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辨體彚選巻三百九十六
(明)賀復征 編
○論五
武王誅討論【明方孝孺】
余讀春秋見其紀時書事少者止一二言多者不過數十言斷斷然傳其所信而不敢肆竊嘗疑之以為當時史官所載必詳矣孔子曷不盡舉而書之奚為簡畧若是哉及觀左氏谷梁公羊三子之傳各述其所聞甚詳或曲說以傳經或因經而構事肆情極論無復顧忌初若可喜徐而推之率多虛詞而鮮事實往往不足以得其要領而愈致人之惑然后知孔子謹嚴其詞若不敢盡者憂天下后世之至也孔子嘗系易以辭矣反復詰難至于理彰意竭而后止何獨于春秋而不盡其辭蓋道可以智窮而事必以實著與其循疑而失實以為后世害不若著其可信者之為愈也故曰多聞闕疑又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此孔子之意也司馬遷之為史記其志以作春秋自疑亦非不知春秋者矣至于記載往昔之事奇聞怪說無所不錄而于三代之本紀多背經而信傳好立異而誣圣人其它微者未足論若武王與紂之事見于書最詳而遷乖亂之尤甚牧野之兵非武王之志也圣人之不幸也武成載其時事但曰一戎衣天下大定不書紂之死者為武王諱且不忍書也他書謂紂自焚死意為近之武王之于紂非有深讎宿怨特為民去亂耳當斯時使紂悔過遷善武王必不興師而踰孟津及紂兵已北使紂不死而降武王必將封之以百里之邑俾奉其宗廟必不忍加兵于其身也況紂已死乎吾意武王見紂之死也必踴而哭之命商之羣臣以禮葬之矣豈復有余怒及其既死之身乎遷乃謂武王至紂死所三射之躬斬其首懸于太白之旗又斬其二嬖妾懸于小白之旗此皆戰國薄夫之妄言齊東野人之語非武王之事遷信而取之謬也漢髙祖魏文帝皆中才之主非有圣智之度髙祖猶能不殺子嬰文帝猶能奉山陽終其身曽謂武王圣人而忍其君至此乎吾決知其不然矣茍信遷之言是使后世強臣凌上者葅醢其君而援武王以借口其禍君臣之大義不亦甚哉吾故辨之以為好奇信怪者之戒
唐論【方孝孺】
有志于非常之功者必有非常之禍常者圣人之所務非常者君子之所惡而非常之功尤天道之所不與也人未嘗不欲有功也而不可有喜功之心以有功為喜必以無功為恥茍自恥其無功乃急于成功不顧難易而為之天下必有受其害者矣先王之治天下為其所當為而不強其所難為使天下民物各循其性終身行之猶有不及何暇他務哉后世之君多好徼功于夷狄故其衰也常受夷狄之禍而唐為尤甚皆太宗啟之也古之人君非不欲廣地眾民非不能攘逺代亂而未嘗以逞于夷狄者知夷狄之不可以仁義懐不足以兵力取而恐為中國之患也甘心于異類者必有禍馮婦之子孫多死于虎學王良之術者多死于踶嚙非惟力不武而習不精殆天道也太宗既平羣雄而盡有海內其心思立希世間見之功以夸示后嗣命將出師獵夷虜之窟而狝之縲其酋長致之闕下襲以冠帶而俾之宿衛當其盛時自謂胡粵一家三王五帝之所未有至于玄宗盡用胡人為邊將任以疆埸之事祿山思明遂因之以起而唐幾于亡其后二百年間回鶻突厥吐蕃之冦不絶于邊郡盜賊之興卒自伐南詔始而五代四主皆出于雜胡徳光桀黠遂子臨中國之主而號令宇內自晉以降受夷狄之禍亦未有若唐者也較其成功僅快適于一時而流患儲害厯二十余世而不止太宗之支庻始翦于武氏再覆于祿山黃巢殱之崔胤朱溫芟之太宗于民有徳不宜若是酷也寧知非喜功之報耶西漢之主惟武帝喜功最甚武帝諸子鮮不以惡終蓋兵之兇也久矣創業而以兵取者必有天禍喜功好刑者必難乎其后不得已而用兵若湯武之為心在拯民而不在圖利庶乎可免哉不然是以一時之功易無窮之禍也
宋髙宗論【劉定之】
康王前嘗為質于金營而宋使姚平仲刼營金疑其非親王且嘗與較射而連發中的意其將家子因郄還之洎宋復遣王奉使講解而為民所遮止因此得脫而遂繼宋統蓋天留之也使其在圍城中則與諸王并俘以北矣昔者周漢宗室皆分封于宇內非獨資之如泰山盤石得以固其存不幸而亡矣死灰復然猶得以續其統又不幸而統絶矣苗裔蔓衍猶得以保其姓周東遷而晉以強宗為霸主糾合諸侯為周輿衛至于戰國而燕韓魏居七雄之三以祀姬姓之祖禰秦虎視東周不敢吞者數百年自載籍以來未有若周之長所謂固其存者也漢懲吳濞楚戊之強而犯上盡封各國支庶以裂其壤至于哀平之際宗室載屬籍者十二萬人莫不據士民之上有王公之勢莽既盜漢而光武兄弟呼于南陽此十二萬人者近逺向應故東京之復舊物易于反掌靈獻之末表琮焉璋猶能崛強荊益以資昭烈之興所謂續其統者也唐宋則不然其宗室皆聚居于京師故朱溫篡唐而徳王等九人一日同沈于九曲池濮王等數百人一夜同坑于龍興寺女真取宋而惟康王以出使孟后以被廢二人得脫其舉宗北遷卒見屠于完顏亮無一人幸免蓋無以保其姓矣夫聚居之也樂其易防制此利之小者而其后有大害觀于唐宋可見矣分封之也惡其難約束此害之小者而其后有大利觀于周漢可見矣蘇子瞻諸人言封建之害胡明仲諸人言封建之利各有其說而未嘗言其大利害見于繼世之后如此然則有天下者為其子孫計可以無疑于此矣抑宋統之幸不絶而天留康王以續之何也曰汴宋二百年矣仁如慶厯元佑之日多不仁如熙豐崇宣之日少其不仁也民怨之而其仁也民憐之其怨之也足以亡而其憐之也足以不絶民之意即天之意也善得天者得于民而已矣善得民者以其仁而已矣
宋太祖傳位論【陸侹】
或曰杜后賢后也知古今識義理其于境外之戒三從之道知之素矣臨終而奸大命豈其本心與然則何如曰太宗之謀也陳橋之事太宗與有力焉覬覦之萌久矣無所施其計而逞其詐故佹言于太后借其臨終之口以為他日之地耳然則太后何以聽之曰長君幼兒之說動其利害之情次及廷美之言觸其愛少子之念故不覺其言之入而信之深也豈料其賊心機智也哉然則太宗有黨乎曰有昔漢景帝欲以位傳梁王竇嬰直之以漢約其事遂寢趙普受顧命不惟不能諫又從而和之豈非其黨而然與他日慮太祖之或變也又上表以請之以堅其盟而固其心又何待于已誤再誤之然而后知其奸哉嗚呼太祖何負于普耶豈特趙普為太宗之黨廷臣皆其黨也昔者漢文帝即位未幾羣臣請愿建太子以重宗廟社稷宋祖即位十有七年之久曽無一人建此議者豈非盡為太宗乎或又曰太祖創業股肱心腹之臣布列內外恩深而義固何至于是也曰不然太祖既不能樂然從母之命以付其弟又不能毅然守禮之經以立其子遲疑兩端久而不決誰肯佐不斷之主以犯赤族之誅哉故為天下之主而無斷奸雄生心而忠良攜貳不致禍敗者幾希世皆以宋氏之禍由于杜后之失言太宗之奸逆而不知藝祖醞釀以成之也
鄭荘公論【鍾惺】
元年春正月不書即位攝也攝者何將致之桓而成先君之志也將致之桓而成先君之志者不欲成其為君也沒而謚隱公是國人君之矣國人君之兩盡之謂也谷梁傳曰隠十年無正隱不自正也此不書即位之意也自處之道也元年有正所以正隱也此沒而謚隱公之意也人處隱公之道也春秋之義也
漢髙帝論【鍾惺】
取天下者在得其大勢不在戰守之勝敗得失也如奕者然妙處不過數著全局在我而小小利鈍不計焉項羽殺義帝漢擊之雖使楚破漢于睢水可也項王怨黥布漢得使隨何說降之雖使楚擊破布可也此楚讓漢妙著也漢王不得王闗中封于蜀燒所過棧道以齊王田榮反書遺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雖使楚奪漢闗中可也彭越反梁地往來苦楚兵絶其糧食雖使楚擊破越可也此漢自得妙著也楚方自賀戰勝而不知漢有天下之局已定于此數著矣妙著有數端焉我與敵之所共敵失之而我得之者曰先著我發之于此而敵不得備之于彼者曰警著敵備之于此而我引之于彼使不得至此者曰松著我與敵俱不得與傍出而中起之敵所不利即為我所利者曰應著我不求勝而不可敗而卒以此取勝者曰隱著取天下之勢不越此數端而已
文章辨體彚選巻三百九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