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講 論結構》詞學十講 龍榆生作品集

    不論要想寫好什么樣式的文章,都得講究結構。歌詞是一種最為簡練而又富于音樂性的文學形式,所以它更得講究結構精密。這原是古人共同重視的所謂“章句之學”。

    要想發揮文學作品的感染力,把它的藝術性提高到頂點,是需要積累的。積字以成句,積句以成章,積章以成篇,宅句安章;要把整體安排得異常妥帖,才能達到圓滿的境地。好比要造一座瑰麗宏偉或小巧玲瓏的房子,首先得搞好設計,畫好圖紙,選好材料,一切準備齊全,再把基礎牢牢打好,達到杜甫詩中所謂“風雨不動安如山”(引自《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境界。這樣逐層進展,從把架子配搭得停當穩稱起,到安上一個富麗堂皇的屋頂,完成整個結構的工序是一點也不能草率凌亂的。

    文字是語言的標記,而語言則是傳達個人的思想感情,用來感染廣大群眾,藉以發揮作用的。這又好比一個人的身體,四肢百骸要長得十分勻稱,腰部充實堅挺,骨肉勻稱,秾纖合度,兩條腿要站得穩,而又輕捷靈活,但傳神阿堵卻在眉眼間。所以古詩人描寫衛莊姜的美,先加以形體的刻畫:“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終之以神態的表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詩經·衛風·碩人》)這末二句是傳神的所在,把一個容貌妍麗而又儀態萬方的絕世美人活生生地畫了出來。唐宋以來的詩家,把傳神的字叫作“詩眼”,詞家叫作“詞眼”(陸輔之《詞旨》),畫家也有“畫龍點睛”之筆。王實甫描寫崔鶯鶯所以能使張君瑞神魂顛倒,也只在“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但這秋波一轉的魅力,必須和整體聯系起來看,而能轉動這一秋波的主宰者,乃在神情的貫注,血脈的流通,把全身的精粹都集中到這“一轉”上來。所以我們想要把文學作品寫得有聲有色,充分地表達這種曲折微妙的思想感情,除了“因聲以求氣”,把語言的疾徐輕重、抑揚頓挫和思想感情的起伏變化很巧妙地結合起來以外,還得要求脈絡通貫,不使發生一些阻滯。這道理,在劉勰論《章句》時就有了深透的闡發。他說:

    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文心雕龍》卷七《章句第三十四》)

    這精義所在,就在闡明想要把一篇作品的結構安排得精密完整,首先得做到層次分明、血液貫注,或左顧右盼,或搖筋轉骨,務使意脈不斷,首尾相輝。恰如明、清聲樂理論家沈寵綏、徐大椿諸人所說,要想把每一個字唱得字正腔圓,達到“累累乎端如貫珠”(見《禮記·樂記》)的妙境,就得顧到每一個字的頭、腹、尾(參考沈寵綏《度曲須知》、徐大椿《樂府傳聲》),運用“潛氣內轉”(見《昭明文選》卷四十繁休伯《與魏文帝箋》)的手法,使這三個部分似斷還連,融成一體。

    至于一篇作品,這頭、腹、尾三個部分要怎樣才能安排得適當呢?劉勰也曾把他的經驗告訴我們,他說:

    凡思緒初發,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以終,則撮辭以舉要。(《文心雕龍》卷七《熔裁第三十二》)

    雖則他在這里所說的,可能是指的一般長篇大論,與寫精煉的詩歌有所不同,但開首得把所要描述的情態概括地揭示出來,取得牢籠全體的姿勢;中間又得腰腹飽滿,開闔變化,無懈可擊;末后加以總結,收攝全神,完成整體。——這是各種文學作品所應共同遵守的規律,不能隨手亂來的。

    古代大詩人就很注意每一作品的“發端”(就是起頭)。有的飄忽而來,奄有壓倒一切的氣概。例如曹植的“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文選》卷二十四《贈徐幹》),謝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文選》卷二十六《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有的故取逆勢,借以激起下文所要鋪寫的壯闊波瀾。例如杜甫的“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杜工部集》卷一《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我們只要了解了這兩種發端手法,而且很熟練地把它牢牢掌握住,那全篇的結構也就“胸有成竹”,可以恣情揮灑,不會怎樣感到吃力了。

    倚聲填詞,因為得受各個不同曲調的制約,所以它的規格特別的嚴,就更得要求結構的精密。張炎在他所著的《詞源》里也曾約略談到過這個問題。他是把小令和慢詞分開來談的。他說:

    詞之難于令曲,如詩之難于絕句,不過十數句,一句一字閑不得,末句最當留意,有有余不盡之意始佳。(《詞源》卷下《令曲》)

    又說:

    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韻,而后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夔)詞云:“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于過片則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則曲之意脈不斷矣。(《詞源》卷下《制曲》)

    我們且把姜詞的全篇抄在下面,來研究一下它的結構:

    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謾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自注:“宣、政間,有士大夫制《蟋蟀吟》。”并附小序:“丙辰歲,與張功甫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甫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辭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白石道人歌曲·齊天樂》)

    我們要徹底了解這一首詞,首先得弄清楚它所表達的中心思想是什么,進一步弄清它的脈絡,它的全身血液是怎樣灌輸下去的。

    詞一開始就把陷身在北周境內的梁朝文學家庾信所寫的《愁賦》作為發端,籠罩全篇的意旨,也就是小序中所提到的“仰見秋月,頓起幽思”,說明作者的題旨是在借這小蟲兒發抒國家興亡的感慨。由于北宋末期的汴梁(開封)首都,君臣上下相習于驕奢淫逸的豪侈生活,置強敵壓境于不顧,致遭汴京淪喪、“二帝蒙塵”的無比羞辱。單只這一玩蟋蟀的小事情,就可以反映南宋王朝的荒淫腐化,足夠導致亡國之慘。作者觸緒悲來,在內心深處潛伏著無限創痛,頓時引起聯想,感到這無知的微蟲,“唧唧復唧唧”,好像也在幫助有心人的嘆息。開頭寥寥十三個字,就把整個題旨牢牢地扣住,這手法是煞費經營的。跟著把格局展開,使用兩個四言偶句和一個六言單句,點明以往聽取蟋蟀爭鳴的時地,收繳上文的“凄凄私語”,過脈到下文的“哀音似訴”,加以一頓,作為上半闋的關紐。再把一個領格的“正”字挺接上文,迫緊一步,由蟲鳴引起征婦的怨情,聯想到制作征衣的機杼,再一次扣緊蟋蟀(中都呼為“促織”)的題目,同時暗中透出汴京的淪亡,也不知犧牲了多少無辜戰士,造成寡婦孤兒的愁慘結局。“曲曲”二句欲擒故縱,再把局勢拓開,由人兜轉到物,物自無心,人則有情,誰能堪此?人和物又融成一片,把凄涼情緒和凄涼環境緊密地結合起來。過片把“西窗暗雨”從上片的“夜涼”逗引過來,隔個窗兒,做成進一步的凄涼景況,迅即兜轉到“思婦”情懷,又好像這無知的小蟲也會對有情人表示同感;隨即收繳“哀音似訴”以下一大段。這是由聽蟋蟀而聯想到廣大人民在北宋淪亡期間所遭受到的苦痛之一,也就是“庾郎先自吟愁賦”的一個方面。跟著又用兩個四言偶句和一個六言單句把局勢跌進一層,由民間所遭受的苦痛轉到宮廷所遭到的恥辱,所謂“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暗指二帝被金兵俘虜北行,所有后宮妃嬪全都遭到蹂躪,這惡果是誰都難以避免的。“豳詩謾與”是用《詩經·豳風·七月》篇:“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故實。據《毛傳》以《七月》為“周公陳王業”的詩篇。作者想到周室的興,是由于他們的先王“知稼穡之艱難”,任憑這小蟲進入床底,大家都安于這種簡單樸素生活;而北宋的亡國,卻從這小玩意兒身上充分反映出來。有如小序所稱:“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這是何等的荒淫景象!同是一只小蟲兒,而所招致的結果卻是這般的懸殊,這就難怪作者要感嘆這歌詠《豳風·七月》的詩人對這蟋蟀的“謾與”(意思是太隨便地夸獎了這小蟲兒)了。這四字又是下半闋的關紐所在。寫到這里,又把今古興亡之感,在朝野交受其害的痛苦心情上推進一層,將情緒發展到最高峰。迅即運用一個領格的“笑”字一筆勾轉,以天真爛漫的兒童生活反襯出作者的沉痛心情。這一“笑”字,是從心靈深處徐徐冒起,幾經吞咽,終于迸發出來的。這是一種“苦笑”。所以緊跟著就用了“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九個字總結全文,將題旨全部揭出,一首一尾,遙相呼應。誰說姜夔詞只精音律,沒有思想內容呢!

    至于發端用逆入手法,把來抒寫“吞咽式”的悲壯郁勃的思想感情的,莫過于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我在第三講和第五講中都曾提到過了。他這一首詞的中心思想,是有感于宋孝宗曾一度想給他以領兵北伐收復中原的重任,而被奸邪搖惑,孝宗也拿不定主張,對和戰大計常懷猶豫,使岌岌可危的江山半壁常在風雨飄搖中。因此在他由湖北轉運副使調任湖南轉運副使時,觸動了滿腔悲憤,而又憂讒畏譏,不便用《滿江紅》、《念奴嬌》一類激越的曲調盡情發泄,才采取了這一種欲吐還吞的方式。“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人們稍加想象,就可感到孝宗是個容易動搖的最高統治者,為了首先顧到個人的地位,禁不起群小的包圍,有如大好春光,一經風雨飄搖,便又匆匆歸去了。接著改用“螺旋式”的手法,層層推進,步步逼緊。“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上句由“春又歸去”推進,下句遙映“幾番風雨”,意思是說他對軍事準備沒有充分把握的時候,是不肯輕率地向敵出擊的。他早就提出過“無欲速”和“能任敗”的大政方針(《九議》),要“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計”(《美芹十論》)。“落紅無數”,正是指的一班意志薄弱的滿朝文武,一經符離一役的挫敗,就不免于悲觀消沉。“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又從上二句折進一層,這悲觀消沉,是無濟于事的。因為萋萋芳草綠遍天涯,除掉把定南針,勇往邁進,哪還找得出什么出路來呢?“怨春不語”,折入對方,為什么裝聾作啞、絕不作明朗表示呢?“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抑揚頓挫,再度采用“吞咽式”的手法,暗斥在朝奸佞,憑著他那花言巧語,借以迷亂視聽,粉飾承平,恰似檐間蛛絲網,粘上一些落花飛絮,謾說“春在人間”,這是在騙誰呢?一面宕開,隨即束緊,更和發端的“更能消、幾番風雨”遙相映射,收繳上面一段傷春情事。過片由傷春轉入傷別,由自然現象轉入人世悲哀。護惜青春,人有同感。春盡待到柳絮飛時,便使粘上蛛網,也只等于“枯形閱世”,有何生意之可言?從而聯想到被打入冷宮的薄命佳人,可能還有重被恩寵的希望?“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借美人以喻君子,縱使君王回心轉意,其奈“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引自《離騷》)何!“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斥。”又從“蛾眉”遭“妒”推進一層,暗示“讒諂蔽明”,忠誠難白。“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行文到此,發展到了最高峰,一片真情,不能更自壓抑,便把主題思想如“畫龍點睛”一般點了出來。結果是同歸于盡而已。從“長門事”以下,到此一筆收繳,再和上半闋的“畫檐蛛網”遙相激射,取得傷春和傷別的統一。“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兜轉傷春,以景結情,反射發端二語。“斜陽煙柳”是“春又歸去”后的必然形勢,憂國憂民的英雄志士,遇到這般情景,也就只好“垂下簾櫳”不去看它了。這是何等嚴密的結構,多么沉咽凄壯的聲情喲。

    辛棄疾是現代所最推尊的愛國詞人。他的作品,到處洋溢著憂國的偉大抱負,原是不特意注重技巧的。他愛使用大開大闔,縱橫馳驟的筆陣,常是抓著一大堆的歷史故事,層層疊疊地累積起來,好像不相連屬似的;再憑著他那一腔豪氣和一支健筆,把散亂滿盤的珠子一個勁兒地貫穿了起來。他這種不拘常格的結構,也是其他詞家所難辦到的。例如第四講中所舉的《賀新郎》“綠樹聽鵜”一闋,一發端羅列了許多禽鳥,接著又是一大串的歷史故事,好像雜亂無章似的。只憑上下闋的兩個“逆入平出”的七字句“算未抵、人間離別”和“正壯士、悲歌未徹”作為關紐,收繳上文,喚起下片,“千鈞一發”,顯出豪情壯采。非有“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引自陳亮《龍川文集》)的偉大氣魄,是要弄到“畫虎不成反類狗”(引自馬援《誡兄子嚴敦書》)的。

    辛棄疾另一闋《賀新郎》(賦琵琶)詞,也是用的這一手法: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記出塞、黃云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涼州哀徹。千古事、云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稼軒長短句》卷一)

    這詞除發端“鳳尾龍香撥”五字點明一下題目外,就只把歷史故事抓了一大把,憑著一股傻勁,一氣趕下,直到“千古事、云飛煙滅”,把前面一大堆東西用力一掃,好像清掃戰場似的,頓時出現一番壯烈氣象。挺接“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收繳全文,又和發端“霓裳曲罷”二句遙相映射,再用“彈到此,為嗚咽”作結,波瀾是異常壯闊的。

    辛棄疾的憂國壯懷和憂讒隱痛,貫穿在他所有的代表詞作中,是不能分割開來看的。他的結構嚴密而又聲情郁勃的作品,也以表達這類的思想感情為最多,也最耐人尋味。茲再拈取兩首,予以格局上的分析。

    其一是《瑞鶴仙·賦梅》:

    雁霜寒透幕。正護月云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靚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鱗鴻更仗誰托?粉蝶兒、只解尋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淡黃昏,數聲畫角。(“尋花”原作“尋桃”,此從周密《絕妙好詞》卷一所錄)(《稼軒長短句》卷五)

    題是“賦梅”,從梅花未開寫到將落,借用環境烘托,層次是很分明的。他的骨子里卻隱藏著個人身世之感和關懷家國之痛,他那“磊磈不平之氣”還是躍然紙上的。他借用晚唐詩人韓偓“云護雁霜籠澹月,雨連鶯曉落殘梅”(引自韓偓《半醉》,見《全唐詩》)的話意,來點出凍梅所處的環境。雁從北地把霜氣帶來,就是裝有重重簾幕,也抵不住寒威的侵襲,何況兀立在荒山窮谷中的梅樹?她那精神受到壓迫,是要感到痛苦的。接著仍寫梅方含蕊時的氣候,盡管霜威來襲,還沒到堅冰難忍的時期,天上的白云也似乎對冷冷清清的明月具有同情心而予以遮護,教她好共梅魂保持純潔的心靈,那前途還是大有可為的。“溪奩照梳掠”五字轉進一層:不妨趁著這霜氣還不十分嚴重的時機,對著鏡面般的清泉從容梳掠,作好“一笑嫣然”的準備。“含香”二句從“梳掠”時的心境,感到“入時”妝飾的煞費經營。所以下面接上一句“玉肌瘦弱”,暗示內心的凄苦,但仍力自護持,把“與物為春”的冰玉精神牢牢保住,“龍綃襯著”約等于《離騷》“紉秋蘭以為佩”的芳潔之思。靜候“東風”的到來,便爾“一笑嫣然”,“轉盼”間頓使“萬花羞落”。這果于自信的樂觀主義精神,和“風流高格調”統一起來,是何等的光采煥發,教人神移目眩!過片以“寂寞”二字點醒,想到當年的“突騎渡江”(見《稼軒長短句》卷九《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所為何事?夢里家山,何曾打了回去?即使把我移種園林樓閣間,亦只有顧影自憐、忍寒增恨而已。“雪后”二句是借用北宋高士林逋“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見《林和靖集·梅花》)的詩意,暗示“富貴非吾愿”、棲隱亦非所期的微旨。所以緊接著“瑤池舊約,鱗鴻更仗誰托”,顯示隱約難達的衷情,正和《摸魚兒》“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消息相通,自己是不甘寂寞的。“粉蝶”三句宕開,也是從“鱗鴻”六字的反面轉進一層,致慨于狂蜂浪蝶,一味追逐目前的榮華,把大好收復中原的機會全都失掉了。“南枝向暖北枝寒”也是有名的詠梅詩句,這里借來暗示當時北方的起義軍,傾心南向,時機一失,大事就不復可為了。結以“冷淡黃昏,數聲畫角”,惋惜貞姿方茂,便爾凋零,畫角吹奏著《梅花落》的凄音,又該是如何的悲苦!“冷淡黃昏”四字,也從林逋的名句“暗香浮動月黃昏”(見《林和靖集·山園小梅》)七字內截取而來,正和發端的“護月云輕”遙相激射。畫角聲中,再一凝想南來征雁,此情此景,正自難堪。是花是人,亦只有在模糊淚眼中去心領神會而已。

    其二是《祝英臺近·晚春》: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點點飛紅,都無人管,倩誰勸、啼鶯聲住。(“點點”原作“片片”,“倩”原作“更”,此從《絕妙好詞》卷一所錄。)鬢邊覷,應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稼軒長短句》卷七)

    折釵贈別,原以表示后約有憑。桃葉渡頭,也是一處“南朝千古傷心地”(吳激《人月圓》,見《中州樂府》)。在《桃葉歌》中有這樣真摯的句子:“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樂府詩集》卷四十五《吳聲曲辭》)作者用來作為發端,以寓君臣離合的隱痛。“煙柳暗南浦”五字,加倍烘托出作者遭讒去國的沉痛心情,氣象是陰森沉郁的。孝宗對他原有重用的意思,無奈讒人交織,又不得不暫時分手,以待后緣。當日那批小人,總是用盡陰謀詭計,一心要把他排擠出去,表面上給他以職位上的尊榮,骨子里卻不斷加以陷害,而孝宗是懵然無所覺的。這從他所引用的《桃葉歌》漏出一些消息。跟著突出“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九字,成為“千古高唱”,也就是從“煙柳暗南浦”五字折進一層來加倍渲染成功的。憂讒之極,岌岌自危,“十二金牌”和“莫須有”三字的奇冤,時時都在壓抑著愛國英雄的豪情壯志而使他連氣都透不過來。“斷腸”以下三句,可和《摸魚兒》的上半闋相互參看。因“十日九風雨”催成“點點飛紅”、“春意闌珊”的凋殘景象,那批醉生夢死的人們卻不管這些,依舊播弄著它那“如簧”的巧舌,一筆勾轉,收繳上段,情調是無限酸楚郁勃的。過片著“鬢邊覷”三字,它的血脈是從“點點飛紅”二句暗注過來的。他那一伙對“點點飛紅”無動于衷,我呢?卻把飽經風雨的殘枝剩朵插向鬢邊予以珍惜,這是一個方面;在傷春傷別、憂讒念亂的哀怨交織中,簪上幾朵殘花,和怒生華發映帶起來,又加倍渲染著滿腔悲憤,這又是一個方面。在“無可奈何”的絕望當中又不能不寄以一線的癡想,逼出下文“應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十一字,真是回腸九轉,一字一淚,驚心動魄。“羅帳”二句,點出后半闋的眉眼,又和前半闋的“煙柳暗南浦”遙相激射,突出“讒譖消沮”的沉痛心情。以下長引一聲,呼天搶地,從而埋怨那司春之神,憑借著他那長養萬物的威權,帶給人們以難言的苦痛,而到了這“點點飛紅”的危急關頭,他卻悄無聲息地溜走了。當他相送南浦時的約言:“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如今安在?這骨子里蘊藏著的東西,絕不是一般兒女恩怨的離情別緒所能解釋得了的。

    上面只是隨手拈來幾首歷來傳誦的宋詞,從內容和形式兩方面結合起來,酌加分析,幫助讀者深入學習古人的一些代表作品,并吸取經驗,借以鍛煉自己怎樣去表達思想感情的藝術手法。

    至于前人有關詞的結構方面的理論,有就全局來談的,如宋沈義父說:

    作大詞,先須立間架,將事與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間只鋪敘,過處要清新,最緊要是末句,須是有一好出場方妙。(《樂府指迷》)

    這一段話可和前面所引張炎《詞源》的說法參互探討,也多是從慢詞長調著眼來談的。慢詞長調要特別重視起結,這是所有倚聲家所一致同意的。元陸輔之也曾說過:

    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藉出場。(《詞旨》)

    清劉熙載更從陸說予以推衍,談得更為深透。他說:

    余謂起、收、對三者皆不可忽。大抵起句非漸引即頓入,其妙在筆未到而氣已吞。收句非繞回即宕開,其妙在言雖止而意無盡。對句非四字六字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類于賦與詩。(《藝概》卷四《詞曲概》)

    一般作者多用“漸引”的起法,“頓入”則恒取逆勢。要做到“筆未到而氣已吞”的境界,我看只有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水調歌頭》),以及辛棄疾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摸魚兒》),才可算得達到標準。至結語亦多取“繞回”而少用“宕開”,這在長調更是如此。所謂“言雖止而意無盡”,在短調小令中,一般卻都重視弦外余音,因而多取“宕開”的手法。長調要收束得緊,怕的是散漫無歸宿,只有“以景結情”,才便“放開,合有余不盡之意”(并見《樂府指迷》)。除沈氏所引《清真集》中的“斷腸院落,一簾風絮”(《瑞龍吟》)和“掩重關,遍城鐘鼓”(《掃花游》)之外,我覺得柳永的“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夜半樂》,見第五講)和辛棄疾的“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兒》)都是宕開遠神,值得我們學習的。至于情景交融,首尾相應,起取“頓入”,收亦“繞回”,亦“宕開”,能夠做到一片神行而又顧盼生姿的境界,我是最喜歡秦觀《八六子》那一闋的。

    以上所談,多屬于慢詞長調方面的結構手法,總不外乎頭、腹、尾三個部分安排得恰當,雖然中間的錯綜變化,由于每一曲調的不同,不能拘以一格,但都得處處顧到整體,要求血脈貫注,才能做到筆飛墨舞,極盡倚聲家的能事。

    至于詞中所極意描繪的內容,要不出于情景兩者的融合。劉熙載說:

    詞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齊到,相間相融,各有其妙。(《藝概》卷四《詞曲概》)

    又說:

    一轉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

    又說:

    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跡,斯為入妙。(并見《詞曲概》)

    這些話都是講得很透辟的。觸景生情,托物起興,是所有謳詠的源泉,除此別無詩歌存在的余地。不論“前景后情”也好,“前情后景”也好,“感于物而動”,因而詞人所描摹的“景”,即有“情”寓其中。例如第五講中所舉辛棄疾的《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上半闋所描寫的都是視覺或聽覺所接觸到的室內室外的“景”,而一種小丑跳梁、英雄失志的悲憤心情,即躍然于語言文字之外。這“前景”和“后情”即相融會,而意態畢出。又如李煜的《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表面上所寫的是“花”、是外境,也就是“景”,骨子里卻含蘊著作者的無窮哀怨的“情”,真正做到“一轉一深,一深一妙”。過片“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是花,是人,亦連,亦斷。結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把全局“宕開”,同時也把它放在“空中蕩漾”(借用劉熙載語),這就叫作“言雖止而意無盡”。使聽者如聞韓娥“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列子》卷五《湯問》)。又如李煜所寫的另一首《烏夜啼》: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

    上半闋看似景語,而情在其中,不獨“無言獨上”和“寂寞”等字透露滿腔哀怨而已。過片二語是從“無言”孕出,接上“是離愁”三字,而上闋的如鉤眉月和深院梧桐,都只是“助寡人傷心資料”(借用唐明皇入蜀時語)。結以“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千回百折,余音裊裊,所以能使讀者蕩氣回腸,為之欷歔感嘆而不能自已。

    還有全部寫的只是外境,而一句一轉,一步逼緊一步,移步換形,愈轉愈深,直到最后才透露一點消息,就把個中人的神態和心理充分刻畫出來。你只要凝神閉目,仔細體味一下第五講中所列舉的馮延巳《謁金門》一詞,就會了解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馬令《南唐書》卷二十一所載南唐中主李璟戲延巳語)是十分有意思的。

    近人王國維特別推重李璟“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二語,以為“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人間詞話》卷上)。且舉李璟兩詞如下: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攤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攤破浣溪沙》)

    (見《歷代詩余》卷一百十三引《耆舊續聞》。馬令《南唐書》卷二十五《談諧傳》亦曾載入,惟“綠波”作“碧波”,“韶光”作“容光”,“雞塞遠”作“清漏永”,“多少淚珠何限恨”作“簌簌淚珠多少恨”,“真珠”作“珠簾”,“三峽”作“春色”。)

    我們要理解李璟這兩首詞,先得約略了解作者當時的心境,并從每一首的整個結構來加以分析。作者是一個在文藝上有深厚素養而在政治上卻優柔寡斷的小皇帝,當日強鄰壓境,心懷憂情而又不敢抗爭,終至遷都南昌,抑郁以死。這兩首詞,我疑心可能是他在廬山作的,所以有“雞塞(我認為是指的南京雞鳴埭)遠”和“三峽暮”的話。前一首的發端,也只是觸景生情,淡淡著筆,而含思凄婉,情融景中。他把“香銷”、“葉殘”歸結到“西風”的搖撼,卻不肯直說,而從“綠波間”泛起的皺紋,反映著這纖塵不染的荷花,終不免受到無情的摧折,這難道是自然規律,“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嗎?“惟憂用老”,臉上的皺紋也和泛起的綠波差相仿佛。由此逗引出下文的“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無窮哀怨來。花和人、外境和內心,乃更融成一片。過片用兩個對句,折入所以“共憔悴”的因由和內在的憂郁。“細雨”從“西風”轉進一層,釀成“憔悴”,又不但是“西風”的摧折而已。“雞塞”在“夢回”時猶歷歷如在眼前,此身卻只悶處“小樓”,縱有“玉笙吹徹”,由于夢境全非,亦只增加清寒索寞的感受。由此逼出“多少淚珠何限恨”,百無聊賴地靠著闌干,發發呆想。“倚闌干”三字掉頭反顧,忍淚吞聲,亦只辦得將絕余音,與“裊裊兮秋風”、“長無絕兮終古”(《楚辭·九歌》)而已。第二闋用的是“漸引”的起法,隨手拈來,而一種“無可奈何”的情態已隱約示現于模糊淚眼中,逼出“風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的凄調,也就點醒了整體的眉目。過片又是兩個對句,一從外境勾引內心,一從內心攝取外境,并自“風里落花”逗入。家國興亡,到這時,已經是自己做不了主。“青鳥”不把西王母的音信從“云外”傳來,想要當一個“陪臣”去赴“瑤池之宴”,又不免徘徊瞻顧,欲行不得,也就只好自處于“雨中”的“丁香”,“中心如結”,誰能把它解開呢?“三峽”居長江上游,而李璟的都城卻在長江下游的金陵(南京),“回首綠波”,“水隨天去”(借用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詞中語),滔滔東逝,頹勢難挽,吾且謂之何哉!這結句是用“宕開”的手法,卻又與起句遙相映射,也可說是言已盡而意無窮,充分表達了他那悲觀消極的內在情感。

    小令短調,最要重視結句所謂“一唱三嘆”的裊裊余音。我們能就南唐、北宋諸名家的作品中,加以往復涵詠,是可以吸取許多經驗,來增加自己的藝術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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