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識階級與進步》沈從文哲思錄 沈從文作品集

    若從一般物質上著眼,人類的進步便很顯然地陳列于吾人面前。但從理性方面說來,則所謂人類,現在活著的比一千年前活著的人,究竟有何不同處?是不是也一般地有了多少進步?說及時,實在令人覺得極可懷疑。

    假若我們承認了理性也有進步的可能,想取例來說明它,一個寫故事的人,自然還是引用個故事較為方便。一千四百年前,中國就有那么一個故事:

    有個小小村落,距離國王的都城約三十里。既已聚集成村,自然就住了些順民。所有男女老幼,皆在四季中各盡手足之力,耕田織布為活。也按時繳納捐款,照習慣唱戲、求雨、殺豬、敬神。照本性哭、笑、相罵或賭咒。那村中有一井水,味道極美,無意中被一個專向國王討好的人發現后,就把那井水舀上一桶,獻給國王。

    世界上做國王的,大都相差不遠。他的天下若從馬上得來,則莫不粗暴如同一個屠戶;他的天下若從爸爸傳來,則又莫不糊涂得同傻瓜一樣。

    這國王應屬于第二種人。第一次覺得井水極好,于是就下了一個上諭,指定那村中百姓,每天輪流派出一人,盡力所及,把水挑到京城里去。國王為了一點點水,還那么認真,照例還算是那個村中百姓的光榮。但為了這樣一擔井水,村子里每天便應當有一個人來回走六十里路,這人別的事自然皆不能做了。國王命令既無法反對,遵照命令又實在太折磨了那村子里的送水人,因此大家就常有怨言,且暗地里商量,討論出一個最好的辦法,來逃避這差事。辦法只是各人離開這個小小村落,各到別地方去謀生。

    消息為本地村長知道后,趕忙穩住了鄉下人,要他們莫即搬家,等他到國王處去看看,是不是能夠為他們想得出一個更好辦法。村長見過國王,稟明來意時,那國王就說:“嫌路太遠,我明白了。如今我下一個命令,把三十里改為十五里,路程減半,不應當再說什么了?”(照例世界上最顢頇國王,對于小民這樣玩把戲說謊,總是極在行的。)村長便把國王的話轉述給鄉下人。鄉下人頭腦簡單,以為因此一來,三十里的路程當真已縮短一半,故全體皆十分歡喜,就再不做遷移打算了。他們并且對于國王所給的恩惠,十分感謝。為了表示這點感謝,各人便在額角刻了“永作順民”四個字。

    這故事說明,一千四百年前,已有人感覺這些缺少理性的鄉下人,愚蠢得如何可笑,可憐,故特別記下來,為后世啟蒙發愚之用。當時的人,雖能說出這樣故事,且明白了一個國王并不能夠把原本三十里的路程縮作十五里,但在當時,便依然有許多事受那時的國王欺騙,同時對于國王這個名稱,也毫無一人對于它的存在有所懷疑的。現在就事論事,則一切已大不相同:第一件事,國王的名稱已為一些人用文字、嘴舌、力和血,把它除掉,同時,附屬于那個名分下的許多壞處也沒有了;第二件事,即或有國王的地方,住在離國都三十里的鄉下人,已不必為國王輪流挑水了;第三件事,國王或代替國王而來的執政者,在募捐、借公債以及其他遣派國民有所擔負,應向國民說話時,也再不能用命令縮短里數一類簡單方法取信于民了。這三種事似乎皆可證明屬于人類理性的進步,是一種確定的事實。

    過去的人把命運和權力全交給了天,國王既稱天,就有權柄任意處置一切。故做帝王的若本領好了,能負責,肯做事,一切又處置得極其公平,大家就有福同享;國王若是個膿包,不能做事,或是個藝術家,不會做事,這一國秩序,為軍人與政客弄壞,于是就有了黨爭同戰事。黨爭結果,常是把若干正派的人加以放逐與殺戮,戰爭則戰事一延長,人民擔當了那個生靈涂炭的命運,無數的生命,以及由于無數代生命思索與勞作積聚而成的一點點文化,便一股腦為革命毀了。現在的人民呢,雖仍然把權力交給執政者,卻因為知識進步了些,對于一國未來的命運,似乎常常見得十分關切。尤其是號稱“知識階級”的讀書人,多知道了些事情,總特別盼望自己所在的國家好些,國家局面亂糟糟到不成個樣子,他們心里是不舒服的。若我們想找尋一種理性發達的人作為代表,把這類人拿來備數,自然太合適了。

    不過,也正因為有了這類仿佛理性充分發達的人,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人類理性真的是否進步,進步了對于一個民族又還有些什么益處,倒又成為可商量的問題了。

    羅馬的滅亡不是一天一月的事,就正因為它的成立也絕不是一天一月的事。壞的壞下來若已幾十年,要它好,就自然也得這個數目。但一般人的感情或理性,卻常常不許他們對“時間”這種東西有何認識。譬如在中國,提到“國家政治制度的不良”“民族犧牲的消滅”,以及類乎此等問題時,一般人對于這些問題所引起的憂慮,憂慮中便從無時間的概念在內。故一切改良的企圖,也常常不把必需的時間安排進去。若這種對于“時間”的疏忽處可稱為天真,那么,中國讀書人的天真,實在比任何種人皆多一些!正好像人人皆太天真了點,譬如國家積弱數十年,努力圖自強,應當二十年才有小小希望的,一個執政者若老老實實把這個數目告給一般人,且在這個必需的時間中計劃一切,則這領袖除準備下野以外,別無其他辦法。這人下野了,代替而來的,必是個善于說話,在談話中能把二十年的時間減至最小期間的人。本來需要十年的,執政者若說:“這件事至多需要三年,一切便可弄好。”只需要執政者把話說得極其得體,語氣又漂亮從容,對國運懷了過分關切的讀書人,就會很快樂,那么自作安慰:“這好了,我們有了個好領袖,國家命運有了轉機,知識階級的出路全有保障了。”事實上,則這些人所注重的,或不是“民族出路”的保障,而是“知識階級”出路的保障。所謂讀書人,學上古史,西洋文學,中國文學,政治,藝術,哲學,……這一類少數的人,照例是歡喜發表意見,同時也歡喜發點牢騷的。這一類社會上的中堅人物,既從自己職業上得到了生兒育女生活的憑借,又從一國領袖處得到了一份說謊的安慰后,便會各自去做應做的事情:或收集點古物,或到處托人去打聽會做飯菜的廚子,或年近半百,尚懷了童心去學習跳舞,或終日無事,便各處去轉述點謠言,再也不過問這個置身所在的國家一切命運了。這些人,雖頭上不能發現什么刻好的記號,也從不為國王挑水,但這種人的天真與理性,是無從并存于同一頭腦中的。

    也有人說,使多數讀書人,能夠各自在職業上與嗜好上得到了生存的興味,安分自守,不亂說話,泰然坦然地吃肉喝湯,打發每個日子下去,是一種國家希望進步需要秩序時必不可少的基礎。故幾年來知識階級的沉靜處與頹廢處,據他們的自辯,與樂觀主義者或糊涂蛋代為說明,莫不皆以為這是國家一切事業漸上軌道的象征。其實假若這類人最低的理性,還可以許他們明白“統治者假若永遠是一群大小軍人,日以抽收煙捐添購槍械為事,一群油滑政客,只會因循茍且,支持現狀,一遇應當向國民說謊時,就糊涂亂說一陣,本身只是個軍閥的清客,國家由這種人來處置,國家既無法持久,秩序進步也永遠得不到”。那么,這類書生的生活與觀念,或者也許就稍稍不同一點了。

    事實上是古今做平民的,生活態度與觀念皆由于為一個天生懶于思索、容易被騙的弱點所控制,照例只注意到自己今天能不能活,不大注意明天。且同時只把善于解釋政策的首領當成最可靠的首領,并不追究政策的得失。故所謂理性的進步,從某一點說來,我們不過指的是,現在的無冕國王,已無方法派遣知識階級挑水,同時,在任何人的額角上,看不出刻過什么顯明記號而已。

    合于『人權』的自私心擴張,并不是什么壞事情,它實在是一切現代文明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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