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弢園文錄外編 王韜作品集

    原道

    天下之道,一而已矣,夫豈有二哉?道者,人人所以立命,人外無道,道外無人,故曰,圣人,人倫之至也。蓋以倫圣而非以圣圣也。于以可見,道不外乎人倫。茍舍人倫以言道,皆其歧趨而異途者也,不得謂之正道也。是以儒之為言,析之則為需人,言人不可以須臾離者也。我國所奉者孔子,儒教之宗也。道不自孔子始,而孔子其明道者也。今天下教亦多術矣,儒之外有道,變乎儒者也;有釋,叛乎儒者也。推而廣之,則有挑筋教、景教、祅教、回教、希臘教、天主教、耶穌教,紛然角立,各自為門戶而互爭如水火。耶穌教則近乎儒者也,天主教則近乎佛者也,自余參儒、佛而雜出者也。顧沿其流猶必溯其源,窮其端猶必竟其委,則吾得而決之曰,天下之道,其始也由同而異,其終也由異而同。儒者本無所謂教,達而在上,窮而在下,需不能出此范圍。其名之曰教者,他教之徒從而強名之者也。我中國以政統教,蓋皇古之帝王皆圣人而在天子之位,貴有常尊,天下習而安之。自西南洋而外,無不以教相雄長。泰西諸國皆以教統政,蓋獉狉之氣倦而思有所歸,高識之士以義理服之,遂足以綏靖多方,而群類賴以生長,功德所及,勢亦歸焉。泰西立國之始,所以皆有一教以統之者也。天下之人,陸阻于山,水限于海,各自為教而各爭其是,其間有盛有衰,有興有滅,與人事世運互為消長,如道教一變流為異端,佛教流入中國而微,挑筋教、景教、祅教今并無聞焉,回教雖尚遍于天下,而其衰亦甚矣,近惟天主、耶穌兩教與儒教屹然鼎峙。天主教中所有瞻禮科儀、煉獄懺悔,以及禁嫁娶茹葷,無以異乎緇流衲子,此殆不及耶穌教所持之正也。今日歐洲諸國日臻強盛,智慧之士造火輪舟車以通同洲、異洲諸國,東西兩半球足跡幾無不遍,窮島異民幾無不至,合一之機將兆于此。夫民既由分而合,則道亦將由異而同。形而上者曰道,形而下者曰器。道不能即通,則先假器以通之,火輪舟車皆所以載道而行者也。東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蓋人心之所向即天理之所示,必有人焉,融會貫通而使之同。故泰西諸國今日所挾以凌侮我中國者,皆后世圣人有作,所取以混同萬國之法物也。此其理,中庸之圣人早已燭照而券操之,其言曰:“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而即繼之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此之謂大同。”

    原學

    中國,天下之宗邦也,不獨為文字之始祖,即禮樂制度、天算器藝,無不由中國而流傳及外。當堯之世,羲和昆仲已能制器測天,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而兄弟四人分置于東西南朔,獨于西曰昧谷者,蓋在極西之地而無所紀限也。當時疇人子弟,豈無授其學于彼土之人者?故今借根方猶稱為東來法。乃歐洲人必曰東來者,是指印度而非言震旦也,不知印度正從震旦得來。歐人之律歷格致大半得自印度,而印度則正授自中原。即以樂器言之,七音之循環迭變,還相為宮,而歐人所制風琴,其管短長合度,正與中國古樂器無殊。他如行軍之樂,鐃吹之歌,中國向固有之,至今失傳耳。當周之衰,魯國伶官俱懷高蹈,而少師陽襄則遠入于海,安知古器、古音不自此而西乎?他若祖沖之能造千里船,不因風水,施機自運;楊么之輪舟,鼓輪激水,其行如飛,此非歐洲火輪戰艦之濫觴乎?指南車法則創自姬元公以送越裳氏之歸,霹靂炮則已見于宋虞允文采石之戰,固在乎法朗機之先。電氣則由試琥珀法而出者也,時辰鐘則明揚州人所自行制造者也。此外測天儀器,何一非由璇璣玉衡而來哉。即以文學言之,倉頡造字,前于唐、虞,其時歐洲草昧猶未開也。即其所稱聲名文物之邦,如猶太,如希臘,如埃及,如巴比倫,如羅馬,所造之字至今尚存,文學之士必以此為階梯,所謂臘丁文、希利尼文也。然中國之字,六書之義咸備,西國之字僅得其一偏,諧聲之外,惟象形而已。埃及字體散漫,其殆古所稱云書而云名者歟?猶太史書紀載獨詳,上下約略五千年,未必能先于中國也。觀其轉徙所至,總不越乎亞、阿兩洲之間,而文學彬彬稱為泰西之豳、岐、鄒、魯,顧得其所譯之書觀之,其精理微言遜于中國遠甚,惟祭祀儀文仿佛相似,其他同者,或亦由東至西漸被而然者也。中國為西土文教之先聲,不因此而益信哉。

    原人

    嘗讀羲經之言曰,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上下,而知禮義之所措。《大學》一篇,首言治國平天下,而必本之于修身齊家,此蓋以身作則,實有見夫平治之端,必自齊家始。欲家之齊,則婦惟一夫,夫惟一婦,所謂夫夫婦婦而家道正矣。天之道一陰而一陽,人之道一男而一女,故《詩》始《關雎》,《易》首乾坤,皆先于男女夫婦之間再三致意焉。自后世媵御之制興,而自天子以至于士,正嫡而外,無不有陪貳。爵位愈崇,妾媵愈眾。天子則有三宮、九嬪、二十七御妻、八十一元士。鄭康成又益以當夕之說,謂此百有余人,一月之間必使循環一周。然則,上古帝王其縱欲以娛情殆若此歟?殊不可信也。要之,書經秦火以后,已無完簡,漢儒綴緝于叢殘煨燼之中,參以己意,如《曲臺記》等,要即出于漢儒之手無疑。降至后世,后宮佳麗至于數千,阿房之建,羊車之游,極欲窮奢不可致詰。而庶人之擁多貲、享厚奉者,粉白黛綠,列屋而閑居,妒寵負恃,爭妍取憐。嗚呼!以此觀之,幾等婦女為玩好之物,其于天地生人男女并重之說不大相刺謬哉?是以歷代以來多有女謁之禍。桀以妹喜亡,紂以妲己喪,幽以褒姒殞,吳以西施沼,漢成帝以飛燕戕其身,陳后主以麗華覆其宗,唐之高宗以武氏絕其傳,玄宗以玉環蹙其國。其嬖愈甚,其禍愈亟,正后嫡室至于貶斥而不悔,此皆由乎家之不齊,而天下國家之所以不平不治也。說者以為天尊地卑,地道無成,故夫為妻綱,而女下乎男。雖有六宮嬪御奔走滿前,而乾綱獨斷者一人而已,又何傷乎?昔者堯帝厘降二女于溈汭,蓋以二女事舜而觀其內也。舜父頑,母囂,弟傲,而舜胥化之,是父子兄弟之倫已可見矣。若使二女同居,志不相得,則夫婦一倫尚有所歉,而于齊家之道猶為未備,此乃堯特以是試舜耳。且舜于娥皇、女英之外,又有癸比,三妃并侍,視若固有,誠使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妾媵雖多,又何足慮?由國而家,何莫不然。說者又謂,中國風俗異于泰西,況泰西上古如以色列、亞伯拉罕大辟皆有數妻,近今美國中如麻沙朱色邦,其婦人多喜為夫納妾,是則泰西亦有古今不同者,未可以一例論也。竊以為凡此諸說皆不必論,而教化之原必自一夫一婦始,所謂理之正,情之至也。試觀鄉里小民,男耕女織,夫倡于前,婦隨于后,歲時伏臘,互相慰藉,雖歷辛勤而不怨。推之于一夫一婦者,亦無不然。室中既有二婦,則夫之愛憎必有所偏,而婦之心亦遂有今昔之異,怨咨交作,訕謫旋興,大家世族多有因此而不和者,門庭乖戾必自此始。一家既如此,一國可知矣。論者雖譏泰西諸國于夫婦一倫為獨厚,而其家室雍容,閨房和睦,實有可取者。因而知一夫一婦實天之經也、地之義也,無論貧富悉當如是。或謂納妾以冀生育,繼宗祧,此甚不得已之事,何不可行?不知納妾以求子,不如行善以延嗣之為速也。《易》于二女同居之卦,取象于睽,睽者,離也。一男而有二女,其不至于離心離德者幾希矣。故欲齊家治國平天下,則先自一夫一婦始。

    原才

    天下非無人才,患在取才之法未善,用才之志不專,又患在上之人不能灼知真才。其所謂忠者不忠,其所謂賢者不賢,而于是天下之賢才隱矣。夫賢才者,國家之元氣也,賢才在上則國治,賢才在下則國亂,至于雖有賢才而無如之何,則國亦隨之以亡。賢才之系于國家不綦重哉?乃世之當軸者,其所為收羅人才之道,則曰,我不用之略示以羈縻,則將北走胡、南走越矣。嗚呼!此以天下之人才而概以張元、吳昊目之也,如此則人才豈為之用?夫所謂天下之賢才者,往往難進而易退,用之則謹身以進,不用則奉身以退,且用之不得其正,與用之而不盡其才,則寧老死巖穴已耳。故賢才之于世,猶威鳳祥麟,景星慶云,天之生賢才,亦若甚鄭重以出之,豈有賢才之自待,反敢自菲薄乎哉?士有懷才不遇而不能見用于世者,往往慷慨悲歌,牢騷抑郁,促其天年而致殞其生。楚屈原之懷石自沉,賈長沙之賦鵩自悼,皆是也。千載而下憑吊人才者,猶為之欷歔累嘆而不置。嗚呼!此非長國家之咎歟?夫天地生才,而國家非惟不能用,又從而摧殘屈抑之,以自斫其元氣,國家何由而盛歟?今國家取士,三年而登之賢書,升之大廷,稱之曰進士,重之曰翰林,以為天下人才在是矣。不知所試者時文耳,非內圣外王之學也,非治國經野之道也,非強兵富民之略也,率天下之人才而出于無用者,正坐此耳。乃累數百年而不悟,若以為天下之人才非此莫由進身,其謬亦甚矣。敗壞人才,斫喪人才,使天下無真才,以至人才不能古若,無不由此。每一念之,未嘗不痛哭流涕而長太息者也。然則用才當如何?曰,凡有拔擢人才之責者,當隨時隨地以留心。有才堪大任者,有才可小受者,有才能勝艱巨者,有才克遠到而能宏濟于艱難者,一一志之而弗忘,悉收之于夾袋中,因才器使,各當其任。其有才不能招致者,則屈節以求之,弓旌之召、纁帛之加,雖窮巷蔀檐而亦至焉。如是,天下亦安有遺才哉?夫上以真才求,則下以真才應,其有飾貌矯情、鬻奇炫異,以惑天下之耳目,以亂天下之聰明者,自不敢至前矣。世有真才,亦有偽才。偽才之與真才,猶碔砆之于寶玉,魚目之于珍珠,久之而后知,而不能猝辨也,試之而后見,而不能空說也。為上者,若不能兢兢致權乎此,但震于其外之應對捷給、言論縱橫,自以為能仔肩天下之重而負一時之望,則未有不誤及蒼生禍流赤緊者,如王安石之于宋是也。是以治世而人才盛,都俞吁咈于堂陛之間,拜手揚言于朝廷之上,上盡用之而弗遺也。亂世而人才亦盛,或躬耕于隴畝之中,或誦讀于草野之內,上雖弗之用,而衡門泌水固有以自樂其天也。若人才而處亡國之際,不憚捐軀絕脰,毀家滅身,以求挽既去之天心而扶已衰之大局,決不肯策名新室,拜爵興朝,有寧蹈東海以死而已。由此觀之,人才何負于國家哉。其有一不見用,即生懟上之心,怨咨謗訕,致形諸言語而見之篇章,此其才則秉天地之戾氣而生者也,不得謂之真才。夫所謂真才者,與國家同休戚共患難者也。國家培養人才數百年,至此乃食其報,用與不用一也。

    原士

    余嘗聞何君鏡海之言曰,天下之治亂,系于士與農之多寡。農多則治,士多則亂。非士之能亂天下,托于士者眾,則附于仕者亦眾,而游惰者且齒甘乘肥,三代下之國家,所以有岌岌之勢矣。五行百產不能給生人之用,生齒繁則殺戮相仍,此天道之當然也。耽于逸,極于欲,斗于巧,百族萬類元氣剝喪,而傾折夭札隨之,此人事之自然也。大難初平,百物凋敝,人安耕鑿而無競無求;極盛之時,文治昌明,而詐偽日生,殺機潛匿,此又歷代之盛衰相為倚伏者也。漢舉孝弟力田,與策賢良并重,此其制猶近于古。后世以文取士,以資為郎,以級紀功,皆以黠民御樸民耳,雖欲治其可得哉?嗚呼!何君之言,其即余欲以簡治天下之意也。返樸還醇,正在今日。夫今之所謂士者,皆有士之名而無士之實者也,其實民而已矣,安得竊名為士哉?今國家之于士也,取之太多,簡之太驟,人人皆可為士,數年間,一邑之稱士者已至數十百人,按其中皆貿然無知者居多,由是士習日壞,士風不振,而士遂為人之所輕,因而嘆天下之無士。嗚呼!豈通論哉?譬如采珠于淵,采玉于山,取既竭則以泥沙代之,人見泥沙,并咎珠玉為無用,而士遂無以自見其長。為今計者,當廢時文而以實學,略如漢家取士之法,于考試之外則行鄉舉里選,尚行而不尚才,則士皆以氣節自奮矣。至以考試取士,亦當減其額,遠其期,與其多取而賢不肖之皆多,毋寧寡取而賢不肖之皆少。且士既少則下知貴,而為上者,教養皆有實用。學中廩餼,書院膏火,養數百人不足者,養數十人而有余,于是士不為非而廉恥懋焉。且士既不為時文,其心思智慧咸磨礪以成有用之學,何至所習非所用,所用非所長,問以錢谷不知,問以兵刑不知,出門茫然,一舉步即不識南北東西之向背哉?或曰,有明之以時文取士,蓋欲其廢書不觀,使之囿于一隅之中而莫能出其范圍,往往有髫齡就學,皓首無成,而士之受其愚者不少矣。嗚呼!此徒以功名富貴鼓舞其心志,雖有奇材異能,非是莫由進身,其愚黔首之心,實無異乎祖龍之一炬也。乃后世仍復因循不改,明知其無用,而絕不思為之變計,豈以在廷諸公皆由時文以進身,一若舍是并無良法歟?夫書,取其足以記姓名而已,宣圣有言曰:“辭達而已矣。”是即文字尚不必求其甚工,況于無用之時文?即曰時文所以代圣賢立言,顧圣賢之前言往訓,昭然俱在,固在乎身體力行,又何煩乎口為摹擬,作優孟之衣冠?夫學時文不成,則竟成廢人耳。設以學時文之精神才力,專注于器藝學術,即不能出而獻諸大廷,而終有一技之長、一材之擅,足以終身用之而有余者。故時文不廢,人才不生,必去時文尚實學,乃足以見天下之真才。或又曰,時文中何嘗無人才,本朝之功烈彪炳、才德彰聞者,何一不由科第中來?即今時曾、李、左三相國,亦以時文為進身之階,是安見時文之足以害人才也?不知此即吾向之所謂非時文之能出真才,乃真才之不囿于時文耳。吾請一言以蔽之曰,今日之徒能時文而囂然自足者,皆不得謂之士;此乃民之實,而竊士之名者也。況乎今日之士即異日之官,巍然身為民上者也。時文中果有治民之譜歟?昔者,取士之途寬而用士之法嚴;今者,取士之途隘而用士之法濫。乳臭之子,朝登科第而夕握印綬矣,不必試而后用也,而烏得不病國而殃民?故時文不廢,天下不治。吾今請開數科以取士,即以其虛言而征之以實效。取之寬,則人才皆入吾夾袋之中,而自無或遺;用之嚴,則自不得以空文徼幸于一時。士習既端,而民俗亦厚,將見尚氣節,懋廉恥,敦品行,而無實之士自轉而歸于農工商賈,以各遂其生。今日風俗之弊,在好諛而嗜利。欲反其弊,莫若閉言利之門,而開諫諍之路。故停捐納所以伸士氣,獎直言所以堅士節。如是而官方有不澄,仕途有不肅,不足以揚郅治之休,而臻于漢代文、景之隆者,未之聞也。

    變法上

    泰西人士嘗閱中國史籍,以為五千年來未之或變也。夫中國亦何嘗不變哉?巢、燧、羲、軒,開辟草昧,則為創制之天下;唐、虞繼統,號曰中天,則為文明之天下。三代以來,至秦而一變;漢、唐以來,至今日而又一變。西人動譏儒者墨守孔子之道而不變,不知孔子而處于今日,亦不得不一變。蓋孔子固圣之時者也,觀其答顏子之問為邦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于三代之典章制度,斟酌得中,惟求不悖于古,以宜乎今而已。于答子夏之問,則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孔子蓋言其常也,而非言其變也。言其常,則一王繼治,有革有因,勢不能盡廢前代之制而不用;言其變,則未及數百年而祖龍崛起,封建廢而為郡縣,焚詩書,坑儒士,樂壞禮崩,法律蕩然,亦孔子之所未及料者也。漢承秦弊,不能盡改,自是以后,去三代漸遠,三代之法不能行于今日,如其泥古以為治,此孔子所謂生今之世而反古之道者也。由此觀之,中國何嘗不變哉?即歐洲諸國之為治,亦由漸而變,初何嘗一蹴而幾,自矜速化歟?銅龍沙漏、璇璣玉衡,中國已有之于唐、虞之世。鐘表之法,亦由中國往。算法借根方,得自印度。火器之制,宋時已有,如金人之守汴、元人之攻襄陽,何嘗不恃炮火?其由中國傳入可知也。其他如火輪舟車,其興不過數十年間而已,而即欲因是笑我中國之不能善變,毋乃未嘗自行揆度也歟!吾知中國不及百年,必且盡用泰西之法而駕乎其上。蓋同一舟也,帆船與輪舶,遲速異焉矣;同一車也,駕馬與鼓輪,遠近殊焉矣;同一軍械也,弓矢刀矛之與火器,勝敗分焉矣;同一火器也,舊法與新制,收效各別焉矣;同一工作也,人工與機器,難易各判焉矣。無其法則不思變通,有其器則必能仿效,西人即不從而指導之,華人亦自必竭其心思材力,以專注乎此。雖然,此皆器也,而非道也,不得謂治國平天下之本也。夫孔之道,人道也,人類不盡,其道不變。三綱五倫,生人之初已具,能盡乎人之分所當為,乃可無憾。圣賢之學,需自此基。舍是而言死后,誰得而知之,亦誰得而見之?況西國所謂死后獲福者,其修亦必裕于生前,然則仍是儒者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之說耳。故吾向者曾謂數百年之后道必大同,蓋天既合地球之南朔東西而歸于一天,亦必化天下諸教之異同而歸于一源。我中國既盡用泰西之所長,以至取士授官,亦必不泥成法,蓋至此時不得不變古以通今者,勢也,而今則猶未也。今如有人必欲盡廢古來之制作,以遂其一時之紛更,言之于大廷廣眾之中,當必以其人非喪心病狂,決不至是。嗚呼!世人皆明于既往而昧于將來,惟深思遠慮之士乃能默揣而得之。天心變于上,則人事變于下。天開泰西諸國之人心,而畀之以聰明智慧,器藝技巧,百出不窮,航海東來,聚之于一中國之中,此固古今之創事,天地之變局。諸國既恃其長,自遠而至,挾其所有以傲我之所無,日從而張其炫耀,肆其欺凌,相軋以相傾,則我又烏能不思變計哉?是則導我以不容不變者,天心也;迫我以不得不變者,人事也。如石之轉圜于崇岡,未及墜地,猶謂其難,而不知其一落千仞也。況今者我國已自設局廠,制造槍炮,建置舟舶,一切悉以西法從事。招商局既建,輪船遍及各處,而洋務人員輒加優擢,臺灣、福州已小試電氣通標之法,北方擬開煤鐵諸礦。所未行者,輪車鐵路耳,則或尚有所待也。此皆一變之機也。惟所惜者,僅襲皮毛,而即囂然自以為足,又皆因循茍且,粉飾雍容,終不能一旦驟臻于自強。不知天時有寒暑而不能驟更,火炭有冷暖而不能立異,則變亦非一時之所能也,要之在人而已矣。盡人事以聽天心,則請決之以百年。

    變法中

    《易》曰:“窮則變,變則通。”知天下事未有久而不變者也。上古之天下,一變而為中古;中古之天下,一變而為三代。自祖龍崛起,兼并宇內,廢封建而為郡縣,焚書坑儒,三代之禮樂典章制度,蕩焉泯焉,無一存焉,三代之天下至此而又一變。自漢以來,各代遞嬗,征誅禪讓,各有其局,雖疆域漸廣,而登王會列屏藩者,不過東南洋諸島國而已,此外無聞焉。自明季利瑪竇入中國,始知有東西兩半球,而海外諸國有若棋布星羅。至今日,而泰西大小各國無不通和立約,叩關而求互市,舉海外數十國,悉聚于一中國之中,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幾于六合為一國,四海為一家,秦、漢以來之天下,至此而又一變。嗚呼!至今日而欲辦天下事,必自歐洲始。以歐洲諸大國為富強之綱領、制作之樞紐,舍此,無以師其長而成一變之道。中西同有舟,而彼則以輪船;中西同有車,而彼則以火車;中西同有驛遞,而彼則以電音;中西同有火器,而彼之槍炮獨精;中西同有備御,而彼之炮臺、水雷獨擅其勝;中西同有陸兵水師,而彼之兵法獨長。其他則彼之所考察,為我之所未知;彼之所講求,為我之所不及,如是者直不可以僂指數。設我中國至此時而不一變,安能埒于歐洲諸大國,而與之比權量力也哉?然而一變之道難矣,以今日西國之所有,彼悍然不顧者,皆視以為不屑者也。其言曰,我用我法以治天下,自有圣人之道在。不知道貴乎因時制宜而已,即使孔子而生乎今日,其斷不拘泥古昔,而不為變通,有可知也。今觀中國之所長者無他,曰因循也,茍且也,蒙蔽也,粉飾也,貪罔也,虛驕也,喜貢諛而惡直言,好貨財而彼此交征利。其有深思遠慮矯然出眾者,則必擯不見用,茍以一變之說進,其不嘩然逐之者幾希。蓋進言者必美其詞曰,中國人才之眾也,土地之廣也,甲兵之強也,財力之富也,法度之美也,非西國之所能望其項背也。嗚呼!是皆然矣。特彼知人才之眾,而不知所以養其人才以為我用;知土地之廣,而不知所以治其土地以為我益;知甲兵之強,而不知練其甲兵以為我威;知財力之富,而不知所以裕其財力,開源節流,以出諸無窮而用之不匱;知法度之美,而不知奉公守法,行之維力,不至視作具文。凡此皆其蔽也。故至今日而言治,非一變不為功。變之之道奈何?其一曰取士之法宜變也。帖括一道,至今日而所趨益下,庸腐惡劣,不可向邇。乃猶以之取士,曰制科,歲取數千百貿然無知之人,而號之曰士。將來委之以治民,民其治乎?故我曰取士之法不變,則人才終不出。其一曰練兵之法宜變也。今之陸營、水師,其著于籍者,有名而無實,當事者以兵不足恃,又從而募勇,能聚而不能散。今天津駐防之兵至十萬,雖足以拱衛神京,翼保畿輔,以壯聲威而遏覬覦,而他處海防均須整頓,綠旗滿營,水師戰艦,皆當易器械,更船舶,使之壁壘一新,而不得仍以戈矛弓矢從事。茍仍其舊而不早為之計,是謂以不教民戰,無殊驅之就死地也。故我曰,兵法不變則兵不能強。其一曰學校之虛文宜變也。今所設教諭訓導,小邑一人,大邑兩人,虛糜廩粟,并無所事。且其人,類皆阘冗無能,龍鐘寡恥,不足為士之表率。書院山長只取聲譽,以所薦之榮辱為去留,而每月所課,不過奉行故事而已。是朝廷有養士之名,而無養士之實也。是反不若漢時所立國子監,天下士子猶得讀書于其中也。其一曰律例之繁文宜變也。昔高祖入關,其與民約,不過曰法三章耳。近世之吏,上下其手,律例愈密而愈紊,不過供其舞文弄法已耳。拘牽文義,厥弊日滋,動曰成例難違,舊法當守,而一切之事都為其所束縛馳驟矣。是朝廷有行法之名,而無奉法之實也。是不如減條教,省號令,開誠布公,而與民相見以天也。凡是四者,皆宜亟變者也。四者既變,然后以西法參用乎其間,而其最要者,移風易俗之權操之自上,而與民漸漬于無形,轉移于不覺。蓋其變也,由本以及末,由內以及外,由大以及小,而非徒恃乎西法也。

    變法下

    治天下者,當立其本而不徒整頓乎末,當根乎內而不徒恢張于外,當規于大而不徒馳鶩乎小。蓋天下氣運之開,以時而變,而天下情事之繁,亦以時而異。試以西法一端言之,今與昔異,而中外之情,亦已閱時而不同。昔者惟在崇尚西法,立富強之本,以為收效即在目前。即泰西人士,亦并以為西學振興正在今日。以中國之大而師西國之長,集思廣益,其后當未可限量,泰西各國固誰得而頡頏之。今沿海各直省皆設有專局,制槍炮,造舟艦,遴選幼童出洋肄業。自其外觀之,非不龐洪彪炳,然惜其尚襲皮毛,有其名而鮮其實也。福州前時所制輪舶,悉西國古法耳,不值識者之一噱。他處所造機捩,轉動之妙,不能不賴乎西人之指授。而窺其意,則已囂然自足,輒以為心思智慧足與西人匹,或且過之而有余矣。夫槍炮則在施放之巧,舟艦則在駕駛之能,行陣之器固不可不利,而所以用利器者則在人也。今公使簡矣,領事設矣,皇華之選絡繹于道。或恐有儀、秦其人,逞游說以恣簧鼓,而徒以口舌得官者,更恐有夤緣攀附,奔競鉆營,而得附于其間者。所謂才者未必才,所謂能者未必能,徒碌碌因人成事而已。故今日我國之急務,其先在治民,其次在治兵,而總其綱領則在儲材。誠以有形之仿效,固不如無形之鼓舞也;局廠之爐錘,固不如人心之機器也。朝廷設官西土,要宜鄭重其始。一切當以正途人員,茍流品太雜,恐褻國體。其有掣肘之處,則先以西人副之,為之披榛辟莽。至若通商口岸所有中外交涉案牘、往來文移,宜匯輯成書,頒示遐邇,其后更譯以西文。一旦有事,當局者可援別案以為折辯之地,而此中亦有所主持,此亦講求洋務之一道也。總之,凡事必當實事求是,開誠布公,可者立行,不可行者始終毅然不搖。夫天下事,從未有尚虛文而收實效者,翻然一變,宜在今日。若夫治民必由牧令始,治兵必由團練始。牧令之賢否,則先在慎簡督撫,甄別才能,考察勤惰。才者不次遷擢,不才者立予罷黜,此固督撫之事也。至于治兵則難言之矣。宜先改營規,易軍制,汰兵額,異器械,必如李光弼之臨陣,壁壘一新而后可。然論者必議其更張。蒙則謂今日練兵若不以西法從事,則火艦、火器亦徒虛設耳。不獨水師當變,即陸軍亦當變也;不獨綠營當變,即旗丁滿兵亦當變也。且也長江水師與洋海水師不同,我國須于長江水師之外,專設海軍,然后內可以防奸,外可以御侮。儲材之道,宜于制科之外,別設專科,以通達政體者為先,曉暢機務者為次。即以制科言之,二場之經題宜以實學,三場之策題宜以時務,與首場并重,庶幾明體達用,本末兼賅,此寓變通于轉移之中,實以漸挽其風氣而裁成鼓勵之。四五科之后,乃并時文而廢之,則論者不議其驟革矣。肄習水師武備,國家宜另設學校,教之以司炮駕舟、布陣制器,俾其各有專長。習之于平日,用之于臨時。其遣發至泰西者,尤不可專在一國,以示兼收而并效。以上宜力求整頓,勿作具文。民心既固,兵力既強,而后所有西法,乃可次第舉行。今日簡公使,設領事,歲糜朝廷數十萬金,議者或論其太驟,或惜其徒費。不知中外隔閡,非此不能消息相通,未始無裨于大局。特不在其事,而在其人也,此則由乎上善為之用耳。焜耀敦槃,折沖樽俎,必有郭隗、毛遂其人者出焉;銜命中朝,宣威異域,必有班定遠、傅介子其人者出焉。或者以為西法不足恃,何以西人用之,足以雄長歐洲,爭衡天下?不知泰西諸邦,國小而民聚,其民心齊而志固,同仇敵愾,素蓄于中。在其國內,各事其事,各業其業,雍雍然其氣靜謐而專一,故國易以治。夫豈徒恃乎器藝技巧,繁術小慧,遂足以收效也哉?

    重民上

    天下之治,以民為先,所謂“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也。今中國之民,生齒日繁,幾不下三千余兆。誠使善為維持而聯絡之,實可無敵于天下。說者謂民數之眾,至今日而極盛,向來所未有也。至自古迄今,歷代戶口盛衰之數,固可得而言焉。當夏禹治水后,民口一千三百五十五萬三千九百二十三人。周公攝政時,民口一千三百七十一萬四千九百二十三人。周莊王十三年,民口九百萬四千人。秦始皇并六國后,民口千余萬人。漢平帝元始二年,戶三百二十三萬三千六百十二,口五千九百十九萬四千九百七十人。后漢光武中元二年,民戶四百二十七萬一千六百三十四,口二千一百萬七千八百二十人。后漢桓帝永壽二年,民戶二千六百七萬九百六,口五千六萬六千八百五十六人。晉武帝太康元年,戶二百四十五萬九千八百四十,口一千六百十六萬三千八百六十三。隋煬帝大業五年,戶八百九十萬七千五百四十六,口四千六百一萬九千九百五十六。唐玄宗開元二十八年,戶八百四十一萬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十四萬三千六百九。宋徽宗宣和四年,民戶二千零八十八萬二千。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民戶一千三百十九萬六千。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民戶一千三百十九萬六千二百有六,口五千八百八十三萬四千七百十一。明孝宗弘治十四年,民口五千三百二十八萬二千人。我朝大清龍興,順治元年,民戶二千七百二十四萬一千。乾隆時,戶口一萬五千萬人。乾隆四十二年,二萬萬人。道光末年,二萬六千萬人。咸豐間,雖經赭寇之亂,而十余年來休養生息,版籍未減,至今約略計之,可得戶口三萬萬。泰西諸邦,安能及其什一哉?而泰西之民,內則御侮,外則宣威,越數萬里而至中國,率意逞臆而行,莫敢誰何。與華民一有齟齬,則問罪者至矣。至我民之傭販外洋者,外洋之人待之如犬馬,刲之如羊豕,貨之如牲畜,其誰敢代之一問者?即朝廷遣公使,設領事,亦賴西船為護送,恃西人為先導,有如水母目蝦。夫許鄭乘楚車,《春秋》書之,謂之失位,始事如此,宜其見輕于西人也。西國兵民不分,額兵用以出戰,民兵用以守國,有事之秋,亦調守兵出境,故其國雖小,而兵數輒皆百余萬。英人嘗謂其國無敵國外患者,已千余年矣,蓋眾志之如城,大可用也。然則西國民寡而如此,中國民眾而如彼,豈真所謂雖多亦奚以為者歟?是蓋在不善自用其民也。善用其民者,首有以作民之氣,次有以結民之心。其氣可靜而不可動,敵愾同仇,忠義奮發,勇于公戰而怯于私斗。其心可存而不可亡,在城守城,在野守野,雖至援絕矢窮,終不敢貳。顧就中國之民而論之,其剛柔強弱亦復不同,北方風氣多剛勁,南方民情多脆弱。蓋大川廣谷異性,民生其間者異俗,惟有以教訓而漸摩之,自無不可用也。總之,上有以信夫民,民有以愛夫上,上下之交既無隔閡,則君民之情自相浹洽。今夫富國強兵之本,系于民而已矣。驅天下之游民、廢民、惰民、莠民而盡歸于農,則天下自無曠土,而安有不富者哉?此外,商出于遠,工勤于市,各操其業,各盡其分,開礦筑路,行輪車,設機器,均與民共其利而代為之經營,是則上既有余而下無不足。使天下各邑各鎮各鄉,均為民兵而行團練,守望相助。春秋無事,教之以坐作進退,步伐止齊,猝有變故,入而保衛,子弟之衛父兄,猶手足之捍頭目。又使平日間與兵相習,則兵自衛民而不敢欺,如是兵民皆有實效,而安有不強?此所謂維持而聯絡之也。

    重民中

    天下何以治?得民心而已。天下何以亂?失民心而已。民心之得失,在為上者使之耳。民心既得,雖危而亦安;民心既失,雖盛而亦蹶。欲得民心,是在有以維持而聯絡之。我朝圣圣相承,務崇寬厚,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浹于寰區。故民間義憤時起于崇朝,愛戴聿深乎萬代。然而赭寇所至,列城奔潰,無殊猛虎之驅群羊;天津戕殺教民之變,釁于勇而嗇于禍,徒貽君父之憂,而從未有挺身以赴義者,此何故歟?則所以維持而聯絡之道未得也。古者官有世族,族大人眾,與國同休戚,共患難,世族皆有甲士,足以入衛公家。春秋之時,國富而兵強,率恃乎此。康叔之封于衛也,分以殷民七族;唐叔之封于晉也,分以殷民六族。即如鄭之商人,與鄭同出自周,世有盟誓。此皆所謂強宗豪族足以輔國而立邦者也。其在民間,亦多聚族而居,大者數萬人,小者數千人,行守望相助之法,猝有內憂外患,足以聯結聲勢,藉為捍衛。自后世宗法不講,散處都邑,雖行團練,而其心不一。然如閩、粵兩省村落中,往往一姓為一鄉,大凌小,強欺弱,眾暴寡,械斗悉由此起,此在有司不善約束之耳,而至事變之秋,未嘗不收其用。平日治民之要,在撫字以結其心,勇敢以作其氣,忠孝節義以厲其心志,輕徭薄賦以養其身家,務使安其居,樂其業,可靜而不可動,而忠君愛國之心自油然生于其中。今朝廷賑恤之恩、蠲免之惠,半侵蝕于胥吏之手,有名而鮮實。謄黃遍貼,圣訓煌煌,民間率以具文視之而已。平時皆有輕視官長之心,臨事亦安得收指臂之效?即如安置旗民之法,亦竊以為未盡善也。聚之于會垣,給之以餉糈,使之無事而食,安坐以嬉,有如圈牢之養物。二百余年來,生聚日多,勢必不給。且人勞則善心生,逸則淫心起,恃勢凌人,借端詐物,選事生釁,無所不至。民視之如寇仇,赭寇肇亂,竄擾江、浙,幾于聚而殲旃,婦女孩稚不遺噍類,此正可為前車之鑒。竊以為不如分布于各鄉,士農工商,使之各執其業而各食其食,講行古者宗法,以強宗維弱宗,小宗附大宗,各相為輔。新疆、西藏則裂土以分封王子,佐以強家富室,略如蒙古四十八旗成法,而不必聚之于京師。誠如是也,自足為省會之屏藩,神都之翊衛。治民之大者,在上下之交不至于隔閡。此外,首有以厚其生,次有以恒其業。汰浮士,裁冗兵,去游民,使盡驅而歸之于農,以辟曠土,墾荒地,給以牛種犁鋤,居以蓬寮,時課其勤惰,而遞歲分收其所入。若開掘煤鐵五金諸礦,皆許民間自立公司,視其所出繁旺與否,計分征抽,而不使官吏得掣其肘。又如制造機器,興筑鐵路,建置大小輪船,其利皆公之于民,要令富民出其貲,貧民殫其力,利益溥沾,賢愚同奮。朝廷有大興作、大政治,亦必先期告民,是則古者與民共治天下之意也。嗚呼!勿以民為弱,民蓋至弱而不可犯也;勿以民為賤,民蓋至賤而不可虐也;勿以民為愚,民蓋至愚而不可欺也。夫能與民同其利者,民必與上同其害;與民共其樂者,民必與上共其憂。夫以我中國幅員之廣,生齒之繁,甲于天下,以視歐洲諸國,其大小多寡豈可同日而語?即如英國,屹然三島耳,其地不足當中國數省,其民不足當中國二大省,而民心團結,有若長城,遂足恃之以無恐。我中國誠能收民心為己助,其何向而不利?可使制梃以撻堅甲利兵而有余矣。如是而強鄰尚敢行其窺伺,敵國尚敢肆其憑凌,逞其非分之干請,而要以無禮之誅求者,吾弗信也。

    重民下

    泰西之立國有三,一曰君主之國,一曰民主之國,一曰君民共主之國。如俄、如奧、如普、如土等,則為君主之國,其稱尊號曰恩伯臘,即中國之所謂帝也。如法、如瑞、如美等,則為民主之國,其稱尊號曰伯理璽天德,即中國之所謂統領也。如英、如意、如西、如葡、如,等,則為君民共主之國,其稱尊號曰京,即中國之所謂王也。顧雖稱帝、稱王、稱統領,而其大小強弱尊卑則不系于是,惟其國政令有所不同而已。一人主治于上而百執事萬姓奔走于下,令出而必行,言出而莫違,此君主也。國家有事,下之議院,眾以為可行則行,不可則止,統領但總其大成而已,此民主也。朝廷有兵刑禮樂賞罰諸大政,必集眾于上下議院,君可而民否,不能行,民可而君否,亦不能行也,必君民意見相同,而后可頒之于遠近,此君民共主也。論者謂,君為主,則必堯、舜之君在上,而后可久安長治;民為主,則法制多紛更,心志難專壹,究其極,不無流弊。惟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隱得以上達,君惠亦得以下逮,都俞吁咈,猶有中國三代以上之遺意焉。三代以上,君與民近而世治;三代以下,君與民日遠而治道遂不古若。至于尊君卑臣,則自秦制始,于是堂廉高深,輿情隔閡,民之視君如仰天然,九閽之遠,誰得而叩之?雖疾痛慘怛,不得而知也;雖哀號呼吁,不得而聞也。災歉頻仍,賑施詔下,或蠲免租稅,或撥帑撫恤,官府徒視為具文,吏胥又從而侵蝕,其得以實惠均沾者,十不逮一。天高聽遠,果孰得而告之?即使一二臺諫,風聞言事,而各省督撫或徇情袒庇,回護模棱,卒至含糊了事而已。君既端拱于朝,尊無二上,而趨承之百執事出而蒞民,亦無不尊,輒自以為朝廷之命官,爾曹當奉令承教,一或不遵,即可置之死地,爾其奈我何?惟知耗民財,殫民力,敲膏吸髓,無所不至,囊橐既飽,飛而揚去,其能實心為民者,無有也。夫設官本以治民,今則徒以殃民,不知立官以衛民,徒知剝民以奉官,其能心乎為民,而使之各得其所、各順其情者,千百中或一二而已。嗚呼!彼不知民雖至卑而不可犯也,民雖至愚而不可誑也。善為治者,貴在求民之隱,達民之情,民以為不便者不必行,民以不可者不必強,察其疴癢而煦其疾痛,民之與官有如子弟之于父兄,則境無不治矣。古者里有塾,黨有庠,鄉有校,讀法懸書,月必一舉,茍有不洽于民情者,民皆得而言之。上無私政,則下無私議。以是親民之官,其為政不敢大拂乎民心,誠恐一為眾人所不許,即不能保其身家,是雖三代以下而猶有古風焉。《書》有之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茍得君主于上,而民主于下,則上下之交固,君民之分親矣。內可以無亂,外可以無侮,而國本有若苞桑磐石焉。由此而擴充之,富強之效亦無不基于此矣。泰西諸國,以英為巨擘,而英國政治之美,實為泰西諸國所聞風向慕,則以君民上下互相聯絡之效也。夫堯、舜為君,尚賴有禹、皋陶、益、稷、契為助,而天下乃治。今合一國之人心以共為治,則是非曲直之公,昭然無所蒙蔽,其措施安有不善者哉?竊以為治國之道,此則猶近于古也。

    治中

    我國今日之急務,在治中、馭外而已。治中不外乎變法自強,馭外不外乎簡公使,設領事,洞達洋務,宣揚國威而已。曩所謂變法者,在創設局廠,鑄槍炮,造舟艦,遣發幼童出洋,肄習西國語言文字、器藝學術而已。不知此數者,非不可行,而行之當無徒襲其皮毛。既有槍炮,則當求施放之巧;既有舟艦,則當求駕駛之能。而槍炮之命中及遠,舟艦之鞏堅神速,新法迭出,精益求精,此則尚未能也,所知者不過向日成規而已。且皆有西匠為之指揮,一旦離之自造,則并所謂皮毛者尚覺其艱。遣發幼童出洋,當不專于一國,且與其多遣俊秀,不如并遣工匠,工匠時少而效速。此外要當變者,一曰水師,宜立專局訓習技能;二曰陸營,宜改營制,汰軍額,簡丁壯,厚餉糈;三曰戰船,宜易帆舶為風輪火琯;四曰器械,宜易弓矢刀矛以火器,而總不外乎以西法練兵。沿海各省督撫,宜簡選熟稔洋務人員,駐扎通商各處。遇有中外交涉之事,所有往來文牘,歲中匯輯成書,頒示遐邇,俾辦理者熟覽深思,得以窺其涯際,而臨事亦有所把持。中外所立和約,亦當鋟版頒行,俾官衙上下人役俱持一冊,于洋務自無所遁情。夫洋務即時務,當今日而興言時事,固孰有大于洋務者?一切皆不必諱言,誠能實意講求,則真才自出,其間又何難睦鄰御侮,折沖于數萬里以外哉?今日崇尚西學,仿效西法,漸知以商力浚利源,與西商并駕齊驅而潛奪其權,如輪船招商局之設是也。顧局中經費之裕,全在乎海運,惟海運但可行之于無事之日,而不能行之于有事之秋。至此時而仍由漕運,恐亦不易。夫治河、運漕兩大政,辦理極難,歷朝但圖一時之安,而不為后日之計,則以不能萬全而無害也。竊謂北方亦富庶之地,京師為首善之區,民以食為天,豈容盡資乎外省?此開墾之法不可不講。況乎曠地日多,游民日眾,安插游民,墾辟曠地,此有司之責也。官地宜仿古者屯田遺意,以所汰老弱之兵,改而為農,開阡陌,深溝洫,興水利,資灌溉,或濟之以西國機器水火二氣之力,務使之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誠有成效,則京師粒食毋俟外求。李伯相行之于天津一郡,其效當有可觀也,其他北省荒廢之地,亦可飭各督撫仿其法而行之。如近日遇水旱荒災,饑黎載道,朝廷賑恤維艱,勢不能終給,莫若徙流民以實空地,使之自食其力。經費之籌,發自帑項而后計歲分償,或令商辦而使分其利。辟地之外,則事開礦。辟地,地面之利;開礦,地內之利,二者不可偏廢。天不愛道,地不愛寶,而亦當盡人力以求之。且礦務一開,趨者云集,亦所以養濟窮民。閩如臺郡之煤,粵如惠州之鐵,善其章程以為掘取,閩、粵之民何至就食出洋,流離異域?至于栽植罌粟,亦屬權宜之用。然當種之于新疆、蒙古土曠人稀之處,而不宜種之于關內也。治河,中外無善法。蓋河沙日積,河底日高,河堤不得不高筑以防沖潰。歷代相傳,不思變通,瀕河之民如居河底,霪霖橫決,魚鱉堪虞。今莫若參用西國爬沙之法,疏刷宣通,去其壅積,然后多分支流以殺其勢。孟子述禹之治河,亦惟曰疏、曰瀹、曰排、曰決而已。行于內河,當用火輪小舶,亦可藉以運漕。一旦緩急有需,亦可恃以無恐。此外,最要者則曰治民,當責其成于牧令,而先于慎簡督撫,俾其黜陟賢否,甄別才能,行久任之法,立不資之賞。當使視民事如己事,務實心以行實政,而天下自無不治矣。凡此治中之道,皆所以盡其在我而已。至于所以馭外者,不難在重洋之銜命,而先難在內地之撫柔。泰西諸國,自西東來,初由印度而東粵,繼由東粵而開五港,旋由五港而增至十有三港。今則長江添設六口,直達重慶而至云南,中國境中必為西商傳教人足跡所遍。至若西商傳教人等,安分守法,歸我管轄,雖遍至各處,亦復何慮。無如旅于中土之西人,每多恃勢凌人,我國紳民又鄙之以為不屑,變故日生,是可虞也。泰西之例,商民至其國境犯法,即歸其國官員審辦。西廷以中國鞫案動用刑罰,是以此例不行。據煙臺和約,自后中西商民爭訟,交被告人官員辦理,如西人控華人則歸華官,華人控西人則歸西官。時勢所逼,未嘗不是。惟是中律嚴,西律輕,且彼官知中律者多,我官明西律者少。即彼此秉公鞫斷,涉訟之民難保無怨聲,矧未必然耶?民間積怨生憤,嫌隙日多,縱當道能彌縫于目前,難免不齟齬于日后,而又益之以彼教之大拂乎民情也。泰西諸國中以英、法最為雄鷙,諸國亦仰以為領袖。法在今日雖未遑外顧,然觀其在越南布置經營,其慮甚遠,正未可以目前之暫蹶而輕之也。惟法之舉動必以英為樞紐,故言馭外者,意多專注于英。英在今日,閩、粵、江、浙、皖、楚、川、滇、山、直、沈、遼,以及西藏、新疆,皆為其足跡之所至。觀英人向者曾與喀什噶爾酋目立約通商,或傳言其并售喀酋以槍炮。夫喀酋為我國叛人,英廷既與中朝和好,豈不自知其不宜出此歟?蓋英之結好喀酋,意亦在由印度以達云南也,其思深慮遠也如此。若是,則變法自強庸可緩乎?夫治中即所以馭外。器精用足,兵練民固,而加之星使分駐各邦,消息相通,呼吸互應,諸國有不咸遵王度,共凜約章者乎?

    睦鄰

    嗚呼!時至今日,泰西通商中土之局,將與地球相終始矣。至此時而猶作深閉固拒之計,是直妄人也而已,誤天下蒼生者必若輩也。嘗見俞君廉石與張少渠書,其言曰:“今日中外大勢,惟有因勢利導之方,萬無杜絕驅除之理。得之者安,失之者危,固中國可盛可衰可強可弱可分可合之一大機會也。及今而不圖,一旦高辛先我,悔之晚矣。每嘆明季縉紳,謬以宋人金元之事比遼東,遂致不可救藥,不謂今日議論,又將以議遼東者議西海,前車覆轍,殷鑒無聞,是亦可哀也已。”又讀郭瀛仙侍郎《使西紀程》,其言曰:“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與遼、金崛起一時,倏盛倏衰,情形絕異。其至中國,惟務通商而已。而窟穴已深,逼處憑凌,智力兼勝,其所以應付處理之方,豈能不一講求?并不得以和論。無故懸一和字,以為劫持朝廷之資,侈口張目以自快其議論,至有寧謂可覆國亡家,不可言和者,京師已屢聞此言。召公之戒成王曰‘祈天永命’。祈天者,兢兢業業,克抑貶損,以安民保國為心。誠不意宋、明諸儒,議論流傳,為害之烈,一至斯也。夫尊主庇民,大臣之責,胥天下而務氣矜何為者?凡為氣矜者,妄人也。觀此,乃恍然于鄰之不可不睦矣。”嗚呼!二公蓋深知洋務者也。昔在丙辰之冬,粵東肇釁,因循不問,貽誤良多,而庚申遂至于決裂。顧其時,草野小民未嘗不逆料其出于和也。淞濱老圃謂余曰,處今日之事勢,若舍和之一字,無可下手。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及事大定,金粟峰頭詞人猝然問余曰:“諸葛武侯何如人也?”余應之曰,三代下一人而已。顧子之意,將以為猇亭之辱不報,而議和之使遽遣,忘怨崇仇,隱忍保國,平日自命為管、樂之才,而乃一籌莫展至此歟?顧天下事固有不得不出于此者,茍反其道而行之者,未有不敗者也。子輿氏曰:“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民者也。”湯猶事葛,文王猶事昆夷,何足為病?漢高困于平城之役,而終至遣使和親。太宗開國英主,而屈尊于突厥,終唐之世,周旋于回紇、吐蕃。宋真宗澶淵之捷,而猶許酬以歲幣,聘使往來,悉以至誠相待。歷代以來,所以結好遠人者,其規模廣博,猶可想見。蓋王者保國安民,其道應如是也。山藪藏疾,瑾瑜匿瑕,國君含垢,天之道也。設使不忍小忿而遽開邊釁,置數十萬生靈于涂炭,而國是益以杌隉,豈計之得哉?況乎今日泰西諸國之來中土,非同有宋之于遼、金、元也。無皮幣之奉,無金繒之酬,無聘問慶吊之煩,無慰勞送迎之費,不過出我市廛以陳琛貨,利便商賈,轉輸南北而已。惟我待之亦惟克循條約,一秉定章,外示以優容,內行其裁制而已。即各國使臣駐我神京,咸奉禮儀,以與周旋,未嘗不遵我制度,就我范圍也。即有所請,可者許之,不可者拒之已耳,絕無所謂甲兵以示之威,干戈以示之勇也。即曰舊隙尚存,夙嫌未釋,亦惟以大度包容之而已,豈若南宋之于女真,其仇不可一日忘哉?故在今日,惟有開誠布公,講信修睦,遇有中外交涉重大之事,不妨召見其使臣,俾得從容以畢其辭,而總理衙門王大臣時與之往來,以得聯其情誼,集思廣益,未嘗不由乎是。勿外示以羈縻,勿內行其阻抑,勿加以束縛馳驟,勿苛以繁文縟節。試觀我國使臣至其國中,彼所以待之者何如,則我獨不可行之于彼乎?自恃甚高而視人太卑,此虛驕者所為也,非圣朝含宏之盛量也。夫中外之情所以不通者,以隔閡太甚也。而隔閡之故,由于情疏而不親,勢尊而不近。我國王大臣又何妨紆尊降貴,相與通款曲、伸情愫,而了然洞燭中外之事故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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