解了。”
克里斯蒂娜坐車走了,斐迪南走到車站餐廳飛快喝下幾小杯燒酒,他的嗓子像是干涸了,像是有火流下他的咽喉。他總算又能伸展他的四肢了,他沿著整條街道飛快地走著,越走越快,手臂沖著一個想追上他的看不見的敵人揮舞著。路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在工地他表現得也很顯眼,總是怒氣沖沖地沖著所有的人,他平時是個很謙和的人,可現在卻憤恨地對著每個問題嚷嚷。克里斯蒂娜和往常一樣坐在郵局里,安靜,壓抑,沉默,等待著。他們想彼此的時候不是懷著那種充滿激情和愛情的感覺,而是帶著一種感動。不是像在想一個情人而是像在想一個深陷不幸中的戰友。
第一次見面后克里斯蒂娜每個星期日都坐車去維也納。這是她唯一不上班的日子,夏季的假已經用完了。他們能夠很好地理解彼此。但是他們兩個人都太疲憊,太過于失望,實在沒有力氣渴望一個激情四射希望滿懷的愛情,他們對能夠找到互訴衷腸的彼此已經非常高興了。他們整整一個星期都在為這個星期日而節省著。他們努力節省金錢,因為這一天他們希望能一起度過,不受那永遠的省吃儉用的羈絆,花點錢去家小飯館、咖啡館、電影院去花掉幾個先令,不必不停地數著算著。他們整整一個星期都節省言語和感情,思考著該和對方說些什么,為找到一個能夠真心誠意地傾聽,真心關切和理解彼此的人而高興。在過了幾個月清苦生活之后,這個對他們來講已經非常滿足,他們期待著這個小小的幸福,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到了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就更性急。他們之間總有一些保留。某些相愛的人之間輕易脫口而出的話語他們說不出來:他們不談結婚和永遠共同生活——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切,遙遠,還遠沒有開始當真起來。她一般九點左右到達(星期六晚上她不想在維也納度過,一個人住旅館太貴了,而兩個一起過夜她有所忌憚,到現在她還心有余悸呢)。他去接她,他們穿過大街,坐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乘隨便哪一輛電車去隨便一個什么地方,吃午飯,漫步在森林里。這些很美好,他們面對面坐著的時候會充滿感激地看著對方,怎么看也不會疲倦。他們高興能夠兩個人一起走過草地,擁有生活中所有那些屬于眾人,也屬于最窮的窮人的細小的東西:在九月份金色陽光照耀下的一片澄藍色的秋日晴空、一些花卉和自由自在充滿節日氣氛的一天。這些他們已經覺得很好了,帶著經過訓練的和變得謙虛起來的人的很好的耐心,他們從星期日到星期日地期待著這些。到十月最后一個星期天,秋日已經疲憊,不想再對人們表示友好,它刮起大風吹拂著街道,天上密布烏云,從早到晚雨下個不停,他們一下子感到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如此的陌生和無用。他們不能一整天都披著斗篷不帶雨傘地滿大街溜達。擠坐在人滿為患的咖啡館的桌子旁,只能有時候在桌子底下感覺對方的膝蓋,當成一種親密的標志,不能在陌生人面前說話,不知道何去何從,感覺那寶貴的時間猶如睡夢中壓在胸口的夜魔,使他們痛苦萬分。
他們兩個人都知道他們缺的是什么。這真是少得可憐——一個小小的房間、一個小小的自己的空間,三四平米的與世隔絕,在這一天屬于他們的四壁。兩個年輕的彼此喜歡和渴望的身體穿著潮濕的衣服漫無目的地晃悠一整天或者坐在擠滿人的房間里的椅子上,這讓他們覺得非常荒唐,再在那種房間里過上一夜他們也不敢。最簡單的就是斐迪南租一間房間,這樣克里斯蒂娜就可以去找他。但是他只掙一百七十先令,和一位老太太住在一起,他要通過老太太的房間才能進入他自己的小屋子,這個房間他還不能推掉。老太太在他失業的那段時間里非常善意和充滿信任地為他預付了租金和伙食費,他還欠她二百先令,現在每個月分期分撥還。三個月之內他不能指望能夠還清欠款。所有這些他都沒有告訴克里斯蒂娜,也沒向她解釋,盡管他們彼此已經非常信任,但是斐迪南還是恥于向她和盤托出自己最后的貧困以及債務。克里斯蒂娜這邊已經猜到某些金錢上的問題阻止斐迪南搬出去另租房子。她很愿意給他些錢,但是她心里的女人身份擔心她要是想用金錢來購買真摯、自由、完完全全的共同生活的可能性的話,會傷害他。所以她不談及此事,他們絕望地坐在煙霧彌漫的酒館里一再看著窗戶,想知道雨有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們兩個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金錢那無法估量的力量,有錢的時候,它很強大,沒錢的時候它更為強大,它可以賦予你神的自由,要是不得已放棄了它,它就會施加給你魔鬼般的嘲弄。當他們清晨在黑暗中看到燈光閃耀的窗戶,清楚窗戶后面那金光閃閃的窗簾后面住著幾十萬人,每個男人都有他心愛的妻子,生活都有保障,自由自在,而他們自己卻無家可歸,漫無邊際地在街上在雨中無精打采地溜達——就好像他們在大自然中擁有大海,而他們在海上卻只能渴死,這是何等的殘酷啊!憤恨不滿的情緒涌上他們的心頭。房子就在那里,在寂靜和封閉之中,里面有燈光、溫暖和柔軟的床,上萬、數十萬的,也許是無數的房子沒有人使用和居住,偏偏他們一無所有,只能片刻的相互依偎,嘴唇合二為一,只有相互欺騙,說這樣的情況不會永遠持續下去,才能在內心化解這瘋狂的干渴和對這無謂之事的憤怒,于是他們兩個人開始編織謊話。斐迪南在咖啡館里給她念廣告,給她寫信,說他有得到一個偉大職位的美妙前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戰友,想把他安置在一個大型建筑公司的秘書處,他在那里能夠掙很多的錢,足夠他去大學繼續學習技術,然后自己成為建筑師;而克里斯蒂娜則說——這可不是瞎話——她向郵局管理部門遞交了申請,希望調到維也納來,她去找了叔叔,叔叔在那里能幫她的忙。一個星期或者兩個星期之后她肯定就能得到好消息。但是她沒有說的是,她真的去找了叔叔。有一天晚上她去了,叔叔并不知道。她八點半的時候按的門鈴,這之前她已經透過窗戶聽到他們都在家,她聽到前廳有盤子叮當作響的聲音,最終叔叔真的出來了,有點緊張,很遺憾她恰恰今天來,嬸嬸和堂姐妹們都出門了(但是她看到掛在前廳的大衣,知道這不是真話),他有兩個朋友在吃晚飯,否則他就請她進去了,他能為她幫點什么忙。于是她就沖著他說了“是的,是的,是真有點事。”叔叔認真聽著,可她明顯感覺到,叔叔是怕她為了錢而來,只想很快打發她走。但是這個她沒有跟斐迪南說,干嗎要讓他氣餒啊,他自己已經夠沮喪的了。她也沒跟斐迪南說她買了彩票,就和所有的窮人一樣她希望奇跡降臨。她寧愿騙他說給姨媽寫信了,問她能不能幫她找到一個工作或者把她帶到美國去,然后她就會帶上他并幫著他在那邊找一個工作,那邊可需要有本事的人呢。斐迪南用心聽著,但是并不相信她,就像她也不相信斐迪南一樣。他們就這樣干坐在那里,快樂像被雨水沖刷走了,黑暗使眼睛蒙上黑幕,他們只看到完完全全的走投無路。然后他們又相互說起圣誕節和國慶節,那時他們有兩天假期,他們想一起去隨便什么地方,但是那遠在十一月,十二月呢,時間還那么長久、空虛和無助。
他們就這樣用言語互相欺騙,但是在內心最深處他們并沒有欺騙自己,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在這樣一個人聲嘈雜的房間里坐在人群中,要想一個人待著,輕聲輕氣地說著各種謊言,而身體和心靈卻渴望著大實話和深度的親密無間,這是多么的靠不住。
“下個星期日天氣肯定會很好的,”克里斯蒂娜說,“雨也不能沒完沒了地下啊。”
斐迪南回應她道:“是的,天肯定會好的。”但是兩個人都不再有勇氣為此而高興,他們知道冬天要來了,這是無家可歸者的敵人,他們知道他們兩個人的狀況不會好轉的。從一個星期日到一個星期日他們都在期待一個奇跡的降臨,但是沒有奇跡發生,他們只能肩并肩走著,在一起吃飯,在一起聊天,這樣地待在一起,漸漸折磨變成了快樂。他們拌過幾次嘴,這時他們自己知道這不是針對對方的怒火而是針對降臨在他們身上的那種毫無意義的東西。他們彼此相對感到羞愧;整整一個星期他們都欣喜地期待著共同度過的一天,到了星期日晚上他們總是覺得他們生活中有什么東西不對頭和荒謬。貧困幾乎完全壓倒了他們的情感激情,他們忍受著他們身在一起,但其實也難以忍受。
十一月陰郁的一天,中午微弱的陽光灑在辦公室擦拭得不怎么干凈的玻璃后面,克里斯蒂娜坐在她的辦公室前算著賬。自從她每個星期日都去維也納以來,她的工資不夠用了;火車票、咖啡館、電車、午餐,所有這些加起來很可觀。一把雨傘在上車的時候撕破了,一只手套丟了,還有就是(自己畢竟是女人)為了和男朋友在一起她買了些小東西,一件新的襯衣、一雙比較精巧的鞋。結算下來出現了赤字,不是很多,總共才十二先令,用從瑞士帶回來的法郎抵消它綽綽有余,但是不管怎樣她還是問自己,這樣每個星期日去維也納又想不預支薪水或者舉債還能維持多久。憑著小市民三代人代代相傳的直覺,她對這兩種情況都不寒而栗。她坐在那里思忖著:會怎么樣呢?上次見面是在兩天前——那天又是大雨滂沱,他們不是坐在咖啡館里,就是站在屋檐下,甚至還逃進了教堂——她帶著一身淋得精濕皺巴巴的衣服回家——疲憊不堪傷心不已。斐迪南一反常態,特別心煩意亂,他肯定在建筑工地遇到了不高興的事情或者其他什么事情,他對克里斯蒂娜的態度幾乎有些生硬,不大友好。他們兩個人并肩走著,有時得過半個小時他才說一句話,然后就是沉默,兩個人像是結了仇。克里斯蒂娜努力思考到底什么能讓他情緒這么壞。是怨恨她無法克服自己再一次和他去一個這樣可怕的旅館,那可是充滿恐懼和驚慌失措的回憶,還是僅僅因為天氣不好,漫無目的地從一個酒館瞎跑到另一個酒館,使他感到絕望,這種沒有靈魂的無家可歸的狀態使人精神緊張,奪走了他們同在一起時所有的意義和快樂?她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些東西開始幻滅:不是友誼,不是戰友情誼,而是一種什么力量在他們身上幾乎同時減弱:他們不再有勇氣用希望來欺騙對方。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幻想著能夠彼此幫助,還讓對方相信他們能找到一條擺脫貧困的出路,現在他們自己都不再相信,冬天越來越近,就像裹在一件濕漉漉的大衣里,就像一個兇狠的敵人。
她不再知道還能從哪里獲得希望。在她辦公桌左手的抽屜里放著一張打字出來的紙張,是她昨天從維也納管理部門收到的:“回復您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七日的信函,我們很遺憾地告知,目前無法滿足您請求調至維也納轄區的申請,因為根據部里B.D.Z.1794公告,維也納郵政部門近期內沒有增加員工的計劃,目前沒有空缺職位。”
她沒有指望會是別的樣子,也許樞密官介入過,也許他忘記了:不管怎樣,他是唯一能夠幫得上忙的人。此外,別無他人,這就意味著留在這里,一年、五年,或者整個一生;整個世界是如此的毫無意義。
她坐在那里思考著該怎么和斐迪南說,計算筆還握在手里。奇怪的是斐迪南從來沒有問過她的申請結果如何,也許他就從來沒有相信過此事。還是不跟他說為好,只要不再提及此事,斐迪南就會心里明白了。說了只會讓他更痛苦。這毫無意義。現在任何東西都不再有任何意義了,任何東西。
門開了。克里斯蒂娜下意識地坐正身體,歸置一下手邊的郵件,每當有人進來的時候,這種機械動作,就把她從迷迷瞪瞪中,拉回工作狀態。但是她很快注意到門開得和平常不一樣,那么遲疑不決,小心翼翼,而那些農民平常都像撞開廄門似的砰的一下把門打開,然后再任由門在身后咣當一聲關上。這次門就像被一陣微風吹開,非常緩慢,只是門樞吱咯響了一小下;她不由自主地從玻璃板后面好奇地看了一下,不覺大吃一驚。在她面前,她認為最不會出現的人就站在玻璃板后面:斐迪南。
克里斯蒂娜渾身驚愕起來,而這不是一種驚喜。斐迪南有時也跟她提過,她不必老是辛辛苦苦地去維也納,他也可以到城外來看來。但是她都一再拒絕了,也許是恥于讓他看到自己就坐在這么一個破舊的小房間里,系著自己縫制的工作圍裙,也許是出于女人的虛榮,出于心靈的羞愧。也許也是擔心鄰居們會說閑話;旁邊的老板娘、自己的鄰居,他們要是在林子里看到她和一個來自維也納的陌生男子在一起會說些什么呢,還有富克斯塔勒,這會傷害他的。現在斐迪南還是來了,這不可能是好事。
“看看,你有多吃驚,你肯定沒想到!”他是想讓這聲音聽起來挺快樂的,但是嗓子里吱吱響著,像是一個堅硬的車軸在轉動。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驚恐地問。
“什么事也沒有。能有什么事啊。我正好有空,于是就想出來轉轉。你不高興嗎?”
“高興,高興,”她結結巴巴地說,“當然高興。”
他環視四周。“啊,這就是你的王國?美泉宮的接待大廳是更加富麗堂皇,但是不管怎樣,你是一個人在這里沒有上司,這就很好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一直在想:他想要做什么?
“你現在不是在午休嗎?我原來想我們也許可以中午一起走走,說說話。”
克里斯蒂娜看看鐘,已經過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還沒有,但是馬上。只是……只是我想……最好……最好我們別一起走;你不知道這里的情況,他們要是看到我和什么人在一起,馬上就會問我,那個小商販,那些女人們,每個人都會問這個人是誰,我和什么人在一起;我不喜歡撒謊。最好你先走,這里右邊沿著牧師小路,你不會走錯的,一直走到山坡腳下。那里有條上山的苦難之路[57],你不會找不到的,一直走到山上的米歇爾教堂。森林開始的地方豎著一個十字架,你出了村子往上走的時候一下子就會看到的,十字架前面有為朝圣的人準備的長椅,你就在那里等我。中午的時候那里沒人,他們都在家里吃飯呢。那里有個陌生人也不引人注意,你就在那里等我好了,我五分鐘后就來,然后我們可以一直待到兩點鐘。”
“好的,”他說。“我會找到的,再見。”
他在身后半掩上門,這個短促刺耳的聲音一直在克里斯蒂娜耳邊回響。肯定出什么事了。沒有緣由他是不會來的,他不是該上班嗎。而且——坐車來這里是要花錢的……六個先令呢,還有回程。他肯定有他的緣由。
她放下玻璃板,雙手顫抖,幾乎都無法轉動鑰匙鎖門。膝蓋鉛一樣沉重。
“嘿,去哪兒啊?”一個剛從田間回來的農婦看到這位女郵局小姐例外地在午間朝著林子走去,就這么問她。
“散散步。”她這么回答這個好奇的女人。你在這里每走一步都得道歉,每分每秒都有人監視,她越來越陷入恐懼之中,幾乎是跑著爬上苦難之路的最后幾步。斐迪南坐在十字架前的一張石頭長凳上。那個受難的人[58]高懸空中,手掌釘進釘子,胳膊彎曲著,戴著荊冠的頭悲哀屈從地垂向一邊。斐迪南坐在超過真人大小的十字架底下的石頭長凳上,他的剪影似乎和這個悲哀的雕塑渾然一體。他的頭憂郁地垂向地面,他的身影僵硬,完全陷入沉思之中。他的手把一根棍子深深挖入泥土里。他開始沒有聽到她來了,然后一躍而起,把棍子拉到身邊轉過身注視著她,目光里沒有好奇,沒有喜悅,沒有柔情蜜意。
“你這就到了,”他只是說了這么一句,“那就坐這兒吧,這里沒人。”
恐懼都到了克里斯蒂娜的唇邊,她再也無法控制。
“說啊,發生什么事情了?”
“沒事,”斐迪南答道,眼睛盡望著前方,“能發生什么事?”
“別再折磨我了,我都看出來了。你今天不上班肯定是出什么事情了。”
“不上班——其實你是對的。其實我今天就是不上班。”
“那是為什么呢……他們不會把你給辭了吧?”
他惡狠狠地笑起來。“辭了我,其實不是的,你就不能用‘辭退’這兩個字。就是建筑的事玩兒完了。”
“怎么玩兒完了,快跟我說說怎么玩兒完了?……”
“玩兒完了就是玩兒完了。我們的公司倒閉了,那位建筑公司的老板先生失蹤了。一個會忽悠的人,他們現在說,一個騙子,前天他還是尊敬的紳士。早在星期日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沒完沒了地打了半天電話,給工人們的工錢才送到。而他只給我們付了一半的薪水——據說是結算的時候出了差錯,那個代理人是這么說的,他們取錢沒有取夠數,剩余部分星期一馬上到。好啊,可到了星期一沒有錢來,星期二星期三都沒有錢,今天就玩兒完了,老板走人了,工程暫時停工了,這不,我們這樣的人也可以享受一次散步的奢侈了。”
克里斯蒂娜直愣愣地看著他。讓她最驚訝不已的是斐迪南說這些話時帶著如此譏諷的口吻又是如此的平靜。
“這樣啊,那按照法律他們該給你補償吧?”
他笑了,“是的,是的,我相信法律上有這種說法,那我們就拭目以待吧。現在那里暫時連一張郵票也沒有,抵押貸款都用光了,就連打字機都抵押了。我們可以等,我們有的就是時間。”
“那你……你現在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