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七章》克拉多克太太 毛姆作品集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伯莎把自尊像披風一樣裹在身上,但有時,這件披風重得難以承受,幾乎把她壓垮。她強加于自己身上的克制常常叫她難以忍受。她怒火中燒、心懷怨恨,在人前卻總是強裝一副笑臉。精神上的寂寞令她苦不堪言,肚子里的苦水無人可以傾吐。沒有抒發的途徑,嚙咬心弦的痛楚總是憋在心里,這是件可怕的事。這對作家而言倒不足為慮,他可以用文字尋求慰藉,可以訴說秘密,又不至泄露隱私。而女人,只能選擇沉默。

    伯莎如今對愛德華厭惡至極,因憤怒而導致生理上的反感,她無法忍受被他觸碰。可她認識的人都對他贊賞有加。既然范妮·格洛弗認為愛德華是天底下最出色、最高尚的人,伯莎怎么能跟她說,愛德華是個讓她煩得要死的蠢貨?在大家眼里,愛德華竟讓她完全失色,她對此感到不滿。曾經,他唯一的名望在于他是她的丈夫,而如今,一切顛倒了過來。她發現沾他的光讓她很煩惱,一邊又鄙視自己小肚雞腸地嫉妒他。她不禁想起,萊伊府是屬于她的,她愿意的話,可以像打發雇來的仆人一樣,把他給打發走。

    終于,她感覺再也無法忍受和他在一起,他使她變得愚蠢又粗俗。她難受又虛弱,徹底失去希望。她決定再次出走,這一次,永遠不再回來。

    “再待下去,我會自殺的。”

    這兩天,愛德華傷心欲絕,他最寶貝的一條狗死了,他差點哭出來。伯莎鄙夷地看著他。

    “一只可憐的鬈毛狗死了讓你難受成這樣,我痛苦的時候,可從來沒見你這樣難受。”

    “唉,這個時候別拿我開玩笑,乖。我難受得要命。”

    “愚蠢!”伯莎輕聲嘀咕。他垂頭喪氣,哭喪著臉四處走動,逢人便說那牲畜死亡的細節,嗓音激動得打顫。

    “可憐的人兒!”格洛弗小姐說,“他心腸真好。”

    伯莎差點沒忍住,要把到了嘴邊的刻薄的咒罵說出來。如果別人知道他冷淡地對待愛人,知道他對她的淚水和絕望無動于衷,那該多好!她一想起過去自己卑躬屈膝,就瞧不起自己。

    “他逼我把那杯羞辱之酒喝得一滴不剩。”

    她以極度鄙夷的眼光第一千次對他下了定論。她曾臣服于一個思想如此淺薄、性格如此可鄙之人,真是令人費解。想到她的愛曾是何等奴顏婢膝,她就羞愧得臉紅。

    拉姆齊大夫前來出診,給伯莎看個小毛病,伯莎想得入神的時候,他正巧進來。

    “嗯,”他剛喘了口氣就說,“愛德華今天怎么樣?”

    “天哪,我怎么知道?”她情不自禁地叫起來,在長久的壓抑后脫口而出。

    “嗬,這是怎么了?這對恩愛的斑鳩終于吵嘴了?”

    “噢,沒完沒了聽別人說愛德華的好話,我聽膩了。把我當成他的附屬品,我受夠了。”

    “你怎么了,伯莎?”大夫說著,突然大笑一聲,“我一直以為,你最愿意聽說大家都非常喜歡你丈夫。”

    “噢,我的好大夫,你準是瞎了眼,要么就是傻透了。我以為,現在大家都知道我厭惡我丈夫。”

    “什么?”拉姆齊大夫喊道;轉念一想,又覺得伯莎是不舒服才這么說的。“得了,得了,我看你需要吃點藥,親愛的。你身體不適,跟所有女人一樣,就會覺得因此世界末日要來了。”

    伯莎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你以為我會無緣無故說這種話?你以為我不會去盡量掩飾自己的恥辱?噢,我掩飾得夠久了。現在我必須說出來。噢,上帝,一想到我把受的苦都憋在心里,我簡直要痛苦地尖叫。除了對你,我沒對任何人提過一個字,現在我忍無可忍了。我告訴你,我厭惡我丈夫,深惡痛絕,我根本瞧不起他。我跟他一天也過不下去了,我要離開這里。”

    拉姆齊大夫張大嘴巴,倒在椅子上。他看著伯莎,好像等著她毛病發作。“你不是認真的吧?”

    伯莎急得直跺腳。“我當然是認真的。你以為我也傻了?我們痛苦了好幾年,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可知道,別人祝賀我,說見我這么幸福他們有多么高興,這種時候,我心里有多委屈。有時候,我得用指甲掐手心,才能忍住不把真相大聲說出來。”

    伯莎在屋里走來走去,終于放開了自己。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但她不去理會。她在宣泄內心強烈的恨。

    “噢,我曾一直努力愛他。你知道我曾經多么愛他,多么崇拜他。曾經,我樂意為他獻出生命,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過去,我常常捕捉他有什么愿望時表露出的哪怕一絲絲跡象,好去幫他實現;想想我是他卑賤的奴隸,我就欣喜若狂。但是,他把我的愛毀得絲毫不剩。現在,我對他只剩鄙視,徹底的鄙視。噢,我曾一直努力愛他,可他蠢得無藥可救。”

    最后幾個字伯莎說得鏗鏘有力,把拉姆齊大夫嚇了一跳。

    “我親愛的伯莎!”

    “噢,我知道你們都認為他了不起。贊美他的話別人沖我講了好幾年。但你無法真正了解一個人,除非你跟他住在一起,除非你在所有情況下,見過他所有的情緒。我徹徹底底看透了他,他是個蠢貨。你想象不到他多么愚蠢,多么沒有頭腦……我煩透他了!”

    “得啦,你只是隨便說說。你又跟平時一樣言過其實了。有時候,小打小鬧是免不了的。說實在話,我想我用了二十年才習慣和我妻子一起生活。”

    “噢,看在上帝的面上,別對我說教,”伯莎氣憤地打斷他,“這五年來我受夠了說教。愛德華要不是如此道貌岸然,我可能多少還愛他。他拿他那套德行當面對我指指點點,直到我受夠了。在我眼里,他把所有美德都變得丑陋,逼得我只是為了換換口味,才渴望邪惡。噢,你無法想象一個真正的善人是多么無聊透頂。現在,我要自由,我說了,我再也忍不了了。”

    伯莎又激動地在屋里來回踱步。

    “說實在話,”拉姆齊大夫大聲說,“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沒指望你懂。我知道你只會說教。”

    “你要我怎么做?要我跟他說嗎?”

    “不!不!我跟他說了不知多少遍了。無濟于事。你以為你跟他說了,他就會愛我?他做不到,他能給我的只有尊重和關心——天哪,我要尊重有什么用!愛一個人需要某種悟性,而他沒有。我說了,他是蠢貨。噢,想到我要跟他一輩子銬在一起,我恨不得自殺。”

    “得啦,他沒你說的那么蠢。人人都說他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我不得不說,我一直覺得你堅持嫁給他是特別明智的。”

    “都怪你,”伯莎叫道,“當初要不是你反對,我或許沒那么快嫁給他。噢,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要是能看到他死在我腳邊就好了。”

    拉姆齊大夫吹了聲口哨。他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一直以來的想法被顛覆,且不愉快的顛覆過程引發了激動的情緒,他因此變得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

    “你當然不知道!”伯莎輕蔑地說,“因為我笑著把痛苦藏在心里,叫人以為我很快樂。回頭看看我經歷的不幸,沒想到自己竟能熬過來。”

    “我不敢相信此事這么嚴重。明天你的想法就兩樣了,就會納悶,今天這種念頭怎么會鉆進你的腦袋里。你千萬別在意我這個老大哥說你太固執、太沖動。再怎么說,愛德華是個好男人,我無法相信他有意傷你的心。”

    “噢,行行好吧,別再沖我說愛德華的好話了。”

    “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些嫉妒愛德華的好運道?”大夫說,目光犀利地看著她。

    伯莎臉紅了,她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反駁這個說法需要極大的不屑。

    “我嫉妒他?我親愛的大夫,得了吧!噢,難道你不明白這不是心血來潮?對我而言,此事非常嚴肅,我一直忍受痛苦,直到忍無可忍。你必須幫我脫身。你要是對我還有一絲舊日的情分,就盡你所能吧。我要離開這兒,但我不想再跟愛德華吵架,我只想默默離開他。要讓他明白我倆合不來,那是白費功夫。他以為,只要當他的妻子,我就足夠幸福。他鐵石心腸,而我柔弱可憐……我曾以為自己很堅強!”

    “我是不是應該認為你完全當真?你要走到跟丈夫分居的極端地步?”

    “這個極端地步我以前走過。上一次我大張旗鼓地走,但這一次,我要不鬧一點動靜地離開。上一次離開時,我還愛著他,可如今我甚至不再恨他。噢,我知道我回來很傻,可我忍不住。他叫我回來,我就照辦了。”

    “唉,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么。我總覺得,你要是稍微等一等,情況會好轉。”

    “我等不了了。我等得太久了。我這輩子都要耗光了。”

    “你何不出去待幾個月,到時候再看?萊伊小姐照例要去意大利過冬,對嗎?說實在話,我想你跟著去有好處。”

    “只要能離開,我做什么都行。我吃夠了苦頭。”

    “你想過愛德華會想你嗎?”拉姆齊大夫嚴肅地問。

    “不,他不會。天哪,你以為我到現在還不了解他?我把他看得透透的了。他又冷漠,又自私,又愚蠢。他要把我變成他那樣……噢,拉姆齊大夫,請幫幫我。”

    “萊伊小姐知道這事嗎?”大夫問,想起她上次來萊伊府時跟他說的話。

    “不,我肯定她不知道。她以為我倆很恩愛。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現在真是膽小。放在幾年前,我壓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可現在我的銳氣挫光了。噢,幫我離開這里,拉姆齊大夫,幫幫我。”

    她突然哭了起來,她好久不習慣這樣流淚了。把這些年憋在心里的話一吐為快之后,她精疲力竭了。

    “我還這么年輕,卻簡直感覺自己像個老婦人。有時候,我想躺下來死掉算了,一了百了。”

    一個月后,伯莎已身在羅馬。但剛開始,她幾乎意識不到自己的處境發生了改變。萊伊府里的生活在她心里刻下了可怕的烙印,她無法想象哪天才能到頭。她就像關了太久的犯人,面對自由變得茫然,四處尋找鐐銬,不明白自己已然是自由之身。

    這種解脫來得如此痛快,伯莎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她提心吊膽,唯恐幻想破滅,又發現自己身陷萊伊府的高墻內。眼下似乎是一場夢,夢里,她在陽光照耀的地方漫步,空氣中彌漫著紫羅蘭香和玫瑰花香。夢中人是不真實的,模特兒懶洋洋地坐在西班牙廣場的臺階上;衣衫襤褸的小乞丐裝束古怪,死乞白賴地跟人討要;空氣中飄蕩著銀鈴般悅耳的說話聲。碧空萬里,陽光明媚,使人心頭歡欣雀躍;日子安定,歲月恬靜,悠閑得令人心曠神怡,這樣的生活叫她如何相信是真實的?現實的生活黯淡又艱難,就像處在喬治王朝的一座宅第,四面是狂風勁吹的荒野。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自命清高,無聊透頂。十誡[基督教的誡條。]用地獄之火和永罰的威嚇來約束人們,那樣的地牢來得更可怖,因為它沒有高墻,也沒有鐵柵欄和插銷。

    然而,在刻著“汝不可”[十誡每一條的開頭三個字。]三個扎眼大字的暗石的那一邊,是一片充滿芬芳和光明的樂土。在那兒,一束束陽光讓血液在靜脈中歡樂地流淌;在那兒,一朵朵鮮花肆意散發著芳香,證明財富必須揮霍,德行必須張揚;在那兒,一個個小愛神迎著春天的微風四處撲騰著翅膀,不知要飛向何方,也不管飛向何方。那片土地上,橄欖樹成林,樹蔭宜人,海水似吻般溫柔地輕拂海岸,教小伙子如何親吻年輕的姑娘。那里,黑色的眸子閃著柔和的光,告訴旅人不必害怕,因為愛,是有求必應的;血液是溫暖的,一雙雙手深情地緊緊相連,朱唇索要欣然送來的甜蜜之吻。那里,肉體與靈魂肩并肩走,對彼此稱心如意。啊,請賜予我那片極樂國度的陽光、一座玫瑰花園和宜人的小溪那潺潺的水聲;請賜予我陰涼的河岸,有酒,有書,還有牧羊女那珊瑚色的丹唇,如此極樂的逍遙日子——我至少要過上十天。

    對伯莎而言,羅馬的生活像一出戲。萊伊小姐給她很大的自由,她在陌生的地方獨自閑逛。她常常去集市,逛逛貨攤來打發早晨的光景,看看一千樣她不想買的東西;她用手指撫玩華麗的絲綢衣服和古董小銀幣,對一個友好的小商販的殷勤報以微笑。她周圍熙熙攘攘,人們滔滔不絕,精力充沛;然而,由于她不能理解她之所見是真實的,所以這些人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只只木偶。她去了美術館、西斯廷禮拜堂和拉斐爾畫室;她沒有游客的匆忙和使命感,便一整個上午都盯著一幅畫,或待在某個古老教堂的一隅,將幻想與眼前的景象交織在一起。

    當伯莎想圖個熱鬧的時候,她就去蘋丘[羅馬市區的一座山丘,可以俯瞰戰神廣場。]混在人群中聽樂隊演奏。但在她眼里,站在遠處的那位身披棕色斗篷的方濟各會[天主教托缽修會之一。]修士,活像個傳奇戲劇中的人物;那些士兵穿著花哨的制服,神槍手的帽子上插著顯眼的雄雞羽毛,他們構成一出喜歌劇[盛行于18世紀,題材取自日常生活,音樂風格輕快幽默。]的合唱隊。還有身穿黑袍的神父,有的又老又胖,曬著太陽,抽著香煙,怡然自得,與世無爭;有的年輕躁動,黑色的眼睛里迸發塵念未絕的欲望。每個人都像歡叫著嬉鬧蹦跳的孩子一樣快活。

    不過,往日的陰影漸漸消散,伯莎能更有意識地欣賞美和她如今置身其中的生活。她知道這種日子轉瞬即逝,于是決定盡情享受。煩惱和青春一道被勉強束之高閣,而仁慈的時間讓最可怕的痛苦得以忘卻。伯莎張開雙臂擁抱這人世間的奇妙之處,把這一切必將很快到頭的可怕念頭拋在腦后。春天,她在城市周圍的花園里待上好幾個小時;那里,古羅馬的遺跡與茂密的半熱帶樹木奇特地融合,喚起新鮮又微妙的感情。花朵在石棺上肆意生長,蓬勃茂盛,仿佛在嘲笑它們身下的墳墓。死亡是丑惡的,而生命總是高奏凱歌。玫瑰和風信子從人的枯骨中生長出來;人的消亡不過是新生的標志:世界運轉不息,美貌不減,常青不衰,盡情洋溢著生命的活力。

    伯莎去了美第奇別墅[羅馬的一組建筑群,位于蘋丘之上,以樞機主教美第奇的名字命名。],坐在一處地方,可以欣賞古老的主教宅邸那古色古香的立面上發出的微光,還有蘆葦叢里隱現的西琳克絲[古希臘山林女神,為免受潘神玷污而變成蘆葦,于是潘神就用它做成潘神簫。]——學生看見她,打聽這個漂亮女人是誰,她坐了這么久,完全沒察覺盯著她的一道道目光。她去了宏偉壯觀的多里亞-潘菲利別墅[羅馬的一座17世紀的別墅,擁有如今羅馬最大的風景園林。最初屬于潘菲利家族,1763年,教宗克雷芒十三世將其授予多里亞親王,從此稱為多里亞-潘菲利別墅。],此處是身著華服的王孫、主教和樞機主教的避暑行宮。帕拉蒂尼山[古羅馬城建于其上的羅馬七丘之一。]的遺跡和上頭的翠柏將她的思緒帶回很久很久以前,她構想起昔日帝國的輝煌。

    不過,最討她喜歡的要數馬泰園林,最原始的園林。這兒的土地更豐饒,植被更放縱。此處位置偏僻,交通不便,陌客不近,而伯莎徜徉其中,仿佛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地盤。她想,這兒的偏僻與寧靜賜予她如此美妙的時光,她以前從來沒有享受過。有時,一群穿鮮紅衣服的神學院學生沿著雜草叢生的林蔭道漫步,青蔥的草木把紅色襯得更艷了。

    然后,她疲倦又高興地回家去了。她坐在敞開的窗邊看日落。落日瀉在圣彼得大教堂上,莊嚴的大教堂化為金光閃閃的神殿;穹頂光芒四射,看起來不再由硬石形成,而是火與光的結晶,是許珀里翁[提坦眾巨神之一,太陽神赫利俄斯之父。]宮殿的頂冠。接著,太陽落在地平線上,圣彼得大教堂在黑暗中格外顯眼,在天國的光輝的映襯下,盡顯其宏偉的輪廓。

    国语精彩对白在线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