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談話半途中止,不單你底意思未盡宣揚,即我也覺得尚多討論的地方,故今日接讀你的來信,把去年研究未了的問題提出來繼續研究,我是極歡迎的!承你的過分夸獎,我可是不敢當,今亦聊貢所知以憑審裁而已,還望你再進而賜教為幸!據說:你對于佛教在情意上已是非常信的了,但在理智上猶有通不過處。今細考你于理智通不過底地方,不過是唯物論或心物并行論對于唯心論的沖突罷了。佛學與西洋的唯心論、唯物論、心物并行論,都沒有多大關系,因佛學中底“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是不同西洋底唯心論的。且唯識論在佛學中說明緣起底方面雖稍關重要,在第一義諦上仍不成立的,故曰‘若執唯識為真實有,亦同法執’。蓋佛法實是一法不立的,凡所說都不過解除心惑底工具,心惑本空,工具何寄?
西洋底哲學,無論唯心論、唯物論、或心物并行論,都是先認定現前底人世是實有底東西,乃從而推究此現前實有底人世,在未有以前原本是一件什么東西?于是或說元唯是心,元唯是物,元唯是心物并行!乃再從而說明原本雖然是一件什么東西,向后由如何若何乃變成現前的人世。此在發足點先迷了錯了,故無論如何橫推豎究,終無一是。佛說全不如此,因為現前的人世現前就是空的,就是沒有的;現前的人世就都沒有,又何論現前的人世以前原本是什么呢!譬如且沒有兔角,又何論兔角原本是什么!現前的人世全同迷夢一般,迷著了迷夢去做,雖似形形類類都實有的,若悟知是迷夢時,這形形類類又何嘗有一絲毫呢!必先于此有些體會,于佛法方能領解。迷著了夢事為實有便宛然實有,這便是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底注腳了。心識者何?曰迷夢是。三界萬法者何?曰夢事是。迷夢夢事皆畢竟無實,故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亦畢竟無實。必先悟實無心識可唯,乃可談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識是無定體的,故依心識所現底時間、空間亦無定量的,無定量則無始終、無內外、無邊際、無窮盡,不得局定一地球或一太陽系言,近則即無一念,一塵不當相自如,遠則雖十方、十世亦無可覓。
今假說有“真如”為萬有實性,除卻真如皆幻相,幻用毫無實體。但真如乃非心非物一切俱非的,絕無形相可取,作用可得的,沒有一時一處單有真如而沒有心或心物的,亦沒有一念心一塵物非真如的。萬有雖皆依真如為實性所變成,然真如但永永為萬有的實性,從不變成萬有,故不可說從真如以發生萬有,真如可比為科學上的真空。真如遍含“靈動不居底覺力”──比如真空中遍滿以太,合真如與靈動,假說為本心。本心的自體相是通明凈妙的,假說為“如來藏”或“佛性”至成佛時即為佛的法身──。然以本心靈動不居故虛擾昏動,郁成迷執──譬如見勞成疾──,假說為第七識,幻萬有含藏于本心,復本心隱藏于萬有 , 假說為第八識──譬如勞見空翳──。于是有情眾生、無情世界、內六根、外六塵、中六識、萬有森羅變化,不可以究詰,皆認識于意識之分別。然意識、六識、第七識、第八識,展轉為因為緣以相生起,都無有始;而真如常為真如,未嘗或變,佛性常為佛性,亦未嘗或變。
若意識了悟所分別底森羅萬有,皆由心動變成,實體唯是真如,真如絕無心動變成底森羅萬有。復知心動底不已,由昏動底迷執;迷執底不解,由認識底分別;分別底不止,由不了宇宙物我底森羅萬有本空。乃觀絕無物我,但是真如以止認識底分別;由止認識底分別以逆解昏動底迷執,迷執解則眾生世界空,藏識萬有融,隱藏的佛性顯,常樂我凈底佛果成。佛已有解脫迷執底經驗力,故永不復生迷執;又以曾經歷迷執底境界,故遍知迷執中底事,這便是唯識底概觀。
由上底結論:一、天地人物雖在迷執分別中亦即是空無的。二、天地人物但從幽深底迷執與顯著的分別所幻現的。三、山河大地實唯真如,真如實無山河大地。迷執若除必不得仍有山河大地存在。譬如見病所見的華翳,實唯虛空,虛空實無見病所見的華翳,見病若愈,必不得仍有華翳存在。今我們雖知但是真如,絕無物我,仍不消滅者,以幽深的迷執未除故,亦如見病未愈,雖知空無華翳,華翳仍不消滅。佛二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五日,太虛。(見海刊三卷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