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齣 遇淫持正
【生查子】〔旦上〕殘紅積滿庭。悄悄傷流景。風力逗疎櫺。暗覺春衫冷。〔菩薩蠻〕
游絲上下牽輕絮。愁聞一霎淸明雨。雨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虛簷明尙迥。寂寂棲孤影。時節欲黃昏。無聊獨倚門。奴家隨丈夫從軍到此。蒙節度使老爺念是儒生。免其差操。留在軍前寫冊。又蒙李營長朝夕供看。得免困乏。但婆婆小姑在家。不知安否何如。〔悲介〕好生放心不下。昨日軍中冊子要緊。丈夫進去趲寫。料得數日方囘。早間不曾打水。如今孩兒九齡睡熟。不免出到井邊汲些。以供晚炊。多少是好。〔提桶行介〕
【步步嬌】偶因晚汲攜罌綆。緩步循幽徑。花陰犬不鳴。云散天空。林深人靜。此是井邊丁。〔看介〕只見那石甃一泓淸。晃然玉檻玲瓏映。〔汲水介丑行上〕
【前腔】煙凝山紫時將暝。無奈情如骾。消遣強閒行。〔看旦笑〕王娘子。我想你不能彀見面。何故獨自在此。喜煞嬌娃。潛身窺井。此處四顧無人。正輪機巧。莫不是我思想得緊。天賜其便。應是救災星。特來療我相思病。
〔見介〕王娘子。我家奴婢儘多。何不差他汲水。自取勞碌。〔旦〕親操井臼。婦人常事。豈敢有勞宅使。〔丑〕王娘子差矣。我和王先生弟兄相交。就是自家骨肉一般。怎說那話。〔旦〕多謝。〔取桶行介丑〕王先生不在家。你風景蕭條。情懷寂寞。且在此同耍一耍。〔旦〕
【雙鸂■〈氵束鳥〉】言非禮。聞之怒驚。論人道嫌別微明。古云李下冠難整。豈容伊無儀胡逞。〔丑取桶介〕替你擔水桶。難道我不好。〔旦〕咦。胡說。空延頸。茍圖掩耳偸鈴。〔丑〕不但偸鈴。韓壽偸香。方法也是我教他的。〔旦〕眞牛馬。枉卻襟裾之盛。〔丑笑揖介〕
【前腔】相思久矣如酩酊。最難逢須臾頃。愿言俯就締凰盟。王娘子。你若從我。我和你同享富貴。決不有負。指皎日昭昭爲證。〔旦〕呸。我夫婦自有別。豈與鳥獸同羣。〔丑〕你休喙硬。當念氣求聲應。你與我旣爲通家。不要發言太惡薄了。自古道敬人者得人恆敬。
〔旦行丑留介〕此處沒有人來。可再住講一講。〔旦悲介〕天那。好苦。
【前腔】恨時乖遇了猩猩。具人形不離獸性。〔丑〕不要取笑駡我。料你跳這圈套不出。〔旦〕休強橫。忒恁的行姦言佞。〔丑〕王娘子。你旣道我不老實。如今對你老實說罷。你若從我。定有好處。若不從我。決無干休。倘有不虞。莫要怨我。〔旦〕吾心正。豈解勉強逢迎。〔怒介〕你便擺佈。將來呵。須知道死生禍福皆前定。
立志堅貞磨不磷。持身潔白湼難緇。〔駡下丑〕
【泣顏囘】叵耐這卿卿。恁妝喬忒煞無情。一腔高興。都做了點水成冰也。空勞至誠。〔嘆介〕偸香竊玉須由命。〔惱介〕王娘子。買乾魚放生。不知死活。你今日抗拒我。我明日擺佈你。〔笑介〕且住。調情之事。不可性急。今日不肯。而有明日。明日不肯。而有后日。且圖他意轉心囘。定能奏鳳瑟鸞笙。
一段好姻緣。
何當成折挫。
只怪他薄情。
那知我無度。
第十二齣 遺珠入宮
【一翦梅】〔老旦上〕翻空云影弄新晴。絮舞閒庭。草長閒庭。〔貼上〕一簾花霧共凄淸。觸景傷情。覩物傷情。
〔老旦〕煙深柳暗鶯初老。〔貼〕滿砌落花閒不掃。〔老旦〕屈指能馀幾日春。〔貼〕人歸何似春歸早。〔老旦〕孩兒。你哥嫂去后。音信杳然。好生煩惱。〔貼〕母親。鄖陽離此甚遠。雖有音信。急切難到。倘遇便人。或者可來。不必愁悶。〔老旦〕孩兒。你不知做娘的心事。
【二犯傍妝臺】霽色映窗明。垂楊影裏。忽聽鶯喚兩三聲。使我驟然心作惡。〔哭介〕愁似織。淚如傾。黃耳未知何日到。白髮新從昨夜生。〔合〕江山跋涉。孤鋒遠征。那堪蹤跡等云萍。〔貼〕
【前腔】棠棣久飄零。幾囘寂寂。聞鳥頓心驚。最苦風塵羈旅客。歸未得。夢難成。異地不通終歲信。同氣空懸此日情。
〔合前貼〕母親。且省愁煩。今早央大姨娘往州衙前打聽哥嫂消息。待他囘來。必有分曉。〔老旦〕前日孫陳二秀才各處訪問。兀自不知。他是個女流。何從打聽。〔貼〕事有偶然。倘遇便人。討個消息。未可知也。〔丑奔上〕
【神仗兒】宮闈有命。宮闈有命。敷求姬嬪。下州司徵聘。已籍吾甥名姓。今日裏要之京。歎骨肉似飛星。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妹子。不好了。甥女。不好了。〔老旦貼〕你去打聽消息。爲何慌慌張張。莫不是鄖陽有甚兇信。〔丑〕不是。不是。〔老旦貼〕卻是爲何。〔丑〕纔到州衙前問從軍的消息。只聞人說朝廷因太宗爺放出三千宮女。連年又不曾選取進去。宮中乏人侍御。故此行文各處。報選良家女子。州要十名。縣要五名。滿城中都是這等傳說。只見我家一個近隣走來說道。你家甥女王慧姬。已報在官。卽日要起送赴京了。特地報你。〔老旦貼〕果有此事。痛殺人也。〔哭倒介衆扮里老官婆兵快上〕丹詔遙傳御墨新。當官差委要遵循。來求蕙質幽閒女。去做椒房左右人。〔丑〕列位請坐。我們的事。已知道了。〔衆〕你旣知。何不打點。〔丑〕幾時動身。〔衆〕卽刻就行。〔老旦貼〕天那。好苦。〔衆〕不須煩惱。本州大老爺每一位內家備辦首飾一副。衣服四套。廩給夫轎之類。俱各完備。那九家都在驛中取齊。只等你宅上小姐去。便起程了。〔老旦〕列位聽老身一言。小女此去。今生不得見面了。骨肉之愛。一時難捨。且請列位前邊暫坐。容我母女二人作別。少敍永訣之情。〔衆〕也罷。也罷。情有可憐。事有可耐。與人方便。陰德之大。〔并下老旦〕事出非常。行期又促。教娘如何是好。〔貼〕孩兒此行。付之天命。母親年老時窮。哥嫂又不在側。怎生度日。〔老旦〕遭此不幸。實爲痛心也。
【玉山頽】皇天司命。使門楣禍生幼齡。念昔爲傍砌奇葩。而今做隨波飄梗。〔哭介〕我兒蘭情蕙性。怎能伍三千宮婧。〔合〕后會期難訂。淚盈盈。一家骨肉嘆伶仃。〔貼〕
【前腔】官家申令。恨寒微宮籍有名。苦終身鳳獨鸞孤。更那堪牢籠機穽。母親。你這窮途暮景。怎免得憂心耿耿。〔合前丑扯貼介〕
【前腔】我甥女。你幽閒貞靜。況娉婷堪爲女英。善儀形妃嬪規模。美才藻婕妤綱領。倘你時運到來。龍光寵幸。老母榮華堪并。
〔合前老旦〕孩兒。你一入宮門。今生必無再見之日。我有明珠二顆。已分一顆與你哥嫂帶去。存下一顆。今把與你。你此別后。見此珠如見你做娘的面。〔取珠與貼受介衆上〕奉太老爺鈞旨。著小姐快些上轎。不可遲慢。〔丑〕他母女分別。列位再放從容。〔官婆扶貼欲行老旦丑扯留介貼哭拜介〕
【鷓鴣天】淚竭腸崩痛此行。分攜無計破愁城。〔老旦〕霎時犢愛牽孤袂。長夜鵑魂泣短檠。〔衆催貼下老旦哭倒介〕催去矣。不容停。雙眸凝注枉丁寧。〔丑扶老旦起〕料應難覩今生面。除向槐南會裏迎。
骨肉分離倍慘然。
長門那有信音傳。
山河渺渺云橫樹。
目斷嬌兒伴膝前。
第十三齣 劍擊淫邪
【憶秦娥前】〔旦上〕眉頻皺。眉頻皺。自傷薄命吾誰咎。吾誰咎。猝遭嫚侮。那堪僝僽。
〔淸平樂〕夫妻猶比翼。動止均休戚。一旦風波成汨沒。此意不勝脈脈。狡童昧彼綱常。那如義重糟糠。白璧元無瑕玷。靑蠅莫損其光。奴家夫妻從軍到此。偶遇營長李克成照顧。將謂是他好意。誰料這廝人面獸心。潛有哄騙奴家之念。前日丈夫往椽房寫冊。這廝窺見奴家在井邊打水。走來調戲一番。被我道了幾句。全不知怪。〔嘆介〕只爲時遭坎坷。被他籠絡。設使我丈夫自能成立。豈有此事。且待丈夫囘來。另作計較。今早聞他冊已寫完。想卽刻就囘也。〔生背劍上〕
【憶秦娥后】轅門供役經旬矣。囘來風景還如舊。〔旦〕還如舊。還如舊。可憎前日。秋胡窺牖。
〔見介生〕秋胡是春秋時人。娘子爲何說他。〔旦嘆介〕官人。你堂堂六尺之軀。立于天地之間。不能庇其妻子。而使見辱于羣小。凡有知覺者。莫不寒心。官人何乃貪昧隱忍。株守于此。〔生〕娘子。我和你時値流離。身當狼狽。多蒙李營長看顧。方得安飽。〔旦怒介〕官人說那畜生怎么。〔生〕娘子差矣。我們一向在此。受他恩惠。并無寸報。如何反怪他。莫不是他手下人衝突了你。〔旦哭介生〕娘子。你有話就說。何必啼哭。〔旦不應生嘆介〕好古怪。問之不言。叫之不應。卻是爲何。你纔說秋胡窺牖。請問其故。〔旦〕官人你要問秋胡。李克成那廝就是。〔生怒介〕他有甚么歹處。須要說個明白。〔旦悲介〕官人。自你別后呵。
【香遍滿】因供炊爨。晚汲至井陬。那李克成驀與相邂逅。〔生〕你遇著他便怎么。〔旦〕他錯認做桑間。輒爾來調誘。〔生怒介〕這廝無理。你怎生打發他。〔旦〕逞狐形狗態。忿激誠可羞。我那時疾言厲色。雖辱駡了他一場。恨藏姦賣俏。眞個是人中獸。〔生頓足介〕
【前腔】聞伊言愬。不覺睜兩眸。橫逆難順受。〔恨介〕怒氣塞胸襟。激烈衝牛斗。〔旦〕這般小人。怎與他鬭氣。〔生〕李克成這廝。恁凌孤侮弱。旦夕爲我仇。〔旦〕君子見幾而作。但遠而避之可也。與他做甚仇敵。〔生怒介〕■〈口禿〉。你說那裏話來。有龍泉在此。〔旦〕你有劍便怎么。〔生〕■〈扌棄〉抵罪。甘交手。
〔旦〕你是讀書人。豈不知王法。傷人者死。此事只當忍耐。切不可造次。以貽后悔。
【羅帳裏坐】英雄頓挫。龍困淺流。斯須云雨便能飛驟。武夫惡少。怎容赳赳。〔合〕海枯石腐不干休。甚日消磨穢垢。
〔生〕娘子。我和你
【前腔】時當坎坷。適遭詭謀。殷勤就裏豈知藏寇。你那廝內多慾而外施仁義。其實可惡。我處不得已之地。有不可解之讎。〔怒介〕包荒飮恨。此情難朽。
〔合前生〕李克成無理。我決不與他干休。〔旦〕君子之待小人。不惡而嚴。李克成元是畜類。我們不幸與他相交。今旣如此。作速移居。斷絕往來便了。〔生〕娘子你不知道。李克成因貪你姿色。用些東西在我家裏。若不講明。他必來和我算帳。〔旦〕這也不妨。先與他說。欠多少。待支下月糧淸還。〔生〕這個我自理會。你且進去安排晚飯。我往街上閒步一囘便來。〔旦〕如此甚好。斂蹤自合供炊爨。忍性方能免是非。〔下生〕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李克成待我以不仁。吾當報之以不義。他知我囘家。必來看我。家中不好做事。我且走到外邊。待他來時。自有區處。〔丑醉上〕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遠山眉黛蘸秋波。不飮傍人笑我。〔見介〕王先生囘了。失拜失拜。〔生〕李克成。你這廝好無理。〔丑〕王楫小畜生。你是小軍。我是營長。反叫名駡我。〔生〕■〈口禿〉。我叫名駡你。便怎么。〔丑〕小畜生。敢要打我。〔生〕打你這沒人倫的狗男女。便怎么。〔打介〕
【排歌】吾本儒流。軍中逗遛。無端誤締交游。〔丑〕住我房子。用我東西。反說相交差了。可笑可笑。〔生指介〕笑刀蜜口豈朋儔。作輟猖狂實楚囚。萌姦計。辱好逑。滑稽飾僞類俳優。〔指丑駡介〕文身虜。沐冠猴。那知罪惡重山丘。〔相打介丑〕
【前腔】藐爾窮酸。飄零可愁。蚩蚩一似蜉蝣。受人恩惠不思酬。反眼無情作寇讎。欺王法。敢自由。〔生劍砍丑介丑〕凌尊犯上動吳鉤。叫喊地方。小軍王楫殺人。〔內應介〕都知道了。〔丑〕我就去寫狀。〔生〕寫狀便怎么。〔丑〕當官訴。〔生〕誰來留你。〔丑〕沒挽留。定梟伊首令竿頭。
持刃傷人事反常。
當官吿理見乖張。
大風吹倒梧桐樹。
自有傍人說短長。
第十四齣 協謀誣訟
【光光乍】〔淨上〕年力已虺尵。使機謀。志未灰。舞文弄法多姦詭。忽聞訪察怕如雷。狼奔鼠竄。無由懺悔。
識法朝朝樂。欺公日日憂。分明兩句話。送我上高樓。〔笑介〕我的本事。全靠教唆詞訟。指稱打點。是我一生衣食之計。倘有人家戶婚田土。不明不白。鬭毆相爭。不死不活。要到當官吿理。便來尋我計較。設個圈套。寫個狀子。包他吿準。幫他取勝。免不得送錢與我。那被吿人家。無人主謀。也來尋我計較。我又立個主意。開條門路。就寫一張訴狀與他分辨。也免不得送錢與我。因此養家。儘好度日。誰料近來官淸訟簡。全無主顧。這是我的悔氣。且耐且耐。前日李營長要與王娘子廝好。求我計較。哄那王秀才去寫冊。想必成了勾當。連日不曾相見。今早差人來說。要到我家會話。只得等待。〔丑上〕
【前腔】酒色禍之媒。險些兒做出來。酒不醉人人自醉。方知好色惹非災。遭他毒手。讎深如海。
〔見介淨〕李總營。連日少會。請問心事如何。〔丑〕全然不濟。〔淨〕我計策是妙的。只是你用得不如式了。〔丑〕你的計策全沒用處。〔淨〕爲何。〔丑〕王秀才寫冊去后。那娘子終日閉門靜坐。教我無路可入。偶然一個晚間。他在井上打水。〔淨〕這是你造化到了。〔丑嘆介〕不是造化。乃是悔氣。〔淨〕愿聞。〔丑〕那時四顧無人。與他講些心話。指望成交。不想才開得口。就被他將人比畜。辱駡一場而去。甚是敗興。〔淨〕他是女流。只索忍耐他些。此囘不成。還有下次。〔丑〕這個不打緊。其夫昨晚囘了。聽信老婆話說。拔劍殺我。被我叫破地方了。〔淨〕這王秀才極不忠厚。受你多少恩惠。便是一個老婆。不肯相讓。直得講口。〔丑〕不要提起這事。反將我數黑論黃。百般辱駡。我心上饒不過。特來請教。要擺佈他。〔淨〕這個容易。你要私下擺佈當官擺佈。〔丑〕實不瞞你。他是個聰明乖覺的人。況係一名正軍。如何私下擺佈得他。必須當官吿理。明正其罪。方出這口氣。〔淨〕你果要吿他。〔丑〕他不仁。我不義。定要吿他。〔淨〕李總營。你知我平日代人寫狀。必要開了后門。留條出路。倘被吿又央我寫訴狀。便是我的生意。你是我的心腹朋友。比別的不同。一定要關殺了后門干事。敎他沒尋出路處。〔丑〕如此甚好。足見交情。〔淨想介〕李總營。你若依我的主意。那王楫當得一個大大的罪名。〔丑〕鬭毆之事。有何大罪名。〔淨〕你不知哩。那王秀才呵。
【鎖南枝】依律例。爲犯魁。〔丑〕犯人之魁。是第一等罪名。何能到此。〔淨〕持刀殺人當抵罪。〔丑〕他雖持刀。卻不曾殺得我。〔淨〕阿呀。你眞是個武人。不知法度。理合論尊卑。他卑你尊貴。〔丑〕我是營長。他是小軍。雖有尊卑。不相統屬。〔淨〕他在你手下寫冊。是你部軍。你是他的長官。律上一條說道。部軍謀殺長官。已行者杖一百。流二千里。已傷者絞。已殺者斬。你雖不曾被殺。但做些傷痕在身上。他就該絞罪了。那時再用些謀爲。招成獄。沒挽囘。陷人坑。此爲最。〔丑〕
【前腔】憑君語。事可危。情眞理虧難抵對。設或細詳推。機關粉兒碎。〔淨〕律上說話。是有成法。身上傷痕。是有實跡。吿我做證見。又是個鐵門閂了。有甚粉碎。〔丑〕圖僥倖。勉強爲。照原詞。意方遂。
張主文你狀子全要停當些。〔淨〕
【前腔】吾刀筆山可頽。傾人家命如覆杯。〔丑〕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倘官府究出眞情。反坐我誣吿之罪。如何區處。〔想介淨〕不必恁徘徊。暫將此心昧。自古道殺人見血。剗草除根。李總營。你可用些機謀。壞些錢鈔。擺佈他一個下落。那娘子還是你的。〔丑〕旣爲讎家。怎么那娘子是我的。〔淨〕夫旣死。妻靠誰。這姻緣可仍配。
那時我來作伐。包得你成這椿事。〔丑笑介〕
【前腔】姻緣事。仗大媒。花容月貌終與會。王娘子。你雖曾駡我。旣往我不追。將來愛相倍。你丈夫若死。是自取其禍。非吾薄。莫怨悲。是伊夫運當退。
鼠牙雀角用深圖。
只爲求妻禍及夫。
計就月中擒玉兔。
謀成日裏捉金烏。
第十五齣 刑逼成招
【五游朝】〔小生上〕試邑嚴明推健令。門階寂事簡詞淸。百里絃歌。千村花影。次第經綸齊整。
赤縣郞官宰。淸朝學士班。割雞聊自試。馴雉信非難。飛鳥云光冷。調琴柳色閒。行當從此召。豈爲及瓜還。下官荊湖道鄖縣縣令周文是也。芹宮脫跡。忝登虎榜之名。楓陛傳臚。曾沐鳳池之寵。牛刀試政。花邑觀風。百里桑麻。應知俗阜。千年桃李。可見陰功。秀麥有禽鳴。荒村無犬吠。爲政先須除吏弊。下車首欲洗民寃。昨日州尊大人發下一紙狀詞。乃是部軍謀殺長官事。事干重大。不可輕忽。已曾行牌提問。待他到來。依法究治。左右那裏。快喚鈞牌。〔左右喚介末帶丑淨生上〕
【前腔】〔丑淨〕咫尺琴堂威凜凜。分明虞芮質成庭。〔生末〕雀角虛張。鼠牙徒逞。公道天開如鏡。
〔跪介末〕奉老爺鈞牌。提王楫一起到了。〔小生〕聽點名。〔左右介小生〕李克成。你是原吿。可從實說來。如虛反坐。〔丑〕老爺聽吿訴。小人呵。
【啄木兒】爲營長轄衆兵。朝夕銅魚常戒儆。小人是個頭目人。未免要鈐束衆兵。那王楫是補伍新軍。原係儒生。不遵約束。恃平生志氣衝霄。亂戎行不肯依承。鈐束不嚴。是小人罪過。有不是處。未免說他幾聲。那王楫嗔逆耳恣循兇暴性。昨夜裏挾恨持刀來害命。〔小生〕持刀殺人。所犯不小。有甚么形跡。〔丑露頸介〕頸有傷痕是證明。
〔小生〕這是一偏之說。難全信。你且帶王楫上來。從實供招。免受刑法。〔生〕
【前腔】那李克成心多狡素橫行言巧如簧疑上聽。〔小生〕我也未曾聽他。你且說個根因。我好推斷。〔生〕小人妻子。頗有姿色。李克成意欲求姦。前日小人因往軍門寫冊。他窺見小人妻子。隻身去汲水。林間逞狐態。妄圖交頸。〔小生〕你妻子從也不從。〔生〕小人妻子不從。忿欲求死。小人囘來知道了。與他爭論一場。因此上天水違行求偏勝。一切是爲幻譸張埋陷穽。他揜其不善而著其善。豈能逃老爺洞察。可鑒風波平地生。
〔小生〕這也是一偏之說。亦難信你。帶那見人張有德上來。你將兩邊爭訟情由。從實說來。若不公道。先打四十。〔淨〕老爺臺下。豈敢偏向。若論公道。先作李克成不是。后作王楫不是。〔小生〕你先說李克成的不是與我聽。〔淨〕王楫是新軍。未知軍中事體。李克成須要指引他方好。每見王楫言語差錯。便要駡他。見王楫行動遲慢些。便要打他。這是凌虐軍伴。果然李克成不是。〔小生〕你說王楫的不是與我聽。〔淨〕那王楫是讀書人。有些志氣。見他平日欺凌。不能忍耐。懷恨在心。前晚李克成醉中遇著王楫。又駡幾聲。王楫忒性急了些。一時忿氣發作。把劍砍將去。此時小人偶然走過。看見勢頭來得狠。把王楫后手一扯。止傷得李克成的頸。幸喜不曾害命。〔丑〕那時若無他勸。小人的頭千個也落了。〔生〕這是買來的硬證見。老爺不要聽他。〔小生〕■〈口禿〉。都不許多說。這情由我都知道了。李克成哄誘他妻子。王楫忿恨殺他。此是世之常事。王楫招也不招。〔生〕小人素讀圣經。頗知王法。并無此情。〔小生〕叫左右的。他旣不肯招。可用刑法。〔用刑介生哭〕天那。好苦。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平日不敢毀傷。我那娘呵。今遭誣陷。其實受刑不過。只得招罷。〔寫供介〕
【三段子】啣寃耿耿。這謀人皆由怒情。〔小生〕你怒他甚么事。〔生〕吾妻守貞。恨伊行求姦肆淫。妻子說與小人知道。一時忿怒。尋他廝鬧。偶見他獨行身酩酊。靑萍誤觸傷其頸。有此從實供稱。伏惟裁省。
〔小生〕供狀旣完。放了刑具。王楫。你是小軍。他是營長。你去殺他。比依部軍謀殺本管營長已傷者律。該問絞罪了。〔生哭介〕老爺。皇天可憐。那李克成呵。
【歸朝歡】寃家的。寃家的。一時互爭。誰知道匍匐入井。問我絞罪。不勝寃枉。〔低聲〕吾心地。吾心地怎平。這微軀今做了浮生畫餅。〔哭介〕罷罷罷。我王楫呵。一死不足惜只愁高堂有母桑楡景。寡妻弱子蹤無定。正是死別生離淚各傾。
〔小生〕左右。把王楫上扭帶去監了。待申過本州。轉詳刑部。倒下來上他長枷。秋后處決。李克成問擬杖罪。張有德供明。
琴堂斷案重如山。
祗爲饒人一著難。
可信片言能折獄。
莫將王法等閒看。
第十六齣 獄中寃恨
〔末上〕天堂無則已。有則君子登。地獄無則已。有則小人入。自家乃鄖縣獄中禁子葉淸是也。我身居囹圄。役在圜扉。桎梏盈眸。胥是啣寃之態。鑼鈴振耳。無非御暴之聲。智者比爲福堂。羲經謂之叢棘。笞杖徒流絞斬。皆吾掌握之中。智仁圣義忠和。豈彼往來之地。茍知三德。免屬五刑。因不能約法三章。乃至于胡爲十惡。憑三寸舌。釀成今日之愆。到五更頭。追悔昔時之過。有孚之窒。或由煅鍊而成招。無妄之災。必望平反而釋罪。關防出入。門禁甚嚴。點檢行藏。人心難縱。晨昏鈐束。遂稱凌虐罪囚。鎖鑰疎通。便道朦朧官府。夏臺商履嘗酬我。羑里姬文更怨誰。〔笑介〕昨日本縣大老爺發下一個犯人。元是涿州解來補伍軍丁。只因殺傷營長。問成絞罪。不免喚他過來。索些常例油火錢。卻不是好。〔叫介生扮囚上〕
【掛眞兒】懊恨姦雄張健吻。羅鉗吉網交侵。縲絏羈縻。欄楯嚴緊。飛燕無由傳信。
〔揖介末〕■〈口禿〉。你是那裏來的。〔生〕是本縣發下來的犯人。〔末〕問何罪名。〔生〕是絞罪。〔末〕旣是絞罪。死在頭上了。爲何這等大樣。見我不跪。〔生〕罪自在我。跪之何益。〔末〕旣不跪我。何不把油火錢送來。〔生〕家貧乏鈔。〔末〕靠山喫山。靠水喫水。我做禁子。不過靠這幾個犯人養家活口。若依你說。我妻子靠誰。你旣是絞罪犯人。論官法該上押牀的。且請你試一試。〔押牀介〕
【撲燈蛾】區區補伍軍。犯法來囚禁。身據蒺藜中。兀自昂昂強橫也。不道流年將盡。須知犬羊已入虎之羣。〔生〕事出無奈。望乞長官照顧。〔末打介〕照顧恁無情大棍。〔生哭介〕好苦。〔末〕打你碎如粉。秋后省條繩。〔生〕
【前腔】乍來狴犴門。妻子未通問。要我油火錢。爭奈孤寒貧困也。愿賜推心垂憫。〔末〕油火錢不肯送來。反要我憐憫。〔生〕我只索將情吿懇。且不必發憤。長官。你寬了我刑具。日后致殷勤。〔旦送飯上〕
【掛眞兒】不幸良人遭困頓。精神恍惚如醺。音耗蕭疎。饔飱艱窘。狴犴威嚴難近。
閉門家裏坐。禍從天上來。奴家丈夫因與李克成鬭毆。被他誣吿監禁在獄。今早煑些茶飯送來。此間是監門前了。〔見介末〕娘子何家寶眷。〔旦〕奴家是犯人王楫之妻。〔末背介〕這個窮酸。有這美妻。罷罷罷。寃家與他結不成了。〔向旦介〕敢是娘子來送飯。〔旦〕正是。求長官方便。〔末開門介旦〕好苦。監房深暗。不知我丈夫在那裏。〔末〕在后北監。此處就是。〔旦叫介生〕娘子來了。我在這邊押牀上。〔抱哭介〕
【哭相思】夫婦飄零誠可愍。不期此處同■〈片戈〉命。
〔旦〕官人。昨日大老爺如何問了。〔生〕娘子。你還不知道。我不好了。將我問做部軍謀殺本管長官。已成傷者。律該絞罪。〔旦〕有這等事。豈不痛殺我也。〔哭倒介生〕死生有命。娘子蘇甦。〔末〕天上人間。方便第一。你們夫妻義重。放起來講話。〔放生起生抱旦哭介〕
【山坡羊】驀遇了人中玁狁。平白地禍生予盾。〔末〕王先生不消愁煩。君子謂囹圄爲福堂。以其可悔過而遷善也。〔生〕難道福堂能懲忿。〔怒介〕娘子。氣騰騰。雙眸日幾瞋。李克成。你那天殺的。狼心狐態相延引。〔旦〕只爲奴家不幸。致有此禍。〔生〕賣俏欺貧。安能容忍。娘子。我幼抱奇才。長存大志。今日問成絞罪。秋后就要處決了。難存。靑春沒幾分。寃魂。深秋赴九陰。
〔旦〕官人。事旣如此。且放下念頭。請喫些茶飯。〔生〕娘子。我念頭不在飮食上了。怎生喫得下去。〔旦悲介〕
【前腔】暗昏昏天搖地震。悶懨懨神疲心隱。官人。苦你急煎煎桎梏如緡。〔生〕這也不妨。只是昨日兩腿都被打壞了。〔旦看哭介〕赤斑斑肢體俱箠損。李克成你那賊。恨此人沖沖烈火焚。崩摧五內如斤刃。飮痛啣寃。沒身難冺。諄諄。衷腸叵盡論。紛紛。相看祗淚淋。
〔末〕我做幾年禁子。送飯的女人見了多少。沒有你兩個這等恩愛的夫妻。
【前腔】可惜恁情聯合巹。今做了離鸞傷影。王先生。你本是個席上之珍。怎當他虎勢豺心狠。〔旦〕強弱不敵。理勢然也。只是家貧乏用。放心不下些。〔末〕王娘子且放心。吾當與處分。〔旦〕多蒙你照顧。只愁早晚飮食不便。〔末〕方才還指望索你丈夫油火錢。今見你寃苦如此。斷然要不成了。自此以后。晨昏飮食吾供應。王娘子。只他身上呵。損破衣裳頻來縫紉。〔旦〕這是奴家己事。不勞分付。但愁患難之中無以報德。〔末〕休顰。扶危君子仁。〔生旦〕日子長久。怎么勞你這許多。〔末〕應承。終當不易心。
懊恨狂夫太不才。
搆媒良善受非災。
喪門白虎猶黏體。
又撞黃旛豹尾來。
第十七齣干避兵失侶
【鐵馬兒】〔淨領兵上〕軍威銳。軍威銳。飛電轟雷。屠州破邑。朽墜枯摧。管敎馳驟中原遍。山川重潤日重輝。
自家東平郡王安祿山是也。本營州雜胡。得大唐天子寵任。富貴之極。與上同宴。出入禁中。拜貴妃爲母。賜洗兒錢。褻慢神器。更不疑惑。今上春秋旣高。武備廢弛。有輕中國之心。因此起兵打下許多城子。已命賈循守范陽。呂知誨守平盧。高秀巖守潼關。大閱誓衆。引兵而南。衆將校聽我分付。〔衆應介淨〕吾自起兵以來。攻城剠地。勢如破竹。河北州縣。已望風披靡。范陽盧龍密云漁陽汲業六郡。皆爲吾有。可奈常山太守顏杲卿。與長史袁履謙等。抗敵不服。已令史思明征討。想在目下勦滅。各部將士俱要用心倂力。攻取東京。得下剠來的子女玉帛。各各分賞。〔衆應介〕愿乘勢就此攻進。〔轉行介〕
【番鼓令】鐵騎銅駞萬里威。神鉦。羯皷勢如催。捻指東京累卵危。看得勝凱歌囘。〔并下丑老旦奔上〕
【水底魚兒】胡馬長圍。金湯一旦隤。民居煨燼。孤寡苦無歸。民居煨燼。孤寡苦無歸。
〔丑〕屋漏更遭連夜雨。〔老旦〕船遲又撞打頭風。〔悲介〕姐姐。我孩兒久在衞所。女兒又選入宮。只愁年老家貧。難以度日。誰想安祿山作亂。軍馬臨城。人民逃竄。如何是好。〔丑〕妹子。豈不知大駕蒙塵。巡幸西蜀。多少妃主王孫。皆委而去。我和你區區婦人。何足惜哉。此處不好安身。且尋山野僻靜所在。暫避幾日。再作區處。〔老旦〕我們女流。不識途路。如何去得。〔丑指介〕妹子。你看前面有兩個人行來。想亦是避難的。待我去問他分曉。〔末小外奔上〕
【前腔】犬虜揚麾。干戈犯帝闈。生靈涂炭。觸目豈勝悲。生靈涂炭。觸目豈勝悲。
〔見介老旦〕孫天彝。陳獻夫。我小兒不在家。當此變亂。怎生理會。〔末小外〕王姆姆。這是國家氣數。不消說得。幸有韓媽媽同行。又可相爲依倚。作速趲向前去。尋個避處方好。〔丑〕正是。正是。〔急行介〕
【縷縷金】傷民業驟成灰。衣冠遭喪亂。嘆暌違。〔內鑼鼓喊聲衆驚介〕郊野酣新戰。軍聲堪畏。〔哭介〕神銷股栗淚交垂。相看各狼狽。
〔丑老旦〕軍聲漸近。如何是好。〔末小外〕二位媽媽且在此草叢中一躱。我二人往山坡高處望他過了。再行前去。正是暫棲荊棘下。免被虎狼呑。〔并下淨領兵上〕
【番鼓令】羽斾云旌遍四陲。笑談功業漸增培。驅逐轡輿過馬嵬。唐國事。已傾頽。
〔淨〕適聞唐天子播遷西蜀。妃主王孫。盡皆棄了。衆將校可趲前去。占了京城。其馀州縣望風解體。不攻自下矣。〔衆應介〕敵國盡在于舟中。還師已期于座下。奉大王指麾。敢不從命。〔淨〕鐵騎如云旗蔽空。要從京國顯膚功。〔衆〕饒他能展凌云翅。都在樊籠一網中。〔并下末小外奔上〕
【縷縷金】身匍匐。路盤迴。來尋王氏母。義相隨。〔叫介〕王姆姆。韓姆姆。如何都不見了。天那。好苦。〔悲介〕俄頃輕拋放。吾儕之罪。桑楡暮景兩虺尵。怎禁這顚沛。
〔叫介〕王姆姆。韓姆姆。此處叫他不見。再趕前去尋覓。多少是好。同時患難及人老。各處追呼盡友情。〔并下丑上〕
【雙勸酒】形衰氣■〈疒咅〉。難逃禍祟。山顚水隈。莫知進退。〔叫介〕妹子在那裏。怎么教他不應了。〔悲介〕天那。好苦。尋叫妹子不見。教我獨身如何是好。迷蹤岐路枉徘徊。〔哭介〕爭奈衷腸痛摧。
〔叫介〕妹子。妹子。此處叫他不見。不免趕向前去。定要尋他同行。正是孤身流淚處。暮景斷腸時。〔叫介下老旦行上〕
【前腔】心如刃錐。魂飛魄碎。風聲鶴唳。謂是兵追。〔叫介〕姐姐在那裏。怎么叫不應了。〔悲介〕天那。好苦。尋叫姐姐不見。教我獨身呵。伶仃孤苦欲何爲。〔哭介〕怎禁得許多流淚。
〔叫介〕姐姐。姐姐。此處叫他不見。不免趕向前去。定要尋他同行。〔內喊介老旦〕你看兵馬又來了。只得尋個僻處。去再躱一囘。
姊妹攜行避犬戎。
不期相失草叢中。
衰齡兩地成飄泊。
落日荒山泣路窮。
第十八齣 處分后事
【紫蘇丸】〔生上〕誤嬰縲絏屬皋陶。咫尺天光不照。塡腔怨氣衝云表。顧圜扉形影無聊。
〔謁金門〕愁脈脈。目斷云山南北。人似觸蠻爭地日。誰惜有孚而窒。此際魂銷叢棘。趙璧自憐完未得。那堪淸淚滴。〔嘆介〕小生自從監禁以來。不覺又過三月。多蒙葉長官寬我刑具。供我飮食。比別的囚犯不同。此恩難報。只是我妻子在外。乏人依賴。母妹在家。不知安否。總上心來。不勝傷感。好似和針呑卻線。繫人腸肚刺人心。〔悲介末上〕可笑人移山不去。遂成天與水違行。可憐王秀才被李克成誣吿。問成死罪。今早刑部詳允文書下來。只待秋后處決了。未免報他知道。〔見介生〕小生久負厚恩。愧無寸報。倘有天開眼之日。決不忘你。〔末〕王先生休說那話了。你的罪名文書。刑部已詳允下來。及早打點后事。〔生〕果是這等。豈不痛殺我也。〔哭倒介末扶介〕王先生蘇甦。
【畫眉籠錦堂】不必恁心焦。死生前定孰能逃。你和李克成呵。想宿緣深搆。今世相遭。傷情處幼子呱呱。更苦著煢妻悄悄。〔生〕我死在此。家鄕那裏知道。〔末〕天涯杳。目斷鄕關。路迷煙草。
〔生〕我死不足惜。葉長官。只是受你許多恩惠呵。
【錦堂觀畫眉】難報。恩德山高。刑期在邇。殘軀敗葉風飄。今生不能彀報你了。料得陰靈黃泉感奮多少。苦妻兒孤寡何依。念母妹顚連無吿。萬般縈絆言靡盡。那堪此心如擣。
〔末〕王先生請免愁煩。我且問你。倘或典刑之后。令正還是守制。還是改嫁。〔生〕。吾妻年少無倚。說甚么守制。我在時尙惹出這禍。害了性命。況我死后。難保無事。由他自去改嫁。〔末〕旣是如此。我有一言。不好說得。〔生〕你是我恩人。有話儘說。〔末〕我新喪偶。尙未續絃。令正旣是嫁人。何不與我成婚。令郞是我撫育。延你宗嗣。令堂接來奉養。代你孝心。彼此兩全。尊意若何。〔生〕如此甚好。吾所愿也。〔末〕雖則如此。不知令正允否。〔生〕荊妻卽刻就來。我與當面說過了。不必多慮。〔旦上〕
【霜天曉角】夢魂顚倒。寃抑無門吿。恨煞姦雄囉唣。令人痛苦如熬。
開門。〔末〕令正來了。〔開門見介生〕娘子。我不好了。〔旦〕卻是爲何。〔生〕你問葉長官便知道了。〔末〕王娘子。你官人罪名文書。刑部已詳允下來。秋后就該處決了。〔旦〕天那。不信有這等事。好痛殺我也。〔哭倒生扶介旦〕
【黃鶯穿皂袍】拆我鳳鸞交。痛兒夫棄市曹。豈甘瞑目南柯道。姦豪計撓。鷦鷯破巢。蒼蒼胡不彰公道。異鄕孤寡。有誰依靠。高堂甘旨。有誰品調。生離死別俱堪惱。
〔生〕這是我命當如此。不消怨了。只是我有一言要對你說。〔旦〕死生之際。有事儘說。〔生〕我事勢到此。不得不說了。〔哭介〕娘子。你嫁我十年。不曾一日安飽。我死之后。你年少子幼。終身不了。這葉長官近時喪偶。莫若嫁他。一則全你孤寡之命。一則遂我報謝之心。不知尊意如何。〔旦〕自古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官人今日之禍。皆由我而得。臨刑之時。甘與同死。只因婆婆在堂。乏人侍養。以終天年。孩兒在懷。乏人乳哺。以延宗嗣。二事在心。茍存性命。姑俟親終子壯。必當追隨于九泉之下。誓不改節。〔生〕娘子。你休執迷。我在時遇著李克成。送了我的性命。倘我死后。另遇一個李克成一般的來。豈不連你性命休了。〔旦〕這是身后之事。奴家自能理會。但官人在此。多蒙葉長官照拂。〔拜介〕
【皂袍罩黃鶯】久荷如天懷抱。誓來生報恁恩勞。〔抱生哭介〕一言永訣在今朝。忍捐舊愛爲新醮。暗魂銷。衷腸縷縷。空惹淚凝條。〔合〕
【尾聲】痛呼號。愁傾倒。一生心事枉推敲。夢熟黃粱方是了。
死別生離盡可傷。
丁寧后事免乖張。
歸家不敢高聲哭。
祗恐嬰兒也斷腸。
第十九齣 賣兒繫珠
【滿庭芳】〔外末行上外〕岐路崢嶸。長亭蒼莽。天涯歲月遨游。商通方物。孤枕一燈秋。〔末〕誰道陶朱致產。爲奔塵兩鬢颼颼。追隨著敝裘羸馬。今日喜囘頭。
〔外〕北去關河遠。南來歲月長。〔末〕所經多舊館。浪跡重凄涼。〔外〕老漢姓王。名章。字子循。陝西人氏。因往江西等處買賣。淹留二年。今喜趁些利息。收拾囘家。在此荊江道經過。王安。前邊公廨是甚么所在。〔末〕吿老員外知道。此間是鄖陽驛前了。〔外〕行了半日。甚覺饑渴。且在此處買些酒飯喫了。再行未遲。〔末〕驛西有個酒肆。請卽過去。〔外〕纔離走轂奔蹄處。〔末〕便到當壚滌器家。〔并下旦抱兒行上〕
【月云高】愁城寃藪。堅深與誰剖。最苦分鸞日。屈指應非久。親老兒孤。凄涼兩僝僽。生死雖云命。難道盡遭陽九。事到頭來不自由。強步含羞何處投。
奴家丈夫問成絞罪。秋后就要處決。昨日分付我改嫁葉長官。〔悲介〕好苦。丈夫。我與你十年夫婦。尙不知我心事。我若有改嫁之心。怎見得害了你的性命。可憐古人從其治命。不從其亂命。他只因刑期將近。神思昏憒。以致言語舛錯。故此奴家呑悲含忍。不與深辨罷了。爲今之計。丈夫罪旣該死。奴家先求個自盡。表我心事。使丈夫九泉之下。亦得瞑目。只是我孩兒在懷。沒有下落。意欲尋個好善人家。過繼與他爲子。一則全他性命。二則延王門宗嗣。〔哭介〕我那兒呵。在我懷中五年。時刻不離。今日事出無奈。不要怨做娘的。抱你出來。爲分離之計。街坊市上。不知你遇著那一個有緣的父母。不免再行前去。〔行介〕
【前腔】風塵奔走。棲棲喪家狗。誓死明初志。抱子先求售。〔悲介〕我那兒呵。今日娘懷。明朝在誰手。此際情何限。天地同高厚。說到堪傷淚自流。沉痛黃泉兀未休。
〔外末上〕身離竹鎖橋邊地。眼望云橫嶺外天。作急趲行路程。〔外〕王安。你看那婦人抱著一個孩兒。走來走去。啼啼哭哭。不知爲何。〔末〕要知心內事。但聽口中言。待小人去問他。便見分曉。〔問介〕娘子爲何啼哭。〔旦〕客官不好說得。奴家丈夫。爲事在獄。欲賣這小兒來用。一路行來。沒個好主。故此啼哭。〔外〕可憐可憐。〔見介〕我聞娘子是北方聲音。因何到在此地。〔旦〕奴家本貫涿州郭氏。丈夫王楫。抵補軍伍到此。〔外〕在此當軍。爲甚事在獄。〔旦〕承問及。容奴家吿稟。
【宜春令】吾夫是合絞囚。〔外〕因何犯此重罪。〔旦〕爲姦豪攢成寇讎。〔外〕想未詳允。或有可生之路。〔旦〕靑蠅未聚毫端。無計祈天宥。〔外〕丈夫果有不測。正當育孤守寡。爲何把兒棄了。〔旦〕丈夫死期旣近。奴家義不獨生。拚捨這弱息螟蛉。要表我終身箕箒。〔外〕你令郞旣要與人。不知肯託老夫么。〔旦〕若得攜歸鞠育。感當不朽。〔外〕
【前腔】聽伊語。見慮周。使人聞心傷眉皺。娘子。我老夫呵。暮齡無嗣。希求令子承吾后。〔旦〕如此甚好。〔外〕旣蒙見允。乞借令郞一看。〔旦放兒在地外看介〕好好。眞英物也。想元是天上麒麟。今做了璞中瓊琇。娘子。你家姓王。老夫亦姓王。若論祖先。未必不是同宗。請問令郞何名。〔旦〕小字九齡。〔外〕元仍此名。我也不改了。管取氣求聲應。箕裘胥茂。
老夫陝西商人。在此經過。囊無馀鈔。聊奉白金三兩。少充茶禮。待令郞成立。自有厚報。〔放銀在地介旦〕此禮本不當受。但我。夫妻處死生之際。不敢虛辭了。〔哭介〕我那兒呵。此時別去。今生不得相見了。我婆婆臨別。付我明珠一顆。欲爲后會之計。目下我夫妻俱死。此珠終至失所。孤我婆婆之望。不若繋在兒頸上。倘長大成人。未免見鞍思馬。覩物傷情。雖沒處討你父母。或者婆婆天年未終。猶得還珠合浦〔抱兒介〕
【前腔】兒靈慧。睜兩眸。似敎娘斯須挽留。〔珠繫頸介〕明珠懸項。窮源推本應根究。〔放兒在地介〕孩兒。你長大成人。圖功業志氣從新。思骨肉宗支尋舊。〔外〕娘子且請寬心。不必過于丁寧。〔旦〕雖是丁寧無數。兒能知否。
〔外〕娘子。老夫大膽了。〔抱兒介旦〕蒙老員外厚賜。奴家依命了。〔取銀介對末〕孩兒此去。全仗總領哥照顧。〔末〕
【前腔】娘珍重。莫過憂。我東人仁慈罕儔。旣蒙付託。提攜保護孚盈缶。小官人此去長大成人呵。冀十年異地成身。看一旦故園囘首。方信萍歸大海。相逢非偶。
哀哉母子泣西東。
淚眼徬徨似夢中。
一葉浮萍歸大海。
人生何處不相逢。
第二十齣 夫妻永訣
【金瓏璁】〔生上〕寃深愁似海。那堪縲絏纍纍。疑是有命安排。刑期如指日。心緖已成灰。龍蛇臨歲歎梁摧。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生一去何時歸。〔嘆介〕小生大獄已成。死期將至。在此度日如年。束手聽命。只是我妻少年美貌。終身不了。前日因葉長官喪偶。欲待說與成婚。我妻不從。反有誓甘同死之意。可傷可傷。連日不曾進來。不知何故。今日想必到此。不免與門上禁子說知。方便匙鑰則個。〔說介內應旦提筐籃上〕
【前腔】獄成知莫解。藁砧半屬塵埃。親瓜葛。忍分開。九原心不死。千古恨難埋。斯須永訣枉悲哀。
連理樹。靑靑榮。一夜霜風威凜冽。雙枝崩裂成凋零。〔悲介〕奴家丈夫在獄。旣是死數。昨日將孩兒九齡。賣與陝西商人。得銀三兩。今日買些酒肉之類。進去一看。呀。喜得監門正開。不免逕入。〔見介生〕娘子來了。你連日在家何干。〔旦〕家中缺乏。昨日蒙近隣周媽媽來說。城西馮老安人。欲請奴家教習女工。先送禮銀三兩爲定。明日就到他家去了。〔生〕如此甚好。只是孩兒費手。〔旦哭介生〕娘子。爲何說著孩兒。就煩惱起來〔旦〕我不爲孩兒煩惱。只慮奴家一去。便得兩月方囘。無人看你。故此傷感。〔生〕娘子不消煩惱。目下天熱。監中穢氣太重。不宜進來。正該往彼度日。稍待秋涼再會。你筐籃中是何物。〔旦〕官人久蒙葉長官看承。愧無寸報。如今買些酒肉。晚間官人請他一敍。少表敬私。〔生〕如此甚好。〔旦〕所存之銀。官人留下盤纏。〔生〕此物亦有用處。只是費你心力。〔旦〕且暫收用。倘有工銀。再央人寄進來。〔生悲介〕我在此束手待斃。要銀何用。〔旦〕官人免愁煩。只是命該如此。〔生〕天那。可憐。
【尾犯序】月犯少微災。泰岳其頽。梁木其壞。娘子。我小生呵。冠世英雄。恨今爲棄材。〔旦〕天作之孼。毋足深怪。〔生〕堪怪。素不忤三章令典。誰知做五刑魁宰。莫不是玉樓作記。天上有人催。〔旦〕
【前腔】玉樹夢中埋。十載夫妻。一旦分愛。〔生〕娘子。我和你幾月之間。情如流水。跡似浮云了。〔旦〕流水浮云。任悠悠不囘。〔生〕倘情緣未斷。后世了你的恩債。〔旦〕恩債。倘或是三生未了。還擬得九泉可待。最苦著衰親幼子。無計弔幽懷。〔生哭〕
【前腔】凝咽淚盈腮。執手相看。魂蕩天外。誰料花顏。攢成禍階。〔旦〕官人在此。日長似歲。怎生聊賴。〔生〕聊賴。恁可念親當衰老。恁可念兒方傀儡。還須要存亡一視。加意厚栽培。
〔內催介〕監禁之中。非哭泣所在。有話快說。打發出去。倘官府知道。不當穩便。〔生〕外邊催了。娘子可低聲說罷。〔旦背立低聲介〕
【前腔】你兀自計安危。忘卻殘軀已是浮荄。好苦。你只知自家將危。丁寧后事。豈知奴家死在旦夕了。不好說得。欲與分明。恐伊行駭猜。〔生〕娘子不必悲怨了。且自寧耐。
對生介〕寧耐。奴只慮君身廢殞。君莫慮奴心忍改。官人。須識破死歸生寄。毋得恁徘徊。
死別生離不忍論。
匆匆含淚出圜門。
三秋若瞬誰憐我。
九地如歸妾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