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頭文字》天涯故事 三島由紀夫作品集

    宮殿下去年夏天榮升騎兵中尉。這年是昭和十四年[公元1939年],他在陸軍大學讀書,年紀輕輕,剛滿二十五歲,周圍的人尤其是伯父,都極力勸說他迎娶妃子。但他沒有聽從他們的話。一是因為人們一個勁兒絮叨,反使他固執己見;再者,因母妃早薨,家中只有很少關心他的父親和姐姐,加上他本人有著孩子般的犟脾氣,對于娶妃一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按照慣例,昭和十四年春天,照樣在宮中的馬場舉辦馬球賽。宮殿下和同學一起參加紅隊出場。紅隊中還選拔了自士官學校時代起一直同宮殿下十分要好的朝倉季信中尉。陛下因為繁忙,沒有駕臨。以皇后陛下為首的各公卿家都聚集在一起,或許因為王子出席,華頂宮第一個早早到場了。

    竹制的球杖,尖端呈彎曲形,用麻線編制成網狀,隊員從馬背上用球杖分別攫起紅球或白球,投入己方籃筐內,不用說以獲球多者為勝。比如,紅隊的騎手欲獲得紅球,白隊的騎手則百般阻撓,不使其得球。怒馬馳驅,肚腹相抵,比賽立即化作一幅勇武雄壯的景觀。紅隊的騎手好容易攫取紅球,一邊高擎球杖,火急奔向己方的球籃。白隊極力阻擋。逢到這些地方,馬球賽的興趣很像足球比賽。

    宮殿下騎白馬,朝倉中尉騎青驄馬,兩人合力,不斷為紅隊獲球得分。每進一球,天幕下雖然沒有傳來掌聲,但殿下都在竊竊私語,流露出滿意的神色。這時,宮殿下的竹杖尖端正攫住一只紅球,他驕傲地高舉著,急急向紅隊的籃邊奔馳。不巧前方被白隊的兩三位騎手截斷,只得緊挨柵欄迂回前進。不料斜刺里殺出一騎,企圖揮杖擊落殿下的紅球,殿下猛地勒馬向右躲避。不料手中的紅球猶如離弦之箭,迅速脫離球杖,飛越柵欄,向觀眾席的一角落去。這種情況絕少發生。

    觀眾席最前列坐著千原公爵的女兒渥子,說來湊巧,球正好打在她那著素潔上衣的胸脯上。球很輕,又不是瞄準后的擊球,也不是多重的打擊;但只因為太意外,比起渥子本人,身邊的人更加在意她的身體。公爵夫人本來就喜歡夸張,在陌生人眼里,被紅球擊中身子的,仿佛不是渥子,而是夫人。這時,人們看到,華頂宮家年輕的宮殿下輕輕從白馬背上下來,穿過柵欄,急忙向渥子身邊走去。

    馬背上的朝倉中尉,右手挽著殿下棄乘后的白馬的轡頭,困惑地凝望著這次突發事件。中尉對宮殿下輕意走過去有些不大理解,他認為由他自己代替殿下過去道歉更合乎道理。但宮殿下的行動太突然,他已經來不及勸阻了。不過,要說中尉的這一想法出于冷靜的判斷,所以很得當,那也并非如此。沒有擊球的中尉,沒有理由向渥子道歉;此外,宮殿下動作輕松地過去說一聲“對不起”,不論誰看來,都是極其自然而易于獲得好感的做法。

    中尉的父親就是前年去世的那位豪放磊落的朝倉季親大將。大將和千原公爵盡管是遠房親戚,但都互相抱著永遠解不開的疙瘩。原來大將迎娶中尉母親的時候,這位妻子雖然門第寒微,但卻是雙葉女校聞名的校花,其美麗無人出其右者。同樣寄情于她的公爵,千方百計阻撓宮內大臣為他們頒發結婚許可證。對這位未來的朝倉男爵夫人的人格惡意詆毀,散布不利于這樁婚事的謠言。此外,鑒于松本宮內大臣又是自家的舅舅,就向大臣告狀,羅列女方家庭和族譜中的可疑情節。依然健在的上上一代的朝倉男爵、那位留著愷撒胡須的顯赫的將軍,站在兒子一邊,在一次聚會上狠狠羞辱了年輕的千原公爵一番。于是,在一個男爵結婚許可問題上,宮內大臣和朝倉將軍背后的軍部形成對立。圍繞這一事件,產生了各種謀略,事情出現了不曾預料的發展,一時間謠諑紛起,接連不斷。最后只得由已故的元帥殿下發話。他說,既然軍隊已經答應,他也深表贊成,并希望能獲得認可。因此,這門親事才算正式定了下來。帶有女性性格的千原公爵宣告同朝倉家永遠斷絕來往,但他不忘找機會為對方設置種種障礙。具有此種性格的公爵,能生下渥子這么個女兒,不管在誰心里,都一致歸功于傾國傾城的夫人,雖說她的弱點是心眼兒好過頭了。

    基于這種情形,季信中尉生來頭一回見到渥子,是在他還是少尉的時候。有一次,他應邀出席幼年時代一位朋友的婚禮,有個不了解他們關系的人,將他們兩個拉到一起會面。渥子雖然十八歲,卻明顯地像個大人,頭發長長的,在少尉眼里,是個絕世美人。自那天以后,少尉便將人們稱作“愛”的感情,一件件同自己的想法相對照,結果覺得哪一件都不適用于渥子。僅憑這一點,少尉認為自己還沒有進入戀愛。可是,一旦確認尚未進入戀愛,對于渥子的印象,猶如散了軸的扇子,變得支離破碎起來。這使他受不了,所以少尉還是硬逼著自己相信自己已經“進入戀愛”。戀愛一開始,誰都有過這樣的體驗,即為了自己心理上的滿足,有必要裝裝門面,不是自己選擇的感情都不叫“愛”,唯有自己選擇的感情才是“愛”。少尉同樣陷入了這種錯誤。

    因而,少尉巴望著同渥子再度見面,檢驗一下自己內心的變化是否有根有據,但一直沒有尋到機會。正巧,當時一家婦女雜志的前幾頁刊載了一些名門閨秀制作慰問袋和灌園種菜的照片,獲得了好評。其中有一張渥子書寫慰問信的照片。少尉將其剪下,閉上書齋的房門,一邊滿懷懊惱地自責,一邊望著照片空發癡想。自打履任以來,他被允許在家里上班。他怕剪下的照片被家人看見,便夾藏在桌面上同級生紀念照影集的最后頭。一次,在上回婚禮上見過渥子的那對幼年時代的朋友夫婦,到少尉的書齋里聊天,少尉出外接電話時,渥子的同學——那位年輕的夫人,順手拿起桌子上的影集,仔細凝視也有自己丈夫在內的同級生們的照片。由于少尉放進或抽出照片時用力過猛,影集的銷子松動了,影集的底板在夫人手中脫落下來,同級生照片后頭,驀然露出渥子那張低俯著的優雅的面孔。夫人看到這張從雜志扉頁剪下的照片,立即重新放好,嵌緊了底板。少尉回到房間里之后,她不但沒有告訴他,就連自己的丈夫,她也打算隱瞞一段時間。這位夫人從做學生時起,就喜歡耍弄無罪的權術,第二天一早,她就急匆匆跑到渥子家里,將朝倉少尉影集里夾藏照片的事講了。渥子對夫人如此輕率深感奇怪,這時她以嚇人的速度發揮想象力,立即斷言少尉所鐘情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照片背后頁面上的女子。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這種不合年齡的賢明的謙虛,緊接著便給自己帶來了苦惱。

    夫人走后,渥子不禁立即回到屋里,翻開那份雜志。渥子希望照片后面正對著自己臉部的地方不再有別的面孔,誰知偶然翻過來一看,后面一頁上正巧有一位漂亮小姐的面孔同渥子一反一正。這些瑣細小事,自當天起一直折磨著渥子。

    少尉幼時的同學聽到妻子這一番話之后,打算在不告訴雙方事情真相的情況下,將少尉和渥子一同請來做客。下一個星期日就將這個計劃付諸實施。少尉做夢都未想到自己的心思已被對方識破,渥子被這些瑣末細事傷害了自尊心,彼此因為出于羞愧和疑惑,兩人的態度都顯得很冷淡。餐桌上的談話也只是男對男,女對女。少尉和渥子都遵從父親的家訓,即使見面也仿佛感到是一種罪惡。這時,那位幼時的同學裝出無所謂的樣子,隨口說道:

    “對了,朝倉,我問你,你經常同影集里那位漂亮小姐見面嗎?”

    少尉聽了大吃一驚,顯得十分狼狽,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眼里清晰地映出一個束手無策、有口莫辯的人的悲哀心情。眼下,他對這位有意無意當著渥子的面陷自己于難堪的朋友的憤怒,一反變為對軟弱無力的自己的憤怒。少尉臉色黯淡下來,簡直像個病人。他思忖,無論是輕描淡寫、半開玩笑地含混過去;還是直截了當挑明事實,都有悖于對渥子尊敬的心情。因為,少尉如今愛上那位女子,毫無疑問就是損害對渥子尊敬的主要因素。假如自己親手傷害這種尊敬的心情,對接受渥子的愛徹底斷念,那還是可以忍受的。不過,這種友善的心情,渥子也是很能理解的。少尉的態度,既像是低頭認罪,又像是率直地表白他所愛的是渥子之外的女人。然而,看到徹底被打倒的少尉,渥子不但不嫉妒,反而為了少尉原諒了那位女子,以便慰藉少尉的多情之心。這么說來,渥子捐棄嫉妒的寬慈的情懷,是確信對方對自己的愛之后感到欣喜所帶來的溫存,或許她把這種溫存也當作是平常早已習慣的疑惑范圍內的某種理由了吧?

    于是,他們兩個暫時處于不是傾向絕望就是傾向歡喜的危險之中。這時,朋友不經意地說道:“沒什么可害羞的,渥子早就知道,你影集中藏著的是她的照片。”

    “不,我不知道。”渥子立即打斷他的話。在她看來,要是朋友判斷錯了,少尉對展示的假照片只是逢場作戲般的出于禮貌的愛,那也是不可容忍的。即使朋友判斷正確,她也不情愿因為對此堅信無疑而被看作是個心性高傲的女人。“哎呀,渥子說過啦,可不是嗎,不會有那種事的,一開始就沒朝這方面想。”夫人插嘴道,“實在對不起,那次我也是偶然在朝倉的書齋里看到的。”

    ——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覺送達給了渥子,這給少尉帶來莫大的歡喜。這種心情并未因渥子冷淡的否定而受挫。渥子緋紅的面頰背叛了她的語言。少尉也明白了語言是何等無力。“不錯,我珍藏的是你的照片。”即使如此對她表白,又能怎樣呢?少尉感到,渥子的眼神就是告訴他不要這么說。那雙本來苦于解開疑惑的美麗的眸子,如今反而正為心中一種被移植到最接近快樂的疑惑,而吝惜起那種明晰的解決來了。

    ——中尉在馬背上臨時想起的,都是當初一系列難忘的記憶。自那以后,愛情出現了各種阻礙,沒有一件事令兩人順心如意。要說有些事懷有希望,那么,就是渥子的母親對他們的關系看在眼里卻佯裝不知。夫人用心提防著,不讓這件事進入公爵的耳朵眼兒。不過,這只是出于夫人心地善良的樂天性格,她似乎未必相信,中尉和渥子能真正地情投意合。

    再說,宮殿下為自己的過失鄭重地道歉。他擔心渥子的身體有無大礙,一直盯著渥子胸部剛才紅球撞擊的地方。渥子低著眉,只聽母親說道:“一點兒也沒有傷著。她臉色不好,是突然受到驚嚇的緣故。”

    宮殿下又說了兩三句懇切的話,旋即轉過身去,一邊接受人們的致意;一邊回到馬場。他向皇后敬禮之后,命令重新開賽。可是,雖然比賽再開,人們不像專心觀看的樣子。一位夫人對著鄰座的丈夫咬耳朵:“假如球不是落在渥子身上,而是落在我的身上,殿下還會過來嗎?”

    “這類事可以說往往發生在風華年少的人身上,不過殿下懷有博愛精神,球不論落到誰身上,他都會過來道歉的。遺憾的是,球并不懂得什么是博愛精神。”年老的丈夫不無嘲諷地回答。

    不管怎么說,這是個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事情出于偶然的人群,所以對渥子被球擊中也相信是純屬偶然,那是有失身價的。這位丈夫的話,可以說是持有這種想法的人親眼見到這件小事,同時又將這種看法用諷刺的語言親自表達出來了。

    中尉遠遠望著渥子蒼白的容顏,一直放心不下,其后的比賽簡直像換了個人,等著他的是接連不斷的失敗。他的擔心含有某種焦急不安。假若自己的球擊中渥子,并肆無忌憚地傷害了渥子,他充分考慮到這種可能,于是渥子胸中的傷痛,經過一段奇怪的曲折,又回到中尉的心里。而且,被宮殿下弄飛的球擊中了渥子,這對于中尉來說,仿佛偶然獲得的幸福又被宮殿下一手奪去。如此一來,渥子雖然明明知道不是中尉的過錯,但她那副蒼白的面容,與其說使中尉放心不下,不如說令他深感不快。

    抑或聽厭了周圍人的竊竊私語,比賽剛過一半,千原夫人和渥子就準備回去了。離席時,渥子轉頭望望賽場,尋找中尉的身影。比賽中的中尉,清楚地接受了渥子的視線。這種視線唯有相愛的人才會明白,它具有心靈上誠實的神圣的權威。

    馬球賽以紅隊的敗北而告終。但宮殿下并未表現出不愉快的樣子。然而,當天夜里,中尉擔心之余,像平時一樣,偽裝姓名往千原家打電話,得知渥子從馬場回去后就臥床休息了。這件事對于中尉來說,意味著雙重的不幸。第一種不幸是他無法守在渥子身旁照顧她;第二種不幸是過去憚于千原公爵一次也沒有拜訪過千原家(雖然如此,毫不知情的公爵每當聽到有人贊揚中尉就生氣,當著渥子的面將那些贊詞一一推翻。他甚至再三表示過:“說句玩笑,假如有朝一日家門敗落,非得將你嫁到他那里不可,還不如干脆將你許給一個刑滿釋放者。”)他每逢會見渥子總是誘她出來,萬一渥子長期臥床不起,他既看不到她的人,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得知渥子臥病的消息,中尉一夜沒有合眼。他衷心為渥子早日恢復健康而祈禱,直到天亮。不過,他對這種祈禱自然覺得有些茫然,渥子會不會久病不起呢?他總也擺脫不掉這種不祥的懸念。第二天上午,中尉受命到陸軍省出差,順便打了個電話,要求夫人來接。夫人來了,告訴他說:“看來不要緊的,今天讓她靜養一日,明天打算放她外出。”

    不過,中尉并不相信今天夫人說的話。于是,他請求說:“那么就請務必到附近的車站來一趟。”

    夫人一輩子也未曾受到過青年男子的邀請,她只好滿懷疑慮地答應下來。

    中尉見到夫人后據她所說,渥子只是因為一種無端的不快而臥床。夫人說罷,羞澀地閃現出一絲微笑,隨后說:“實話告訴你,她左乳下面被球擊中的地方,有一片似有若無的青斑。她放心不下,一時臥床了。”

    中尉聽了心亂如麻,他苦于無法繼續冷靜地坐在夫人面前,便推說還有別的事,隨即辭別了夫人,在附近公園的樹林里徘徊不定。這半年來,中尉留心愛護渥子的身子,除了她的櫻唇,他對她一無所知。至于青斑出現的地方,他更沒有窺見過。不料,突然飛來的那位華頂宮家中年輕宮殿下的鮮紅的馬球,在中尉半年間都不曾觸摸過的地方,驀地留下了自豪的印記。從這件事上,可以獲得各種不祥的暗示。中尉每想到這一點就幾乎要發狂。

    第二天午后演習后歸隊,勤務兵告訴中尉,華頂宮府來了電話,說宮殿下今晚賜宴,請盡早前往。他現在極不情愿見到宮殿下,但鑒于這次晚餐的招待非比尋常,殿下又是個豪爽多情、自行其是的主兒,今天特別叫人不勝其煩。然而,他還是不得不接受下來。到那里一看,宮殿下雖說比尋常顯得更加快活,但總能看出有種難以掩蓋的懊惱。盡管如此,進餐時談起前天的馬球賽大會,以及已經故去的朝倉大將的逸聞軼事,氣氛還是挺愉快的。但轉移到另外的房間,一起喝洋酒時,宮殿下借著微醺的酒力,將內心的煩惱對中尉和盤托出。當時,中尉所衷心希望的是,渥子臥病尤其是那塊青斑等,千萬不能傳進宮殿下的耳朵眼兒。然而,出乎他意料,宮殿下已經得知渥子臥床,并且聽說其健康狀況很令人不安,他心里正為此而煩惱。宮殿下得到的消息和千原夫人告訴中尉的情況懸殊,中尉寧可相信壞的一面,這樣要是錯了,就會換來更大的放心,所以他便同宮殿下一起陷入深沉而揪心的憂慮之中。宮殿下做夢都沒有想到渥子和中尉曾有過一段情緣,他把中尉如此誠實展示的友情,看作是世上難得的事。況且,宮殿下又失去一個軍人的謹慎,自己對千原公爵女兒的身體如此牽腸掛肚,人們不禁天真地問:殿下心中隱藏的不正是世間通常所說的“愛情”嗎?

    中尉的驚訝超出想象。他自然會想到,在這方面十分老練的殿下,按道理,他明明知道,只要稍稍向人顯示一下“并非愛情”的證據,那就很容易令人信服。正因為如此,這種于不通常理之處萌生的感情,由他自己親自加以確證,到頭來,恐怕誰也推翻不掉吧。

    中尉好不容易從驚愕之中回過神來,他首先問宮殿下,是從哪里聽到渥子病重的消息。據殿下說,他昨天命令管家打電話詢問病情,公爵親自走來接聽。他回答道,渥子可能患上肋膜炎了。宮殿下還附加一句,他已迅速派人送去了葡萄酒和鮮花。接著他又說,因為他不能親自前去探望,心中很痛苦。為了知道渥子身體的真實狀況,本想派家中的侍醫前往。不過,這對千原家有失禮儀,所以只能坐守愁城,空自煩惱。殿下還說,明天想請中尉以宮殿下的同學這一私人身份前往千原家,以便弄清楚渥子的健康情況。

    于是,中尉談了千原家和朝倉家如今互不來往的恩恩怨怨,務必求殿下給予諒解。

    “可是,除你之外,再沒有別的人可以相托了。”

    宮殿下背靠著壁爐臺,說話的聲音都變了。一看,他的眼圈兒也濕了。

    面對如此深厚的信賴,中尉已經無力用言語加以拒絕了。他答應一定帶回一份詳細的報告來。

    翌日早晨,中尉仰頭眺望千原家高聳的院墻,他雖然不止一次在附近轉來轉去,可從未跨進院內一步。渥子的臥室有扇窗戶朝向后院,只有從那里才能看到通往后院墻外的石板小徑。不僅如此,這一帶院墻只有一座小小的旁門,平時一直鎖著不開。渥子受到嚴格家規的管束,晚間不得外出,每逢不眠之夜,只能透過窗戶俯瞰外面的小徑打發時光。渥子雖然有意無意對中尉訴過苦,但中尉身為軍人,又很看重家庭門風,不論愛情多么火熾,他都怕被人發現之后而蒙上恥辱。他不能像盜賊一般偷偷摸摸進入別人的家庭。然而,今天他卻被一種崇高的名譽心征服了,僅憑宮殿下一聲命令,中尉獲得了進入那座府邸的勇氣。

    中尉眼瞅著面對小徑的窗戶所能看到的范圍,他好半天走來走去地窺探情景。敞開的臥室窗戶,白色的窗帷隨風飄動。渥子前來關窗時,發現了中尉。他看到渥子的頭發離開窗際遠去。對于中尉來說,仿佛隔了好長時間,身邊的小門傳來打開門鎖的聲響。渥子出來時那副快活的樣子,使得中尉放了心。在院墻內側的大樹蔭下,渥子一邊留心四周的動靜,一邊出乎意料地告訴中尉,出現青斑的說法沒錯,但也許是眼睛的緣故,今早比昨天淡多了,身子各處都沒有出現障礙。只是父親還叫再躺上四五天,絕不可外出。看來父親另有企圖,他想讓宮殿下家里認為渥子恢復得很慢,借此作為機緣,也好多多接近宮殿下家。中尉突然打斷渥子的話:“我不懂鄉巴佬如何發財致富,你父親接近殿下家,為的什么目的呢?要是有利可圖,那恐怕……”中尉說到這里,渥子立即現出痛苦的神情,中尉的語氣也顫栗起來。想想剛才說過的話,前途上等著他們的必定是一派黯淡。

    兩人自初戀時起,就深知這種愛情將來不會有什么希望。而且,他們也沒有決心借助私奔或其他手段實現自己的心愿。存在于此種戀愛之中的所謂真實,到底屬于哪一種呢?中尉和渥子都沒有往深處去想過。重要的是,這種不自覺狀態是兩人與生俱來的,同時也是愛情帶給他們倆的狀態。他們二人無法看到未來光明的這一深刻的斷念,或許正是兩人愛情的重大條件之一。命運多蹇,或許正是雙方之戀的幸福的要素。例如現在,他們即使預感到擺在眼前的宮殿下的求婚和公爵的強制服從這種難以逾越的障礙,兩人的身子雖然像承受夏天烈日一般承受著悲劇的命運,但他們尤其缺少克服這種不幸命運的意志。他們感到任何事物都不可違逆,其中也包括眼前的幸福和快樂。中尉就是這樣的人,他對自己毫不懷疑。他一邊一步步走向將來的厄運;一邊繼續走向自己真正的愛情(盡管路途曲折)。

    兩人相約,等渥子允許外出那天一同去散步,隨后便分別了。中尉立即去陸軍大學會見宮殿下,憑借友誼和忠誠帶來的令人驚異的克己之心,在不違背千原公爵希望的限度內,向宮殿下作了令他安心的匯報。

    這段時間內,千原公爵的心愿順利實現了。如今的宮內大臣[管理皇宮事務的官員]和他的已故伯父關系特別親密,因而對這門婚事非常關切,表示支持公爵。按照順序,首先應當征求華頂宮殿下的意見(但這位漠不關心的父親,對任何事都聽之任之),其次再征求宮殿下本人的意見。宮內大臣說,論門第,千原家也是以“清華七家[清華,公卿家格之一。位于攝家之下,大臣家之上。兼任近衛大將·大臣,有升任至太政大臣資格的家族]”之一為祖先的堂上華族的名門,以往和年輕的殿下從未提過親,這是不可思議的事。兩三天后,公爵到宮殿下府邸拜訪,一邊報告渥子已經痊愈,沒有患肋膜炎;一邊答謝日前的那次探視。宮殿下對客人大大款待一番,還不無遺憾地說,渥子要是完全恢復,應該一道前來才是。

    另一方面,公爵害怕這門取得進展的婚事會遭到一些閑言碎語的破壞。他交代說,渥子外出時,一定要有夫人同行。渥子在母親對待囚犯似的眼神監護下走著。渥子知道,這種突然降臨于自己周圍的命運,中尉也無法打破。她對中尉無力的絕望,不外乎是對與這種無力難解難分的自己愛情和命運的絕望。渥子并不期盼中尉有力量打開迫在眉睫的危局,但將渥子自身拋向別種命運之中的力量,只能從中尉那里獲取。一天早晨散步途中,中尉裝出偶然碰到的樣子,叫住了夫人和渥子。渥子手里拿著一本黑封皮的書。她把書隨手還給了中尉。

    書頁里夾著那座小門的鑰匙和一封信。她在信中用潦草的字體簡單告訴他:她和宮殿下的婚約一周后就要公之于世了,請中尉周六晚上十一點半打開那座小門前來相會。

    中尉去見聯隊長。如今,他所隸屬的近衛騎兵隊一大隊,同千葉連隊匯編后開往中華民國北部,華北那里正在展開激戰。朝倉大將的部下——其崇拜者聯隊長,將中尉的名字從名單上勾去了。他處于軍人的人道主義感情,不忍心讓恩人的兒子送死。

    中尉請求聯隊長不要除去自己的名字,還是讓他到最危險的前線去作戰。一個有血性的青年容易陷入一時的激動,聯隊長苦口婆心勸他三思而行。自己的熱情厚意遭到誤解,這對于聯隊長來說是最大的痛苦。中尉反駁道:“今后激烈的戰斗有的是,現在你勸我不要馬上死在這兒,眼看隊里朝夕相處的戰友走上火線,而我卻保守自身安全,這可是賣國賊行為啊。”自己的良苦用心未能得到實現,聯隊長感到焦急不安。這時,他的心俄而冷靜下來,正如部下所形容,臉上浮現出慈父般神秘的微笑:“好吧!”他似乎恍然大悟,出其不意猛地拍了下桌子。

    “對于你的憂國之情,我卻用一個愚昧老婦的心腸看待。我為自己的態度感到羞恥。我對不起朝倉大將的在天之靈。為了不給爾父丟臉,你快到前線大干一場去吧。”中尉一邊聽著這些空洞的詞句,一邊滿心渴望去赴死。這是對死的官能性的渴望。

    周六晚上十一點半,中尉按照約定,打著手電筒走在那座小門外頭的小徑上。回應他的是窗內幽微的燈影。中尉將鑰匙插進鎖眼兒,傾聽院內的動靜。里面悄無聲息。小門斜斜地向院內打開來。——門后滑出個東西,倒向中尉的懷里。那是個激烈跳動著的溫熱而滑膩的物體。

    “你到底還是來了,你到底還是來了呀!”渥子說道。中尉忘記了周圍的危險,將渥子的身體摘桃兒似的一把抱起,兩人像兩只飲水的小鹿,好一陣子,靜靜接起吻來。

    這種戀愛似乎缺乏應有的程序,就像一座奇怪的建筑,門開在頂頭之處,剛跨出一步就是海上。猛然踏上海面的人體,沒有記憶,沒有絕望,只有下沉。一旦落下去,連考慮如何游水都來不及。

    穿過胡亂擺放著許多椅子的客廳,登上臺階,將中尉平安地引入樓上臥室,渥子就懷著歡欣、安堵和深深的恐懼,仰面倒在了床上。一陣窒息之后,接著便是劇烈的喘息,簡直就像被馬球擊中時一樣。——中尉將她攔腰抱住,鋪天蓋地狂吻起來,渥子原本有些蒼白的身子轉變為玫瑰紅。她的身體在中尉強健的臂腕中,帶著優柔的速度不住顫動。

    中尉不遺余力地讓渥子飽享情人們的歡愛良宵。他感受到誰都能感受到的東西。例如,渥子大腿內的肌膚,宛若剛剛炙烤的雞肉,溫熱可人。中尉從感覺中體會到,所謂悔恨原本就是一團熱。

    短暫的微睡征服了他倆。先醒的是中尉。他的懷里滿登登填滿了質量,一時看不清內容。然而某個地方,必當存在著傳向中尉臂腕的呼吸漣漪的中心。那里將微妙的波紋不斷向周圍的肉體擴散,自己的本體高高鼓脹著,鼓脹之后又將波紋擴散開去。中尉試著一摸,喜悅涌上心頭,又是一陣接吻。

    那里似有若無滿布著靜脈,但卻看不見青斑的微痕。中尉想:“當我得知宮殿下在這里留下青色印記時,我的嫉妒是何等滑稽!我多么想看一看留有青色印記的地方!”如今,那里就在中尉眼前,他已經失去對一切永存性和恒久性的想象力。“恒久”也來到眼前,它必然像這對乳房一般堅挺。

    “我想給你留下恒久不滅的印記,它不像青斑那樣很快消失。”中尉自言自語。這聲音驚醒了渥子。

    “那么,你就把你我兩人的頭文字刻鏤下來吧,就在這兒。”

    渥子指著曾經浮著青色印記的地方。

    “來,用你的手將這里刺傷吧。”

    中尉沒有猶豫。他從上衣口袋拿來一把磨得鋒利的小刀,說道:

    “好,你不要動。”

    “嗯。”渥子應了一聲。

    中尉叫渥子跨在上半身上,將執刀的胳膊肘兒固定下來,以免滑動。

    乳房預感到要出事,不住地戰栗。刀刃在敏感的嫩皮上劃動,仿佛劃破一顆含有紫紅果汁的大葡萄。季信的頭文字S和渥子的頭文字A[用羅馬字標記“季信”的日語讀音為Suenobu,“渥子”的日語讀音為Atsuko],就這樣組合在一起了。

    AS……

    刻好之后,渥子從鏡子里看到擊中胸間的紅色馬球的幻影。中尉湊過嘴去,吮吸掉落的血滴。于是,那里明晰地顯現出用精巧的紅線描繪成的AS。

    ——正如中尉所祈求的那樣,這傷口總是不見愈合的跡象。即便愈合之后,頭文字依然鮮明地殘留在白皙的皮膚上。三個月的婚約期間,誰敢保證宮殿下不想看看那里?中尉上了前線。渥子時時以悔恨的方式,回憶起那一夜輕狂的舉動。她和宮殿下舉辦過婚禮之后,刀傷到底也沒有留下什么痕跡來。中尉也斷了消息。就這樣,渥子成為一位高傲的女子,她滿懷著被忘卻的心酸的自豪。宮殿下是個對妃子關愛備至的人。可是,淫蕩的妃子卻向他傳授可恥的愛撫的啟蒙知識。

    兩年之后,宮殿下和妃子生下了王子。妃子下床后,首次被允許入浴。她痛痛快快洗了個漫長的澡。產后第一次入浴,時間太長了。妃子從浴池里站起身時,感到有些輕度的眩暈。為了檢驗一下和往昔沒有變化的美麗的體形,她抑制住眩暈,走到鏡子前面。這時,一個異樣的可怕的發現使妃子呆立住了。她看到左乳下邊,用鮮紅的旁若無人的字體寫著AS兩個頭文字!

    失去知覺的妃子從浴室里抬出來,侍醫們診斷為產后貧血引起的單純性腦貧血。但是數日來,妃子一直關在屋子里,誰也不肯見。不久,朝倉中尉戰死的消息傳到了宮殿下那里。妃子看見那個幻影的同一時刻,中尉被子彈貫穿心臟而倒斃。這一噩耗送到手邊時,妃子的臉色沒有變化,但自那天起始,身上換了喪服,而后決不和宮殿下同室共寢了。

    妃子被極為秘密地關進一棟禁閉室里,因為她的舉止只能從瘋病上找原因。渥子住在那里,直到戰爭結束那年死去。宮殿下聽到她的死訊,報以清高的微笑。

    国语精彩对白在线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