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蝸牛舍說詩新話》蝸牛舍說詩新話 范罕作品集

    民國 范罕撰

    或問予曰:古人之詩傳至今日者,大底屬高貴者居多;若平民之作,即工而獲傳,亦必附于貴人之后。所以今日新學家,謂國詩均屬貴族產物,而一般濫跡風雅者,又往往借此為攀援利器,以實其言。由此觀之,詩之為值益可見矣。豈古時民間制作傳者少乎?抑高貴大人之詩果無足道歟?先生尊詩而重國體,對此宜作何解?予曰:否。詩乃平等法,決由民間創造,不以地位高下論也。顧亦不限富貴者流,不過地位高工詩者少而易傳耳;然必真工者始傳之遠。若孤貧之士,能詩者自較貴之為多;然取之不多,用之不宏,真好者亦不數見。若有鴻篇杰構,亦斷不俟貴人而傳,而貴人往往爭傳之。此種原因,實因我國歷朝皆右文之世,文字優美者,無不見貴于朝。儻非廢棄中途,亦無不見貴于俗。今之新文人得其形似,遂誤視為貴族文字,豈不知歐洲十九世前,無論何國,均以文學為唯一生命,往往一編甫出,價奪公卿。而科學之興,亦基于此。此雖由在位者提倡之力,實亦舉國民氣所鍾。蓋上無倡者,下無由興;民無作者,則上亦無由倡。要之文藝一道,真賞不虛,直接國民之精神,斷非權勢所得參與。作者未必即欲其傳,傳者亦不自知其所以傳。蓋亦作者自作,傳者自傳之而巳矣。

    或曰:近人如胡適之諸君,提倡新體解放,已將前人五七言古律諸體一概置諸不論;而先生仍作五七言,將弁髦其學說耶?抑別有他說以自伸奧衍乎?曰:皆非也。胡之新詩,非胡自創之。當今歐美學者均倡自由詩,解放前人一切束縛。而胡歸國后適逢國變,將順潮流,故亦力倡新說。就詩之本源論,胡君之說是也。詩之本質尚離文字,何況區區五七言。有新體解放之說,學者始知作詩之本能。否則浩如煙海之陳篇爛語,堆砌滿紙,以此云詩,詩亡不更速乎!胡君雖主張新體,乃借新體作后來真正國詩之發軔耳,非謂五七言不成詩體也。就胡君之意釋之,既可任意發揮情趣,又必專專學步于過去之五七言者,其事倍難,而成功尤不可期,不若一例解放為佳。故其同人中,亦有詆斥白話詩而勸學生攻習舊詩以養才識者,固不盡如胡說。否則陳腐雖去,而亂談瞽說,又遍塞士林矣。總之作詩不拘何體,皆能見諦,但不可無體,新詩亦詩體也。吾之所以仍作五七言者,殆欲于難中就易。倘令我改作新體者,正是易中求難矣。所謂難中求易者,吾得古人之消息較多于青年,詩體不能加予以束縛。不于易中求難者,予于新詩之體裁構造形式上多費一番工夫,即于吾詩之本能上多一妨礙也。以詩之實質論,予與胡君之志本無不同,但胡狡獪而我誠實耳。

    詩之聲出于辭,辭發于意,意根于心,故詩者心聲也。若詞家則依譜填辭,辭出于聲,意會于辭,而心聲不可見。然聲之長短高下宏纖曲折,亦自能隨作者心意而曲肖之。善此者亦可到至處,但究竟為聲所縛,拘滯形式,方之詩歌,終有一鴻溝不能越過。非關工力,實因擬像多耳。若作者不依舊譜,任意構造,即與詩之長短句無異。顧長短句要有真氣盤互,詞則不須,結果必成為非詞非詩之怪品。儻再不限韻,又不成聲,即等于劇本上說白之詞,所謂國詩恐不若斯之簡易也。須知詞之成立,本由長短句而來。天然妙好之辭,所謂詩人偶然得之者,后人就聲勢立為不變之譜。然長短句排列之格式,至無窮也,則譜亦無窮也。假令作詩者臨時造譜,其事固難,而實無當于作詩之旨趣。與其費無用之探索,終不成為詩,又不成為詞,莫如嚴格區分之無譜者詩,有譜者詞,猶為當也。詩之有四五七言,元音之節奏也,非譜也。三言促,九言長,四言莊重而不靈,宜于古樂分章奏之;八言即兩句四言,尤重滯,六言亦然。然則最適于作詩之用者,孰有善于五七言乎。五言比四言只多一字,雖仍莊重而靈便多矣。七言比六言多一字,比八言少一字,辭氣已能暢達。故五七言者聲數也,非字數也;節奏也,非律縛也。單音文字之國語固有如斯之結晶體,可以寄詩聲,可適詩人絮意修辭之用,不必與自由詩較量短長,亦不必與詞家強分優劣矣。

    五七言格(謂古體)在國詩上占有優勝卓越之地位,不僅歷史上之關系,實由語言文字之性質使然,前已略論之矣。今之學者所最不滿意而以為束縛思想者,要不在五七言之句格,而在句句用五言或七言也。此亦未嘗無理由,蓋句句同樣,似無作者自由之馀地,而實大謬也。詩未有無形式者,英國詩形式甚多,我國詞曲亦然。作詩者既不能離形式,而又生造一形式,則莫如仍以五七言為標準。束縛僅此一項,固所以限制詩人之流情,而又能促成詩之整個精神、整個韻味。無斯二者,終不成詩也。而此兩種格式,亦剛到好處,不放亦不拘,作者可以運轉詞華,回翔情志,此惟我國語中饒此性質,英美詩殆不如也。長短句則七言之變體,仍屬七言部分,古人亦多為之。要無妨于詩之整個精神與韻味可矣,非獨立體裁也。「英雄欺人」一語,阮亭之言,至今猶可味也。

    近人說詩常以主觀客觀對待立論,未嘗不明晰,但亦就詩之品類加以界說耳。實則詩之真際,厥在主觀。我國自漢魏以來早經發達,西人才萌蘗耳。客觀詩重要者為樂府,后世詩人亦往往因襲舊制,創立新調,顧精采已不及古詩之多。史詩除所謂《焦仲卿》、《木蘭詩》外,更是絕無僅有。至于劇詩雖多佳制,而去古愈遠,淫哇雜進,固不得與真詩并列。蓋所謂主觀詩者,必能表示詩人個體,而詩之價值亦因其人。所謂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不可者,已將詩之一藝借重于作詩之人。必如是而后詩道始尊,詩學乃可得而論。魏晉后著名詩家,大都出于學者,其人其學足法,不僅其藝足稱也。故有因藝而其人傳,亦因人而其藝乃傳。我國詩教之轉移如是,否則玩物喪志,亦學者所深戒矣。就實際言,所謂詩者,獨有主觀,此外皆其支流馀裔也。當清末時,士夫已有醉心歐制者。黃公度作樂府新曲,學者都傳誦之,格調雄偉,頗類軍歌。后繼者乃無聞焉。此亦屬客觀詩,而偉麗實非前人所有,亦時世造之。然猶不適于學者研究諷誦之用,況其他乎!今之學者專就形式立論,鮮有潛心于古大家之制作洗滌心神發揚志氣者。動必以西人為法,而于單音文字之體勢,詩教之源,一慨漠然置之,殊可怪也。

    歐洲十九世紀以來,學術思想迥異古昔。我國承其波,馴至今日,尤為奇幻。學者拘于一曲,不見大方,鮮不嗒然若喪者。顧歷世千年以上之國語尚在,十七朝之詩統猶存,此種文藝,固已卓絕人寰矣,況其間偉人哲士,學業勛名,炳炳麟麟,昭然史乘。詩之一藝,實能引發國故,鼓舞民風,亦今日我國學者應有之思想也。但又不徒矜持一國之文明,拘拘步武前人,依傍門戶。先當置身于世界之廣場,放大眼光,拋棄從來詩人惡習,然后探元索隱,擇術立言,性情之馀,兼通利濟,則藝之為用,亦何嘗不宏。如必效兒女呻吟,方成絕唱,或則謂雕蟲篆刻,壯夫不為,抑又過矣。

    自唐宋以至清末,詩人之集多如牛毛,詩人亦等于瓦礫。新學家既難其格而畏之,復驚其多而賤之。無怪也。顧印版之作雖多,而真詩仍是代不數人,人不數篇也。詩教未嘗一日熄,時近則作者之名未滅,流通之籍尚存,多無足異也。但詩之本身,自有萬劫不磨之高境,始終一貫之真傳,初不因爛紙陳篇,稍貶其價值。佳篇偶爾一見,正賴有此萬紙之流傳,作者如林,乃克造成絕群之偉制。宗支蔓衍,應時遷變,神奇化為腐臭,腐臭復化為神奇,詩之進步,殆如此也。此豈淺見好奇之士所能共語者哉!不俟其徐化,而假手于急就之章,無異絕其根株,而望萌蘗也,焉能絕之哉!

    詩在我國學術上是進化者,后勝于前,毫無疑義。前人每教人學古,又教人超俗者,亦未嘗誤。學古乃多識前言以畜德,非謂今人必不及古人也。詩本是超俗之物,學古人正在此處。至于詩之進步,是專就取材言。其經過之時代斑斑可考。周人以詩為教,詩與諸經并行;至漢始有詩學,而五七言亦同時繼經學而大興,顧所謂詩人者枚、傅、蘇、李外,尚屬寥寥;建安以后,詩人始盛,詩派益多,然無所謂詩家也;至唐宋乃有大家,專家之詩動至千百篇,汪洋恣肆,包眾有而各自成派。此國詩進步之大概也。顧詩之為物,依世法而立,與禪家相似。周詩時代,同時有大家庭禮教制度,而詩亦成為禮教時代之詩。秦漢時,諸子百家大騁辭說,詩亦變而為楚詞。漢人辭賦宗之,乃于詩外別成一系,而同時詩亦帶楚聲。厥后莊老學說盛行,浸至魏晉,清談遂為詩人之乾,至此詩界新辟一涂徑矣。嗣后陶公以田舍一派,卓絕后先。所謂「莊老告退,山水方滋」者,陶公實開其端。而同時佛學已大昌于我國,一得之士,終不能出其范圍。故六朝以來之詩人,又開一新涂徑矣。當佛老時代,文學界之詞賦仍行,分流為駢體,華辭雋旨,俱足以粉飾詩界,詩至此可謂取精用宏矣。唐以后文一變而為八家,儒釋道三教并行,詩派之多,前古未有。至宋儒以性理代佛老,影響于詩者益大,自是重主觀,言意境,詞曲亦于斯時寢盛,割詩人一席,如漢賦然。自是詩聲之趨勢,大變前人,聲病之后,繼之以放,而元陸諸家并興矣。降至明清,詩人均不出唐宋二代范圍中。清末西教東漸,科學勃興,詩之地盤,自當有一番變化,無足異者。要之詩依世法而立,曰詩教也,詩學也,詩家也,莊老也,性理也,辭賦也,駢文也,詞也,散文也,皆詩材也。茲后科學之入詩,亦理所當有,英國沙雷早開其端。但我輩須知詩之為物,自有其特性,決非以上各類之所能拘束。獨來獨往,今古一聲。縱復萬國不同之語言,萬世不知誰何之物質,此物依然潛在,且愈進而愈精,可斷言也。

    舊詩人所謂詩之分類、詩之作法、詩之功用,均就其一身之經歷或一時之風氣為言。說雖多方,但適怡悅,要不可據為典要。若新學家所云詩之起原、詩之定義、詩之原則等名詞,亦不過集古人成語,借科學方法分析,次第之而已。學說愈多,去詩愈遠。至于教人作詩之法,亦自不可少。我國只有根本學術,無良善教本,不獨詩為然,而詩尤甚。無已,只得采取歐美學說,加以我國已往陳績而條理整頓之,庶幾便于初學。惟不可將此等書作為詩之命脈,蓋詩之真諦在國語,而價值則在其他學術。故山歌野語,不得據詩人之席;徒事藻績,亦不得進詩人之堂。故凡關于詩之品評、論說及其事跡,不過學術之一端,初學者不妨涉獵證明,工夫所至,視為詩典可也。

    校生某,學作詩而苦無善本資探討。予告之曰:書本之用有限,近人著有《詩經學》,古詩之源流略具矣。《詩學大綱》是新書,而引證舊說最富,可供流覽。《詩學指南》雖為初學說,而取材精當,要是善本。美國人所著《詩之研究》,近有譯本,關于詩之理想亦新穎可觀。惟此等諸書,均屬智識問題,非詩之本身問題。若欲作詩,則此等書都無用。作詩第一義要從修養起,次則多讀前人佳作,工夫先做,作詩時無工夫可言也。有固定書,有流通書;有經常書,有應用書。今人所著書,大抵流通應用之物,書商也;其文字,書工也。根本固定之書,為古今所不可少者,書中之農也。唯詩亦然,要自能生產,自生之,自鬻之。工雖不良,行雖不遠,無傷也,本源立矣。

    詩有別才,非開學識,前人既言之矣。然非有學有識者為之,詩雖佳,可興觀者少矣。此學者之詩與詩人之詩之所以分也。但與其分而二之,不如合而一之。曰詩必出于學者而后工,如是則詩有學處矣。雖然,所謂學詩,依然其跡精到處仍無可學,亦無可教。譬如馳馬射矢然,發矢者人,所中者鵠,而馬行勿顧也。弓也,矢也,皆學也;鵠也,馬也,皆識也;馳馬者應之以心,瞄之以目,縱之以手,皆才也。馬疾行而人中鵠,乃詩也。弓、矢可習,鵠、馬可擇,而一時之心手目不可得而言傳也。馬調矣,弓矢良矣,并得之于心,得之于手與目矣,中否尚不可知。而馬行之疾徐,發矢之遲速,均在射者一瞬之心目中,自覺之。力到而不中者又往往矣。當此飛騰瞬息之中,萬緣畢集而偶一中,射者樂矣;而屢屢中,觀者驚矣。于是學矢者來矣。所學唯何?弓也,矢也,鵠也,馬也,學識備矣;心也,目也,手也,才全矣。而此一瞬間之獨覺,亦終于不可傳而已矣。吾故曰:有學處非學中。孟子之言曰:其至,爾力也:學力也,識力也,才力也;其中,非爾力也,詩自中之也。

    詩出乎「空」、「有」兩界。有情識,非空也;無窒礙,非有也。情以經之,聲以緯之,文以出之,作詩之能事畢矣。詩不可說理,故哲學非詩;不可解剖分析,故科學非詩。質言之,既不到形上之道,亦不麗形下之器。可以悅目而非繪畫,可以悅耳而非音樂,可以思考而不落言銓,一切形器不足喻也。可以默會而不由了解,可以警惕而非關遏抑,可以諷勸而無俟多辯,道力不足論也。無用之用,亦偉矣哉。

    西人亦以音樂繪畫喻詩之美感。音樂之美屬耳覺,繪畫之美屬目覺,詩之美不僅屬耳目,兼屬心意,固也。予謂樂以時間著,畫以空間著,詩則兼而有之。詩之時間,節奏也;空間,影像也。而真詩之節奏及影像,均不屬物體,而屬于作詩之人。詩之影像,即作者之靈魂,其節奏亦即其人之音響。(學者多以五七言古詩為無聲律,獨律詩有之,不知沈約之發明四聲,凡詩皆然,律體特其模形耳。)西儒之說,尚近科學,予則竟以詩人說詩矣。

    昔人云:詩者志也,持也。(劉熙《釋名》)此音訓也,即子夏「在心謂志」之謂。「志」必賴于持,故又可訓為「持」。予為補訓之曰:「詩,事也,誓也。」詩必有為而作,無事不必有詩,故曰「事」也;詩中之言即其人之言,根于心,發于情,成于聲,不啻其人之自誓,故曰「誓」也。世間之誓在信他,詩人之誓在信已,信而有誓,非持志而何?

    或曰:詩之為用,可得聞歟?曰:詩無用。曰無用胡必作?曰:宇宙間固有無用而不得不作者。落日照大旗,東風吹野草,作也,用何有焉?雨中果落,鐙下蟲鳴,誰作之而誰用之?天之遠也,作蒼蒼然;星之高也,白晶晶然,不知其用何在也。如有作之者,用即是作者之用,他何用焉。且詩不可作,而詩人自有詩,不得以無用而咎作者。向來詩界有一種惡習,不但下品詩人假詩為干進之階,且學詩者及評論家亦往往為藉此標榜之具。故真能作詩及真能讀詩者,亦不多見。其胸中橫梗一名心、榮譽心,甚至利祿卑污心,如何能作得好詩?又如何能識得好詩?其原因在不知詩之為物,本不是世間物,是比世間高一等之物。但亦不是出世間物,是在世間背后之物,西人所謂背景是也。要言之,是無世間地位者。不明乎此,而但以世間美好之物當之,則種種名利之見,隨之生矣。顧此物亦非絕無名利者,名利自名利,作者更無容心,識者亦絕不重視。世間學術上原有此美,隨境地而轉移,治世有太平雍和之美,亂世有偉大高華之美。富貴之美,寒儉之美,勞苦之美,閑適之美,凄惻之美,沈雄之美,審美者均能一一描出。然無論若何種性,美之分量不殊。既無高下,何分軒輊?不明乎此,則見有優絀、利鈍、升沈、得失、哀樂之不同,而行藏、趨就、進退、取舍種種濫說,紛然起矣,說詩、學詩者不能免此因也。最可惜者,作詩者或亦不能澹然忘之。何耶?詩本是退一步說話,惟退至若何程度始說,則各因其時,而決非熱烈營生計者所得藉口于風雅,而別有希冀可言也。作詩者但不犯詩人本位,文字并無限制。諷人對物,意所欲言,則言之可也,窮通利害,何足動其毫末哉!詩在環境上是退后一步說話,在學業上是離開一步說話。研究學問時,無詩可做也。非無詩也,無好詩也。今之學者以科學為職志,科學雖是萬能,然未必能入詩。而真正精于科學者,亦必可轉而為詩人,其詩亦必奇工,可斷言者,所謂離開一步說話耳。如精于名數之學者,當其分別名實,考驗原代之時,其符號圈點之中,詩無一字可為立足之地。同一玄學也,彼之玄在刻意,而詩之玄在抒情,心理絕殊,詩不寓焉。但一旦脫離習縛,看花走馬,吟興忽生,則前此精刻過人之腦想,必盡量輸入于五七字中,而成為細組,其美亦必逾恒美,誰謂名數枯稿之學去詩遠耶!又如精于形氣物理等學者,當其試驗聲光之速率,水火之原行,詩不能占其時間之一剎那,空間之一隙罅。蓋物理之分量有定限,詩之分量無定限,手法不同,詩亦無與焉。茍使篤好此諸科之學者,暫置嚴密之心思,陶寫片時之愉適,則前此之物情糾繞,試術變化,又必一一窮形盡相,輸之于此五七字中,而呈一種灼麗煌之怪物,然則物理學家,一變而為詩人,可也。故在科學界談詩,即不當以詩為本位,而仍以科學為本位,于是有美術家之詩,政治家之詩,教育家之詩,哲學家詩,物理學家詩,名數學家詩。以此推之,顧論詩之價格,仍在諸科之上,而決非科學所能擬議者也。

    人未有肯盡棄世好而為詩者。既不能離世獨立,故詩之美,亦必有所制限,否則當有奇情怪美、絕世驚人之偉作出現于世。大抵求智識必須入世,求真美反在旁觀。如光之射物,響之應聲,反映之聲光,必較本體為尤美。詩亦如是,旁觀則知之至,言之真,取之近而譬之遠。語猶人語也,而平俗之說弗能至也;聲猶人聲也,而咿擾之響弗能效也。有韻節使人步趨焉,而非韻節;有文字使人摹擬焉,而非文字。同此意理,而過而不存;同此律法,而入而復出。激為音浪,雷霆不能驅之使平;發為光明,星日與之同其照耀。分而剖之,則電子非其原質;縱而放之,則以太即其徑途。甚有情也,而非個情之主客;維世教也,而無獨斷之爭持。世主利其柔嘉,劫佛收為弟子。世果有其人乎?吾尸祝之矣。

    詩雖不論語體或文體,然雅俗宜辨。善詩者雅亦可,俗亦可,不善詩者反此。何謂雅?曰正也。擇語精明,而無詞浮于意之病,謂之雅語。何謂俗?曰不經意之話言,或無意而藻飾及貌為奧衍者,均得謂之俗。唯善使用之,則俗亦雅,雅不外俗。不善使用之,則雅亦俗,而俗更俗。故雅要大雅非小雅,俗要通俗非土俗。何謂大雅、小雅?曰:意雅是大雅,詞雅是小雅。何謂通俗、土俗?曰:諧則通矣,僻則土矣。淺言之,一鄉一邑之語,斷不可入詩,詩不獨為一鄉一邑人誦也。若古之方言見諸載籍者,則不妨入詩,蓋同一俗語,而流傳較久,一般人仍用之者,可謂通矣。例如「生怕」、「生受」等字,唐以后詩人屢用之,雖俗而無人不曉,故曰通俗。何謂大雅、小雅?曰:大雅如陸游《登民山樓詩》云:「姓名未死終磊磊,要與此江注東海」,雖狂而不失為大雅。劉迎詩有云:「妾身有愿化春草,伴君長亭更短亭」,詞采雖佳,終落小雅矣。

    無論何種著述,凡成一家之言者,必多古今共由之普通文句。作者以信今傳后立言,無事矯揉造作,而其獨見獨到之處,即在此等普通文句之中。惟詩亦然,凡古人之作,必須潛心玩索,不可因其陳熟而忽視之。

    可以政治言詩乎?曰:否。作詩說到政治,但寓遠心旨,假一事而若美若刺,俱無不可。如以政治智識眼光入詩,則反累詩矣。曰:何也?曰:政治無善者,無善可言,則詩不托諷。曰:古人亦多有以詩諫者,曷為不可?曰:古人之行政也以教,政教未分離也。今世之行政也以政,則教義離矣。教必有一貫之正義為之終始,詩志寓之以盡其善善惡惡之義趣。政出于政,則皆一時之策略,本無善足稱。且大利所寄,機智憑生,此起彼落,無用施其褒貶。歐美哲學家有言,無論何國,均無良政治。所謂良者,彼善于此而巳。既無是非足生詩人之觀感,亦更無成敗可資詠嘆之詩材。假令作詩者,以純善之道妙策進當時,何異向釜魚而說大海!若黨同伐異,又非詩人所宜然,故詩不與政治通也。曰:然則政治遂無可言乎?曰:亦非也。政治之最上一步,亦即教之最高一步,但教義可以盡言,政不可以速成。渾沌窮奇,千回萬轉,尚不知操之者何氏,效之在何年,不言可也。詩屬于教,不屬于政也。曰:然則先生自作之《商戰》、《覆車引》等詩,不關于政治耶?曰:否。《商戰》乃惡奢崇儉,《覆車引》悼亂哀時,仍屬教化問題,非政治也。曰:先生所謂「教」者,何教也?曰:詩教也。我國非無教者,詩其一耳。

    以佛說詩可乎?曰:否,佛非詩。杜甫句云:「問法詩皆妄。」知其妄,而以妄為游戲,可耳。學佛者,不敢以佛為詩也;未學佛者,不說佛也。以儒言詩可乎?曰:亦不可。儒在行,不在詩。韓愈云:「馀事作詩人。」詩是馀事,非儒者所必為,顧儒優為之。然則以詩言詩可乎?曰:亦非也。陸游云:「所學在詩外。」予前既言之矣,詩依世法而立,無自體之存在,何多說為!然則四五七言非詩歟?曰:四五七言乃文字之堆積,聲音之符號,可用為載詩之器,而非即詩。詩終不可言說乎?曰:然。詩不可言說,與禪家同;而可歌可泣,則與禪家異。可泣則近佛矣,可歌與儒為近。曰:歌泣何事?曰:宜問歌者、泣者。詩亦不定可歌可泣,而知其音者能為之歌,且能為之泣。曰:如是則以聲音說詩可矣。曰:音可誦而得,可聞而覺,說之未盡也。然知其為聲音之學,則思過半矣。曰:詩有色乎?曰:然。文字為色。有味乎?曰:然。意趣成味。色外而味內,而聲為主。然三者雖詩所必要,而實非詩之蘊。西人之言詩也,曰:詩之要素有三:活力也,熱情也,音韻也。斯言當矣。無情不得謂之詩,情之發于外者為聲,音韻是矣。情因連續發動而成為氣,氣即活力矣。我國文學家謂之氣勢,(詩文均所必要。)謂之情韻,亦當。遜于西人者,歉明顯之界說耳。詩要成于活力,故死字、死句、無生氣者非詩。詩要有熱情,故槁寂冷淡者不盡詩量。熱情是活力之本體,音韻是活情鼓蕩之波文。情之活力,可以王阮亭之「神」字當之。力變為氣,氣之充溢者為神,其實一物而已。王但言「神韻」,而不提出情字。二者皆自情發,不言可喻。故詩之真蘊,可以中西兩家之言概之矣。但予尚謂詩之一物,終有其不可說者在,即詩能肖其人是也。一詩人之作,無論若何變更其活力,伸縮其熱情,抑揚其音韻,而終非他詩人所得比擬,意志之殊也,格態之異也,人各有其一焉,固不能盡同。即同矣,而詩之各肖其人仍如故也。活力、熱情、音韻,可以云詩之蘊,而不可謂詩人之蘊。千途百慮,而終于不可思議,吾烏從而詳說之哉!

    力、氣、神三者,是詩之生命;志、意、情,是詩之質性;聲、音、韻,是詩之行為。分言之為九,合之則三,而文字其末也。無力則氣不昌,而神則氣之精者也。無志則意不立,情者意之動者也。無聲則無音,韻者音之著者也。作詩工夫,不僅鏈文字,鏈字往往傷氣,鏈句往往傷神。要鏈意鏈聲。字從聲出,則氣自調;句從意出,則神完足。詩至于神,則又無工夫可言矣。

    所謂詩之退一步說話者,去欲、去俗也;離一步說話者,去著也。但詩之身分,初不嫌高大。故一切豪邁奮進之氣,自不妨有,但要有趣味耳。如左太沖《詠史》云:「左顧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四句,何等精壯!陸劍南《山樓詩》云:「禹跡茫茫始江漢,疏鑿功當九州半。丈夫生世要如此,持志空死能無嘆」四句,何等雄健,固不暇與麻木凡夫較溫柔也。

    學佛所以治病。人茍無病,似亦無須學佛。吾觀世人之無病者少矣。作詩所以移情,人茍屬無情之物,則亦無用作詩。吾見萬物中金石水火之外,均有情物也。佛雖治人病,而不善學者,亦可以生病,佛不受咎也。詩亦是病,然此等病猶勝于不學,既學而又無病,斯善學者矣。說佛不如學佛,學詩不如作詩。

    凡作詩專在文字上涂飾,不從根本上修養,無論學唐,學宋,學漢魏,均落下乘。大抵后世詩人所以不及古人者,正蹈此弊也。古人所謂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所謂意內言外,皆就詩之本源立論,非僅文字已也。后世人詩上文字,確有兩種殊勝,一是以淺語說深義,一是以文語飾常辭。有哲理者屬前,工詞藻者屬后。詩而及此,亦可謂難能矣。但終屬文義,而于意內言外、足志足言之訓,仍隔一層。蓋詩者不離文字,亦不盡文字也。果是長歌詠嘆,何妨大樸無華,果能風諷動人,亦無妨窮妍極麗。要之,不失詩之真諦,可也。不然者,雖至言妙道,何足動人觀感,而綺辭華句,適足令詩人捧腹已耳。

    前人說詩有精到處,語雖簡渾,不合現代學者之心理,然不可否認,□□□□□□□□如王子猷借屈原句釋七言曰:「昂昂如千里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此兩語何以包括七言無遺蘊?蓋七言全要神氣貫注,韻味悠長,動蕩之處,□于五言,故以二物為喻,一喻詩之神,一喻詩之韻也。但亦可分為陽剛、陰柔二種,「昂昂」屬剛,「泛泛」屬柔,論七言之美備矣。又嚴滄浪云:「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此乃喻詩之妙。而此語尤妙,蓋詩到無跡可求境地,方是好詩。詩自有跡,露其一端,慧人自得之矣,求何為焉。如羊之跡不可求,而角則掛矣。因見角而知其為羊。不因見角而求羊,斯慧人矣。雖然,必其人先已識羊,方可掛角以示之,否則角亦何用掛耶!

    作詩之法與作文同,不外議、敘、寫三事。屬學,議屬識,寫屬才,三者具而后可以成章。但文重在敘與議,而詩則重在寫。內寫意,外寫物。不工于寫者,未見其能為詩也。

    三者均忌單,忌正,忌順。昔人有逆敘、倒敘、補敘、插敘、及起議、中議、后議等法。議亦有夾敘,有夾寫。寫亦有議中寫,敘中寫種種分別。此是普通方法,詩之勝處絕不在此。工力到者,首尾銜接,呼吸相通,捆載而來,包裹而去,更無跡朕可見。敘則亦議亦寫,議則亦寫亦敘,寫亦然。吾無以名之,名之曰「三至」,即敘至、議至、寫至也。但此猶工力可能到者,若工力所不能到者,尚有說焉。作詩第一要鏈字,字不鏈則詩不工,固也。然為何要鏈,不可不知。有為題目鏈字以襯題字者,有為平仄鏈字以防失律者,有為對仗而鏈者,作舊時應制詩或律體皆如是。此下層工夫也。若為作意而鏈字,則高手也。上等工夫則因聲鏈字,因聲鏈字,乃真作詩矣。蓋詩中之字均聲也,雖不盡如詞之倚聲,而自然有聲,應乎作者臨時之驅策。詞中之聲,乃假他人已成之聲,作詩者之聲是自聲。善詩者能順一己之聲勢,于一群可用之字中,慎擇而耦合之,則字應聲至,自律成矣。吾故曰:鏈聲乃作詩之最上乘工夫也。人皆知意與聲皆出于字,而不知聲可以召字,意更可以隨聲造字。死者活之,舊者新之,惟意所使,亦惟聲所轉。故詩至好處,意到,聲到,字亦到,所謂神韻者全賴此耳。此種工夫,非學力所至,而無學力亦不能至。吾故于三至之外,復名之曰「三中」云。

    詩有學處,自讀書、立志、修身、接世,以至知言、養氣、修辭、立誠,皆學處也。詩有作法,自櫛句、比字、尋聲、考韻,以至諷人對物、寫樂抒憂,皆作法也,不可以一端盡。所謂詩外有物,積之富則用之閎,學者養其根而其實可矣。詩是文藝之一部,優劣高下,自有準繩,溯其淵源,實以桐城姚先生論文之八字為嚆矢。所謂神、理、氣、味、格、律、聲、色者,立言最為精當,然初學者往往議其遇簡。湘鄉曾先生乃假姚先生陰陽剛柔之說,演為四象,曰氣勢,曰情韻,屬陽;曰識度,曰趣味,屬陰。而每象又分為剛、柔兩種。此等分類,雖較姚說為詳,然義涉渺茫,不能引發學人之真見。后來武昌張濂亭先生綜合前說,廣為二十字,分屬陰陽,真可作操觚家之寶訣矣。日神,曰氣,曰勢,曰骨,曰機,曰理,曰意,曰識,曰脈,曰聲,十字屬陽;曰味,曰韻,曰格,曰態,曰情,曰法,曰詞,曰度,曰界,曰色,十字屬陰。陰陽界義雖未能盡明,然字類之選擇分配,則精當無遺蘊矣。予以評詩之故,亦恃此二十字以為規范。嘗以新法分析之:見其首行十字,均屬生理學:曰骨,曰機,曰理,曰脈,生理之組織也;曰意,曰識,生理之發動也;曰神,曰氣,日勢,曰聲,生理之著現也。此十字為一類,姑名之曰陽類。次行十字則應屬物理學、文學及美學:曰法,曰度,曰界,曰格,物理學之定義也;曰詞,曰色,文學之靜采也;曰味,曰韻,曰態,曰情,美學之動采也。此十字姑分三類,而名之日陰。陰、陽二字,雖不盡然,但已富品評家及箸作家研究之價值矣。

    予名前十字曰文之表著,后十字曰蘊含,如是則陰、陽二字,又未嘗不允當也。果能由是而通其旨趣,燭其精微,則游藝之馀,兼收格物致知之效,亦足多□詩文一軌,而于學詩教詩之用尤宏,庶幾不負先賢,嘉惠后學。

    樂肖人聲者,非盡人之聲而肖之也,肖其至精至美者傳之器而已。詩可以入樂者,亦非盡詩皆樂,其近樂者傳諸美文字而已。文字亦器也,精于文字者乃可以文為器,而因以肖其聲。故善詩者未有不善于文字者也。學者欲作好詩,安可不研究文字之學乎。

    詩之選字、造句、成章,雖不必盡同作文之法,然普通規范,當了解之,否則言不從,詞不順。詩從何處著手?大抵文章之士,詩雖不工而可讀;不知文法者,縱有詩才,亦難于表見,往往經心著筆,終至胡亂成篇。作詩者欲得顧盼揮毫之樂,豈可不潛心文章之學乎!詩雖不必用成典故事,而前塵往跡,不可不時時涉獵。蓋事理明則智慮通,詩才亦富,執筆時自無拙滯之病,鄙陋之辭矣。作詩者安可不讀史乎!

    《三百五》篇是經,后世之百家是傳,經在則傳者自有規模矩之可言。縱狂狷殊途,治亂異世,言文異軌,學行異方,而用情之豐嗇,構思之邪正,發音之純雜,當力辨而遵循之。顧茲事未易猝辦,乃存乎平日之修養,而歸本于素志之自然。如此則能樂不及淫,哀不及傷,斂而有文,肆而不野,合乎今世,不畔古人。至于召物呼名,屬辭比事,時各有當,固無用逼似古人也。作詩者安可不先讀經乎!

    誦其詩,讀其書,不可不知其人。顧人乃因世而著,陶在晉宋易代之交,始成為陶;杜際亂離窮困之時,始成為杜;蘇李以武人發高唱,卒成漢產;元陸在宋金變歌調,方是國魂。假使今人為詩,盡作唐音,寧非怪事?由是以言,詩人而不識時務,又豈可哉!

    周秦之時,學說競起,文學亦于斯時放大光明。如屈子之牢愁,莊生之放曠,此兩種境界影響于后來文學者甚大,至今不能出其范圍。至如孟子集義,荀子勸學,又修辭修身二者所祖述。此四家者,實為百家之經乾,百世之文宗也。作詩者安可不讀子乎!

    鄭康成曰:詩者,弦歌諷誦之聲。謂《三百篇》也。漢魏去古未遠,尚有遺音。后世詩人八音并奏,杜甫獨多簫管之音,韓愈多木土音,元遺山多匏音,興化劉先生謂陸士衡樂府有金石之音,予謂陸劍南有金革之音。雖未盡然,要之為相近。然弦歌實乃最上。

    《三百篇》句句事實,句句性情。后人之詩,題目也,意境也,文辭也,格調也,如是而巳。然后世詩固有優于前人者。非優勝也,時代思想由單純日趨復雜,非古人單辭片義所能表示其接物之情也。所以學古人當學其性情義理,而略其文辭。即做今詩,亦應從性情義理入手。夸多斗靡,非法也。

    詩悅等于禪悅,詩境亦無異禪境,均不可著痕跡,禪語尤不宜入詩。然不到禪關,終無碧海掣鯨之妙。昔賢謂蘇東坡詩打通后壁說話,故能迷離變幻,觸處生姿是也。雖然,亦終落二乘矣。脫去禪家一切束縛,獨以民胞物與之志,寫喜怒哀樂之情,杜公有焉。

    予有諧語一則,可供學詩者之談助。凡人精神不運用則愚,血氣不運動則病,學者宜二者兼到。此明儒語錄也,予亦移之說詩。讀杜宜拜,讀韓宜科頭伏案,讀太白詩宜軒然獨立,讀王孟詩宜閉目靜坐,讀東坡宜曲肱臥,讀山谷宜宴賓客,讀王半山宜仰思,讀陸詩宜起舞,讀陶宜攜筇漫游。

    學者立言不可茍,科學家固當如是,文藝亦何獨不然。詩因人而定品格,作者之一言一字,即無異表示其全身。修辭立誠,無誠何足重乎!然藝之本身,又須有實地工夫顯出。詩可以觀人者,非一二篇什即可為其人之定評也,必歷年巳久,作者之性情品格,已能盡載于零篇斷幅之中。顧此事絕難證明。文字、格律工夫,先占其大部分。工夫純熟,亦關乎其人之操持,而性情亦往往因工夫而表見。王阮亭曰:「學力深始能見性情。」此語確不可易。觀人者亦觀其工力如何耳。先子有言曰:「詩做到百篇以上,始有評論之價值。」雖專就學力言,而知人之術亦在其中矣。

    詩有普遍性質,必使人人了解。縱措詞微妙,亦當令人明了文義后重重推出,如此方是好詩。一覽無馀,固非佳構;而百思莫解,亦豈上品?大抵詩之為道,始以聲入,亦終以聲出。讀者必先樂聞其聲,進而求其文字,再進而識其義理。三者俱配制適當,可以玩賞,可以詠嘆,甚則可以歌,可以泣,可以舞,可以蹈,而詩篇成立矣。若故事堆砌,貌為衍博,按其實際,真氣已無,去詩遠矣。

    今之學者,非一概抹殺以為新,即一味頑守以為舊,詩其一也。其實學術文藝,世界之公物,各以國語揚其波,助其流,無一日之停息。新者不必用拾人之所吐棄,舊者亦須慎圖其新。若舍己之所有,而反令他人代有之,代鼓吹之,可恥孰甚焉!

    王阮亭拈「神韻」二字說詩,是就詩之成物上說。予加「學養」二字,是從作詩工夫上說,仍阮亭學問性情相輔之論也。

    劉融齋先生日詩不外見、間、覺、知四字:「詩云:『要要草蟲』,聞而知也。『阜蟲』,見而知也。『有車鄰鄰』,知而聞也。『有馬白顛』,知而見也。」此乃探本之論。予謂作詩不必臨時構題作意,平日見聞覺知,積之久,隨時借題發揮者,真詩也。

    先生曰:「佳章中必有獨得之句,佳句中必有獨得之字。如『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上四字共知也,下五字獨得也。」此說自先生發明,子幼即聞之。

    先生曰:「詩中固須得微妙語,始佳。然語語微妙,便不微妙。須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觸著。」予謂「微妙」二字,即是中鵠耳。

    先生曰:「花鳥纏綿,云雷奮發,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詩不出此四境。」予謂云雷奮發,尤為難能可貴。

    先生曰:「詩有富貴氣象最好。富者如昔人所謂函蓋乾坤語,貴者所謂裁斷眾流語。可見詩之富貴,非一切世間所能喻也。」

    王阮亭曰:「五言要多蘊籍,七言則發揚蹈厲,無所不可。」此以五七言字格言耳。劉先生曰:「五言質,七言文。」此以意格言耳。子謂五言收,七言放,均有發揚、蘊籍二種。要以骨重神凝為極致。

    先生曰:「詩質要如銅墻鐵壁,氣要如天風海濤。」上句五七言俱有,下句在七言為多。

    先生曰:「天之福人也,莫過于予以性質之正。人之自福也,亦莫過于正其性情。從事于詩而有得,則樂而不荒,憂而不困,何福如之。」此語為予終身藥石。予謂天之生詩人也,將奪其人生一一之美好,而予以美好之全體。全體不可有,而可覺也。一一之美好,世人知之而趨赴之,得之而愛昧之,詩人不屑也。不屑而有詩,則真美好矣。此樂非人與之者,或謂天與之,可;謂先奪之而后予之,亦可,謂無所奪,亦未嘗予,亦可。要惟詩人自知之,亦惟知詩者知之,他無與焉。

    先生曰:「文所不能言之意,詩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詩善醉,醉中語亦有醒時道不到者。蓋其天機之發,不可思議也。故馀論文旨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論詩旨曰: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按先生醒醉之說,前人無此精到。惜予句醉者少,醒者多。

    先生曰:「詩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數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數句為眼者,有以一句為眼者,有以一二字為眼者。」按詩眼之說,前人已有之。先生之言更精透,敬錄之以為詩法。

    先生曰:「作詩有伏、應、提、頓、轉、接、藏、見、倒、順、綰、插、淺、深、離、合十六法,篇中、中、句中均有取焉。然必渾然無跡始善。」按此說宜與議、敘、寫條合參。

    先生曰:「詩涉修飾,便可憎鄙。而修飾多起于貌為有學而不養本體。」予謂不假修飾,而自然修飾,斯為上品。

    先生曰:「五言親,七言尊。(質文之說已見前。)幾見田家詩而多作七言者乎?幾見骨肉間而多作七言者乎?」按此可以見五七言之大然節奏。

    先生曰:「『心之憂矣,其誰知之?』此詩人之憂過人也。『獨寤寐言,永矢勿告。』此詩人之樂過人也。憂世樂天,固當如是。」按詩未有出于憂樂之外者。

    先生曰:「《詩緯》《含神霧》曰:『詩者,天地之心。』文中子曰:『詩者,民之性情也。』此可見詩為天人之合。」按天地之心,即予道器之說所本。

    先生曰:「詩言志,孟子文辭志之說所本也。思無邪,子夏發乎情、止乎禮義之說所本也。」

    先生曰:「《詩》自樂是一種,『衡門之下』是也。自厲是一種,『坎坎伐檀』是也。自傷,『出自北門』是也。自嘲,『簡兮簡兮』是也。自警,『抑抑威儀』是也。」

    (《說詩新語》一卷,系民國十二年后,自北平返里,教授南通學院時講演之稿。略加修飾,成為茲編上卷。專就學詩作詩之根本上立論,大抵今人誤解者加以糾正,前人所已言而不甚明了者,重表出之。作詩本無定法,而有一定之教與學。破時人之偶惑,引生徒之趣尚,區區微旨,同志者或有取焉。末引王新城、張武昌、劉興化三先生之言,以志平生之私淑。丙子季秋范罕書于南昌南州國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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