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信卷》鄭板橋集 鄭板橋作品集

    十六通家書小引板橋詩文,最不喜求人作敘。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譏帶訕,遭其荼毒而無可如何,總不如不敘為得也。幾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何以敘為!乾隆己巳,鄭燮自題。

    雍正十年杭州韜光庵中寄舍弟墨

    誰非黃帝堯舜之子孫,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為臧獲,為婢妾,為輿臺、皂隸,窘窮迫逼,無可奈何。非其數十代以前即自臧獲、婢妾、輿臺、皂隸來也。一旦奮發有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貴者矣,有及其子孫而富貴者矣,王侯將相豈有種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貴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輒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漢;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憑,人事不可問。嗟乎!不知此正所謂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禍淫,彼善而富貴,爾淫而貧賤,理也,庸何傷?天道循環倚伏,彼祖宗貧賤,今當富貴,爾祖宗富貴,今當貧賤,理也,又何傷?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為秀才時,檢家中舊書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燈下焚去,并不返諸其人。恐明與之,反多一番形跡,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從不書券,合則留,不合則去。何苦存此一紙,使吾后世子孫,借為口實,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為人處,即是為己處。若事事預留把柄,使入其網羅,無能逃脫,其窮愈速,其禍即來,其子孫即有不可問之事、不可測之憂。試看世間會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別人一點,直是算盡自家耳!可哀可嘆,吾弟識之。

    焦山讀書寄舍弟墨

    僧人遍滿天下,不是西域送來的。即吾中國之父兄子弟,窮而無歸,入而難返者也。削去頭發便是他,留起頭發還是我。怒眉瞋目,叱為異端而深惡痛絕之,亦覺太過。佛自周昭王時下生,迄于滅度,足跡未嘗履中國土。后八百年而有漢明帝,說謊說夢,惹出這場事來,佛實不聞不曉。今不責明帝,而齊聲罵佛,佛何辜乎?況自昌黎辟佛以來,孔道大明,佛焰漸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經》《四子》之書,以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此時而猶言辟佛,亦如同嚼蠟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殺盜淫妄,貪婪勢利,無復明心見性之規。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無復守先待后之意。秀才罵和尚,和尚亦罵秀才。語云:“各人自掃階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為然否?偶有所觸,書以寄汝,并示無方師一笑也。

    儀真縣江村茶社寄舍弟

    江雨初晴,宿煙收盡,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嬌鳥喚人,微風疊浪,吳、楚諸山,青蔥明秀,幾欲渡江而來。此時坐水閣上,烹龍鳳茶,燒夾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間仙境也。嗟乎!為文者不當如是乎!一種新鮮秀活之氣,宜場屋,利科名,即其人富貴福澤享用,自從容無棘刺。王逸少、虞世南書,字字馨逸,二公皆高年厚福。詩人李白,仙品也;王維,貴品也;杜牧,雋品也。維、牧皆得大名,歸老輞川、樊川,車馬之客,日造門下。維之弟有縉,牧之子有荀鶴,又復表表后人。惟太白長流夜郎。然其走馬上金鑾,御手調羹,貴妃侍硯,與崔宗之著宮錦袍游遨江上,望之如神仙,過揚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錢三十六萬,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贈之,此其際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為太白病。先朝董思白,我朝韓慕廬,皆以鮮秀之筆,作為制藝,取重當時。思翁猶是慶、歷規模,慕廬則一掃從前,橫斜疏放,愈不整齊,愈覺妍妙。二公并以大宗伯歸老于家,享江山兒女之樂。方百川、靈皋兩先生,出慕廬門下,學其文而精思刻酷過之;然一片怨詞,滿紙凄調。百川早世,靈皋晚達,其崎嶇屯難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為文,須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輩之美詞,令人悅心娛目,自爾利科名,厚福澤。或曰:吾子論文,常曰生辣,曰古奧,曰離奇,曰淡遠,何忽作此秀媚語?余曰:論文,公道也,訓子弟,私情也。豈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貴壽考者乎!故韓非、商鞅、晁錯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學之也;褚河南、歐陽率更之書,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孫學之也;郊寒島瘦,長吉鬼語,詩非不妙,吾不愿子孫學之也。私也,非公也。是日許生既白買舟系閣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戧港。書罷,登舟而去。

    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

    秦始皇燒書,孔子亦燒書。刪書斷自唐、虞,則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燒之矣。詩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則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燒之矣。孔子燒其可燒,故灰滅無所復存,而存者為經,身尊道隆,為天下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蠆其性,燒經滅圣,欲剜天眼而濁人心,故身死宗亡國滅,而遺經復出。始皇之燒,正不如孔子之燒也。自漢以來,求書著書,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晉而下,迄于唐、宋,著書者數千百家。其間風云月露之辭,悖理傷道之作,不可勝數,常恨不得始皇而燒之。而抑又不然,此等書不必始皇燒,彼將自燒也。昔歐陽永叔讀書秘閣中,見數千萬卷,皆霉爛不可收拾,又有書目數十卷亦爛去,但存數卷而已。視其人名皆不識,視其書名皆未見。夫歐公不為不博,而書之能藏秘閣者,亦必非無名之子。錄目數卷中,竟無一人一書識者,此其自焚自滅為何如!尚待他人舉火乎?近世所存漢、魏、晉叢書,唐、宋叢書,《津逮秘書》,《唐類函》,《說郛》,《文獻通考》,杜佑《通典》,鄭樵《通志》之類,皆卷冊浩繁,不能翻刻,數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劉向《說苑》、《新序》,《韓詩外傳》,陸賈《新語》,揚雄《太玄》、《法言》,王充《論衡》,蔡邕《獨斷》,皆漢儒之矯矯者也。雖有些零碎道理,譬之《六經》,猶蒼蠅聲耳,豈得為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讀書,《四書》之上有《六經》,《六經》之下有《左》、《史》、《莊》、《騷》,賈、董策略,諸葛表章,韓文杜詩而已,只此數書,終身讀不盡,終身受用不盡。至如《二十一史》,書一代之事,必不可廢。然魏收穢書、宋子京《新唐書》,簡而枯;脫脫《宋書》,冗而雜。欲如韓文杜詩膾炙人口,豈可得哉!此所謂不燒之燒,未怕秦灰,終歸孔炬耳。《六經》之文,至矣盡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渾淪磅礴,闊大精微,卻是家常日用,《禹貢》、《洪范》、《月令》、《七月流火》是也。當刻刻尋討貫串,一刻離不得。張橫渠《西銘》一篇,巍然接《六經》而作,嗚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哥哥字。

    焦山雙峰閣寄舍弟墨

    郝家莊有墓田一塊,價十二兩,先君曾欲買置,因有無主孤墳一座,必須刨去。先君曰:“嗟乎!豈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家不買,必有他人買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書郝表弟,問此地下落,若未售,則封去十二金,買以葬吾夫婦。即留此孤墳,以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孫,永永不廢,豈非先君忠厚之義而又深之乎!夫堪輿家言,亦何足信。吾輩存心,須刻刻去澆存厚,雖有惡風水,必變為善地,此理斷可信也。后世子孫,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巵酒、只雞、盂飯、紙錢百陌,著為例。雍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以人為可愛,而我亦可愛矣;以人為可惡,而我亦可惡矣。東坡一生覺得世上沒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處。愚兄平生漫罵無禮,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長,一行一言之美,未嘗不嘖嘖稱道。橐中數千金,隨手散盡,愛人故也。至于缺阨欹危之處,亦往往得人之力。好罵人,尤好罵秀才。細細想來,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開,他若推廓得開,又不是秀才了。且專罵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個是推廓得開的?年老身孤,當慎口過。愛人是好處,罵人是不好處。東坡以此受病,況板橋乎!老弟亦當時時勸我。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

    剎院寺祖墳,是東門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無地,遂葬其傍。得風水力,成進士,作宦數年無恙。是眾人之富貴福澤,我一人奪之也,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憐我東門人,取魚撈蝦,撐船結網;破屋中吃秕糠,啜麥粥,搴取荇葉、蘊頭、蔣角煮之,旁貼蕎麥鍋餅,便是美食,幼兒女爭吵。每一念及,真含淚欲落也。汝持俸錢南歸,可挨家比戶,逐一散結。南門六家,竹橫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雖遠,亦是一脈,皆當有所分惠。騏驎小叔祖亦安在?無父無母孤兒,村中人最能欺負,宜訪求而慰問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親戚,有久而不相識面者,各贈二金,以相連續,此后便好來往。徐宗于、陸白義輩,是舊時同學,日夕相征逐者也。猶憶談文古廟中,破廊敗葉颼颼,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騎石獅子脊背上,論兵起舞,縱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亦當分俸以敦夙好。凡人于文章學問,輒自謂己長,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僥幸。設我至今不第,又何處叫屈來,豈得以此驕倨朋友!敦宗族,睦親姻,念故交,大數既得;其余鄰里鄉黨,相赒相恤,汝自為之,務在金盡而止。愚兄更不必瑣瑣矣。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二書

    吾弟所買宅,嚴緊密栗,處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見天不大。愚兄心思曠遠,不樂居耳。是宅北至鸚鵡橋不過百步,鸚鵡橋至杏花樓不過三十步,其左右頗多隙地。幼時飲酒其旁,見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斷橋流水,破屋叢花,心竊樂之。若得制錢五十千,便可買地一大段,他日結茅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墻院子,門內多栽竹樹草花,用碎磚鋪曲徑一條,以達二門。其內茅屋二間,一間坐客,一間作房,貯圖書史籍、筆墨硯瓦、酒董茶具其中,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論文賦詩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間,廚屋二間,奴子屋一間,共八間。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便見煙水平橋。家中宴客,墻外人亦望見燈火。南至汝家百三十步,東至小園僅一水,實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適,只是怕盜賊。不知盜賊亦窮民耳,開門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若一無所有,便王獻之青氈,亦可攜取質百錢救急也。吾弟當留心此地,為狂兄娛老之資,不知可能遂愿否?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三書

    禹會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至夏、殷之際,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異姓,合前代諸侯,得千八百國,彼一千余國又何往矣?其時強侵弱,眾暴寡,刀痕箭瘡,薰眼破脅,奔竄死亡無地者,何可勝道。特無孔子作《春秋》,左丘明為傳記,故不傳于世耳。世儒不知,謂春秋為極亂之世,復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渾渾噩噩,蕩蕩平平,殊甚可笑也。以太王之賢圣,為狄所侵,必至棄國與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不能討,則夏、殷之季世,其搶攘淆亂為何如,尚得謂之蕩平安輯哉!至于《春秋》一書,不過因赴告之文,書之以定褒貶。左氏乃得依經作傳。其時不赴告而背理壞道亂亡破滅者,十倍于《左傳》而無所考。即如“漢陽諸姬,楚實盡之”,諸姬是若干國?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滅他?亦尋不出證據來。學者讀《春秋》經傳,以為極亂,而不知其所書,尚是十之一,千之百也。嗟乎!吾輩既不得志于時,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間,翻閱遺編,發為長吟浩嘆,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誠知書中有書,書外有書,則心空明而理圓湛,豈復為古人所束縛,而略無張主乎!豈復為后世小儒所顛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雖無帝王師相之權,而進退百王,屏當千古,是亦足以豪而樂矣。又如《春秋》,魯國之史也,使豎儒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為全書,如何沒頭沒腦,半路上從隱公說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牽。其簡冊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隱公并不可考,便從桓、莊起亦得。或曰:《春秋》起自隱公,重讓也;刪書斷自唐、虞,亦重讓也。此與兒童之見無異。試問唐、虞以前天子,哪個是爭來的?大率刪書斷自唐、虞,唐、虞以前,荒遠不可信也。《春秋》起自隱公,隱公以前,殘缺不可考也,所謂史闕文耳。總是讀書要有特識,依樣葫蘆,無有是處。而特識又不外乎至情至理,歪扭亂竄,無有是處。

    人謂《史記》以吳太伯為《世家》第一,伯夷為《列傳》第一,俱重讓國。但《五帝本紀》以黃帝為第一,是戮蚩尤用兵之始,然則又重爭乎?后先矛盾,不應至是。總之,豎儒之言,必不可聽,學者自出眼孔、自豎脊骨讀書可爾。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書,知新置田獲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為農夫以沒世矣!要須制碓、制磨、制篩羅簸箕、制大小掃帚、制升斗斛。家中婦女,率諸婢妾,皆令習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種靠田園長子孫氣象。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涂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夫,而士為四民之末。農夫上者種地百畝,其次七八十畝,其次五六十畝,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獲,以養天下之人。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矣。我輩讀書人,入則孝,出則弟,守先待后,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所以又高于農夫一等。今則不然,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起手便錯走了路頭,后來越做越壞,總沒有個好結果。其不能發達者,鄉里作惡,小頭銳面,更不可當。夫束修自好者,豈無其人;經濟自期,抗懷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為壞人所累,遂令我輩開不得口;一開口,人便笑曰:汝輩書生,總是會說,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說了。所以忍氣吞聲,只得捱人笑罵。工人制器利用,賈人搬有運無,皆有便民之處。而士獨于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愚兄平生最重農夫,新招佃地人,必須待之以禮。彼稱我為主人,我稱彼為客戶,主客原是對待之義,我何貴而彼何賤乎?要體貌他,要憐憫他;有所借貸,要周全他;不能償還,要寬讓他。嘗笑唐人《七夕》詩,詠牛郎織女,皆作會別可憐之語,殊失命名本旨。織女,衣之源也,牽牛,食之本也,在天星為最貴;天顧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務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鑒矣。吾邑婦人,不能織綢織布,然而主中饋,習針線,猶不失為勤謹。近日頗有聽鼓兒詞,以斗葉為戲者,風俗蕩軼,亟宜戒之。吾家業地雖有三百畝,總是典產,不可久恃。將來須買田二百畝,予兄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畝之義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產業,莫大罪過。天下無田無業者多矣,我獨何人,貪求無厭,窮民將何所措足乎!或曰:世上連阡越陌,數百頃有余者,子將奈何?應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則一德遵王,風俗偷則不同為惡,亦板橋之家法也。哥哥字。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

    作詩非難,命題為難。題高則詩高,題矮則詩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詩高絕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題,已早據百尺樓上矣。通體不能悉舉,且就一二言之:《哀江頭》、《哀王孫》,傷亡國也;《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前后出塞》諸篇,悲戍役也;《兵車行》、《麗人行》,亂之始也;《達行在所》三首,慶中興也;《北征》、《洗兵馬》,喜復國望太平也。只一開卷,閱其題次,一種憂國憂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廟丘墟,關山勞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題如此,其詩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至于往來贈答,杯酒淋漓,皆一時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詩信當時、傳后世,而必不可廢。放翁詩則又不然,詩最多,題最少,不過《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興》而已。豈放翁為詩與少陵有二道哉?蓋安史之變,天下土崩,郭子儀、李光弼、陳玄禮、王思禮之流,精忠勇略,冠絕一時,卒復唐之社稷。在《八哀》詩中,既略敘其人,而《洗兵馬》一篇,又復總其全數而贊嘆之,少陵非茍作也。南宋時,君父幽囚,棲身杭越,其辱與危亦至矣。講理學者,推極于毫厘分寸,而卒無救時濟變之才;在朝諸大臣,皆流連詩酒,沉溺湖山,不顧國之大計。是尚得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詩歌而勞吾贈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卻詩債而已。且國將亡,必多忌,躬行桀、紂,必曰駕堯、舜而軼湯、武。宋自紹興以來,主和議、增歲幣、送尊號、處卑朝、括民膏、戮大將,無惡不作,無陋不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惡得形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詩之有人,誠有人也;陸詩之無人,誠無人也。杜之歷陳時事,寓諫諍也;陸之絕口不言,免羅織也。雖以放翁詩題與少陵并列,奚不可也!近世詩家題目,非賞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贈行,滿紙人名,某軒某園,某亭某齋,某樓某巖,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別號,明日便上詩箋。其題如此,其詩可知,其詩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欲從事于此,可以終歲不作,不可以一字茍吟。慎題目,所以端人品,厲風教也。若一時無好題目,則論往古,告來今,樂府舊題,盡有做不盡處,盍為之。哥哥字。

    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

    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雖生知安行之圣,不廢困勉下學之功也。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之,坡灑然不倦。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鉅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段耳。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廚柜,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

    余五十二歲始得一子,豈有不愛之理!然愛之必以其道,雖嬉戲頑耍,務令忠厚悱惻,毋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至于發系蜻蜓,線縛螃蟹,為小兒頑具,不過一時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勞,一蟻一蟲,皆本陰陽五行之氣絪缊而出。上帝亦心心愛念。而萬物之性人為貴,吾輩意不能體天之心以為心,萬物將何所托命乎?蛇蚖蜈蚣、豺狼虎豹,蟲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殺之?若必欲盡殺,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驅之使遠,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結網,于人何罪,或謂其夜間咒月,令人墻傾壁倒,遂擊殺無遺。此等說話,出于何經何典,而遂以此殘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兒子便是你管束。要須長其忠厚之情,驅其殘忍之性,不得以為猶子而姑縱惜也。家人兒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當一般愛惜,不可使吾兒凌虐他。凡魚飧果餅,宜均分散給,大家歡嬉跳躍。若吾兒坐食好物,令家人子遠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齒,其父母見而憐之,無可如何,呼之使去,豈非割心剜肉乎!夫讀書中舉、中進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可將此書讀與郭嫂、饒嫂聽,使二婦人知愛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書后又一紙

    所云不得籠中養鳥,而予又未嘗不愛鳥,但養之有道耳。欲養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將旦時,睡夢初醒,尚輾轉在被,聽一片啁啾,如《云門》《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頮面漱口啜茗,見其揚翚振彩,倏往倏來,目不暇給,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大率平生樂處,欲以天地為囿,江漢為池,各適其天,斯為大快。比之盆魚籠鳥,其鉅細仁忍何如也!

    書后又一紙

    嘗論堯、舜不是一樣,堯為最,舜次之。人咸驚訝。其實有至理焉。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孔子從未嘗以天許人,亦未嘗以大許人,惟稱堯不遺余力,意中口中,卻是有一無二之象。夫雨旸寒燠時若者,天也。亦有時狂風淫雨,兼旬累月,傷禾敗稼而不可救;或赤旱數千里,蝗蝝螟特肆生,致草黃而木死,而亦不害其為天之大。天既生有麒麟鳳凰、靈芝仙草、五谷花實矣,而蛇虎蜂蠆、蒺藜稂莠蕭艾之屬,即與之俱生而并茂,而亦不害其為天之仁。堯為天子,既已欽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驩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載績用弗成之鮌,而亦不害其為堯之大。渾渾乎一天也!若舜則不然,流共工,放驩兜,殺三苗,殛鯀,罪人斯當矣。命伯禹作司空,契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禮,后夔典樂,倕工鳩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羆之屬,無不各得其職,用人又得矣。為君之道,至毫發無遺憾。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癉惡者,人道也;善惡無所不容納者,天道也。堯乎,堯乎!此其所以為天也乎!厥后舜之子孫,賓諸陳,無一達人。后代有齊國,亦無一達人。惟田橫之卒,五百人從之,斯不愧祖宗風烈。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予以后也,其道已盡,其數已窮,更無從蘊而再發耳。若堯之后,至迂且遠也。豢龍御龍,而有中山劉累,至漢高而光有天下。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興。又二百年矣,而又先帝入蜀,以諸葛為之相,以關、張為之將;忠義滿千古,道德繼賢圣。豈非堯之留余不盡,而后有此發泄也哉!夫舜與堯同心同德同圣,而吾為是言者,以為作圣且有太盡之累,則何事而可盡也?留得一分做不到處,便是一分蓄積,天道其信然矣。且天亦有過盡之弊。天生圣人亦屢矣,未嘗生孔子也。及生孔子,天地亦氣為之竭而力為之衰,更不復能生圣人。天受其弊,而況人乎!昨在范縣,與進士田種玉、孝廉宋緯言之,及來濰縣,與諸生郭偉勚談論,咸鼓舞震動,以為得未曾有。并書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兒少長,然后講與他聽,與書中之意互相發明也。

    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

    富貴人家延師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學有成者,多出于附從貧賤之家,而己之子弟不與焉。不數年間,變富貴為貧賤:有寄人門下者,有餓莩乞丐者。或僅守厥家,不失溫飽,而目不識丁;或百中之一亦有發達者,其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鏤心,為世所傳誦。豈非富貴足以愚人,而貧賤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雖微官,吾兒便是富貴子弟,其成其敗,吾已置之不論;但得附從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至于延師傅,待同學,不可不慎。吾兒六歲,年最小,其同學長者當稱為某先生,次亦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紙筆墨硯,吾家所有,宜不時散給諸眾同學。每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求十數錢,買川連紙釘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飯;薄暮,以舊鞋與穿而去。彼父母之愛子,雖無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襪來上學堂,一遭泥濘,復制為難矣。夫擇師為難,敬師為要。擇師不得不審,既擇定矣,便當尊之敬之,何得復尋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課其子弟。其所延師,不過一方之秀,未必海內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誤,為師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盡心;子弟復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學,此最是受病處。不如就師之所長,且訓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從,少待來年,更請他師;而年內之禮節尊崇,必不可廢。

    又有五言絕句四首,小兒順口好讀,令吾兒且讀且唱,月下坐門檻上,唱與二太太、兩母親、叔叔、嬸娘聽,便好騙果子吃也。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才得放腳眠,蚊蟲虼蚤出。

    濰縣寄舍弟墨第四書

    凡人讀書,原拿不定發達。然即不發達,要不可以不讀書,主意便拿定也。科名不來,學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愚兄而今已發達矣,人亦共稱愚兄為善讀書矣,究竟自問胸中擔得出幾卷書來?不過挪移借貸,改竄添補,便爾釣名欺世。人有負于書耳,書亦何負于人哉!昔有人問沈近思侍郎,如何是救貧的良法?沈曰:讀書。其人以為迂闊。其實不迂闊也。東投西竄,費時失業,徒喪其品,而卒歸于無濟,何如優游書史中,不求獲而得力在眉睫間乎!信此言,則富貴,不信,則貧賤,亦在人之有識與有決并有忍耳。

    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

    無論時文、古文、詩歌、詞賦,皆謂之文章。今人鄙薄時文,幾欲摒諸筆墨之外,何太甚也?將毋丑其貌而不鑒其深乎!愚謂本期文章,當以方百川制藝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詩辭賦,扯東補西,拖張拽李,皆拾古人之唾余,不能貫串,以無真氣故也。百川時文精粹湛深,抽心苗,發奧旨,繪物態,狀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淺近。朝宗古文標新領異,指畫目前,絕不受古人羈紲;然語不遒,氣不深,終讓百川一席。憶予幼時,行匣中惟徐天池《四聲猿》、方百川制藝二種,讀之數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與終焉而已。世人讀《牡丹亭》而不讀《四聲猿》,何故?

    文章以沉著痛快為最,《左》、《史》、《莊》、《騷》、杜詩、韓文是也。間有一二不盡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者,是他一枝一節好處,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間纖小之夫,專以此為能,謂文章不可說破,不宜道盡,遂訾人為刺刺不休。夫所謂刺刺不休者,無益之言,道三不著兩耳。至若敷陳帝王之事業,歌詠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賢之精義,描摹英杰之風猷,豈一言兩語所能了事?豈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筆而快書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亂,顛倒拖沓,無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詩原有實落不可磨滅處,只因務為修潔,到不得李、杜沉雄。司空表圣自以為得味外味,又下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萬萬,專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若絕句詩、小令詞,則必以意外言外取勝矣。

    “宵寐匪禎,札闥洪庥。”以此訾人,是歐公正當處,然亦有淺易之病。“逸馬殺犬于道”,是歐公簡煉處,然《五代史》亦有太簡之病。

    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生民,而以區區筆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東坡居士刻刻以天地萬物為心,以其余閑作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詰、趙子昂輩,不過唐、宋間兩畫師耳!試看其平生詩文,可曾一句道著民間痛癢?設以房、杜、姚、宋在前,韓、范、富、歐陽在后,而以二子廁乎其間,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門館才情,游客伎倆,只合剪樹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為掃除小吏作頭目而已,何足數哉!何足數哉!愚兄少而無業,長而無成,老而窮窘,不得已亦借此筆墨為糊口覓食之資,其實可羞可賤。愿吾弟發憤自雄,勿蹈乃兄故轍也。古人云:“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字,是諸葛才當受得起。近日寫字作畫,滿街都是名士,豈不令諸葛懷羞,高人齒冷?

    與江賓谷江禹九書

    學者當自樹其幟。凡米鹽船算之事,聽氣候于商人,未聞文章學問,亦聽氣候于商人者也。吾揚之士,奔走躞蹀于其門,以其一言之是非為欣戚,其損士品而喪士氣,真不可復述矣。賢昆玉悄然閉戶,寂若無人,而岳岳蕩蕩,如海如山,令人莫可窮測。嗟呼,其可貴也!文章有大乘法,有小乘法。大乘法易而有功,小乘法勞而無謂。《五經》、《左》、《史》、《莊》、《騷》、賈、董、匡、劉、諸葛武鄉侯、韓、柳、歐、曾之文,曹操、陶潛、李、杜之詩,所謂大乘法也。理明詞暢,以達天地萬物之情,國家得失興廢之故。讀書深,養氣足,恢恢游刃有余地矣。六朝靡麗,徐、庾、江、鮑、任、沈,小乘法也。取青配紫,用七諧三,一字不合,一句不酬,拈斷黃須,翻空二酉。究何與于圣賢天地之心、萬物生民之命?凡所謂錦繡才子者,皆天下之廢物也,而況未必錦繡者乎!此真所謂勞而無謂者矣。且夫讀書作文者,豈僅文之云爾哉?將以開心明理,內有養而外有濟也。得志則加之于民,不得志則獨善其身,亦可以化鄉黨而教訓子弟。切不可趨風氣,如揚州人學京師穿衣戴帽,才趕得上,他又變了。何如圣賢精義,先輩文章,萬世不祧也。賢昆玉果能自樹其幟,久而不衰,燮雖不肖,亦將戴軍勞帽,穿勇字背心,執水火棍棒,奔走效力于大纛之下。豈不盛哉!豈不快哉!曹氏父子,蕭家骨肉,一門之內,大小殊軌。曹之丕、植,蕭之統、繹,皆有公子秀才氣,小乘也。老瞞《短歌行》,蕭衍《河中之水》歌,勃勃有英氣,大乘也。彼雖毒蛇惡獸,要不同于蟋蟀之鳴,蛺蝶之舞;而況麒麟鸞鳳之翔,化雨和風之洽乎!司馬相如,大乘也,而入于小乘,以其逞詞華而媚合也。李義山,小乘也,而歸于大乘,如《重有感》、《隨師東》、《登安定城樓》、《哭劉》、《痛甘露》之類,皆有人心世道之憂,而《韓碑》一篇,尤足以出奇而制勝。青蓮多放逸,而不切事情。飛卿嘆老嗟卑,又好為艷冶蕩逸之調,雖李、杜齊名,溫、李合噪,未可并也。詞與詩不同,以婉麗為正格,以豪宕為變格。燮竊以劇場論之;東坡為大凈,稼軒外腳,永叔、邦卿正旦,秦淮海、柳七則小旦也。周美成為正生,南唐后主為小生,世人愛小生定過于愛正生矣。蔣竹山、劉改之是絕妙副末,草窗貼旦,白石貼生。。不知公謂然否?板橋弟鄭燮頓首賓谷七哥、禹九九哥二長兄文幾。乾隆戊辰九日,濰縣頓首。

    與金農書一

    賜示《七夕詩》,可謂詞嚴義正,脫盡前人窠臼,不似唐人作為一派褻狎語也。夫織女乃衣之源,牽牛乃食之本,在天星為最貴,奈何作此不經之說乎!如作者云云,真能助我張目者,惜世人從未道及,殊可嘆也。我輩讀書懷古,豈容隨聲附和乎!世俗少見多怪,聞言不信,通病也。作札奉寄,慎勿輕以示人。壽門征君,弟燮頓首。

    與金農書二

    詞學始于李,唐人惟青蓮諸子,略見數首,余則未有聞也。太白《菩薩蠻》二首,誠千古絕調矣。作詞一道,過方則近于詩,過圓則流于曲,甚矣,詞學之難也!承示新詞數闋,俱不減蘇、辛也。燮雖酷好填詞,其如珠玉在前,翻多形穢耳。板橋弟燮書寄壽門老哥展。

    與金農書三

    古董一道,真必有偽,譬之文章,定多贗作,非操真鑒者,不能辨也。夏鼎商彝,世不多有,而見者殊希。老哥雅擅博物,燮曾有“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號商胡”詩以持贈矣。然竊有說焉:世間可寶貴者,莫若《易象》、《詩》、《書》、《春秋》、《禮》、《樂》,斯豈非世上大古器乎!不此之貴,而玩物喪志,奚取焉!然此只堪為知者道耳。狂愚之論,敢以質之高明。壽門征士,燮奉簡。

    與杭世駿書

    君由鴻博,地處清華,當如歐陽永叔在翰苑時,一洗文章浮靡積習,慎勿因循茍且,隨聲附和,以投時好也。數載相知,于朋友有責善之道,勿以冒瀆為罪,是所冀于同調者。堇浦詞兄,弟燮頓首。

    與丹翁書

    昨有人傳老兄息辭數語,不知的否?細味之,真非大筆不能也。冒濫領賑,當途所最忌。乃云:寫賑時原有七口,后一女出嫁,一仆在逃,只剩五口;在首者既非無因,而領者原非虛冒。宜州尊見之而賞心,板橋聞之而擊節也。此等辭令,固非庸手所能,亦非狠手所辦,真是解連環妙手。夫妙則何可方物乎?千古好文章,只是即景即情,得事得理,固不必引經斷律,稱為辣手也。吾安能求之天下如老長兄者,日與之談文章秘妙,經史神髓乎?真可以消長夏、度寒宵矣。

    令公子病,甚為憂心。只宜閑靜,少出門為妙。令愛君歸寧,弟無物堪贈,他日當作書畫一兩通表意耳。來銀二金收訖。畫三幅與令姪,并照人,遂不復另啟也。

    言溥兄書來八金九甲,畫一張、聯一副,代書舊聯,承老長兄推轂,謝復何言。板橋弟鄭燮頓首丹翁世長兄先生尊前。

    與焦五斗書

    早間遣奴子送墨蘭一幅,想已呈覽,乞為教正。不過糊墻粘壁之物,未足入高人賞鑒也。汪錫三兄家開吊,弟為治賓,仍須白里外褂。去年所借宮綢裌套,祈發來手,用后即趙上。待雪晴后,更當謀一聚之歡也。弟板橋鄭燮頓首五斗老長兄前。慶余。

    與勖宗上人書

    燮舊在金臺,日與上人作西山之游,夜則挑燈煮茗,聯吟竹屋,幾忘身處塵世,不似人海中也。迄今思之,如此佳會,殊不易遘。茲待涼秋,定擬束裝北上。適有客入都之便,先此寄聲;小詩一章,聊以道意:“昔到京師必到山,山之西麓有禪關;為言九月吾來住,檢點白云房半間。”勖尊者,弟燮頓首。

    與光纘書

    承三枉顧,而不得一回候,罪何如也。溽暑炎敲,蒸耳灼目,三游湖而三病,兩拜客而兩病,老朽殘軀,惟裹足杜門為便耳。高明諒之。

    偶畫折枝蘭一盆,以為清供,亦消暑之一法也。板橋弟鄭燮頓首光纘四哥足下。乾隆辛巳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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