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什珂至凱闌,告圉人長曰,“吾少有私事,欲得半日暇,以亭午去,及夕當返,可乎?”老人曰,“孺子可去,惟有約法,毋得入訶多巴格逆旅。汝解吾言乎?”什珂曰,“吾當如言,不一躡足逆旅中。”老人曰,“善,吾知汝能踐言也。”顧什珂此時,乃隱其半不言,曰第或臥席上,舁而入室,則非所計也。是日午后,什珂行時,天氣酷熱,蒼空變為酪色,顥氣溫濕,海市變幻,尤多奇景。空中無鳥雀飛鳴,皆伏草間不復出,蚊虻馬蠅之屬,則大繁衍,盛肆其虐。馬行甚徐,時舉后足,或掉首以驅飛蟲。什珂縱轡任之行,而馬亦不失道。風雨將至,已見朕兆。未幾,行至訶多巴格橋畔,什珂忽驚曰,“不可。老友,不可以往!吾昔憑昊天而誓,不復過訶多巴格大橋矣。”但幸而誓中未言不渡訶多巴格川水,因回馬至風磨之下,其處川水清淺,可徒涉而過。及中流,水少深,馬當游泳數武,然什珂不以為意,繡袴亦濕,惟曝烈日中,不久可干。既濟,遂馳向逆旅,馬亦疾走,且鳴,亦聞有嘶聲應之,則合歡木下系一馬,即其舊侶白面?也。訶多巴格逆旅,初無庭院,蓋屋外即草原,無籬落為之界隔,顧逆旅中人,乃假為庭院之用。其地有一案及板榻二,客即飲酒其處。什珂下馬,縶之庭樹,與白面?相去不遠。別有長耳公二頭,方立樹蔭之下,側近園籬,有伏牛花,綠葉低垂,乃引頸就之,而終不可及。主皆坐案側飲酒,時雖炎暑,而肩披蓬陀,反裘外向,唯彼夏日披裘,實以求蔭也。傾綠杯中酸酒飲之,吟牧羊之歌,嗚嗚不已,聞之生倦,客蓋牧羊人,其所乘則驢也。什珂坐榻端,以巨梃置案上,遠望天際重云,蓬勃而起,地平現作黑線,有黃色巨柱,旋轉半空,則扶搖之風作也。時牧羊人歌曰,
“留淹酒家壚,蹇驢轉惆悵。
驢無惆悵為,愿得少閑放。
會當驅羝羊,揮鞭從之往。”
什珂聞之,不復可堪,叱曰,“辟斯多,足矣!勿復為是悲歌。可速跨汝蹇驢,從羊群之后去,毋待酩酊不能行也。”牧羊人曰,“嚄,山陀爾公今日,何其不悅也!”什珂曰,“汝如多言,吾當更不悅耳。”乃卷袖露肘,今方盛怒,孰有當其道者,立與之斗矣。牧羊人互作耳語,知原上禮法,如圉人在坐,則牧羊人僅得蹲踞其側,圉人曰去,亦不得不出也。一人乃以杯敲案曰,“吾儕速償酒資,風雨且至。”女郎聞聲而至,故若不見什珂者,惟出應客,為計酒值,受狗舌一紙,返其余金,又拂拭案上殘酒。牧羊人既乘驢,不復恐懼,乃更高歌曰,
“吾犬巨且猛,豺狼不敢攖。
健兒三兩人,驅羊上郊坰。
問我更何為,終日跨驢行。”
去既遠,女郎乃語什珂曰,“吾寶,今日相見,乃無一語問訊耶?”什珂厲聲曰,“吾名兌契山陀爾。”女曰,“然則乞君恕我。今胡不入酒室耶?”什珂曰,“否,吾居此足矣。”女曰,“入室當不岑寂。”什珂曰,“吾視馬知之,第彼行當出而就我耳。”女曰,“今當何以相進?赤酒,抑白酒耶?”什珂曰,“否,吾無需是,惟為將麥酒來。”蓋麥酒不能下毒,瓶塞一啟,泡沫皆出矣。女心知其意,然忍其冤苦,不復有言,將酒一瓶至,置其前。什珂曰,“何也?吾豈靴匠弟子,乃僅為我置一尊酒耶?”女曰,“諾,君無怒,當更將之來。”遂去,攜酒瓶一縛至,凡六尊,悉列案上。什珂曰,“今可矣。”女曰,“吾當啟瓶塞耶?”什珂曰,“弗需,吾自為之。”遂取瓶以敲案角,斷其頸,傾酒大盞中。爾者飲資將昂,以碎瓶亦當償,顧貴人飲酒,則不計此也。女時飄然他去,搖其腰支,耳上金環,瑣碎作聲,女發已解,不復繞櫛,發端束綿綬,因風翩翻。意若曰,汝待我如此,故吾對汝亦爾。什珂默坐飲酒,女歌廊下曰,
“委曲此中事,妾知君不知。
一旦會知之,君心行自悲。
重念昔時歡,今就他人抱。
妾固將啼泣,君亦當號咷。”
歌及末句,戶訇然而闔。女復入室,則見案上空瓶三焉。女取之,又拾玻璃碎片,承之以鞸。三尊既罄,什珂意復轉,女過其側時,潛以手抱其腰。女亦不拒,曰,“今可復呼汝為山陀爾耶?”什珂曰,“汝常得呼之。顧今欲何言?”女曰,“汝亦欲何言?”什珂曰,“汝目赤何耶?”女曰,“以吾甚歡也。方有人求我。”什珂曰,“誰也?”女曰,“威佛勒吉逆旅老人。其人鰥而多貲。”什珂曰,“汝許之歟?”女曰,“人如將我往者,胡為弗許。今縱我去!”什珂曰,“汝誑也。汝欲自蓋其誑,乃更作妄語。”遂去其手。女曰,“汝猶飲酒耶?”什珂曰,“奈何弗飲?”女曰,“第飲麥酒多,會令汝泥醉。”什珂曰,“吾欲以酒澆胸中熾火。汝多以烈酒與室中人,可之熱發,俾二人可得相匹也。”而女乃緘口,不以室外人事,語室中人。什珂遂自將命,發聲而歌,蓋人所常用以嘲牧童者。詞曰,
“吾居彼得村,生為牧牛兒,
驅牛入平野,水草任所之。
火伴入林去,披風更帶雨,
吾臥毳榻中,焉知風雪苦。”
歌聲未絕,牧人已出,一手持赤酒之瓶,上覆巨杯,一手執梃,置酒案上,次投其梃,遂與什珂相向坐。二人不執手為禮,亦不問訊,惟各一頷首如喑者。已而什珂先言曰,“火伴,汝遠行歸耶?”牧人曰,“吾倘欲去,即復行耳。”什珂曰,“復赴摩拉維亞耶?”牧人曰,“然,吾茍不變計,則往。”二人皆舉酒飲之。少頃,什珂又言曰,“汝何不取婦?”牧人曰,“吾于何處得婦者?”什珂曰,“不然,吾語汝,……可挈汝母往。”牧人曰,“媼不肯以摩拉維亞全域,易奪勃來欽故居也。”什珂曰,“汝已與爾母訣耶?”牧人曰,“吾已告別矣。”什珂曰,“且已與督牧者決算傭賃耶?”牧人曰,“然。”什珂曰,“然則汝已無負于人耶?”牧人曰,“異哉問也!吾無負債,即牧師處且無所負。此何預汝事者?”什珂搖其首,又斷瓶頸,欲注酒牧人盞中,牧人則以掌覆杯。什珂曰,“汝奈何不飲麥酒?”牧人曰,“吾守古例。蒲陶大麥,亦得。大麥蒲陶,無聊。”什珂遂自飲,既盡一尊,乃始說法,亦飲麥酒者之常癖也。言曰,“火伴,當知世間更無罪眚,過于妄語者。吾昔曾一作妄語,雖非以自利,而心猶負疚,至于今日。若牧羊人,誑固無傷,而馬上健兒則不可。牧羊人始祖,即為罔人,以色列家長雅各,使己手粗厲如亞索,以欺其父。(《舊約·創世記》,雅各以羊毛蒙手,偽為其兄亞索,以欺瞽父。)故今其苗裔牧羊之人,亦終身面謾,不足為異。顧是但宜牧羊人為之,而牧牛人則不可也。”牧人大笑曰,“山陀爾,吾思汝甚宜作牧師。汝善說法,降神祭日,烏跋羅斯說教師所言,不是過也。”什珂曰,“其然耶?然火伴慎之!吾為良牧師,于汝無害,若為良律師,則汝不可忽耳。汝言不復負人一錢,信耶?”牧人曰,“信然。”什珂曰,“非誑耶?”牧人曰,“吾何誑為?”什珂曰,“然則此何物?此紙為何,汝識之耶?”言次,自囊中出券,進諸牧人鼻次。牧人愧且恚,色轉,躍起怒問曰,“汝何從得此物者?”什珂曰,“其來甚正。火伴且坐,吾非詰問汝,但說教耳。數日前,有客來牧場購馬,書券付之,吾疑而問之,客為言其故。且云汝善知錢符之用,因出此券相示,訴其苦辛,謂中有缺逸,券僅書賦于訶多巴格,而訶多巴格一言,則意甚廣漠。故吾今持之來,可正其誤,毋使馬儈謂牧者欺人也。可書之曰,賦于訶多巴格逆旅庭中。”什珂此時,詞色和藹,牧人聞之,不復疑慮,意其所爭,但在圉牧之道德而已。遂曰,“諾,吾當如命。”即敲案,克羅理方立戶后潛窺,聞聲即出,見二人了無斗意,惟互相商量,意甚驚異。二人曰,“克羅理,乞為將筆墨來。”女遂自客室取文具至,立而望之。什珂舒紙牧人前,指之言曰,“券上已書賦于訶多巴格,今可益之曰,逆旅庭中。”牧人曰,“奈何書庭中?”什珂曰,“無他,……以他無可言耳。”時風暴將至,先有炎風驟起,黃塵如云,塞滿天地,肉攫厲鳴,飛舞空中,燕雀小鳥,已悉隱匿人家檐下,有巨聲如吼,掠大野而過。女呼曰,“汝儕奚不入室耶?”什珂曰,“否,不可。吾儕當于庭中了此事矣。”牧人書已,什珂握筆就紙背大署曰“兌契山陀爾”。牧人問曰,“汝自書其名,此何意耶?”什珂曰,“吾書此,以期日至,當自我賦此十金也。”牧人曰,“汝奈何代我償之耶?”什珂曰,“以此乃吾債也!”攫冠加頂上,目光炯然如炬火。牧人變色,今始乃知之矣!女郎見其且書且語,一無所解,但自思曰,“二人皆稚子耳。”搖其首,金環復鳴。曰彼,曰此,又曰黃薔薇,殆共論己事耳。什珂折券,呼女授之,和容言曰,“克羅理,幸藏此紙,收之箱笥中。倘馬儈沛利勘自阿諾特市返,飲酒此處者,可與之,為言吾二人羅卻茀爾珂與兌契山陀爾所寄,期至,當有一人償其金。孰為其人,后自知之。”女郎集筆墨,將之去,入廊末客室中。二人乃獨處門外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