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事三十四》我們 扎米亞京作品集

    她放出藍色的火花,可以聞到閃電的氣味。我顫抖得更厲害了。

    “我代表護衛局……你們知道我在對誰說話,你們每個人都聽見了。告訴你們,我們已經都清楚了。我們還不知道你們的號碼,但是,我們什么都知道了。一統號不會成為你們的!試航將進行到底,現在不許你們再亂動。你們,將按原計劃去完成試航。

    “向上,45度!”

    靜悄悄的。腳底下的玻璃磚變軟了,像棉花一般,我的腳也軟得像棉花。我旁邊的 I臉上,是蒼白已極的笑容和瘋狂的藍色的火花。透過牙縫,她對我耳語說:“啊,這是您于的?您‘履行了義務’了?還有什么可說的……”

    但是我體內的留聲機靈便地、準確地拿起了話筒發出了命令:“慢速!”石塊不再往下降落。只有飛船下部四條管子(兩個位于船尾,兩個位于船首),疲憊地在噗噗噴氣,為使一統號能維持原重量不變。一統號震顫著,就像拋了錨似的牢牢停住在空中,離開地面約有一千米。

    她的手指塞進我的手里,是I。她正站在我旁邊:“他是誰?你認識他嗎?”

    帽檐底下暗處露出了個微笑:“她?在那兒,在無線電機房……”

    “我去檢查一下機艙情況,”我說,“然后就可以出發了。”

    世界對我來說,分裂成了短促的、互不聯系的斷片。在臺階上,不知誰的金色號碼牌當地掉到地上。這對我已無所謂。我一腳踩了上去,它咔嚓一聲碎了。我聽見有人在說:“您聽我說嘛,有面孔!”眼前大廳幽暗的四方大門敞開著;還有一副含著尖酸微笑的細密的白齒……

    這是一個可怕的、亮得使人目眩的黑色的夜,是個陽光燦爛的星夜。仿佛你突如其來變聾了,你還能看見銅管正在狂吹,但是你只能看見,因為銅管是啞然無聲的。太陽也一樣,它悄然無聲。

    “我要找個人……不,比如找你就可以……”我跑得氣喘吁吁地對她說,“我需要向下面,向地面,飛船站,發信號……我們走吧,由我口授……”

    突然,在那條狹窄的走廊上,我看見了一張臉,從那一刻起,實際上行動就開始了。

    他們問了我些問題,例如發射點火需用多大電壓,船尾液艙需要多重水壓載。我身體內部有臺留聲機,它能對一切問題作出迅速又準確的回答,而我自己不停地默默盤算著自己的事。

    “但是,其實并不是我,不是我!這件事我對誰也沒有說過,除了那些不會說話的白紙……”

    “停止!”我向話筒發出命令。

    以后……好了,我說完了……”

    響起了沉悶的爆炸聲,一個沖撞,飛船尾部掀起湖綠色的白色狂瀾,腳下的甲板駛向前去,甲板軟軟的,仿佛是橡膠。現在一切都留在下面了,我的全部生活將永遠……那立體圖紙似的藍色水晶的城市、圓瓶似的屋預,電塔上鉛灰色的孤零零的手指——這一切只一秒鐘都深深地墜入了旋渦里,周圍的一切都收縮了。接著,厚厚的濃云忽閃而過,我們穿過云層,飛向太陽和藍天。藍色逐漸變深,黑色彌漫開來,星星像冰冷的銀白的汗珠從天幕上滲了出來……

    我感到自己的臉愈來愈蒼白,很快大家就會發現的……但是我體內的留聲機,對每塊食物做著那規定的五十下咀嚼動作。

    提要:獲釋的奴隸。陽光明媚的夜。

    但是馬群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一片一望無際的綠色荒原……

    我還不知道,她是否在這里。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考慮這個了。他們已派人來,命令我盡快上去,到指揮室去。應該出發了……駛往哪兒去呢?一張張灰撲撲的沒有光澤的臉。下面,在水面上映著一道道緊張的藍色的水紋。天空是沉重的、鑄鐵般的層層云天。我的手臂也像鑄鐵一般,當我在指揮室接電話時,沉重得連話筒也拿不起來。

    “拿去,給你們望遠鏡……”

    于是我就去了。那里一共有三個人。都頭戴支棱著耳機的頭盔。她好像比平時高出了一頭,支棱著的耳機閃閃發亮,仿佛要飛起來。她就像古代的瓦爾基里女神。上面無線電天線上巨大的藍色火花好像是她放出來的,這里的那股淡淡的閃電的臭氧,仿佛也是她放出來的。

    “怎么樣?”我問。

    他站在別人肩頭。下面是上百張臉,上面是他那張千百次見過的臉,又和所有臉不同的一張臉。

    眼前是第二設計師那張不同平常的斜眉歪臉的白瓷盤。可能是他狠狠推了我一下。我的頭部撞著了什么。我眼前一陣發黑就栽倒了,迷迷糊糊聽見他說:“船尾舵手——全速前進!”

    指揮艙。一統號的機器心臟已經停止工作。我們在降落。我的心跟不上一統號下降的速度,它慢得多,不停地升到喉嚨口來。云彩,然后是遠處綠色的斑塊,它愈來愈蒼翠,愈來愈鮮明,像疾風似的撲向我們——很快就將結束……

    后來,我又拿起了指揮話筒。我們在寒氣逼人的、瀕臨死亡的憂傷中飛行,穿過烏云,飛向冰涼徹骨、星光燦爛的夜空。一分又一分,一小時一小時在過去。不用說,我身上那臺連我自己也聽不見聲音的邏輯馬達,一直不停地在緊張、全速地運轉。因為突然在我記憶中,在一個藍色空間,我看見了我的書桌;坐在桌旁的是Ю的魚鰓腮幫,書桌上是我忘在那里的記事稿頁。我明白了,除了她沒有別人,我恍然大悟……

    他伸出一只長手擋住了我:“您去哪兒?”

    猛烈地向上一沖……別的我什么也記不得了。

    唉,我一定要到無線電機房去……那帶翅膀的頭盔,那藍色閃電的氣味……我記得,后來我大聲地對她說話;我也記得,她的目光穿過我望著別處,好像我是玻璃人。她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我忙著有事,正接地面發來的信號。請您向她口授吧……”

    在狹窄的走廊上,不時閃過穿灰色制服的號碼和一張張灰不溜秋的臉。其中有一張臉一閃而過,我看見它只有一秒鐘的時間。他頭發低低耷拉在前額,一對眼睛藏在蹙緊的眉頭下——他就是剛才那個人。我明白了,他們已經在這里了。這一切我是躲不開的,而時間已經有限,總共才幾十分鐘……我渾身上下的分子開始微弱地顫抖(它們就這樣一直顫到最后事件結束)。仿佛我是一幢房子,房子里放了一臺碩大的馬達,而這幢樓房分量太輕,于是所有的墻壁、隔墻、電纜、房梁、所有的燈——全都在發顫。

    “難道……難道他不是你們的……”

    “看呀,看呀!那邊,靠右些!”

    我自我封閉了起來,就像把自己鎖在古代人不透光的房子里,用石塊把門堵死,在窗上掛上窗簾……

    大廳。在儀器和地圖上方,湊著幾個灰頭發的腦袋,還有黃頭發的、禿頭的、暗黃的禿腦袋。我眼睛只很快一瞟就全都掃了一遍。然后退出來,通過走廊,下了舷梯,來到機艙。這里十分燥熱,噪音很大,爆炸后管道變得十分灼熱;閃閃發亮的曲柄像喝醉了似的劇烈地上下升降著;刻度表面上的指針一秒不停地微微顫動著……

    “請問(由于機器轟響,我必須對著他耳朵大聲喊)……她在這兒嗎?她在哪兒?”

    啊,如果我真的徹底毀了自己和所有的人,如果我真的和她一起到了大墻之外,與齜著黃牙的野獸為伍,如果我真的永遠不再回到這里來,那該多么好。我會感到一千倍、百萬倍的輕松。可是現在——怎么辦呢?讓我去扼殺我的靈魂嗎?但是難道這能于事有補嗎?不不,絕對不可能! 凡-503,你要鎮靜。你要把自己放到堅實的邏輯軸線上——哪怕只有不長的時間,使盡全身的力量壓住杠桿,要像古代的奴隸那樣,推動三段論的碾輪——直到你能提筆來記下一切,直到你能徹底理解所發生的一切……

    我再說一遍:我看著第二設計師他們,心里很不舒服,就想趕緊離開這兒。

    講的是,為了進行試驗,有三個號碼被解除一個月的勞動,任他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②。這三個可憐蟲在過去勞動慣了的地方逛來逛去,眼饞地朝里面張望,在場院里站著不走,一小時一小時地重復原來的勞動動作。因為到了規定的時間,這些動作已成了他們機體的需要。他們空手拉鋸子,推刨子,好像握著錘子在叮叮當當錘打鑄鐵塊。總算挨到了第十天,他們再也忍受不了了,就手拉手,在《進行曲》的樂聲中,往河里走去,慢慢地沉入水中,直到河水最后解除了他們的痛苦……

    飛船上的人都涌上了甲板(很快就到12點,馬上就要響起吃飯鈴聲),他們從玻璃船弦上面探出身子,急不可耐地、貪婪地望著下面這個陌生的墻外的世界。下面有琥珀色的、綠色的、藍色的。那是秋天的金黃的樹林、翠綠的草坪和湛藍的湖泊。在一個藍碟子般的湖邊上,有幾堆黃色的殘磚碎瓦,還有一根令人森然的枯黃的手指——這大概是奇跡般留下來的古代教堂的尖塔。

    我的心無聲地、絕望地、大聲向她喊著。她隔著一張桌子坐在我對面。她甚至沒有瞥我一眼。她旁邊是一個暗黃的禿頭。我聽見有人在說話(是 I):“‘高尚之舉’?但是,最親愛的教授,對這幾個字甚至只作簡單的社會學的分析,誰都明白,這是偏見,是古代封建時代的殘余,而我們……”

    “繼續前進!”我對指揮話筒機器發出了號令。于是留聲機的機械傳動鉸鏈手便把指揮話筒,遞給了第二設計師。我全身的分子都在微微發顫。這顫音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我跑下去想去找……

    由于慣性,一切還繼續在向前,但速度逐漸慢了下來。現在,一統號在空中滯留了一秒鐘,像掛住了根頭發絲,接著那根發絲斷了,一統號像塊石頭似的往下墜落,速度愈來愈快。在靜默中,時間一分接一分,十分又十分地在過去。能聽到脈搏的搏動。我眼看著指針愈來愈向12靠近。我很明白:我是塊石頭,I是地球。我是被人拋向了天空的石塊,我急切地要往下墜落,摔到地上,砸得粉碎……可是如果……下面藍色的云海已是堅硬的……如果……

    她的手從我手里抽了出來。她那瓦爾基里女神忿怒的帶翅膀的頭盔一下子已經到了前面很遠的地方。我一個人怔怔地、一言不發地和大家一起往大廳里走去……

    她頭戴著支棱著耳機的帽盔,眼睛看著紙,低聲說:“……昨天晚上,她拿著你的便條來找我……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別說話。但是孩子是你的吧?我把她送走了,她已經在大墻那邊了。她會活下去的……”

    在荒原上方響起了鈴聲刺耳的顫音。鈴聲響徹了整個荒原,震撼著我整個人和所有的人。這是吃飯的鈴聲,再過一分鐘就到12點了。

    我聽見后面有人在說:“我告訴您,我見了面孔呢。”

    前面的隊伍已經開始朝前走了……突然,那四方的大門被兩只長得出奇的手交叉著擋住了(這手我曾見過):“站住!”

    當我走上一統號時,人們都已到齊,已各就各位,巨大的玻璃蜂箱內的所有蜂房都不是空的。從甲板上的玻璃望下去,到處都是螞蟻般的小人,他們分布在電報機、發電機、變壓器、測高計、整流器、道岔、發動機、水泵、導管等處。在休息大廳里,有些人正俯身在圖表和儀器上,大概是科學局的指揮人員。第二設計師和他的兩位助手站在一旁。

    【②這是很早以前的事,在守時戒律表制訂后的第三世紀。——原注】

    最后,我到了測速儀那兒。那個帽子蓋住前額的人,正低頭在本子里寫什么……

    【①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的戰爭女神,幫助英雄們戰斗,并將陣亡將士的靈魂引入瓦爾哈拉大殿。】

    “得了吧!您對別人說去吧!”

    這都是很自然的。這本是預料之中的。我們已經沖出了地球的大氣層。但是,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膽怯了,靜寂了下來。而我,在充滿幻想的、喑啞無聲的太陽下,卻感到更輕松了。仿佛我經過最后一次陣痛后,已經跨過了非跨不可的界限。我的軀殼留在了下面,而我自己卻在新的世界飛翔。這里的一切都應該不同于過去,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這時,響起了一聲又一聲仿佛沒有間歇的極其緩慢的鐘聲。

    我很清楚,這是因為他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隨他去吧,也許這樣更好。我俯視著他,故意對他聲色俱厲地說:“我是一統號的設計師。是我在指揮這次試航,您明白嗎?”

    “沒什么……怪怕人的,”其中一個笑了笑,灰溜溜的,沒有一絲陽光。“可能要降落的地方還不清楚。總之,什么都不清楚……”

    那里,在綠色的荒原上,飛快移動著一片棕色的暗影。我下意識地拿起了手上的望遠鏡朝那兒看去:只見那里一群棕色的馬揚著馬尾,在齊胸高的草叢中奔馳,而騎在它們背上的,是那些披著褐色、白色和黑色毛皮的人……

    這是大廳的門——這扇門再過一小時就將哐啷啷地重重地關上……門旁站著一個我不認識的號碼,矮個頭,臉是一張千次百次混在人群中難以辨認的普通人的臉,只是兩只手特別長,直到膝蓋。仿佛在組裝他的時候,因為手忙腳亂錯拿了另一套組合零件的手。

    無線電瓦爾基里女神①

    “不知道。你能體會嗎,這簡直太妙了:我們飛行著,卻沒有目的,任你自由地飛吧……很快就到12點了,還不知道怎么樣呢。等到晚上……晚上我和你又會在哪兒呢?也許,在草叢里,在干枯的樹葉堆里……”

    手撤走了。

    他們三人的腦袋都像烏龜似的縮在肩膀里,臉色灰白。一副秋景蕭瑟的樣子,陰沉沉不見陽光。

    我又回到了指揮室。前方又是那荒唐的黑夜,既有昏黑的星空,又有耀眼的太陽。墻上的時鐘的指針一瘸一拐慢慢地從一分移到另一分。一切仿佛都沉浸在迷霧之中,都難以覺察地在顫抖(只有我一個人能發現)。不知怎么我覺得,如果這一切不發生在這兒,而發生在下面,離地球近些的地方,就更好。

    在盒子般的小艙房里,我略作思索后,毫不躊躇地發出了命令:“時間:14點40分。下降!熄滅發動機。到此結束。”

    機房旁是一個小得像盒子般的艙房。我們一起坐在桌旁。我摸到她的手,緊緊捏住說:“怎么樣?以后會怎么樣呢?”

    “請記下,”我大聲地氣喘吁吁(因為剛才跑的)地說:“時間ll點30分,速度:6800……”

    這幾個人我看著他們就討厭。這種人,再過一小時,我就用自己的這雙手,把他們從守時戒律表井然有序的數字中徹底勾掉,徹底從大一統王國的母體上清除掉。他們使我想起了《三個獲釋的農奴》中的悲劇形象。這個故事我們每個小學生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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