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中的故事,均來自于遠野鄉的佐佐木鏡石先生。去年二月以來,鏡石先生經常晚上到訪。他敘述這些故事,我一一記錄下來。鏡石先生不喜浮夸,質樸誠實;我對他所敘述的內容也沒有字句更改,力求表達故事中真實的感受。估計遠野鄉中諸如此類的故事還有很多,我也特別希望能夠聽到更多的故事。國內還有一些山村較之遠野鄉更為偏僻遙遠,想必也會有無數的神怪傳說。如果這里講述的故事,會令聽者聞而戰栗,如此說來,那我便相當于陳勝、吳廣等先驅一樣了。
去年八月末,我專門前去遠野鄉參觀游覽。自花卷開始,大概十余里,途中經歷了三處町場。除此之外,全是綠野青山。這里人煙稀少,其程度甚于北海道的石狩平原。也許是因為道路新建,所以沿路的民居不多。距遠野城下不遠的地方,便是煙花街巷。我向驛亭主人借了一匹馬,在郊外的村落獨自巡游。可能是因為虻蟲較多的緣故,這匹馬的身上披掛著用黑色海草編織而成的纓穗。猿石溪谷大多已經被開墾,土地肥沃。路旁有很多石塔,這種石塔之多的情況別的地方無以可比。自高處俯瞰,只見早稻剛剛成熟,晚稻也已經次第花開,河川之內流水潺潺。稻谷也因其種類不同而顏色各異,茫茫稻田之間,可見三四五片稻色相同、稻田相連者,應為同一家人所有,我們稱之為“名所”。較小字 再往下一級的行政區劃,除土地所有者外,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過,在舊時的一些轉賣土地的契文之中,我們會經常見到此類地名。
穿過駙馬牛谷,早池峰內云霞繚繞,山巒如同草笠一般浮動,又如片假名之“へ”字。這片山谷中的稻古成熟得更晚一些,這個時候看去,青綠一色,滿眼舒泰。
順著田間小徑繼續前行,有不知道名字的鳥兒帶領雛鳥橫穿而過。這些雛鳥的羽毛中間白、兩邊黑。剛開始我以為那是雞雛,當它們隱入到溝邊草叢后消失不見后,我才知道那是野鳥。遇到天神山節祭的時候,這里會有獅子舞表演。表演時,只見紅物翻飛,塵土輕揚,更加映照一村之綠意盎然。雖名為獅子舞,實際上為鹿舞。起舞的人戴著鹿角面具,周圍有五六個兒童拔劍共舞。歌聲低沉婉轉,笛聲高昂嘹亮,我即使身在近旁,也難聞其祥。太陽西斜,微微晚風之中,可聽見有酒醉者呼朋喚友,聽來亦覺悲愴寂寥。也可見孩童奔跑嬉戲,女人大聲歡笑,而這些景象,又何以慰旅愁?
正值盂蘭盆節,附近有人家親人亡故,他們掛起了紅白色的旗幟,為死者招魂。自山頭馬上仔細查看,紅白旗幟者有十余處之多。啊!像我這般偶然闖入此地的旅人,那些即將遠離故土的靈魂,還有此地的這片悠悠靈山,都被這徐徐而來的黃昏籠罩其中。
在這遠野鄉中,一共有八處觀音堂。傳說,這些觀音堂都為同一棵樹的木材所建。這天,燈火闌珊,鐘磬之聲不絕于耳,朝拜者甚眾。在岔路口的草叢中,間或可見一些稻草人,這些稻草人是為風雨祭所制,其形態猶如疲憊者仰臥一般。
以上便是我游覽遠野鄉的所見所得及其印象。
在我看來,此類書籍可能未必適合現代流行。縱使印刷在當今時代已非難事,但是如果出版此書,仍有拿自己主觀狹隘的趣味強加于他人之嫌。也許有人會說,這種行為未免魯莽。然而我卻要說:如果聽聞了此事,又從如此的地方行游歸來, 我想,任何有此經歷的人,都會有講述這些所見所聞的欲望。至少我的朋友之中還沒有如此這般謹慎小心之人。如果九百年前先輩的經典之作《今昔物語》在當時也為古昔之談,而本書所講述的則是當今正在發生的事情。我的虔誠之心雖然不敢說超越這些前輩,但全文沒有假借他人之筆,也沒有多經他人之耳。由此可見,甚至也值得淡泊名利的大納言君源隆國前來一聽。近代的《百物語》之流,言語荒誕,思想淺薄。如果與其相比,在我看來是一種恥辱。
總而言之,此書所講述者為現在的事實。我相信,僅此一點,便足以成為其存在的理由。不過,當時的鏡石先生年紀輕輕,僅僅二十四五歲的樣子,我也不過比他年長十歲而已。在當今這個變化多端的時代,如果有人指責我們不分主次,著力之處有失妥當,我們又該如何作答?
我們應該像那明神山上的角鴟,驚恐萬狀,豎耳傾聽。那么,如果仍然有人責怪,又該如何呢?唉,只能仰天長嘆、無可奈何矣。此種責任,自當由我肩負。遠方那樹林里,不飛也不鳴的,如同老人似的貓頭鷹,估計也要笑話我吧?
柳田國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