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絲織——史前洞穴——不錯的鄉間住宅——天主教禮拜堂——佛教神諭——煤礦工作——煤的采礦及運輸費用——驅逐混戰——通風設備——大型煤田——農戶——抽鴉片——敏捷的小馬——乘船返回——優美的風景——傳說——河水上漲——行業協會——另一座農戶——重慶人的禮儀——女人的腳——滿族人——偽歐式晚餐
周二,4月17日。安靜的戶內一日,接收請柬,寫明天要寄的信,做好預備工作,準備出發去參觀我朋友董先生的煤礦。
周三,4月18日。8點,朋友董先生和他的侄子帶著三只毛發蓬亂的小馬來了,其中一匹馬肯定是我的。這只狀態良好的小動物站在那里,大約有12手 [1] 高,它是鄰省貴州省的本地馬。我的東道主們給它安了一具描字鞍。這種馬鞍和中國所有的馬鞍一樣,是木頭做的,不過整個馬鞍上都覆蓋著厚重的雕漆,完全就像是著名的蘇州漆器。一床填絮的被子,再罩上一面異域毛毯,總算是遮住了這具艷麗但令人難受的裝備,不僅成功隔絕了公眾的視線,也保護了騎手的臀部。一群人圍過來目送我們離開,而我們迅速騎上馬背,歡快地小跑在打滑的街道。我的小馬是運動能力最好的,因此我被要求領頭。我本能地更傾向于步行穿過這狹窄擁擠的街道,但同伴們催促我加快速度,讓我克服了這種沖動,因為我們要在9點抵達石馬槽,那是我東道主的家,在那里我們要進行早餐。中國騎手總是在馬脖子上掛一個鈴鐺項圈,鈴鐺聲提醒行人們讓到一邊,而且這種歡快的叮當聲為速度提供了節奏感,并為騎行增添了節日的氛圍。我們穿過北城門,跑下一段蜿蜒的階梯,兩側的店鋪和小攤把階梯擠得更窄,僅剩下6英尺的寬度。它一如既往地蒙著黑色的污漬,城中使用的所有的水都是通過這些城門馱進去的。我奇妙的小馬匆匆忙忙地往下跑,途中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但還是讓它的騎手受到了不小的驚嚇。跑下大約150階后,我們到了一處平臺,它就好像是某種檐板上的路,沿著山谷的峰頂前進。奔騰的河水在我們左下方,陡峭的山丘在我們右手邊,山上樹木很少,到處都是墳墓。很多地方的舊石欄已經垮塌了,當我們轉向跑進山里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遺憾,我曾經乘著轎椅走過腳下的這條路。路上的交通非常繁忙,不過隨處可見的關卡將交通管理得井井有條,很少發生什么糾紛,甚至根本不會發生。于是,一切都為轎椅讓路,行人為騎手讓路,辛苦的苦力為所有人讓路。當道路太窄時,這些不幸的人們常常得下到旁邊的稻田里,成排站在那里等著,讓我們這些騎手先過去。我們的每匹馬兒都有專門負責的馬夫,此外還有兩名扛行李的腳夫。我的馬兒是東道主的資產,但其他幾匹是租來的,價格是每匹180錢(9便士),包括馬夫,后者照顧馬兒,趁我們休息時在路邊割取飼料。在這個受到偏愛的省份中,生活成本低到一種令人驚訝的程度,于此就可見一斑。在炎熱的天氣里騎了一小時馬,我們便來到了石馬槽的董家。在早晨的陽光下騎馬實在是非常熱,我們都很高興能在家里的涼爽院落里休息。很快便有人叫我們吃早餐了,我的東道主在席上喝了很多熱酒,而我自己只喝茶。在這些中國人眼里,我缺乏“酒量”真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缺點。近11點時我們再度出發,越過一處短“山坳”,它是蛇頸,就是那條仁慈地將城市卷在陸內的大蛇,而對面的龜隱在對岸突出的絕壁里,完善了重慶的風水并為之帶來繁榮。我們很快到了佛圖關,它是一個小城池或堡壘,通向重慶的道路從它中間穿過。這里的城墻包裹著一處高聳的砂巖斜崖小丘,它屬于曾經覆蓋四川東部表面的古老砂巖高原,后者如今還剩下許多這樣的殘余物。我們順著一段陡峭傾斜的階梯前往城門,我的小馬勇敢地攀上了這段斜梯,而后我們騎行穿過了這處堡壘。城內也是常見的窄街,還有那種差勁的鄉鎮房舍,但我沒有見到槍支或衛戍部隊的痕跡。從西邊出城,我們又從另一段斜梯下了坡,開始沿著通向省會成都的西行大路前進。
這條路上上下下地延伸于一片地勢起伏的郊野,周圍的山丘全都種滿了作物,當季的主要作物是鴉片和煙草,罌粟花漫山遍野。在狹小的山溝里,微型稻田呈梯田狀往下蔓延,將谷底能用上的一點點平地都占據了。這些山溝的上半部分常常都是些直立巖層,大路從它們頂部通過,或是從中間切過,它在古代曾被一道漂亮的石欄桿圍護,但現在欄桿已年久失修,在某些部分更是完全缺失。我的微型駿馬對窄路的邊緣有一種非常讓人不安的偏好,這些地方的石板盡管沒有完全缺失,卻都顯得往外傾斜。上坡和下坡的路都是些狹窄陡峭的荒廢階梯。這條路在最初修建時完全沒有用上工程技術,那些貪婪的農民對其暗中的侵占讓路況變得更糟。在離開主干道后,路面狀況糟糕到了一定的程度,在某些地方,若不是我根本找不到地方下馬,我會選擇離開馬鞍用兩條腿走路。除了跌落下去的風險外,讓一只小馬在這樣的郊野馱著我真的像是在虐待動物,但他們向我保證,它已經習慣了在貴州山間馱著兩倍于我重量的貨物行走。我硬起心腸,繼續攀爬。
下午,我們終于到達了今天的目的地沙坪壩。我領頭騎行在崎嶇的路面上,注意到在右邊的山坡上有一片遼闊的城墻,它的前方有一處寬廣的臺場,連著一道漂亮的石階。這是一處貴族宅邸,在這片荒蕪的地界上,它比我在途中遇到的一切都出眾。當我得知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時,真的非常驚訝。我歡快地駕著馬跑上階梯,很高興能逃開炫目的陽光,躲進前面綠樹成蔭的院落園林中去。我得知這是董家的古宅,現在他們換到了石馬槽更低調但更便利的宅邸中去住了。董家將這處舊宅交給了重慶天主教會,后者將這里作為一處鄉間別墅使用,現在它是他們的新大本營。在我來訪期間,此處并沒有被占用,只是有一個“織坊”正在運轉。這絲綢織造工坊是無數“附屬行業”之一,仍由董家運營,他們在重慶城有一家店鋪經銷自己的產品。織坊是一座高大的磚瓦“堆棧”,其中有大約20臺織布機,以及同樣多的紡紗機。大概有一百個人在工作,他們的薪水按件計算,除了包飯外每天能賺約一百錢。生產的貨物質地精良,但銷售范圍基本僅限于本省。不過,在太平天國運動期間,當生產絲綢的湖州城被戰火摧毀時,有大量這樣的絲綢被裝船運往東方,貿易興旺,獲利無數。只是四川絲綢并不能與湖州絲綢匹敵,因此現在這樁生意正慢慢凋零。我們和工頭一起吃了晚飯,這一餐很簡樸,只有米飯、豆子和豬肉。之后我們帶著槍出去閑逛,我的朋友董先生是一位熱情的戶外運動愛好者,他帶了一支貴州槍,槍管有近5英尺長,槍孔大約有豌豆大,可以發射鐵丸。我們驚擾了幾個周邊農莊附近的小樹林,又攀下幾乎垂直的小河岸,岸崖約有600英尺高。鄉郊風景秀美,湍急的河水在這個季節很清澈,巖礁間的水塘近乎靜止,可以讓人心情舒暢地游個泳,算是鄉下人的一大奢華享受。我們從一處林木茂密的山溝再次攀上崖岸,此時的山溝還是干燥的。我們在一處石凳上坐下來,這里離沙坪壩的城墻不足一百碼遠,我們俯瞰山澗,欣賞眼前壯麗的景色。除了家中那封閉的微型花園,鐘愛隱私與退隱的中國人從來都不會從自己住處的窗口欣賞風景,因此他們在一定程度上是在用令人壓抑的沉悶折磨一個外國人。從這里能看到嘉陵江對岸陡峭的砂巖懸崖,這條河通常又被稱為小河。在懸崖上有一些明顯的方形窯洞口,這些窯洞遍布于這個省的河岸上,貝德祿先生曾極為生動地描述過對它們的探索。顯然中國歷史里永遠都不會提及它們,我們對它們一無所知,只知道它們一定曾屬于這片郊野的土著居民。這些洞穴最古怪費解的一點是:再也沒有別人沿主河道(揚子江主干流)的兩岸挖掘過這樣的洞穴。在我們身后,一口巨石棺的一角從一片綠樹林立的高地上露了出來。我的同伴告訴我,不屈不撓的貝德祿在造訪沙坪壩時在某個夜里打開了它,結果在棺里只找到一層濕泥。不過就在前不久,這里的地主,也就是我的東道主曾在棺蓋頭側的下方撿到一塊蛇紋石磨光的石斧。現在它已是貝德祿先生的所有物,只是已經損壞了,因為發現它的人貪婪地想要把它弄開,指望在里面找到金子。在很多中國人眼里,也許只有金子才值得人們進行考古研究。
如今我們在旅程中途休憩的這座鄉間別墅,是我造訪過的中國住所里最優美的,值得簡短地描述一番。它由一位退休的府臺在18世紀建造,花費了大約兩萬兩銀子。宅地占地4英畝多一些,由10英尺高、5英尺厚的石墻圍繞。墻內是常見的連續的庭院和平層高堂,鋪瓦的屋頂由巨大的木柱支撐,木柱基底是石制的。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初建時那樣嶄新而輝煌。屋墻是磚砌的,地板是石制的。每個庭院都比前一個高出幾階,在所有庭院的后方是傾斜的巖坡,坡面覆蓋著蕨類植物,坡頂是一片竹林。而巖面上噴出了一道清澈的泉水,為整座房子提供水源。仆人住的附屬房舍、廚房和馬廄都占地甚廣,在最低的庭院前部,即這個庭院和外廳之間,有一個很深的魚池,由石埠圍著,上面還跨著兩座石雕曲橋。一塊地面郁郁蔥蔥地長滿了這個緯度上的亞熱帶植物,它們長久疏于打理,使蜿蜒的小路幾乎無法通行。就在這里立著一座優雅的石臺,它是一座露天戲臺,后方是一叢“高雅的”竹林,與普通的竹子不同,它們淺綠的莖干上有黑色的紋理。主建筑大部分保持著初建的樣貌,修繕狀況異乎尋常地好,但唯一的居住痕跡只在一個小院里,那里搭建了一座臨時小教堂,裝飾了彩色的圣徒畫像,中央是圣心圣母,以一種最讓人不快的方式撕扯開了她燃燒的心臟。西方教義的禁欲主義為其崇拜者展示了基督圣徒們受難的姿態,這與歡悅的佛教在廟宇里展示的肥胖又愉快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許兩種宗教都脫離了創始者的信條,佛教在表面上更有吸引力,而如今的基督教更強調自我否定使人高貴的教義。但如果每個宗教的圣像象征就是其慣例回報的真實畫面,那我寧可做一個“羅漢”而非一個圣徒!
周四,4月19日。清晨,我們都坐在馬鞍上,預備再次迎戰這起起伏伏大部分“破碎”的郊野。我們的路程與小河平行,穿越一片更加崩壞的鄉野,攀行于比昨天還要陡峭的小徑。因為必須穿過無數的山溝,所以我們就得沒完沒了地上坡下坡,這些山溝是溪流在柔軟的巖石上沖出來的,溪流則一路奔向主河道。溪上往往跨著沒有防護措施的光滑石橋,它們被維護得很好,但鋪在稻田間田壟上以及爬上巖崖坡的石徑則往往只有12英寸寬,而且路面上的小石板都和水平面有一些角度差。某些地方的石板完全消失了,留下一些小小的裂口。我們的小馬像貓一樣輕快地從上面躍過,只有我時不時要為它的落腳點感到戰栗。陽光帶著這一地區初夏的威力傾瀉而下,幾乎沒有一絲風。我在四川從3月中旬待到5月初,除了夜里偶爾的暴雨外,整段時間里沒有下一滴雨。中午,我們在路邊的一座小廟里休息。這里有一灣甜美清涼的泉水,就著這泉水,我們咽下了此地像餃子一般的的小麥小蛋糕。廟宇離路面有一段陡峭的階梯,它抵著巖面屹立,由此遠望,風景如畫。川東特殊的地貌讓郊野的風景顯得格外迷人,每半英里風景就會煥然一新。嚴格來說樹木并不多,但散布的農莊和廟宇周圍環繞著一些小樹林,而大路沿線參天的榕樹樹蔭總是讓人不想再挪動腳步。之前在一棵榕樹底下,我們享用了極好的櫻桃,它們一小堆一小堆地放在路邊的一張桌子上,每堆賣3錢。
廟里的住持去趕集了,此處由一位衣衫襤褸的赤腳小和尚照看。在我們休息時,來了一個窮苦的女人,她帶著她的小兒子,兩人都穿著自己最新的衣服。他們根本沒理會陌生人,只管悠閑地解開帶來的幾捆紅蠟燭,將它們豎在堂內的不同佛像前,點亮了它們。然后那位老婦人抽出了一個圓墊,跪下去向中央的佛陀磕頭。每座廟宇都有一座音聲深遠的大鐘,那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在這里的鐘旁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老婦人的前額每磕在石地板上一次,他便在鐘上輕輕敲一聲,大概是要喚起信徒所供奉的圣者的注意。磕頭結束后,老人讓她的兒子從金佛前方的圣壇上立的一個竹筒里搖“簽”,她撿起掉在地板上的一片竹子,將它交給小和尚。于是后者拿出了一本四開本的大本手抄本,簽上的數字在書上有對應的頁面。小和尚自己無法勝任解讀圣諭的任務,我的同伴就莊嚴地把簽文讀給他聽。老婦人的丈夫似乎病得快死了,她是來祈求佛祖讓他康復的,現在她得到了祈禱的答案。回復多少有些模棱兩可,但通常都是好話。老婦人蹣跚著走下了陡峭的臺階,一手拿著東西,一手扶在兒子身上,顯然得到了很大的安慰。我在中國住了這么久,還是無法接受這種可怕又痛苦的纏足。但愿能有如古時征服者般的獨裁者登上皇位,發布諭令禁止對一半人口進行這樣無理的折磨。這樣的諭令當會被遵守,因為令中國人痛悔的這一潮流也是暴君迫使她們遵守的。在蒙古人統治期間,私人墳墓與公共墓地就和如今一樣占據了巨大的耕地面積,于是圣旨頒下,這些墓地都被犁開了。與此事一樣著名的是,現今這個王朝是于1644年建立的,從那時起,整個國家就幾乎毫無異議地接受了滿族的服裝和可憎的辮子。這就說明,在一個像中國人這樣對何事都無動于衷的民族中,任何命令都會得到執行。
我們再次出發,最終目的地煤礦所在的山嶺已經映入眼簾。這片山嶺本身比它周圍的郊野要高出約1000英尺,也就是說比河面高出1700英尺。它略呈東北偏北和西南偏南走向,被小河攔腰切斷,從而形成了一處小規模的峽谷風景,與下游主河道那些壯麗的峽谷相似。我們穿過了一兩個繁榮的村落,還有一些河側谷口的小港灣。這片鄉野種滿了作物,山腳是稻米,山坡上是鴉片和煙草。我們在日落時到達了山嶺腳下,爬上山后,作物就被甩在了身后。馬兒順著一條陡峭的山路,穿過繁茂的松樹林,這條山路盤繞在一處山澗的峰頂,山澗底部流著一條喧鬧的溪流,它是從上方的煤礦處流下來的。最后,采礦造成的一處巨大斜坡阻礙了我們的去路,然而小馬攀了上去,帶著我們來到一處小高原上,此時,星辰剛剛出現在前方幾乎垂直的山巔。光線堪堪能讓我們分辨出附近大約50名閑散的苦力,他們赤裸的身體上都是煤漬,還有一些雙層木棚屋,它們建在山側的斜坡上,下方就是與地面齊平的煤礦入口。我們走上第二層,穿過一群好奇但極度克制的苦力,他們剛剛換值下班,正洗完澡在閑晃。而后我們進入樓后的一個小房間,這里是領班的房間,我們在這里坐了下來,加上這位好人的床,地方都差點不夠我們幾個人擠下。晚餐很簡樸,由紅米飯和蠶豆組成,搭配的茶水簡直令人作嘔,我基本上沒法把它咽下去。東道主告訴我,這茶葉就長在附近的山上,干茶葉一磅只需要3.5便士。這種本應芬芳的植物此時基本只由莖和小枝組成,里面混著一些大葉片,多多少少都有些發霉。中國人把這樣類似的東西都稱為“茶”,也不管里面是不是有真正的茶。在礦山上,所有人的吃喝都差不多,他們注重食物的成本更勝于質量。在陽光下度過了漫長的一天后,我實在是想喝一杯普通的提神的茶水,但我徹底失望了。因為太累了,我就把參觀煤礦的計劃推遲到了第二天早晨。與此同時,我記錄下了主要的數據,它們是樂于助人的主管提供給我的:
煤礦24小時不停班,工人每天12個小時輪換一次,他們的米飯由煤礦承租人提供,每天分三次運來。他們的工錢是每天140錢,相當于6.5便士,還有食物大約值這一半的價。薪水每10日結一次,結算日就像是節日一樣,因為他們只工作了9日便拿到了10天的薪水。另外,每對工人,即一名采礦者和一名運輸者,必須每天在礦洞口交付11“兜子”煤。也就是說每噸煤的運送實際上要花費一先令的勞力。
通風風扇是圓形的,被封閉在箱中,和那些揚選茶葉的風扇很像。新鮮的空氣通過竹管被送入。正在工作的風扇有三個,一個在礦洞入口,就在轉門的外面;一個在坑道的盡頭,1000英尺之外;還有一個緊鄰采礦點。冬天時不需要這些風扇,它們只在夏季工作,從農歷第三個月的第三天開始,轉動到第九個月的第九天,即4月至9月。
另外還有一處花銷自然是照明,其工具是桐油燈,每個運煤工人頭頂都有一盞,每次更換10盎司燈油,采礦人每次的燈油只有6盎司。根據提供消息者稱,這種桐油來自桐樹的果子,而點燃它所得的煙灰就被用來制作所謂的印度墨水。他們告訴我,如果用菜油或是其他油,會熏得人咳嗽。
1882年,董家在煤礦所得的權利金為781兩,也就是大約200先令。
這個煤礦的歷史很有意思。它在近20年前由一位資本家開礦,但主礦道完工時(這條礦道在砂巖中穿行了1000英尺,開通費時6年),這位資本家的資產被耗盡了。于是他抵押了煤礦,不過由于仍然需要資金,他便以4000兩銀子將它賣給了董家,這相當于開礦費用的一半,贖回抵押后還略剩一點點。承押人本想自己得到這個煤礦,便拒絕交付它,他在礦區周圍駐扎了武裝力量,強行阻止董先生取得其所有權。這位董先生自然很憤恨,他立刻著手集結武力,以進駐自己的產業。幾天后,他在鄰近一處農莊內集結了自己的軍隊,決定進行夜襲。這次襲擊是由我現在的同伴——董九爺親自帶領的,他在他這一輩(包括所有的堂兄弟)排行第九。黎明時分,大約20個人拿著矛和一些火槍出發了,希望能乘敵不備,兵不血刃地拿下此地。然而,盡管天色還暗,他們還是被發現了,遭到了一輪齊射,幸運的是沒有人受傷。于是董家人發起了沖鋒,敵人列隊退進了周圍的叢林,然而他們其中一個跌到了地上,被一支長矛扎穿了。這對董先生來說可不算不幸。領地就此得手,避免了打官司會帶來的延遲。然而,盡管董家的人逍遙法外,前承押人卻不會疏忽己方一人喪命給他帶來的優勢。他向府臺控訴謀殺,董先生為了避免官方的追究,又花了4000兩銀子,在此地這是一筆相當大的款項。現在他總算能安穩地掌控煤礦了,從其中所獲的微薄贏利便如前所述。
這里的煤礦顯然不需要課稅,官府滿足于煤炭運輸時所得的過境稅,無論它是多少。這座煤礦離河岸有8里,也就是兩英里多一點的距離,河邊上有一個倉庫用以煤炭待銷,買家由此通過水路將煤運往重慶。從山路運輸到施家梁(倉庫)每擔煤要花費27錢,到重慶的30英里水路則只需要14錢。由施家梁賣出的煤炭每擔133磅值110至130錢,即每噸約6先令。這是一種柔軟的煙煤,顯然質地優良。
周五,4月20日。早上4點起床,套上一件本地的印花棉布外套,再穿上一雙對我來說太小的草鞋,我便進入了煤礦。礦道高8英尺,寬5英尺,它幾乎是平行的,不過略略有些向外傾斜,整個礦道長1000英尺。礦道中央鋪設了木制的軌道車,兜子或煤筐就放置在四個小鐵輪上。入口處是一扇雙開門,只有裝滿了煤的兜子往外經過時才會由人推開。我們走入其中,推著一個空兜子在前方,讓它引領我們走在通道中心,遠離兩側挖出的水渠。他們告訴我,入口之所以要如此小心地關閉,是為了保留費力泵入的新鮮空氣。我們在泥漿中緩慢前進,途中不得不頻繁地把我們空蕩蕩的小車整個兒挪下軌道,好給每一兜顛簸向外的煤炭讓路。最后我們到了隧道的頂端,在此處,橫向的岔道向左右叉開,一位孤獨的搖扇人面朝我們坐在黑暗里,轉動著輪盤,空氣由此被泵入左側的走道。左側也和主礦道一樣,有一道閉合的雙開門。右邊是一條廢棄的走道,因為頂部塌方,已經不能通行了。穿過左邊的大門,我們沿著低矮的走道摸索前進,而且不得不全程彎著腰,在近500碼后,我們來到了目前的采礦區。我們從這里沿著礦層轉向右邊,礦層似乎有大約3英尺厚,和地平面呈一個小于25度的角度。礦工們正用一種單頭鋤挖鑿巷道,他們已經挖到了下方近處的水層,正費勁地用竹泵維持目前的水面高度。空氣似乎相當清新,但狹促的環境催促我迅速撤退到了露天的空氣中。所有的礦工在換班后都可以洗個熱水澡,我們也享用了同樣的熱水,在一群贊賞的人眼前穿好衣服,坐下來吃一頓快樂的早餐。早飯搭配的是便宜但不難喝的熱酒,老板和承租人熱切地討論著引入蒸汽泵機的可能性。
9點時,我們再次騎上強健的小馬,開始沿陡坡往山下行進。這是個極其可愛的早晨,道路開始沿著一道小小的山澗下行,山澗上方的植被遮天蔽日,小小的瀑布在我們腳下轟鳴,旅程變得非常令人愉悅。透過葉片的間隙,能窺見我們昨日穿過的歡快溪谷,遠處藍色的山川環抱著它們。下到半山腰時,我們見到了一處小涼棚,它搭在一片小空地上,里面坐著正在開挖的新礦的會計師和辦事員。他們先是懇切地邀請我們歇一歇,喝杯茶,接著又提出要領我們去礦區。新礦區的工作目前已開始了大約六個月,已鑿出了一條與前往董先生礦區的隧道相似的隧道,往山中鑿進了40英尺。兩個人正在著手開采堅硬的砂巖,隧道前進的速度為一天7英寸。他們預計在大約7年內挖至煤礦層。航行于揚子江上時,我所見的湖北省的礦業挖掘實在是慘不忍睹,而這里的工作規劃有條不紊,與前者形成鮮明的對比。四川省的一切都是如此,讓人對該省罕見的繁榮留下積極的印象。隧道的高度達到了8英尺(顯然對中國人來說是沒必要的),只單單是為了更好的通風。
四川高原的地表全由砂巖組成,據李希霍芬稱,在這層砂巖下方的煤系是世界上最廣闊的礦區之一。高原上橫越著無數東北及西南走向的山脈,這些升起的山脈使水平巖層向上翹起,從而使巖層更易挖掘,隨便哪一處都可以采礦。在這些位置,只要簡單地開出水平的坑洞,就能相對輕松地挖出煤炭。河水到處切開這些山嶺,形成峽谷,并使不同的地層完美地暴露在外,這當中就嵌著煤礦層。
我們現在繼續前往施家梁,計劃在那里乘船回到重慶。為了運煤工的膳食,鋪了一道10英寸寬的石板路。我們路上就遇到了一列運煤工,正背著空筐回礦區,聽到小馬項圈的鈴鐺聲,他們迅速站到了路邊讓我們通過。突然間,我的同伴讓我轉上左側一條陡路,在爬上一段整潔的石階后,我們來到了林家口農莊,它是山壑中的一塊平地。原來這就是董家多年前集結武力的那個農莊,為了保護我們現在的東道主,使其免受上述那場戰斗中不幸殺人帶來的后果,董家不得不花了4000兩。我們這位東道主是中國西部農場主階級的典型代表。他個子很高,體型勻稱,舉止溫和高貴,和中國商人的外貌有著極大的反差,就好比典型的英格蘭農場主對比于倫敦市民。農莊建筑占地面積很大,是兩層樓,呈三角排布,有一處露天庭院俯瞰著一道生機勃勃的山谷。谷底就是河水,而谷中的水源是一條歡鬧的小溪,如慣常一般,溪水被用來灌溉那占據了更開闊空間的稻田。上方是一直蔓延至山巔的竹林和松樹林。冬季的豆子和玉米田現在正被罌粟花占領,它們剛剛成熟可供收割。近距離觀察它們的蒴果,可以發現果子被四棱刀割過,鴉片的原料正從這些傷口中慢慢滲出,因此,當我步行穿過田地時,白衣服上便沾滿了褐色的汁液。我對鴉片種植的主題曾有許多論述,西部省份里漫山遍野的罌粟讓每個旅行者都為之驚愕。這種有害的藥物被強行引進,而引進的相關信息處處都要提到英格蘭人,這個發現真的相當煩人。鴉片煙斗幾乎可以肯定是中國人發明的,因為它在其他任何大陸上都不為人所知。因其惡性影響,我認為把錢和時間花在它上面所造成的后果,要比它對健康的直接影響惡劣得多。在中國,一個工人的薪水堪堪足夠滿足其身心需求,花在鴉片上的錢是從他的日常食物中扣除的。因此,窮人中的吸毒者看起來總是餓得半死,而他們的家庭往往要承受殘酷的貧窮,就像英格蘭那些窮人里的酗酒者。對于一個營養良好的中國人而言,夜里抽支煙只是一種消遣,是在一種于東方來說難得的寧靜狀態中愉悅地消磨時光。商人在煙霧中能順利談成許多好生意,就像我們家鄉的談判桌上往往會有一瓶酒。對于這個階層來說,對著煙管消磨一些時間不算是什么嚴重的事,而對于公務員來說就完全不同了。在中國,一位清政府官員的工作是非常艱苦的,最有意志最有干勁的官員也幾乎無法補上拖欠的工作,尤其是在戰爭、暴亂與饑荒頻發的動蕩年代,而帝國在過去50年里都一直在不斷地遭受這種折磨。
中國官員的職責很不明確,他們要負責行政與審判工作,有時甚至還奇怪地混入軍事職能,他們在最有利的情況下都要依賴自己的下屬。然而,當他們屈服于鴉片,將大半的時間花費在鴉片館時,貪婪與惡政便無可扼制。問題在于整個體系,它使一個人根本無法勝任自己的崗位。這樣的人被稱為有“癮”,即極度渴求鴉片,就如同我們的酗酒者的惡化版。要下旨根絕這種惡習,無異于進行世界歷史中尚未發生過的一場社會革命。中國和西方一樣,也有好心腸但不切實際的慈善家,他們曾試圖暫停鴉片的種植,但事實證明,哪怕是這樣的嘗試都無法實現。東道主之前在林家口告訴我,他自己是不抽鴉片的,如果上頭禁止收購這種藥物,那他的冬季罌粟田仍然能夠以其他作物賺錢,比如種子中提取的油,莖稈燒成灰后可以產生用于染色的堿液,還有大量的葉片可以喂豬。每個中國人都養豬。中國所有城鎮的糞肥都會被施于田地中,因此,這些作物不會耗盡地里的養分,也不會致使夏季的玉米減產。鴉片永遠都不會被種在平地的稻田中,它們只會被種在很陡峭的山坡上,別的作物種在這些山坡上不會有多少產量。
煙草是另一種非常重要的產品,四川煙草的質量遠勝于其它省份的煙草。作為一個外國人,我經常見到海岸省份的人抽煙,他們在一個極小的斗中塞滿煙草,從其中吸煙,而燃燒的灰燼就那么被敲在地板上,不只是一點點,這讓習慣了整潔的西方人非常受不了。而在這里,我見到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吸煙方式。煙草葉被裝在一個小袋子里攜帶(填料與包裝紙是分開的),每次要抽煙時就做一支短短的雪茄,用管子悠閑地吸煙。這里的煙草風味絕佳,一磅值大約4便士。
我們的東道主希望我們和他一起在林家口住一晚,當我表示必須當天回到重慶時,他相當不高興。事實上,時間一天天飛逝,我擔心如果不能讓本地的朋友感受到我想要離開的急迫,那我可能無法及時在茶季趕到漢口。因此,盡管前一晚這里已經為了我們殺了一頭不幸的豬,庭院里還濺著血跡,盡管東道主極其懇切地請求我,我還是惋惜地離開了:在離開前只和大家一起分享了糖果、蛋糕和酒。
我們沿著狹窄蜿蜒的小路下了山,有無數的山澗分割開大地,這條小路一直沿著某條山澗的岸邊延伸,柔軟的砂巖岸上點綴著繁茂的蕨類和藤蔓植物。我們安全抵達了“施家梁”的小村莊,這里有要塞和輪渡站。小村有一條鋪石的窄街,房舍都建在一條傾斜的巖架上,唯一的平地在貯煤倉庫所占據的河溝口。這里鎖著大約200噸煤,等待著售出并裝船下行至重慶。現在的水位很低,一片約100英尺高的斜坡下才是河岸,一些煤駁船正在裝載,成行的搬運工正在往船上裝煤,還有一些工人在把煤運向河邊。每一擔煤的重量都由無處不在的桿秤仔細稱量。整個場景看起來忙碌又繁榮,這似乎是四川村莊的特征。與此同時,有一艘船被租下,好將我們順流運至重慶,我們的小馬和馬夫將走捷徑前往對岸。我興致勃勃地看著這些小馬機靈地走上狹窄的跳板,跳進渡船的船板,完全不懼怕施家梁下方急流的咆哮聲。這些貴州馬聞名于整個中國西部,就它們的身型而言,它們可能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動物。
四川所有的河流都很湍急,逆流航行似乎要以經過的水量來計算,而不是以經過的實際里程來計算。因此,我得知前方的里程只有90里,即25英里,同樣的航程逆流而上卻被估計為120里。里并不是一種確切的計量單位,不同地方的里總是不一樣。對于外國旅行者來說,一緯度250里算是一種便利的標準算法,這樣每一法定英里就等于3.62里。這是一個相當準確的平均數。
根據地圖,這條河叫“嘉陵江”,是從漢水往上后唯一一條來自北方的支流,漢水到此有800英里。不過在此處,它叫作“林家河”,林家就位于稍高處的山上。從現在上船的位置可以仰望峽谷,河水開山劈嶺由谷中來,我們剛剛就是從它下方的斜坡而來。峽谷又陡又窄,底部飛騰著急流,完全就像是揚子江峽谷的微縮型翻版,回頭我肯定會好好游覽一番。這個峽谷被稱為“觀音峽”(觀音是善行女神,在佛教中的地位好比歐洲的圣母瑪麗亞),它的上游部分叫作“溫湯峽”。峽內有一座廟和礦泉浴場,對皮膚病很有療效。這里半數以上的人口備受皮膚病折磨。這座峽谷所暴露的煤礦層包括了我剛剛造訪的礦區,峽中出產的煤炭被裝入籃中,從礦坑口順著竹繩直接滑入崖底的駁船。
我們的船輕快地順流而下,船夫只需將船保持在急流的正中,避開兩側的渦流和巖礁。同行的還有一小隊樣式古舊的船只,它們滿載著甘肅邊界來藥物:大黃和甘草根。這些船由粗糙的厚木板制成,以竹釘釘牢。它們只用以順流航行,到了重慶后,它們將被拆解,散木板將被賣掉,用來建房子。中國人真是古怪,竟然會把如此貴重的產品托付給如此脆弱的交通工具。
景色之美難以言喻,兩岸的山谷每過一個轉角都呈現一幅嶄新的畫卷。冬季作物都已經成熟以待收割,每面山坡都種滿了植物,只有四處林立的峭壁是光裸的,與周邊的綠色形成醒目的對比。在這些崖壁上有洞穴的方形入口,那是此地原土著居民的住所,看起來就像是一座石塞的炮眼。現在的本地居民對這些洞穴沒什么興趣,對這些古怪的遺跡仍然知之甚少。他們只能告訴你,它們屬于蠻子或“黑暗野人”。更近的時代,它們是“蠻夷”或“黑暗野人”的家。之前,人們能通過腳手架爬上這些洞穴,但現在這些腳手架消失了,要探索它們,就需要繩子和梯子,遺憾的是我沒時間準備它們。貝德祿先生向英格蘭地理學會寄了一份詳細的相關報告,但他也無法對其創建者下定論。和四川所有的河流一樣,小河上有一連串池塘和險灘,河床上多處都攔著巖礁,河水尚未能成功將它們分解。重慶上游幾英里處是石門,這處硬砂巖巖架比目前的冬季水位高出大約20英尺,流經它的河水分成了4股狹窄蜿蜒的湍流。只要巖礁還露在水面上,導航就很容易,但夏季里河水暴漲,巖礁被淹沒,河道就會變得極其危險。每一處都有它自己的傳說,如果我把整個航行中聽到的所有故事都寫出來,恐怕這日記永遠都不會結束。略熟悉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在明朝滅亡之前的動亂時代,也就是17世紀上半葉,殘忍的張獻忠叛亂幾乎讓四川省變成無人區。這里的人口來自湖廣和江西的移民,給他們分配土地時條件格外優惠,這些優惠條款被如實執行,直至今日。土地稅在統計數字上只是象征性的,這里比起其他任何一個省份的土地稅都要少得多,而這里的土地卻是帝國中最富饒的一部分。在張獻忠叛亂期間,一位姓董的重慶清官投入小河自盡,他的身體變成了礁石,它依然在石門上游不遠處阻礙著航行。近處是“石馬河”,對岸立著一只沒有腳的石馬。這是一只不幸的動物,它習慣在夜里游蕩,啃食莊稼(中國沒有柵欄),殘忍的鄉人砍掉了它的腳,他們認為這樣它就不會再游蕩了。但守護一切生物的佛陀將它變成了此處的石頭,到了暗夜里,石頭就會活過來,繼續破壞田地。再往前些,我們又穿過一群小巖礁,河水還沒有將它們完全侵蝕,它們以“九十缸”聞名,每一缸里都裝滿了銀子,據說是大屠殺之前的居民藏匿在這里的,就等著報答某位要把它們清出河道的有公德心的勘測員。我們沉迷于這種種奇談,輕舟加速前行,在日落時到達了重慶。在講述這些有趣的故事時,我的中國同伴優雅地倚在船上,靠著一張國外制造的紅色毯子。他們大力贊頌這毯子比本地棉被更好,與后者不同,跳蚤無法在它的羊毛表面上跳躍,因此也更容易被捉住捏死,這可以現場演示。
船停泊在北門的城垛下方,我們沿著一段陡峭而骯臟的階梯爬了300階,穿過城門,而后幾乎是摸索著穿過昏暗的街道,最后及時到家趕上了晚餐。我急于知道我們的小馬在黑暗中如何走過多巖的路面,但他們叫我不要擔心,因為它們習慣了走夜路,而且“難道它們不是和所有馬匹一樣,距毛后面長著‘夜眼’嗎?”
周六,4月21日。我在這里待了兩周,河水在此期間上漲了10英尺,淹過了城市對面的大部分卵石河床。今天它突然降了6英尺,給冬季里沿著城墻下方水邊蔓延的“竹鎮”又留出了一點喘息的時間。今天我去了山西會館,這幢建筑漂亮又寬敞,裝飾得富麗堂皇。它緊貼著城墻內部建造,面朝對岸風景如畫的山丘。大堂與城墻之間有一處平臺,與城墻上的炮眼高度一致,站在此處望去,景色壯美,然而建筑內部什么也看不見,像往常一樣,一切都被封閉在了四面高墻之內。這里正在舉辦晚宴和戲劇,庭院里擺滿了桌子,每張桌子剛好圍坐8個人。我隱在巨大的鍍金佛像后面(它占據了最前端的講臺),不想加入宴席,也不想因為自己的意外出現導致騷亂。事實上,與其他許多事物一樣,這些行會在中國目前的狀態和用處多半會讓人想起我們國家在中世紀時的狀況。
相同的比較可見于公共設施的莊嚴宏偉與家舍內部相對的邋遢;婦女被排除于節慶聚會之外;服裝的豐富與服裝之下隱藏的骯臟;對所有公共慶典,包括宗教的與世俗的慶典都非常熱衷;私下里的苛刻節儉與公開的奢侈浪費;一切貿易爭端都通過行會解決,回避一切法律與律師;行會制定的規則被無條件遵守,商業文字的禮儀也被嚴格執行;行會得到慷慨的捐贈與遺產,當災難與不幸發生時,人們第一個會想到向這些機構請求資金援助。在這方面,四川尤其值得研究,它的風俗完全沒有被外界的思想影響。比起其他省份,近年它也更少受到政治方面的干擾,不過它的歷史免不了周期性的動亂,像這樣的動亂,西方也并不少于東方。中國行會的貿易管制仍然能量磅礴,而且就我所見來看,它一直在為自己的成員謀利,也無負于行業的榮譽。有時我甚至希望我們的商業公會也能對它們在名義上代表的行業做出一些監管。在這里,個人的不滿變成了行會關注的問題,個人從而受到保護,免受官員不公正的勒索,以及強大的壟斷者常施的暴虐手段。沿海岸建立的富裕的外國公司不得不小心應對這些行會,因此行會總會遭到一些人的妒忌,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它們的行為大體上有益于令其成員維持公平交易,并且可以為他們隔離外界的不公。在過去12個月里,它們就不止一次在河岸港口展示過自己的力量。太古輪船公司的一艘2000噸的大蒸汽船在揚子江發生船難,完全報廢。貨主全是中國人,他們要求公司賠償貨物損失,公司出于對“忌諱”的恐懼被迫賠償了他們。關于如今中國的這種慣例,我們不應該忘記另一個類似的例子:我們自己的政府在租賃船舶時,僅僅簡單地用一支筆劃掉提貨單上專橫的例外條款,就迫使船主為“主人或員工的疏忽”負責,當損失或損害發生時,船主就必須賠償,好比如去年祖魯戰爭中在好望角遇難的蒸汽船。對于我們來說,保險費自然應該使船主免受這樣的損失,但也有許多風險是保險無法涵蓋的,個人在面對某些例外條款時是很無助的,這些條款使船主無須照料他的貨物,后者必然會同意它們。不過,在我們國家唯有政府能做的事,在中國卻可以由行會來做。另一個例子是漢口茶業公會的決議,1883年春,它刪掉了該港口長期執行的不公平的稱重體系。公會主席只是給所有外國買家發放了一份通知,從此以后人們就必須堅持精確的稱量,長久以來的不公立即就被革除了。
周二,4月24日。重慶的每處街角幾乎都有轎椅站,我乘上這特別的出租車,前往西門。要抵達那里,我差不多要橫穿整個城市,路程約有一英里半,但感覺上要遠得多,因為一路都是上坡,堅硬的巖石上鑿出了許多階梯。事實上,這座城市被分為上城和下城,即“上半城”和“下半城”。前者建在一處砂巖崖頂,比后者高出大約一百英尺,而崖壁整體過于陡峭,以至于無法在上面建造任何房屋。商行和主要衙門都在下城,傳教士的據地、漂亮的花園和英格蘭領事館都在上城,從上城可以眺望連綿的遠方和優美的風景。在城內搭乘轎椅,無論去哪里的花費都是25錢。最妙的是,苦力不會向一個能講中國話的人索要更多,所以文明的野蠻人倒比本地人更有優勢。于是我經常乘轎椅穿過城市直至城門,免得被人圍觀,他們倒是能完全自由地在城里自如行走。離開西門后,道路向下延伸進一道狹窄的山澗,又向上越過滿是墳墓的山嶺,這山嶺像新月般穿行于兩條河之間,而城墻在它的尾部。焚場建在山澗中,城中的廢紙被莊嚴地投入此處的火焰。這些焚場經過精心的建造,圍墻內有一座花園和一間村舍用以舉辦儀式,另有一座方形寶塔狀塔樓,約有50英尺高,紙張就被投入其中燃燒。中國人認為漢字極為神圣,任何寫了漢字的紙張都不能再用作其他用途,由此人們組成了一些慈善團體,它們供養著紙張小販,他們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戶地進行周期性訪問,收集每一片被棄置不用的寫了字的紙。這些小販還攜帶著一對竹桶,用來裝取任何被不自覺丟棄在街道垃圾中的紙片。這種狀況在其他地界也很顯著,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這里的人對迷信的投入要多于對科學的投入,巨大的勞動量被奉獻給迷信的事物,如果它們被用在清掃上就更好了。
目前,我的目的地是小河岸邊的一座村舍,大約離城兩英里。這個地方以其花園聞名,是一處舉辦宴會的勝地。蜿蜒于山間的道路漸漸下降,直至來到一處圍墻環繞的地界,它離河岸還有四分之一英里。我身邊只跟著一名苦力當向導,我們敲了敲門,一位女子開了門,然后我們便走進了一處種滿盆栽柑橘的庭院。圍墻里有一系列建筑,每個庭院里都種滿了盆栽花植,因此可以接待多個團體。我在一處亭閣坐下來,一些年輕的女孩子端上了茶,她們是女主人的女兒。她們、她們的母親、她們的堂姐妹、還有她們的姨媽都圍在旁邊,對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令人愉快的是,這里不像中國的其他地方。當一個外國人在場時,可敬的女人們在交流過程中并不會被令人痛苦的羞怯所阻礙,當然,她們也并不缺少真正的謙遜。女主人顯然是位寡婦,她的丈夫剛剛逝世不久,留下她帶著許多女兒生活,而除了這片產業外,她也沒有什么別的倚仗。她將這地方租給出來野餐的城里人,努力想要養活一大家子人,但這努力沒有得到太好的回報。和其他地方一樣,四川現在不太景氣,富裕的商人階級都在節省錢財,我在老君洞就聽過相同的哀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這位老婦人根本沒有吵嚷著索要錢財,她反而堅決拒絕給茶水收費。只不過,她想要賣掉這處產業,試圖說服我用1000吊錢(200先令)買下它。相比于一個外國人在附近港口試圖為任何貨物商討價格時所遭到的陰沉接待,這份“禮節”真是分外不同!在熱天氣里趕路后,于此享受茶水和休憩,而后我下到了河岸邊,這里有一處“沱”,或塘,其水流遲緩,水面寬且深,非常適合沐浴,所以我立刻就這么做了。一小群安靜的人擠在岸邊,沒有人對我發表粗魯的評論。穿上衣服后,我便坐在岸邊欣賞風景。一位老先生把他的煙管遞給我,他詳述了河水的危險,它現在在我們腳下寧靜地流淌著,但秋季的洪水會使它暴漲。我沿著河岸走回城市,一會兒走在長滿草的沙洲上,一會兒攀爬在一處巖岬中鑿出的石階上,最后完成了一次愉悅的遠足,并對一份算是清淡的普通本地晚餐產生了食欲。
周三,4月25日。房東一大早就出現了,還帶著他的小女兒。他從上城家中將女兒帶來商行,是要來看一次道場表演,后者會從我們面前的白象街經過。這個10歲女孩瘦瘦小小,顯得比年紀還要小,而且臉色蒼白,以至于我問她父親她有沒有什么問題。他說:“沒有,不過她的腳很痛。”就和所有在發育的女孩子一樣,她也必須要承受這項可怕的習俗。她的腳被繃帶纏了起來,直至它們看上去更像一雙玩偶的腳而不是人的。這可憐的小孩若不撐著別人的手,就根本不想走路,經過庭院間的臺階時更是要被抱上抱下。我和其他中國男人談論過這個問題,而我的東道主和他們一樣,都認為這種風俗的存在對孩子們來說是種遺憾,但若等她們長大了卻沒有纏足,沒有人會比女孩子們自己對此更悔恨。簡單地說,這是一種時尚,任何抑制它的家庭都會被社交圈排斥,而這個家的女孩子們也將被排除在所有體面的競爭之外。除了南方的船娘和西邊的土著部落外,中國所有的女人,無論窮富,都因這野蠻的時尚而殘疾了,也許例外的只有一些乞丐和流浪兒。這個風俗顯然令人們順從于習慣,并使父母們對孩子所受的磨難硬起心腸。只有極少數英格蘭人能有機會和本地人打成一片,窺見他們家庭生活的一角;也只有在極罕見的場合下,一個人才能真正認識到這令人憎惡的慣例中所含的恐怖的邪惡,那些生活在開放港口的人則很難注意到這種事;而注定要和外國人打交道的女人們,則會特別以自然的方式被養育長大。在中國人眼里,非畸形的腳是丑惡的,與一切卑劣相關。中國人非常崇拜自然,風水迷信說明他們很害怕自己與自然不和。在季風定期吹拂的中國城市里,有一種說法,有害的東西會隨北風而來,因此房屋絕對都要坐北朝南。這一學說是根據自然的真實規律建立的,很值得注定訪華的外國人仔細模仿。同樣的,在一個人民生活要仰賴灌溉田地的城市里,人們以一種擔心驚擾地龍的宗教思想角度,正確地警惕著對水道的驚擾。但人都有雙重環境,想要活得幸福,他就必須盡力與兩邊保持一致,但這兩方往往是不相容的。中國人與大多數民族一樣,成功地盡力使自己與天然環境保持一致,但是,社會環境的威力對他們來說顯然過于強大了,這一點和西方人一樣,只不過程度略低。當遇到上述情況,需要用不可抗力打斷其與風俗的紐帶時,我真心認為,等到我們的軍隊統領北京,若我們有勇氣奪取龍座,并發布命令從此禁止女孩子們裹腳,那這道命令將會被人們遵守。一開始也許會不高興,但以后肯定會很感激。這樣的手段在其他狀況下可能稱不上正當,但在這種情況下,出于人道主義,它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而且這樣專制的諭令在中國歷史中有不止一次先例。眾所周知,滿族人不僅引進了辮子,還強制不情愿的人們穿上袖口剪裁如馬蹄的窄袖服裝,如今,明朝飄逸的服裝只能在戲臺和佛教僧侶的身上看見了。吳三桂是現在這個王朝第一位君主旗下的云南總督,他發現云南有一大堆難以理解的古怪方言,便命令這里的人民學習北京話,違者處死。到如今,在這個偏遠省份旅行的人都會因為此處中文的純粹而震驚。中國人是一個遵守法令的民族,他們極度尊敬法統權威,能夠忍受既定的現實。縱觀他們悠久的歷史,他們的叛亂真的沒有看起來那么頻繁,而這些叛亂的源頭總是當地的壓迫又或饑荒沒有得到減輕,從來沒有人單純因為外族統治而舉行起義。任何一個生活在中國人當中的人都無法對畸形足的問題視而不見,因此必然會想要摸索出一種也許無法實現的補救方法。
與年輕中國女孩纖瘦倦怠的形象相比,滿族家庭的女孩則顯得粗野又強健,我在重慶的公館或衙門里認識這樣的女孩,她們可以參加過往官員的接待會。其父親是一個矍鑠的老人,和一個體面的漢人沒什么區別,但他的女兒看起來很健康,且生氣勃勃。這樣的對比過于鮮明,以至于我還沒注意她們的腳,就已經震驚于她們罕見的健康容顏和自如的姿態。讓我好奇的是,也許就是因為這種差別,滿族人不同于從前的任何一方異族征服者,他們不能與本地人隨意通婚。他們仍然是身體上的統治者,只不過顯然從智能上略低一籌,而且,他們看來已經失去了兩個世紀前那種醒目的能量,這能量曾讓他們僅以一小撮人縱橫整個中國。他們似乎天生有一種不屈不撓的勇猛,卻比漢人自己還要更缺乏主動性。也許這是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們都是吃國家餉糧的人。他們人數太少,因此漢人對他們沒有多少忌妒心,只認為他們受到上天偏愛。就像剛剛入侵成功時一樣,他們在主要城市中建立了有名無實的要塞,但他們住在別的地方,他們與他們的家人世代都如此,根本不與其他人混居。他們被禁止占有土地,沒有貿易,依靠分發下來的一點點津貼過著懶散的生活。他們的軍隊用的是弓箭,軍事力量虛弱不堪,而且我從來沒見過一支滿族軍團配備火槍!行政機構特別為他們準備了固定數目的崗位,因為如果他們必須與思維更加活躍的中國人進行競爭選拔,勝出才能上崗,那他們就完了。實際上,漢族官員占據了各省最高層的職位,然而他們的互相嫉妒以及不愿意改變的守舊,使滿族至今都還牢坐在皇位上。如果能出現一位像康熙一樣精力充沛的皇帝,并且他試圖真正將政府權力抓在手中,那么沒人知道會發生什么。他們僅僅能預計到東方最大帝國漸漸衰退的文明與西方侵略性的文明究竟誰會勝出,這個結果現在已經呼之欲出。
周四,4月26日。有一位姓陳的廣東商人邀請我今天去下城的一座花園中,與他一起用餐。他向我保證晚餐將以歐洲的方式烹飪,他一直在上海和廣州生活,應該能夠體會野蠻人對飲食的需求。到達目的地后,我被引見給兩位廣東官員,他們正靠在客廳一端的臺子上,抽著難聞的大煙消磨時光。人員很快就到齊了,我們在中央的圓桌前坐了下來,一共是7個人。不幸的是,晚餐顯然是極其失敗的,其他客人無法接受那奇怪的肉。為了向東道主的殷勤好客表達應有的欣賞,我不得不盡最大努力吞咽飯菜,以彌補同桌客人的興趣缺失。今天非常熱,所以我請求脫掉外套,準備義無反顧地大吃一番。的確,如果需要什么東西來向公眾證明,比起我們野蠻的進食方式,他們有著更優越的天然的文雅,那這場宴席就足夠了。在中國菜里,雞肉會被整齊地切開,浸泡在可口的醬汁里,只需要優雅地用筷子夾進口中就可以了。而現在,一只粗糙的白煮禽類被放在桌子上,也沒有刀可以拆解它。每位客人都分到了一把象牙柄的小刀以及一支雙尖餐叉,我們費了老大的勁,終于得以咀嚼這尸體的碎片,而且還沒有搭配面包或蔬菜。之后上來了一條烤得“半熟”的羊腿,肉本身還不錯,但沒有土豆和面包,總覺得難以下咽。好在最后總算上了一些中國菜,還有一杯香茶把這風格各異的菜肴沖下肚去。之前的旅行中,我通常只吃中式飯菜,因而覺得自己像個受害者,但在這一餐后,這種想法開始有些消退了。晚餐結束了,我們換到另一處庭院中,一位當地的畫家已準備好為我們畫個集體像。此人是位廣東人,是一些英格蘭旅行家從上海帶來的,我無法從他所說的中文譯名中得知這些人的名字,而這些人將他帶到這么遠的地方來,就是為了讓他描繪途中的風景。這位畫家已在重慶定居了,顯然生意也蒸蒸日上。群像被成功地描畫了下來,成為一份有趣的拜訪記錄。在這里我得提一提,我聽到畫家對他的同鄉官員們詳述了他的經歷。他長期以來受眼炎的折磨,在咨詢了本城中國內地會的愛德華茲醫生后,終于痊愈了。他仔仔細細地敘述那位醫生沒有收取報酬(“一個錢不要”),但也很沒必要地加了一句,說他從來沒想過要成為一個基督徒。另外,這個人過得很好,完全可以支付治療的費用。之后,我向親切的東道主和他的兩位官員朋友道了再見,后者在省會成都任職。然后我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樣在昏暗中度過了夜晚。中國人沒有新書沒有報紙消遣,難怪要漸漸把夜晚的時間花在煙管社交上。就像我們國家的底層民眾,差不多出于相同的原因,他們也熱衷于泡在酒吧里。如果中國人要戒斷鴉片,那他們必須擁有其他娛樂活動,以及更令人興奮的活動,西方企業的進駐便可以滿足這些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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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測量馬匹高度的單位,一手等于10.16厘米。——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