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十議論》能改齋漫錄 吳曾作品集

        ○周子醇《樂府拾遺》出塞詩

        周子醇作《樂府抬遺》,謂孔子刪詩,有全篇刪去者,有刪去兩句者,有刪去一句者。如傳所謂“客去歌株離”,則刪去全篇者也。“月離于畢,俾滂沱矣;月離于箕,風揚沙矣。”則刪去兩句者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則刪去一句者也。子醇之論如此。嘗為《出塞詩》云:“雉堞高臨榆柳長,漢家舊壘遙相望。狼山弄碧圍平野,易水流寒入大荒;千里封疆連草木,百年民物自農桑。傳聞漠北尚鋒鏑,吾與胡沙塞傍。”

        ○詩非富貴語

        《歸田錄》謂:“晏元獻曰:‘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未是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此善言富貴者也。’”然此乃樂天詩。樂天又有一詩類此,云:“歸來未放笙歌散,畫戟門前蠟燭紅。”陳無己皆所不取,以為非富貴語,看人富貴者也。

        ○荊公以《北山移文》為不然

        王荊公《草堂》詩,蓋以《北山移文》為不然。“叢條嗔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抵枝而掃跡。請回俗士駕,為君謝逋客。”故卒章云:“疊穎何勞怒,東風汝自搖。”

        ○《俠客行》寓意不同

        李太白《俠客行》云:“事子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元微之《俠客行》云:“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二公寓意不同。

        ○惠連宋武詩

        謝惠連《七夕》詩:“落日隱檐楹,升月照簾櫳。團團滿葉露,淅淅振條風。”蕭氏取以入選。然予觀宋孝武云:“白日傾晚照,弦月升初光。泫泫葉滿露,蕭蕭庭風揚。”意雖類之,而雄渾頓挫,過惠連遠矣。至惠連“昔離秋已兩,今聚夕無雙”,亦不可掩也。

        ○樂天二詩相反

        白樂天《思竹窗》詩:“不憶西窗松,不憶南宮菊。惟憶新昌堂,蕭蕭北窗竹。”又《題沈子明壁》云:“不愛君池東十叢菊,不愛君池南萬竿竹。愛君簾下唱歌人,色似芙蓉聲似玉。”二詩相反如此。

        ○淵明二詩相反張季鷹詩與淵明類

        陶淵明詩云:“雖留身后名,生前亦枯槁。死者何所知,稱心固為好。”又作《擬古》詩云:“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二意相反如此。季鷹云:“與我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與陶前詩相類。

        ○陳公輔黃魯直詩

        王直方《詩話》記陳公輔《題湖陰先生壁》云:“身似舊時王謝燕,一年一度到君家。”荊公見而笑曰:“戲君為尋常百姓耳。”古詩云:“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然以予觀之,山谷有詩《答直方送并蒂牡丹》云:“不如王謝堂前燕,曾見新妝并倚欄。”若以荊公之言為然,則直方未免為山谷之戲,政苦不自覺爾。

        ○崔李詩語同意異

        崔信明有“楓落吳江冷”之句,李太白亦有“楓落吳江雪,紛紛入酒杯。”語同而意異。

        ○杜子美鮑照李頎白鷗波浪句

        東坡以杜詩“白鷗波浩蕩”,波乃沒字,謂出沒于浩蕩間耳。然予觀鮑照詩有“翻浪揚白鷗”,唐李頎詩有“滄浪雙白鷗”。二公言白鷗而繼以波浪,此又何耶?

        ○支遁臂鷹走馬

        《世說》載支遁道林常養馬數匹,或言道人畜馬不韻。支云:“貧道重其神駿。”《高僧傳》載支遁常養一鷹,人問之何以?答曰:“賞其神駿。”然世但稱其賞馬,不稱其賞鷹。惟東坡有《謝云師無著遺支遁鷹馬圖》詩,所謂:“莫學王郎與支遁,臂鷹走馬憐神駿。還君畫圖君自收,不如木人騎土牛。”

        ○荊公山谷詩意同事同

        荊公《詠淮陰侯》:“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山谷亦云:“功成千金募降虜,東面置座師廣武。誰云晚計太疏略,此事已足垂千古。”二詩意同。荊公《送望之出守臨江》云:“黃雀有頭顱,長行萬里余。”山谷《黃雀》詩:“牛大垂天且割烹,細微黃雀莫貪生。頭顱雖復行萬里,猶和鹽梅傅說羹。’二詩使袁譚事亦同。

        ○陳無己王荊公孫莘老論韓文嗜好不同

        陳無己《記秦少游》云:“元和圣德詩,于韓文為下,與《淮西碑》如出兩手,蓋其少作也。”然荊公于《淮西碑》不以為是,其《和董伯懿詠晉公淮西碑佐題名》詩云:“退之道此尤俊偉,當鏤玉版東燔柴。欲編詩書播后嗣,筆墨雖巧終類俳。”而孫莘老又謂《淮西碑》“序如書,銘如詩。”何耶?信知前輩嗜好不同如此。

        ○荊公不以退之為是

        荊公不以退之為是,故其詩云:“力去陳言夸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送呂使君潮州》詩云:“不必移鱷魚,詭怪以疑民。有若大顛者,高材能動人。亦勿與為禮,聽之汩彝倫。”故其《答文忠公》詩云:“他日倘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

        ○文貴自然

        文之所以貴對偶者,為出于自然,非假于牽強也。潘子真《詩話》記王禹玉元豐間以錢二萬、酒十壺餉呂夢得。夢得作啟謝之,有所謂“白水真人,青州從事”,禹玉嘆賞之為切題。后毛達可有《謝人惠酒啟》云:“食窮三歲,曾無白水之真人;出餞百壺,安得青州之從事。”此用夢得語,尤為無功。非特出于剽竊,又且白水真人為虛設也。至若東坡得章質夫書,遺酒六瓶,書至而酒亡。因作詩寄之云:“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二句渾然一意,無斧鑿痕,更覺其工。

        ○蓄家妓示客而致禍

        蓄家妓以為歡,主人之本意也,然古今反以取禍者有之。晉石崇有妓綠珠,孫秀使人求之不得,遂勸趙王倫誅崇。五代安重誨嘗過任圜,圜為出妓,善歌而有色。重誨欲之,而圜不與。由是二人相惡,重誨誣以反而殺之。二人皆以家妓示客而致禍。唐人李清《詠石季倫》詩云:“金谷繁華石季倫,只能謀富不謀身。當時縱與綠珠去,猶有無窮歌舞人。”若李清之言,則宜若季倫、任圜之失。及觀《外史禱杌》記潘沆事,則又不然。沆事偽蜀王建為內樞密使,有美妾曰解愁,善為新聲,及工小詩。建至沆第,見而欲取之,而沆不肯。弟謂沆曰:“綠珠之禍,可不戒哉?”沆曰:“人生貴于適意,豈能愛死而自不足于心耶?”人皆服其守。以予觀之,沆之不死,蓋幸耳,何足以有守服之哉。

        ○江西宗派

        蘄州人夏均父,名倪,能詩,與呂居仁相善。既沒六年,當紹興癸丑二月一日,其子見居仁嶺南,出均父所為詩,屬居仁序之。序言其本末尤詳。已而居仁自嶺外寄居臨川,乃紹興癸丑之夏。因取近世以詩知名者二十五人,謂皆本于山谷,圖為江西宗派,均父其一也。然則居仁作《宗派圖》時,均父沒已六年矣。予近覽贛州所刊《百家詩選》,其序均父詩,因及宗派之次第。且云:“夏均父自言,以在下列為恥。”殊不知均父沒已六年,不及見圖。斯言之妄,蓋可知矣。

        ○東坡以魏鄭公學縱橫之術

        東坡作《諫論》,以魏鄭公以蘇張之辯,而為諫諍之術。且云:“鄭公其初實學縱橫之術,其所以與蘇張異者,心正也。”世或以東坡之論為不然。予讀鄭公《出關》詩云:“中原還逐鹿,投筆事戎軒。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杖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請纓羈南越,憑軾下東蕃。郁郁陟高岫,出沒望平原。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贏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東坡實不見此詩,蓋識見之明,有以探其然耳。乃知讀書不博,未可以輕議前輩也。予后讀《舊唐書魏公傳》云“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乃知魏公少學縱橫無疑。

        ○圣俞諸公以郭功甫為李太白后身

        章衡子平《答郭功甫書》,其略云:“鄭公毅夫,吾叔表民,及梅圣俞,皆以功甫為李謫仙之后身。吾不知謫仙之如夫子之少時,其標格淵敏,已能如此老成否?”子平所以答功甫之貺,不得不爾。然圣俞諸公以功甫為李白后身,求諸詩文,信不誣矣。蓋圣俞有《贈功甫》云:“采石月下聞謫仙,夜披錦袍坐釣船。”然東坡、山谷,不以為然。故《題功甫醉吟庵》云:“不用騎鯨學李白,東入滄海觀桑田。”蓋有所激耳。而王直方《詩話》亦載東坡謂郭祥正只知有韻底是詩。而張蕓叟《詩評》亦云:“如大排筵席,二十四味,終日揖遜。求其適口者,少矣。”

        ○張文潛寄意

        張文潛言:“昔以黨人之故,坐是廢放。每作詩,嘗寄意焉。”有云:“最憐楊柳身無力,付與春風自在吹。”又云:“梧桐直不甘衰謝,數葉迎風尚有聲。”

        ○王逸《天問》劉禹錫《問大鈞》

        王逸《天問章句》云:“《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問天,天尊不可問,故曰《天問》也。”余因悟劉禹錫《問大鈞》之為非。

        ○詩文當得文人印可

        韓子蒼言:“作詩文當得文人印可,乃不自疑。所以前輩汲汲于求知也。”又云:“詩文要縱,縱則奇。然未易到也。”

        ○韓退之杜子美詩用韻

        孔經父《雜說》謂:“退之詩好押韻累句以云工,而不知疊用韻之病也。《雙烏》詩兩頭字、兩秋字,《孟郊》詩兩魚字,《李花》詩兩花字,《示爽》詩兩千字。”殊不知古之作者,初不問此。杜子美《八仙歌》兩船字、兩天字、兩眠字、三前字,《狄明府》詩兩詆字,此豈可以常法待之哉。

        ○古文自柳開始

        本朝承五季之陋,文尚儷偶,自柳開首變其風。始天水趙生,老儒也。持韓愈文數十篇授開,開嘆曰:“唐有斯文哉。”因謂文章宜以韓為宗,遂名肩愈,字紹元。亦有意于子厚耳。故張景謂:“韓道大行,自開始也。”開未第時,采世之逸事,居魏郭之東,著野史。自號東郊野夫,作《東郊野夫傳》。年逾二十,慕王通《續經》,以經籍有亡其辭者,輒補之。自號補亡先生,作《補亡先生傳》。遂改舊名與字,謂開古圣賢之道于時也。必欲開之為涂,故字仲涂。太祖開寶六年登科,時年二十七。嘗謂張景曰:“吾于書止愛《堯》、《舜》典、《禹貢》、《洪范》。斯四篇,非孔子不能著之;余則立言者可及矣。《詩》之《大雅》、《頌》,《易》之《爻》、《象》,其深焉;余不為深也。”蓋開之謹于許可者如此。前輩以本朝古文始于穆伯長,非也。

        ○右軍承《漢書》誤

        王彥輔《麈史》,與陳正敏《遁齋閑覽》,皆云:“余季父虛中云:‘王右軍《蘭亭記》,其文甚麗。但天朗氣清,自是秋景,以此不入選。’余亦謂絲竹管弦,語亦重復。”以上皆陳語。予考《漢書張禹傳》云:“后堂理絲竹管弦。”乃知右軍承《漢書》之誤。

        ○絳州牧辟張璨推官

        張璨,本農家子。年三十余,始就學,遂號通儒。晚居絳臺,會絳牧左右無佳士,率撓郡政,牧患之而未有策。有客諭以璨者,若置諸賓席,則左右不令而自改矣。牧備禮以請璨,璨辭以病。牧竊訝之,因托所親叩其所以然。璨曰:“郡牧真賢,但左右非才污之。璨若受其請,欲盡去其左右之不率者,慮不能行。且憂反為此輩所賣,則璨之道不行必矣。”牧聞之,嗟賞再三。使謂之曰:“秀才姑受禮命,某能行之。”尋奏辟絳州防御推官,向來所謂不法者,盡逐之。杜絕請托,獄訟無私,翕然稱治。后唐明宗因是識擢。歷漢、周,官止侍御史。吳子曰:“君之用臣,臣之事君,能如絳之賓主,天下豈有不平乎?是以孔明、王猛,雖以偏方小國,用于艱難之時,卒見取于天下后世者,亦由此而已。”

        ○李逢吉裴度諫穆宗

        古人有言曰:“止罵所以助罵,助罵所以止罵。”又曰:“勸人不可指其過,須先美其長。人喜則語言易入,怒則語言難入。”誠哉,是言也。穆宗以童昏帝天下,未容輕責。觀其良心,豈無勉強之理歟?崔發驅曳中人,因系獄,不以郊赦原。臺諫官如李勃、張仲方論赦,皆不聽。及李逢吉從容言曰:“崔發驅曳中人,誠大不恭。然其母年八十,自發下獄,積憂成疾。陛下方以孝理天下,所宜矜念。”上愍然曰:“比諫官但言發冤,未嘗言其不恭,亦不言有老母。如卿所言,朕何為不赦之?”即釋其罪。其后穆宗欲幸驪山溫湯,李絳、張仲方屢諫不聽。張權輿叩頭殿下,以為周幽幸驪山,為犬戎所殺;秦皇葬驪山而國亡;明皇宮驪山而祿山亂;先帝幸驪山而享年不長。上曰:“驪山若此之兇耶!我宜一往,以驗彼言。”卒幸驪山,還謂左右曰:“彼叩頭者之言,安足信哉?”又其后欲幸東都,宰相暨朝臣諫者甚眾,上皆不聽,決意必行,已令度支計道里費,裴度從容言曰:“國家本設兩都,以備巡幸。自多難以來,茲事遂廢。今宮闕營壘,百司廨舍,率已荒圮。陛下倘欲行幸,宜命有司歲月間徐加全葺,然后可往。”上曰:“從來言事者,皆云不當往,如卿所言,不往亦可。”遂罷工役。夫穆宗一人耳,考其三事,諫者或不從,或始拒而終從。由是言之,穆宗豈不能曉事者哉,系諫者之能否而已。昔李克用為一藩鎮。性尤嚴急。左右有過,無大小必死。大將蓋寓能揣其意,婉辭裨益,無不從者。克用或以非罪怒將吏,寓必陽助之怒,克用無不釋之。寓亦知此道歟。

        ○人臣用心當以范堯夫為法

        南唐江文蔚,累官至御史中丞。性鯁直,不附權要。每將上奏疏,必不問家事。先市小船,為左遷之計。竟以對仗彈馮延巳、魏岑忤旨,左遷九江幕職。范堯夫上章言事,未報,有見之者曰:“聞相公上章后,已備遠行,非他人所能及。”堯夫曰:“不然,純仁所言,幸主上聽而行之。豈敢為難行之說,以要譽焉。”人臣用心,要當以堯夫為法。如文蔚之市小船,直淺丈夫哉。豈吾孔子以微罪行之意歟?

        ○陸喜言之繁

        陸喜曰:“孫皓無道,肆其暴虐。若龍蛇其身,沉默其體,潛而勿用,趣不可測,此第一人也。避尊居卑,祿代耕養,玄靜守約,沖退淡然,此第二人也。侃然體國思治,心不辭貴,以方見憚,執政不懼,此第三人也。斟酌時宜,在亂猶顯,意不忘忠,時獻微益,此第四人也。溫恭修謹,不為諂首,無所云補,從容保寵,此第五人也。過此以往,不足復數。故第二以上,多淪沒而遠悔吝;第三以下,有聲位而近咎累。是以深識君子,晦其名而履柔順也。”或者謂吳子曰:“陸喜之言,其至矣乎?”予曰:“是何言之繁也。不有孔子之言哉:‘商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是故以微子居第一矣。故《詩》稱仲山甫‘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而圣人有以取之。予故曰:是何言之繁也。”

        ○茍以高祖比曹操元微之以比裴度

        人有幸不幸。茍漢之忠臣,而杜牧著論譏之云:“茍平日為曹操畫策,嘗以高祖比之,則是與操反無疑。”予則以為不然。且元微之《上裴晉公書》云:“日者閣下方事淮、蔡,獨當爐錘。始以追韓信、拔呂蒙為急務,固非叔孫通薦儒之日也。”然則微之固嘗以高祖比裴度矣。而謂微之勸度反,可乎?

        ○王公進退自安

        世言禍福由天,非也。予觀元奉間儒者郭景初善論命,謂富彥國甲辰正月二十日巳時生,四十八歲,自八座求出,知亳州。神宗后召為相,終不肯再入。未六十致政,避申酉祿絕之運。全神養氣,年八十余,至甲戌運方死。王介甫辛酉十一月十三日辰時生,五十八歲,自首廳求出,知江寧府。繼乞致仕,以避午上祿敗之運。安閑養性,又僅延十年之壽而死。蘇子容庚申二月二十二日巳時生,七十四歲拜左相。數月求出,知陳州。連乞致仕,以避丙戌火庫祿衰之運。七十九尚康寧。王正仲癸亥正月十一日申時生,六十六歲拜左丞,次年求出,知汴州。連乞致仕,以避晚年勾絞殺亡神之災。竟以壽終。元柘之臣,惟蘇與王不罹貶謫者,以其求速退也。苗受之殿帥,己巳生,六十歲建節,六十一歲堅求出,知潞州。連乞致仕,以避巳上祿絕伏吟之運。康寧六十七年,未出巳運。甲戌年,復召為殿帥,次午死。由此觀之,王公進退,可以自安耳。

        ○解四十五十而無聞

        《論語》:“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矣。”解者雖多,皆不得其旨。予按,曾子書《修身篇》曰:“年三十四十之間而無藝,則無藝矣。五十而不以善聞,則不聞矣。”乃知《論語》所謂“無聞”者,不以善聞也。

        ○歌行吟謠

        《西清詩話》謂:“蔡元長嘗謂之曰:‘汝知歌行吟謠之別乎?近人昧此,作歌而為行,制謠而為曲者多矣。且雖有名章秀句,苦不得體。如人眉目娟好,而顛倒位置,可乎?”余退讀少陵諸作,默有所契,惟心語口,未嘗為人道也。”予按,《宋書樂志》曰:“詩之流乃有八名,曰行、曰引、曰歌、曰謠、曰吟、曰詠、曰怨、曰嘆,皆詩人六義之余也。”然則歌行吟謠,其別豈自子美邪。

        ○論皇字

        《太平清領書》,漢于吉所傳,其師宮崇書也。其言皇字曰:“一日而王。一者,天也,天者數一。天得日,昭然大明則王。故為字,一與日王并合,成皇字也。”予以為不然。夫王之字,則貫三才而一之,則天之義已備矣。故字書止以從自、從王。皇者,王之所自出也。崇為臆說,無取。

        ○杜子美《杜鵑》詩用樂府江南古辭格

        鮑彪《詩譜論》,引東坡先生謂:“王誼伯以杜子美《杜鵑》詩前四句,蓋是題下注為誤。而謂四句指嚴武、杜克遜等。而彪以為鄭公去年已卒,及崔寧此時正亂西川。不應近舍崔寧而遠談鄭公,又不應有刺史,豈實言有無杜鵑邪?”以上皆彪說。王觀國《學林新編》云:“子美絕句云:‘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此詩正與《杜鵑》詩相類,乃是一格。”以上皆王觀國說。予嘗以為王氏甚得之,但不曾援引古人為證。且《樂府》有《江南古辭》云:“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子美正用此格。

        ○解風馬牛

        洪龜父詩:“鴻雁書遠空,馬牛風寒草。”予于下句全不解。按,《左氏》:“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惟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按,服虔云:“風,放也。牝牡相誘謂之風。”《尚書》稱“馬牛其風”。《左氏》所謂“風馬牛”,以馬牛風逸,牝牡相誘。孔穎達云:“蓋是末界之微事。言此事不相及,故以取喻不相干也。”而洪用于此,何哉?

        ○革己日乃孚

        朱子發《解革己日乃孚》云:“先儒讀作已事之已,當讀作戊己之己。十日至庚而更,更,革也。自庚至己,十日浹矣。己日者,浹日也。”其說甚當,第未有所據。予按,《周禮》:“縣治象,浹日而斂之。”說者曰:“自甲至癸,十日也。自子至亥,十二辰也。”今自庚至己,則浹日矣。故孔穎達曰:“浹為周匝也。”

        ○論馬牛稱匹

        《左氏傳》:“襄公二年,馬牛皆百匹。”或曰,“牛亦可以稱匹”,非也。《司馬兵法》:“丘出馬一匹,牛三頭。”則牛當稱頭,不當稱匹。今此稱匹者,并言之耳,經傳之文多類此。《易系辭》云:“潤之以風雨。”《論語》云:“沽酒市脯不食。”《玉藻》云:“大夫不得造車馬。”《曲禮》:“猩猩能言,不離禽獸。”皆從一而省文也。

        ○辨四族

        東坡先生《辨四族》云:“太史公多見先秦古書,故其言時有可考,以正漢以來儒者之失。四族者,若皆窮奸極惡,則必誅于堯之世,不待舜矣。屈原云:‘鯀悻直以亡身’,則鯀蓋剛而犯上者耳。若四族者皆小人也,則安能以變四夷之俗哉?由此觀之,四族皆非誅死,亦不廢棄。但遷之遠方,為要荒之君長耳。左氏之言,皆后世流傳之過。若堯有大奸在朝而不能去,則堯不足為堯矣。”以上皆東坡說。予按,《左氏傳》云:“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囂。傲狠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禱杌。”夫左氏所謂“傲狠”者,則屈原所謂“剛直”也。意屈取此耳。禱杌,即鯀也。左氏所謂“投諸四裔以御魑魅”,即非誅死矣。豈東坡別有所見而為是說歟?不然,何差殊如此也?

        ○臧文仲家有寶龜

        《禮器》曰:“諸侯以龜為寶,以圭為瑞。家不寶龜,不藏圭,不臺門,言有稱也。”臧文仲家有守龜,名曰蔡。文仲三年為一兆,武仲三年為二兆,孺子容三年而為三兆。文仲,卿大夫也,而家有寶龜,可乎?此孔子所以不取也。

        ○王觀國辨柳子厚不取童謠

        王觀國《學林新編》,辨柳子厚非《國語》曰:“獻公問于卜偃:‘攻虢何月也?’對曰:‘童謠有之。’子厚非曰:‘童謠無足取者,君子不道也。’觀國按,詩書有曰古人,有曰夏諺,有曰周諺,此皆與童謠一體,蓋君子之言也。特假曰古人、曰夏諺、曰周諺、曰童謠耳。故詩三百篇率多婦人、女子、小夫、賤隸之所為耳。茍其言有理而不悖于道,雖童謠何傷焉?”以上皆觀國說。予按,《列子》載:“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之治與不治,億兆之愿戴己與不愿戴己。顧問左右,外朝及在朝,皆不知也。堯乃微服游于康衢,聞童兒謠曰:‘粒我蒸民,莫非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曰:‘兒,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聞之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夫子厚以謠為不足取,固已非矣。觀國排之,不能引此,而姑以夏周之諺,又何陋耶!

        ○淮水竭王氏滅

        內翰汪彥章為《汪及之種德堂記》云:“昔王祥、王覽,當東漢之末,兄弟隱居者三十余年,以孝友著名于世。及晉而子孫極蕃以大,更六朝迄隋、唐數百年,譜牒不能傳而后已。故諺曰:‘淮水竭,王氏滅。’淮水固無可竭之理,而王氏至今有人也。”予按,《南史王悅之贊》曰:“昔晉初渡江,王導卜其家世。郭璞云:‘淮流竭,王氏滅。’”觀夫晉氏以來,諸王冠冕不替。蓋亦人倫所得,豈惟晉祿之所傳乎。及于陳亡之年,淮流實竭。曩時人物,掃地盡矣。斯乃興亡之兆,已有前定。天之所廢,豈知識之所謀乎。然則陳亡之年,淮水實竭。而汪氏以為淮水實無可竭之理,何耶?豈汪氏偶忘之歟?兼‘淮流竭,王氏滅’之語,郭璞之辭。本載《晉書》,亦非俗諺也。

        ○《尚書》孔臧以多為少

        《毛詩》太史公以少為多

        事無所據者,皆不可以為信,所以古人戒于議論也。如《尚書》一經,太常孔臧嘗以多為少矣。《毛詩》一經,太史公嘗以少為多矣。何以見之?《尚書》有百篇。自秦焚以來,漢初求之,惟得二十八篇。故孔臧《與孔安國書》云:“《尚書》二十八篇,前世以為放二十八宿。”此尤可笑。至如漢、魏諸儒,馬融、鄭康成、王肅、杜預,皆疑經傳所引《秦誓》,以其文似若淺露。及晉元帝渡江時,豫章內史梅賾始獻孔安國所注《古文尚書》。其內有《秦誓》三篇,凡記傳所引,悉皆有之。此孔臧以多為少也。《左氏傳》載季札聘魯,請觀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又為之歌《邶》、《》、《衛》,又為之歌《王》,又為之歌《鄭》,又為之歌《齊》,又為之歌《豳》,又為之歌《秦》,又為之歌《魏》,又為之歌《唐》,又為之歌《陳》,又自檜以下無譏焉,又為之歌《小雅》,又為之歌《大雅》,又為之歌《頌》。然則樂工所歌詩風十五國,其名與詩同,惟次第稍異耳。由是知孔子以前,篇目已具。其所刪削,蓋又不多。又傳記所引逸詩甚少,知元不多故也。太史公《史記孔子世家》乃云:“古者詩三千余篇,孔子去其重,取三百五篇。”蓋太史公之失,以少而為多也。

        ○北土重同姓

        世以同宗族者為骨肉。《南史王懿傳》云:“北土重同姓,謂之骨肉。有遠來相投者,莫不竭力營贍。王懿聞王愉在江南貴盛,是太原人,乃遠來歸愉。愉接遇甚薄,因辭去。”又按,顏之推《家訓》曰:“凡宗親世數,有從父,有從祖,有族祖。江南風俗,自茲以往,高秩者通呼為尊。同昭穆者,雖百世猶稱兄弟。若對他人稱之,皆云族人。河北士人,雖三二十世,猶呼為從伯、從叔。梁武帝嘗問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予觀南北朝風俗,大抵北勝于南。距今又數百年,其風俗猶爾也。

        ○萬乘字音

        天子萬乘,諸經音訓皆作去聲。余讀晉傅玄《漢高祖畫贊》曰:“赫赫漢祖,受命龍興。五星協象,神母告征。討秦滅項,如日之升。超從側陋,光據萬乘。”亦可以平聲用也。

        ○鄭谷胡少荊公張說詩

        鄭谷《送春》詩云:“三月正當三十日,風光別我苦吟身。共君一夜不須寐,未到曉鐘猶是春。”胡少假詩云:“含酸梅子漸生仁,鶯老花飛跡已陳。一夜南風搖斗柄,明朝煙柳不關春。”信知才力之不侔也。然胡意亦本荊公詩:“欲知人世春多少,先驗東方北斗杓。”荊公詩又本于張說《守歲》詩:“愁心隨斗柄,東北望回春。”

        ○一則仲父二則仲父

        王立之《詩話》云:“或云:‘一則仲父,二則仲父’,可對‘千不如人,萬不如人’。”予以為“一則仲父,二則仲父”,可對“千馮道,萬馮道”。蘇子由《和東坡定惠院月夜詩》有云:“婁公見唾行己干,馮老尚多誰定罵。”自注云:“千馮道,萬馮道,此語乃舊傳也。”然五代有“一則任圜,二則任圜”之語,此亦可對也。

        ○詩因助語足句

        盧延遜有詩云:“不同文賦易,為有者之乎。”予以為不然。嘗見張右史記衢州人王介,字仲甫,以制舉登第,作詩多用助語足句。有《送人應舉詩》落句云:“上林春色好,攜手去來兮。”又《贈人落第詩》云:“命也豈終否,時乎不暫留。勉哉藏素業,以待歲之周。”云此格古所未有。予以是知延遜之詩未盡。

        ○林子中論坡詩失為臣體

        東坡《贈傳真妙善大師惟真詩》,先言“平生慣寫龍鳳質”,后言“爾來傳寫亦及我”。林子中謂失為臣體。予以為論詩豈當爾耶。

        ○阿諛非保身良策

        朱全忠嘗與僚友及游客坐于大柳之下。全忠獨言曰:“此木宜為車轂”,眾莫應。有游客數人起應曰:“宜為車轂。”全忠勃然厲聲曰:“書生輩好順口玩人,皆此類也。車轂宜用夾榆,柳木豈可為之!”顧左右曰:“尚何待?”左右數十人ㄏ言宜為車轂者,悉撲殺之。予觀唐太宗惡宇文士及佞其喜嘉木,太宗英主,固宜爾。彼全忠一兇人,猶知以順旨為可殺。而世之小人,方以阿諛為保身之良策,何哉,

        ○袁天綱相武后

        唐史載武后之幼,母抱以見袁天綱,紿以男。天綱視其步與目,驚曰:“龍瞳鳳頸,極貴驗也。若為女,當作天子。”此說失于不擇,蓋取《談賓錄》之過也。天綱視人禍福,每見于十年之后,雖時日不差。孰謂男女不辨,而可以善相稱。

        ○周幽王擊鼓而褒姒笑

        《呂氏春秋》載戎嘗寇周,幽王擊鼓,諸侯皆至,褒姒大悅而笑;王欲褒姒之笑,數擊鼓,而諸侯至無寇;及真寇至,擊鼓而諸侯不來,遂為戎所滅。予嘗觀宋景文《雁奴說》,王荊公《雁奴詩》。然后知幽王者,其自為雁奴乎。《史記》以為舉烽火。

        ○梅圣俞孫綽哀詩

        江鄰幾《雜志》云:“梅圣俞至寧陵,寄詩云:‘獨護慈母喪,淚與河水流。河水終有竭,淚泉常在眸。’彥猷持國譏作詩早,俞應之以蓼莪及傅咸贈王何二侍中詩。”以上皆江說。余謂不獨此,晉孫綽作《表哀詩》,其序云:“自丁荼毒,載離寒暑,不勝哀號,作詩一首,敢冒諒暗之譏,以申罔極之痛。”故洪玉父以魯直丁母憂,絕不作詩。夫魯直不作者,以非思親之詩也;孫綽作者,以思親之詩也。由是知圣俞作詩之早,庸何傷乎?其曰“敢冒諒暗之譏”,則雖人臣,亦可以諒暗也。

        ○詩有奪胎換骨詩有三偷

        洪覺范《冷齋夜話》曰:“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少陵、淵明,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模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予嘗以覺范不學,故每為妄語。且山谷作詩,所謂“一洗萬古凡馬空”,豈肯教人以蹈襲為事乎?唐僧皎然嘗謂:“詩有三偷:偷語最是鈍賊,如傅長虞‘日月光太清’,陳后主‘日月光天德’是也;偷意事雖可罔,情不可原,如柳渾:‘太液微波起,長楊高樹秋’,沈期‘小池殘暑退,高樹早涼歸’是也;偷勢才巧意精,略無痕跡,蓋詩人偷狐白裘手,如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王昌齡‘手攜雙鯉魚,目送千里雁’,是也。”夫皎然尚知此病,孰謂學如山谷,而反以不易其意,與規模其意,而遂犯鈍賊不可原之情耶?

        ○辨唐彥謙蘇子瞻詩用三尺字

        葉少蘊《石林詩話》云:“楊大年、劉子儀皆喜唐彥謙詩,以其用事精巧,對偶親切。黃魯直詩體雖不類,然不以楊、劉為過。如彥謙《題高廟》云:‘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А。’每稱賞不已,多示學詩者以為模式。三尺、一А,雖是著題,然語皆歇后。一А事無兩出,或可略土字。如三尺,則三尺律、三尺隊皆可,豈獨劍乎?‘耳聞明主’,‘眼見愚民’,尤不成語。予數見交游道魯直語,意不可解。蘇子瞻有‘買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勞挽六鈞’,亦同此病。六鈞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劍字,此理甚易知也。”以上皆《石林》語。予按,《高祖紀》云:“上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又《韓安國傳》云:“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顏師古注曰:“三尺,劍也。而流俗書本或云‘提三尺劍’,劍宇后人所加耳。”然則《石林詩話》乃有歇后之說,何邪?

        ○董十郎兒

        天下之事,多成于貧賤感激之中,或敗于富貴安樂之際,理無可疑也。蘇秦其所成就,雖不足道。使其有二頃之田,其能佩六國相印乎?又況于為天下者哉。故中興難于創業,是謂不刊之說。宣帝、光武所以獨稱于漢者,以二君俱起于民間耳。董敦逸,吉之永豐縣村落人。哲廟時,為吏部侍郎。招鄉人之寓太學者,以訓童稚。童稚業不精進,董責之。自言“幼入上庠,甘薺鹽者凡幾年。今汝若此,何以有成邪?”其鄉人答曰:“公言過矣。侍郎乃董十郎兒,賢郎乃董侍郎兒。以此校之,固相什伯矣。”予嘗愛其言有理。古語有之:“其言雖小,可以喻大。”董起白屋,父行第十。

        ○蔡元長欲為張本

        自古奸人,周身之術非不至。然而禍患之來,卒出于非意所及者,何耶?蓋惡逆既積,則天地鬼神所不容,其謀徒巧也。宣和四年,金人攻大遼,遣王緯來乞師。宰相王將明主其議,以童貫為宣撫使,蔡居安副之。蔡元長作詩送其行,有曰:“百年信誓宜堅守,六月行師合早歸。”元長之為是詩也,蓋欲為他日敗事張本耳。殊不知政和中,元長首建嚴燕之議,招納燕人李良嗣以為謀,又欲以妖人王仔息服錦袍鐵幘,為大將。計議已定,會仔息抵罪伏誅,遂止。將明所為,乃推行元長之意,世可盡欺乎?元長始以紹述兩字,劫持上下,擅權久之。知公議不可以久郁也,宣和間,始令其子約之,招致習為元學者。是以楊中立、洪玉父諸人皆官于中都;又使其門下客著《西清詩話》以載蘇、黃語,亦欲為他日張本耳。終之禍起朔方,竟以不免,豈前所謂其謀徒巧耶。

        ○歐陽公論馮道乃壯歲時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夫管仲降志辱身,非圣人不足以知其仁,彼元結烏足以論之。求諸后世,狄仁杰、馮道庶幾焉。仁杰則人無異論。道自為歐陽公所詆,故學者一律不復分別,惜哉!獨富鄭公、蘇黃門、王荊公以大人稱之。蓋歐陽公為史時,甫壯歲;使晚為之,必不爾也。前輩謂韓魏公慶歷嘉施設,如出兩手,豈老少之異歟?歐陽公出處與韓同,其論馮道,予以為當以慶歷嘉為例。則道也,庶乎有取于歐陽公矣。

        ○東坡詆程頤不如歐陽公

        善處石守道江鄰幾

        東坡先生才氣高一時,未始下人。故自言嫉程頤之奸(見公奏議),又詆程為“鏖糟陂里叔孫通。”(見孫君孚《談圃》)然議者以為過。故呂原明《家塾記》云:“元初,蘇子瞻與程正叔不相能”;又言:“不如歐陽永叔之善處石守道也。”以予觀之,豈特待守道為然。江鄰幾與歐陽公契分不疏,晚著《雜志》,詆公尤力。梅圣俞以為言,而公終不問。鄰幾既死,公吊之,哭之痛。且告其子曰:“先公埋銘,修當任其責矣。”故公敘銘鄰幾,無一字貶之。前輩云:“非特見公能有所容,又使天下后世讀公之文,知公與鄰幾,始終如一,且將不信其所詆矣。”《孟子》曰:“以善養人者,然后能服天下。”歐陽公之謂矣。

        ○高祖用良平韓信

        宋景文公云:“或譏漢高祖非張良、陳平不能得天下,宋曰不然。良、平非高祖不能用。夫智高于良、平,乃能聽其謀。至項羽不能用范增,則敗矣。”予以景文徒知其一耳。獨不見韓信之言乎?方信之被擒也,互論其長。信曰:“陛下不善將兵,而善將將。”嗟乎,不知高祖胸中,能著幾韓信耶!

        ○論《易》

        末景文公云:“劉齊善言《易》。說曰:‘六十四卦,本之乾坤,故諸卦中皆有乾坤象意。孔子敘乾為玉、為金,坤為牛、為馬之類,本釋他卦所引,非徒言也。弼不可云‘得意忘象,得象忘言。’”予以齊謂弼不可云:“得意忘象,得象忘言”,是矣。然弼嘗云:“觸類可為其象,合義可為其征。義茍在健,何必馬乎?類茍在順,何必牛乎?爻茍合順,何必坤乃為牛;義茍應健,何必乾乃為馬?”則齊之說,即弼之說也。

        景文又云:“王弼注《易》,直發胸臆,不如鄭康成等師承有自也。或曰:‘何以得立為一家?’景文曰:‘弼棄易象互體,專附小象,衍成其文,是以諸儒不能訾。’”予以為不然。蓋《易》之書,其道有四:意、言、象、數是也。有數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意,有意而后有言。今舍象數而以言意論《易》,是猶剪其根本,而求枝葉之繁,可乎?《易》之道,在六經尤為簡奧。蓋《五經》止言人事,而《易》則三才具焉。第漢儒象數之余,流為災祥刻應之說,所謂過之者茲,后世所以深排之。若以論《易》而舍象數,則非矣。然則弼者,豈所謂不及者耶?

        ○張伯玉記六經閣取王弼傳《易》意

        古人要為不可及。王弼傳《易》,于初九“潛龍勿用”下注云:“文言備矣。”世之陋者,往往詆其無所發明。予嘗見蜀李畋著論,以為“弼之所傳止于四字者。蓋易經之旨,未敢率用己意,欲尊乎道也。”日乃知前輩用心如此。予嘗見呂居仁言,曾子固初為太日子州司戶,時張伯玉作守。歐陽公與荊公諸人咸薦日之,伯玉殊不為禮。一日,就設廳作大排,召子固。日惟賓主二人,亦不交一談。既而召子固于書室,謂曰:“人以公為曾夫子,必無所不學也。”子固辭避而退。一日,請子固作《六經閣記》,子固屢作,終不可其意。乃謂子固曰:“吾試為之。”即令子固代書曰:“六經閣者,諸子百家皆在焉,不書,尊經也。”《文多不載》乃知伯玉之意,取李畋發明弼傳《易》之意耳。伯玉,字公達,范文正公客。所以揭己,示子固如此者。子固年少恃才名,私以不識字詆之,伯玉有所聞,故耳。

        ○東坡知味李公擇知義

        東坡在資善堂中,盛稱河豚之美。李原明問其味如何?答曰:“直那一死。”李公擇尚書,江左人,而不食河豚。嘗云:“河豚非忠臣孝子所宜食。”或以二者之言問予,予曰:“由東坡之言,則可謂知味;由李公擇之言,則可謂知義。”

        ○著述須待老

        前輩未嘗敢自夸大。宋景文公嘗謂:“予于為文,似蘧瑗。瑗年五十,知四十九年非;余年六十,始知五十九年非。其庶幾至道乎?”又曰:“予每見舊所作文章,憎之,必欲燒棄。”梅堯臣曰:“公之文進矣,仆之為詩亦然。”故公晚年修《唐書》,始悟文章之難。且嘆曰:“若天假吾年,猶冀老而后成。”南城李泰伯敘其文,亦曰:“天將壽我乎,所為固未足也。”類皆不自滿如此,故其文卓然自成一家。善乎歐陽公之言曰:“著述須待老,積勤宜少時。”豈公亦有所悔耶?

        ○太祖推服桑維翰

        太祖嘗與趙普議事,有所不合。太祖曰:“安得宰相如桑維翰者,與之謀乎?”普對曰:“使維翰在,陛下亦不用,蓋維翰愛錢。”太祖曰:“茍用其長,亦當護其短。措大眼孔小,賜與十萬貫,則塞破屋子矣。”予按,晉去國初未遠,故太祖所以推服維翰者,宜有以得之。使維翰獲用,豈盡出普下乎?蓋嘗因太祖推服之義,而考維翰本傳。其議論皆為歐陽公削去,無從而見之。其后讀孔氏《續世說》,載出帝之初,浸用景延廣。維翰恐與契丹失歡,上疏曰:“議者以陛下于契丹有所供億,謂之耗蠹。有所卑遜,謂之屈辱。微臣所見,則曰不然。且以漢祖英雄,猶輸貨于冒頓;神堯武略,尚稱臣于可汗。此謂達于權變,善于屈伸。所損者微,所利者大。必若因茲交造,遂成釁隙,自此歲歲調發,日日轉輸,困天下之生靈,空國家之府藏,此為耗蠹,不亦甚乎?兵戈既起,將帥擅權。武吏功臣,過求姑息,邊藩遠郡,得以驕矜。外剛內柔,上陵下替。此為屈辱,又非多乎?”所具止此,議論雖不盡見。其揣度事勢,深切著明,有能加之者歟?太祖所以推服之也。

        ○繁欽論鼓吹崔令欽教坊女善歌

        陳后山云:“繁欽與魏文論鼓吹云:‘潛氣內轉,哀聲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不若唐崔令欽語也。崔記教坊任智方四女皆善歌,其中二姑子,吐納凄惋,收斂渾淪,三姑子容止閑和,傍觀若意不在歌;四姑子發聲遒潤,虛靜似從空中來。崔在唐不以文名,若此語可以謂之文矣。

        ○貴在富下

        《司馬季主傳》云:“《傳》曰:‘富為上,貴次之。’”《系辭》云:“崇高莫大乎富貴”,貴在富之下。予嘗記錢希白著書,有人王令,遇鬼胡元春。令詢向去祿壽,胡笑曰:“陰功與天爵俱高。人爵,末事也。《尚書》五福,不言祿,此乃深旨,非老夫所能知也。”予乃知貴在富下者以此。

        ○顏魯公失言

        顏魯公將死,叱李希烈曰:“吾年且八十,官太師。吾守吾節,死而后已。”予嘗曰:魯公之節,雖與日月爭光可也,而不能不失于其言。使年未至于八十,官未至于太師,節可不盡乎?齊、梁以來,視易君如弈棋,士鮮知節義。褚淵為齊司徒,賀客滿座。褚歡曰:“使彥回作中書郎而死,不當為一名士邪?”名德不昌,乃復有期頤之壽。嗟乎,使如言,國何賴于老成哉。

        ○張華死有余愧

        人臣事君當大位者,事有關于社稷,雖以死爭可也。予見古今備禮數,作文具者多矣。晉張華被執,曰:“式干之議,臣諫章具存,可覆按也。”張林曰:“諫而不從,何不去位?”華無以對。予謂華死而有知,有余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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