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肯吉先生的辦公室,他便對我們說,我們應該到杰利比太太家里去過夜;接著又轉過身來對我說,他認為我一定知道杰利比太太是誰。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我答道。“也許卡斯頓先生——或是克萊爾小姐——”
可是,不,他們根本不曉得杰利比太太是個什么人。
“真——的!”肯吉先生說話的時候,正背靠爐火站著,瞅著那塊滿是塵土的爐邊地毯,好像能從那上頭看出杰利比太太一生的經歷似的,“杰利比太太是一位性格非常堅強的女士,完全獻身給社會了。她在不同時期,熱心研究過種種不同的公共問題,目前(在沒有別的事情引起她注意之前)正致力于非洲問題;她的目的是為了普遍種植咖啡豆——也是為了栽培當地的土著——為了使本國過剩人口在非洲河流兩岸得以安居樂業。我想,賈迪斯先生是非常看重杰利比太太的,因為,凡是大家認為是有利于公益的事情,他都樂意幫忙,慈善家們也常去找他。”
肯吉先生整了整領帶,然后又望著我們。
“那么杰利比先生又是個什么人呢,先生?”理查德問道。
“啊!”肯吉先生說,“杰利比先生是——一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才好,我只能說他是杰利比太太的丈夫。”
“那就是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嘍,先生?”理查德說著,做了一個鬼臉。
“我不想這樣說,”肯吉先生一本正經地答道。“當然,我也不能這樣說,因為我對杰利比先生一點不了解。據我所知,我從來也沒有機會認識杰利比先生。他可能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簡直可以說是被他太太的更出色的才氣蓋罩了。”接著,肯吉先生又告訴我們說,在這樣一個晚上到荒涼山莊去,路途很遠,天色很黑,一路上也很無聊,尤其我們已經走了很長的路,因此賈迪斯先生才作出這個安排。明天一早就有馬車到杰利比太太家,接我們出城。
他搖了搖小鈴,那位年輕先生就進來了。肯吉先生管他叫格皮,問他薩默森小姐的箱子和其他行李“送到”了沒有。格皮先生說,已經送到了,而且還準備好一輛馬車,隨時可以送我們走。
“那么,”肯吉先生邊說邊和我們握手,“最后讓我來表示,我對今天法院所作的安排(再見,克萊爾小姐!)感到非常滿意,我非常希望(再見,薩默森小姐!)這個安排在各方面都能給每一個當事人(卡斯頓先生,有緣和你相見,十分榮幸)帶來快樂、幸福和好處!格皮,你送他們平平安安地到那里去吧。”
“格皮先生,‘那里’是指什么地方呀?”我們下樓的時候,理查德問道。
“不遠,”格皮先生說,“你知道不,就在泰維斯法學院附近。”
“我不知道在哪里,因為我剛從溫徹斯特來,對倫敦不熟悉。”
“就在那拐角的地方,”格皮先生說。“我們只要拐過法院小街,順著荷爾蓬大街往前走上四分鐘就到了。小姐,你瞧,這不就是倫敦的特色嗎?”他好像是因為我的緣故而喜歡這一特色似的。
“這霧確實很大!”我說。
“不過,我相信,這對你沒什么影響,”格皮先生一邊說,一邊把踏板收起來。“從你的神情看來,小姐,這霧似乎反而對你有好處呢。”
我知道,他恭維我是出于好意,因此,當他關上車門,爬上趕車人的座位時,我就覺得,剛才自己臉紅實在可笑,于是我們三個人都笑起來,都說我們是那樣沒有閱歷,而倫敦又是那樣奇怪;最后,我們穿過一個拱道,來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條窄窄的、兩旁都是高大樓房的街道,看起來好像一個長方形的水槽,里面裝滿了霧。一小群慌慌張張的人——其中主要是小孩——聚集在我們停車的那個房子前面,那房子的門上有一塊變了色的銅牌,上面刻著“杰利比”的姓氏。
“別害怕!”格皮先生向車窗里望著說。“杰利比家的一個小孩,把腦袋夾在地下室前邊的欄桿中間了!”
“噢,可憐的孩子,”我說,“請開開門,讓我下車!”
“請你當心點兒,小姐。杰利比家的小孩可淘氣啦,”格皮先生說。
我向那個可憐的孩子走去。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臟的一個小可憐;我發現他的脖子卡在兩根鐵欄桿中間,他又著急又害怕,在那里大聲哭著。這時候,一個送牛奶的和一個地保,好心好意地揪住他的兩條腿,打算把他拉出來,因為他們兩個都認為,這樣一來他的腦袋就可以壓縮一些。我安慰了他一番以后,發現他是個很小的孩子,天生一個大腦袋。我想,他的腦袋能過去,他的身子也許就能過去;于是我跟他們說,要搭救他,最好還是把他的身子向前推。送牛奶的和地保非常贊成這個辦法,便使勁地推,當時要不是我揪住那孩子的圍涎——理查德和格皮先生這時也從廚房跑到下面地下室門前那個地方,準備他掉下來時接住他——他很可能被推到下面去呢。最后,他平安無事地脫了險,但緊接著,他又瘋也似的用一根滾鐵環的鉤子打起格皮先生來。
除了那個穿木套鞋的女人,看來沒有這個房子的人;那女人剛才一直在下面用笤帚揍那孩子,我不知道她那樣做是為了什么,我想,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因此,我以為杰利比太太準不在家;可是,等到那個已經脫掉了木套鞋的女人在過道上出現,領著婀達和我上了二樓,來到背街那邊的一間屋子通報說:“杰利比太太,有兩位小姐找你!”我這時實在覺得奇怪。我們上樓的時候,又碰見了幾個小孩,在黑暗的地方免不了要踩著他們。當我們來到杰利比太太面前的時候,有一個可憐的小東西,正轟隆轟隆地滾下樓梯——聽起來,好像是一直滾到樓底下了。
那個可憐的孩子每滾下一級,就磕一個響頭,記錄下自己的行程。后來,理查德說,除了著地那一下不算,他一共數了七下。這時我們不禁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可是杰利比太太卻毫無反應,泰然自若地接待了我們。她的個子很小,但是長得豐滿、標致;大約有四五十歲,眼睛很漂亮,盡管有一種奇怪的習慣,似乎老是望著遙遠的地方,好像——我又要引用理查德的話了——那雙眼睛看不見比非洲更近的東西似的!
“有機會接待你們,”杰利比太太用一種動聽的聲調說,“實在榮幸。我非常尊敬賈迪斯先生;凡是和他有關系的人,我都竭誠相待。”
我們表示了謝意,隨后就在門后一張瘸了腿的破沙發上坐下來。杰利比太太長著一頭秀發,但因為過分操心非洲的事務,所以沒有工夫去梳理它。剛才她起來迎接我們的時候,她那條隨手披在肩上的披巾,就掉在椅子上了。她轉過身重新就座的時候,我們都注意到,她的衣服在后背上合不攏,開口的地方用緊身褡的帶子交叉地穿起來,很像涼亭上的格子。
房間里到處都是亂紙,一張大寫字臺占去了大半個房間,寫字臺上也撒滿了紙。我必須說,這屋子不但很亂,而且很臟。我們的眼睛不得不注意到這些,盡管我們的耳朵當時還得傾聽著那個滾下樓梯去的孩子;我想,大概是滾到后面的廚房里去了,那里似乎有人在堵著他的嘴,不讓他哭。
但最使我們驚奇的是,一個面帶倦容和病態而又相當標致的姑娘坐在寫字臺旁,咬著鵝毛筆的羽毛,目不轉睛地瞅著我們。我想,從來沒有人會像她那樣弄得渾身都是墨水的。而且,從她那亂蓬蓬的頭發到她那雙小巧的腳——那雙腳由于穿著一雙已經磨掉了后跟的破爛的緞面拖鞋而顯得難看了——她身上不論穿的戴的,從別針數起,好像沒有一件像個樣子、穿戴得是地方。
“親愛的,你們看見我,”杰利比太太說著,把兩個錫燭臺上的辦公室用的大蠟燭的燭花剪了剪;蠟燭在屋子里散發著蠟油燃燒的強烈氣味(爐火已經熄滅了,爐子里只有一堆爐灰、一捆劈柴和一根捅條),“親愛的,你們看見我和平常一樣,忙得不可開交;可是你們一定會原諒的。目前,非洲的規劃占了我的全部時間。我必須和全國各地那些關心自己同胞的公眾團體和個人通信。我可以高興地說,這項規劃已經有了進展。我們希望,到了明年這個時候,會有一百五到二百個人丁興旺的家庭,從事咖啡種植,從事教育尼日爾河左岸伯里奧布拉-加納的土著。”
婀達不說話,只是瞅著我,因此我只好說,這是十分令人快慰的。
“確實是令人快慰,”杰利比太太說。“雖然我能力有限,這還是需要我全力以赴;只要能成功,那也算不了什么;我現在越來越有把握,將來一定會成功。薩默森小姐,你知道嗎,我幾乎感到奇怪,你為什么從來沒想到非洲。”
這樣子把話題一轉,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得含糊其詞地提到非洲的氣候——
“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氣候!”杰利比太太說。
“真的,太太?”
“當然啰。只要小心一點就行,”杰利比太太說。“你到荷爾蓬大街去,要是不小心,也會被車子撞上。你到荷爾蓬大街去,要是很小心,就永遠不會被車子撞上。到非洲去也是一樣。”
我說:“這是沒有疑問的。”——我指的是荷爾蓬大街。
“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杰利比太太一邊說,一邊把幾份文件放在我們面前,“可以看看這些有關氣候的評論,以及有關一般問題的評論(這些已經廣泛地散發了),同時我也可以把我正在口授的信結束了——我現在是向大女兒口授,——她是我的書記——”
坐在書桌旁的那個女孩不再咬鵝毛筆了,我們向她招呼的時候,她也向我們還禮,只是樣子有點害羞,有點不高興。
“——寫完這封信,我今天的工作就算結束了,”杰利比太太帶著甜蜜的微笑,接著說下去,“盡管我的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凱蒂,你寫到什么地方了?”
“‘斯瓦洛先生臺鑒,敬啟者——’”凱蒂說。
“‘敬啟者,’”杰利比太太口授說,“‘來函承詢非洲規劃一事。’——不行,啤啤!這可不行!”
啤啤(自己起的名字)就是剛才滾下樓梯的那個倒霉的孩子,腦門上貼著一塊膏藥,走過來讓人看看他那受了傷的膝蓋,因而打斷了杰利比太太的口授。我和婀達看了他的膝蓋,真不知道應該多多可憐那上面的傷,還是應該多多可憐那上面的臟。杰利比太太只是帶著平常說話的那種鎮靜態度補充了一句:“走開,啤啤,你這淘氣鬼!”接著,她那雙漂亮眼睛又盯著非洲不放了。
然而,因為杰利比太太立刻又進行口授,而我就是把啤啤抱起來也不致礙誰的事;所以,我看見可憐的啤啤想往外走,就壯著膽子悄悄攔住他,把他抱了起來。這使他感到很驚奇,婀達吻了他一下,這也使他感到驚奇;可是,他那斷斷續續的哭聲間隔得越來越長,終于完全靜止;他很快就在我懷里睡著了。我一直在照料啤啤,沒有聽清楚那封信的詳細內容,只是從中獲得一個大致的印象,知道非洲是非常重要的,其他地方和其他事務都無足輕重,因此我發覺自己過去很少想到非洲,便感到十分慚愧。
“都已經六點鐘啦!”杰利比太太說。“可是我們吃飯的時間名義上卻是五點鐘(事實上我們隨時都可以吃飯)!凱蒂,你帶克萊爾小姐和薩默森小姐去看看她們的屋子。你們也許要換換衣服吧?我這樣忙,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原諒我的。噢,這個壞孩子!薩默森小姐,請你把他放下來吧!”
我懇切地說,他一點也不麻煩人,請杰利比太太允許我抱著他。于是,我把他抱到樓上去,讓他躺在我的床上。我和婀達的兩間屋子在樓上,中間有一扇門通著。這兩間屋子沒有什么家具,凌亂不堪,我房間那扇窗戶的簾子是系在一把叉子上的。
“你們想要點熱水嗎?”杰利比小姐一邊說,一邊在找一個帶把的水罐,可是沒有找著。
“要是不麻煩的話,就要一點。”我們說。
“噢,麻煩倒不怕,”杰利比小姐回答道,“就不知道有沒有。”
那天晚上相當冷,屋子里又有那么一股潮氣,我必須坦白說,這實在有點難受,婀達幾乎要哭起來了。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們又說說笑笑,忙著打開行李了。這時候,杰利比小姐回來說:她很抱歉,沒有熱水;他們找不到那個水壺,而且鍋爐也壞了。
我們請她不必客氣,接著,我們盡快地把東西收拾好,準備回到樓下去烤火取暖。可是,這時候,所有的小孩都上來了,站在外面的樓梯口上,莫名其妙地望著躺在我床上的啤啤。那些小鼻子和小手常常會突然出現,隨時都有被門上的鉸鏈夾著的危險,因此,我們總定不下心來。兩間屋子的門都關不上,我房間的門上沒有圓把手,似乎要在門鎖上插上一條東西才能開關;婀達門上的把手雖然很容易轉動,但對那扇門卻不起作用。因此,我就出了個主意,請孩子們進來,乖乖地坐在桌子旁邊,讓我一邊換衣服,一邊給他們講“小紅帽”的故事。他們照著辦了,而且安靜得像耗子似的,就連啤啤也是那樣——他在我講到那頭狼出現之前恰巧也醒了。
我們下樓的時候,發現樓梯的窗臺上有一個寫著“湯布里季-威爾斯”(1)等字樣的帶柄大圓杯,杯子里點著一根浮動的燈芯。客廳里(有一扇門通到杰利比太太的屋子,現在正敞開著),有一個年輕女人,發腫的臉上包扎著絨布繃帶,正在吹爐火,嗆得上氣不接下氣。總之,客廳里到處是煙,有半個鐘頭的工夫,我們敞開著窗子坐在那里,又是咳嗽,又是流眼淚;可是就在這段時間里,杰利比太太還是那樣心平氣和,口授著有關非洲的信件。我不得不說,看見她這樣專心致志,我才放了心,因為剛才理查德跟我們說,他在一個餡餅盤里洗了手,又說他發現那個水壺原來在他的梳妝臺上,他把婀達逗得大笑,而我看見他們這樣,也禁不住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七點剛過,我們下樓去吃飯;杰利比太太告訴我們要留點神,因為樓梯上的鋪毯由于缺少梯氈夾條,已經磨得破破爛爛,成了名副其實的陷阱了。我們每人有一塊很好吃的鱈魚,一塊烤牛排,一碟肉片,還有布丁;要是烹調得法,那滿可以說是一頓豐盛的晚餐,可惜都做得半生不熟。那個包扎著絨布繃帶的年輕女人在旁侍候著,她把東西胡亂往桌上一放,就再也不管了,直到吃完了,她才把盤子拿走,放在樓梯級上。我剛才看見的那個穿木套鞋的女人(我想她大概就是廚子),常常到門口來和這年輕女人吵架,看樣子她們彼此之間是不和的。
吃飯的時間由于種種意外而拖得很長,比方說,一碟土豆錯放到煤桶里去了,瓶塞鉆的把手掉下來打著了那個年輕女人的下巴等等,但杰利比太太始終保持著心平氣和的態度。她告訴我們許多有關伯里奧布拉-加納和當地土著的趣聞;而且就在這個時候,她還收到許多信件,理查德坐在她旁邊,看見有四封信一下子掉到肉汁里去了。有的信是婦女委員會的議事錄或婦女會的決議,這些信她都給我們念了;有的信是人們的申請書,這些人在種種不同的角度對種植咖啡和對當地土著發生了興趣;有的信需要她立即回復,于是杰利比太太有三四次讓她大女兒離開餐桌去寫回信。她忙得不可開交,正像她對我們說的那樣,她確實是獻身給這個事業了。
我們剛吃完鱈魚,一個態度溫和、戴著眼鏡的禿頂紳士走了進來,坐在一個空位子上(座位沒有主次之分),看樣子,他在伯里奧布拉-加納移民地這件事情上頭,是采取消極屈服而不是積極關心的態度的。我感到有點奇怪,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他一句話也沒說,要不是因為他的膚色,我真以為他是個非洲人呢。直到我們離開了餐桌,他和理查德單獨留下來的時候,我才想到,他可能就是杰利比先生。不錯,他確實是杰利比先生;一個叫奎爾先生的青年也證實了這一點。這個人是在晚飯后來的,兩邊額角都有一個又大又亮的圓發卷;頭發一直梳到后腦勺去。他很愛嘮叨,對婀達說,他是一個慈善家,又說,他認為杰利比先生和杰利比太太的姻緣,就是精神和物質的結合。
這個青年不但談到許多有關非洲的事情,談到他有一個計劃,準備訓練種植咖啡的殖民者,讓他們去教當地的土著車鋼琴腿,經營出口買賣,而且還喜歡拿一些問題引杰利比太太說話,比如他說:“杰利比太太,我想你現在一天就能收到一百五十封到二百封有關非洲的信,對不對?”或者說,“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杰利比太太,你曾經說過,你有一次從一個郵局就發出了五千份宣傳書。”——他還像解說員那樣,一再向我們重復杰利比太太的回答。整個晚上,杰利比先生都坐在角落里,腦袋靠著墻,好像情緒很不好。晚飯后,他和理查德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仿佛有什么心事,好幾次都似乎要張嘴說話,可是臨了又總是把嘴閉上,什么也沒有說,使理查德感到非常狼狽。
杰利比太太置身在廢紙堆里,整晚都在喝咖啡,不時向她大女兒口授信件。她還和奎爾先生討論問題;討論的題目——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似乎是“人類的友誼”;他們還發表了一些高見。我本想好好聽一聽,但是辦不到,因為啤啤和別的孩子已經擁進客廳,到我和婀達那個角落來,圍著我們,要我再講一個故事。于是我們就坐在他們中間,低聲給他們講“穿靴子的小貓”和一些我現在已經記不起來的故事;后來杰利比太太偶然想起了他們,才打發他們去睡覺。啤啤哭著要我帶他去睡覺,我只好帶他上樓去;那個臉上包扎著絨布繃帶的年輕女人正在那里,好像什么兇神惡煞似的沖到孩子們中間,把他們翻倒在帶圍欄的小床里。
這以后,我把屋子稍微收拾一下,并設法讓那已經點著卻又很不好對付的爐火著起來;最后爐火著起來了,而且著得很旺。回到樓下的時候,我覺得,由于我這樣關心瑣事,杰利比太太有點看不起我了;我感到很難過,盡管我也知道我并沒有什么大的抱負。
等到我們能夠脫身去睡覺時,已經差不多是午夜了;但是,就在我們離開那個屋子的時候,杰利比太太還是坐在她那個亂紙堆里,喝著咖啡,而杰利比小姐也還是咬著鵝毛筆上的羽毛。
“多么奇怪的家庭啊!”我們上了樓以后,婀達這樣說。“我那位表親賈迪斯讓我們到這里來,也實在出奇!”
“親愛的,”我說,“這真把我搞糊涂了。我想弄個明白,可是怎么也弄不明白。”
“弄明白什么?”婀達笑容可掬地問道。
“弄明白這一切,親愛的,”我說。“杰利比太太為當地的土著謀求福利,竟費了這許多心血去搞一套計劃,她的心腸當然很好——可是——啤啤和這個家!”
婀達笑起來了;這時我正站在那里注視著爐火,她用胳臂勾著我的脖子,說我是一個文靜、可愛和善良的人兒,已經博得了她的歡心。“埃絲特,你這樣體貼別人,”她說,“卻又這樣心甘情愿!你做了這么多事情,卻又這樣謙虛!就連這個家你也能把它弄得像個樣兒的。”
我那可愛而單純的姑娘啊!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這番話恰好是在贊揚她自己,而且她這樣看得起我,也是由于她自己心腸善良呵!
“我問你一個問題行嗎?”我說,這時我們已經在爐火前坐了一會兒了。
“問五百個都行,”婀達說。
“你的表親賈迪斯先生,我得了他許多好處,你能跟我說說他是怎樣一個人嗎?”
婀達搖了搖她那頭金發,一邊笑,一邊驚奇地看著我,因此我也感到很驚奇——一則是由于她的美貌,一則是由于她那驚訝的神氣。
“埃絲特!”她喊道。
“怎么啦,親愛的?”
“你想知道我的表親賈迪斯是怎樣一個人嗎?”
“是呀,親愛的,我從來沒見過他呢。”
“我也從來沒見過他呀!”婀達答道。
哦,真的嗎?
不錯,她確實沒見過他。她媽媽臨死的時候,她雖然很小,卻還記得她媽媽一談到他,一談到他那高尚而豁達的性格,總是熱淚盈眶;她媽媽說,這樣豁達的性格,比世界上什么東西都值得信賴,所以婀達也就信賴了。婀達說,幾個月以前,她的表親賈迪斯給她寫了“一封簡單而又誠懇的信”,提出了我們現在正在著手進行的這個安排,還告訴她說,“到時候,這個安排可能會治好大法官庭那場不幸的訴訟所造成的一部分創傷”。她已經回信表示感激,接受了他的提議。理查德也收到一封同樣的信,并且寫了一封同樣的回信。五年前,他曾經在溫徹斯特學堂見過賈迪斯先生一次,但僅僅是一次。他告訴婀達說(就在我走進大法官的辦公室,看見他們靠著壁爐前的隔屏說話的時候):他記得賈迪斯先生是“一個直率而樂觀的人”。婀達能夠給我形容的也就這么多了。
這勾起了我的心事,以致婀達睡著了,我依然坐在爐火前,不斷尋思著這個荒涼山莊;我想了又想,仿佛昨天早晨的事已經恍如隔世。我現在已經記不起,敲門聲把我驚醒的時候,我正想到什么地方。
我輕輕把門打開,看見杰利比小姐瑟瑟縮縮地站在門口,一手拿著一個點著一小截蠟燭的破燭臺,一手拿著一個蛋杯。
“明天見!”她繃著臉說。
“明天見!”我答道。
“我可以進來嗎?”接著她又突然問我說,她的臉色還是那樣陰沉。
“當然可以,”我答道。“可是別吵醒克萊爾小姐。”
她不肯坐下,只是站在爐火旁,把她那墨跡斑斑的中指浸到盛著醋的蛋杯里去,然后又用醋去抹臉上的墨跡;她一直雙眉緊鎖,面色非常陰沉。
“我希望非洲毀掉!”她忽然說。
我打算勸一勸她。
“我真那么希望!”她說。“你不用勸我,薩默森小姐。我恨非洲,討厭非洲。那是個畜生呆的地方!”
我跟她說,她太累了,我很同情她。我把手放在她的頭上,摸著她的前額,并說她的腦門很燙,可是明天燒就會退下去。她依然站著,向我噘著嘴,皺著眉頭;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就放下蛋杯,輕輕走到婀達躺著的那張床前面。
“她長得真漂亮!”她說著,仍然皺著眉頭,仍然帶著那種不講禮貌的樣子。
我笑了笑,表示贊同。
“她是不是孤兒?”
“是的。”
“可是她懂得許多事情,對不對?會跳舞,會彈琴,還會唱歌,對不對?她會說法文,懂得天文地理、懂得針線活兒等等,對不對?”
“那當然啰,”我說。
“我可不懂這些東西,”她反唇相譏。“除了抄抄寫寫,我幾乎什么都不懂。我一天到晚替我媽寫信。我真不明白,你們倆今天下午到這里來,看見我別的什么都不會,怎么不覺得慚愧。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你們的心多么壞。可是,我敢說,你們還覺得自己蠻好呢!”
我看出那個可憐的姑娘幾乎要哭了,便重新坐下,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溫和地看著她,希望她能了解我心里對她是同情的。
“真丟臉,”她說。“你們心里明白。一家人全都丟臉。孩子們也丟臉,我也丟臉。爸爸真可憐,這也難怪!蓓莉西拉愛喝酒——她老喝酒。你要是說,今天沒聞出她那股臭酒味,那你就是不要臉,就是撒謊!她端菜的時候那股酒味就跟小酒館的跑堂一樣臭;這個你當然知道!”
杰利比小姐
“親愛的,我不知道,”我說。
“你知道,”她說得很干脆。“你不該說你不知道。你知道!”
“噢,親愛的!”我說,“如果你不讓我說話——”
“你現在不是在說話嗎?難道你不知道你是在說話?別撒謊,薩默森小姐。”
“親愛的,”我說,“你要不肯聽我把話講完——”
“我不愿意聽你把話講完。”
“噢,不,我想你會聽的,”我說,“你要是不聽的話,那就太沒道理了。你告訴我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因為吃飯的時候,那個用人沒有到我跟前來過;可是,我相信你告訴我的事情都是真的,我聽了很難過。”
“你用不著拿這個來夸你自己,”她說。
“不,親愛的,”我說。“我才不那么蠢呢。”
她本來就站在床邊,這時候彎下腰(但還帶著早先那副不高興的樣子),吻了吻婀達。然后,她就輕輕地回到我的椅子旁邊站著。她的胸口起伏著,樣子很可憐,我非常同情她;不過我想還是不說話為妙。
“我希望我死掉了才好呢!”她忽然說。“我希望我們大家都死掉。這對我們好得多。”
過了一會兒,她在我旁邊跪下,把頭埋在我的衣服里,一邊哭,一邊激動地懇求我原諒她。我安慰著她,想把她扶起來;可是她喊道:不,不;她愿意這樣子呆著!
“你以前教過孩子,”她說。“你要是教過我就好了,我可以從你那兒學點東西!我真倒霉,可是我真喜歡你啊!”
我讓她坐在我旁邊,她不肯,我跟她說什么她都不聽,后來才搬了一張破凳子到她原來跪著的地方讓她坐下來,她依然像剛才那樣揪著我的衣服。這個可憐的疲倦的姑娘漸漸睡著了;后來我試著把她的頭抬起來,讓它枕在我的膝蓋上,并用披巾把她和我自己圍起來。爐火已經熄滅了,一整夜,她就這樣睡在那剩下灰燼的火爐跟前。起初,我怎么也睡不著,于是我試著閉上眼睛,想著白天那一幕幕的情景,想法入睡,但還是睡不著。最后,這些情景慢慢混淆起來,變得模糊不清。我漸漸認不出靠在我身上睡覺的這個人是誰了。有時候,這人像是婀達;有時候,又像是我在里丁的一個好朋友——我簡直不能相信,我最近已經和這些好朋友分手了。有時候,又像是那個瘋瘋癲癲的小老太婆,她由于不停地行禮和做笑臉,弄得筋疲力盡了;有時候,又像是荒涼山莊的一位主人。最后,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我也不存在了。
朦朧的晨光正無力地掙扎著要透過那濃霧,我睜開眼睛,看見那個蓬頭垢面的小鬼正盯著我。原來啤啤已經跨過那張帶圍欄的小床,穿著睡衣、戴著睡帽爬了下來,他很冷,牙齒咔嗒咔嗒地響著,好像他的牙已經全長出來了。
* * *
(1) 湯布里季-威爾斯(Tunbridge Wells):是倫敦附近的一個地方;當地有礦泉水,風景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