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文學的寥寞——金人的二大成就:諸宮調與雜劇——吳激和蔡松年——趙秉文、黨懷英、王若虛等——元好問——《河汾諸老集》
一
遼起于中國北部,始稱契丹。當唐末、五代時,馬肥兵壯,乘中國內部的割據、分裂,諸統治者每結強鄰以自固,便深入中原,施其縱橫捭闔的手段。石敬塘至稱子侄于契丹主,并賂以燕、云十六州,求其助力,以得帝位。自此,契丹的勢力盤踞于中國北部者約有一百六七十年之久,成為宋代最恐怖的敵人。后來徽宗聯絡金人,夾攻遼邦,遂滅之。但不久,此后來的強敵,便又以滅遼的手段來滅了北宋。遼建國凡二百余年,然文物則絕鮮可稱者。沈括說,遼時禁其國文書傳入中土,故流布者絕罕。近人競于斷簡殘編之中,爬搜遼代文獻,也不過存十一于千百而已(像周春的《遼詩話》;繆荃孫的《遼文存》,皆是沒有第二部的著作)。《遼史·文學傳》所載,也不過蕭韓家奴、王鼎等寥寥數人。或這個北方的民族,原來對于中原文化便不甚著意,所以,強占據中國北部至二世紀,卻一點也沒有什么文學上的重要的成就。
二
金人便不同了。金本稱女真,也興于北方。她的興起很快,滅亡得也很快,傳國僅只一百二十余年便為蒙古人所滅。然在文學史上,金人的地位卻遠較遼人為重要。金之稱帝,始于完顏阿骨打。不久便滅遼,亡宋,占據了中國的北部及中原,與小朝廷的南宋隔江相持,各成為南北文化的中心。
當時金人的文化是承襲了遼與宋的。諸宮調的宏偉的體制,在金代最為流行,成了金文學最大的光榮。這在上文已經敘述到了。及其后,又有“雜劇”的一種重要的新文體創制出來,對于元代戲曲有極重大的貢獻。這也將在下文詳之。今所論者,僅及其詩詞和散文。
金的詩詞,幾盡于元好問的《中州集》。清人編輯《全金詩》,所增入無幾。其散文,則當時馮清甫所輯者,今已亡佚。但清人也輯有《金文雅》等書,略足窺其一斑。
金文學的初期,作者以吳激、蔡松年二人為最著。他們皆長于樂府,時號“吳、蔡體”。吳激(吳激見《金史》卷一百二十五)字彥章,自號東山。米芾婿。工詩能畫。使金,被留。仕為翰林待制。出知深州,三日而卒。激情同徐陵、庾信,文望亦相埒。所作頗多憶國懷鄉之什。像《歲暮江南四憶》(詩),像《人月圓》:
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
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髻堆鴉,
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
都是中寓沉痛的。唯他的詩也有很富風趣的,像“卷上疏簾無一事,滿池春水照薔薇”(《縮湖城簿廳》);像“煙拂云梢留淡白,云蒸山腹出深青”(《悆甫索水墨以詩寄之》);像“山侵平野高低樹,水接晴空上下星”(《三衢夜泊》)。
蔡松年(蔡松年見《金史》卷一百二十五)字伯堅。父靖,由宋入金,仕為翰林學士。伯堅官至尚書右丞相。自號蕭閑老人。他的詩詞皆甚豪放,而《大江東去》:“《離騷》痛飲,問人生佳處,能消何物!江左諸人成底事,空想巖巖青壁”云云,尤為時人所稱。
更有宇文虛中、高士談、韓昉、王樞、王競諸人,也皆以詩文鳴于當時。
三
其后,則有蔡珪、馬定國、趙秉文、楊云翼、黨懷英、王庭筠、王若虛、王渥、雷淵、李純甫諸人并起,為金文學的全盛時代。而趙秉文、黨懷英為尤著。
蔡珪字正甫,松年子,其辨博為天下第一,官至戶部員外郎太常丞。大定十四年出守維州,道卒。元好問以他為金文學“正傳之宗”。在他之前,皆借才異代。自他始,方有金人的文學。
黨懷英(黨懷英見《金史》卷一百二十五)以文顯于大定、明昌間。懷英字世杰,奉符人。少和辛棄疾同舍。棄疾南歸,懷英則顯于金。大定中進士第,累進翰林學士。趙秉文謂其文似歐公,不為尖新危險之語,其詩似陶、謝,奄有魏、晉。像“細雪吹仍急,凝云凍未開。牽閑時掠水,帆飽不依桅。岸引枯蒲去,天將遠樹來”(《奉使行高郵道中》),誠頗有閑適之趣,惜他詩未甚可稱。
王庭筠(王庭筠見《金史》卷一百二十六)字子端,熊岳人。官修撰卒,年四十七。平生愛天平、黃華山水,自號黃華山主。元好問謂其詩文有師法,高出時輩之右。
李純甫、雷淵并以氣節著,時號李、雷。純甫以諸葛亮、王猛自期,淵則慕孔融、陳元龍之為人。純甫,尤邃于佛書。
繼黨懷英掌一代之文柄者則為趙秉文(趙秉文見《金史》卷一百十)。秉文以文名于貞祐、正大之間,時人比之宋歐陽修。他字周臣,滏陽人,自號閑閑道人。大定二十五年進士。官禮部尚書兼侍讀。卒年七十四。他長于古文,于小詩尤精絕(《閑閑老人集》有《四部叢刊》本)。“至五言大詩,則沉郁頓挫學阮嗣宗,真淳簡澹學陶淵明”(《中州集》)。而其集中擬淵明之作尤多。但像“樹頭風寫無窮水,天末云移不定山”(《寄裕之》);“酒澆墓上吃不得,留與饑鴉作寒食”(《花下墓》),皆不類嗣宗、淵明的作風。
楊云翼(楊云翼見《金史》卷一百一十)和趙秉文齊名,時號楊、趙。他字之美,興定末,拜吏部尚書。
王若虛(王若虛見《金史》卷一百二十六)字從之,槁城人,承安二年經義進士。博學強記,善持論。入翰林,自應奉轉直學士。年七十,猶游秦山,卒。元好問謂:“自從之沒,經學史學文章人物公論遂絕。(《滹南遺老集》有《四部叢刊》本)”若虛自著的詩文,并不怎樣重要,其《滹南遺老集》里,自《五經辨惑》以下《文辨》《詩話》,凡四十卷,卻是絕代的巨作。他承襲了宋人的疑古的精神,慣以直覺來辨析古代的史實、文章,所論常多可喜者。與鄭樵、朱熹,鼎足而三。
金代文學終于元好問。好問(元好問見《金史》卷一百二十六)所編的《中州集》,恰好作為金源一代詩人的總集。好問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人,興定五年進士。嘗作《箕山》《琴臺》二詩,趙秉文時為天下文宗,見而奇之,謂少陵以后無此作。因而名震京師,號為元才子。官至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金亡不仕,以著作自任,構野史亭于家。卒年六十八。好問詩“專以單行,絕無偶句,構思宵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雋。”(趙翼語)金代諸詩人蓋皆所不及。緣其身經亡國之痛故情緒益為深摯,“慷慨悲歌,有不求工而自工者。”(《遺山先生集》有汲古閣刊本,清康熙間華氏刊本,《四部叢刊》本)像《醉后走筆》:
建茶三碗冰雪香,離騷九歌日月光
腰金更騎揚州鶴,雋永不羨大官羊。
……
山鬼獨一腳,拊掌笑我旁。
湘累歸來吊故國,遺臺老樹山蒼蒼。
掩書一太息,夜如何其夜未央!
東家女兒繡羅裳,銀瓶瀉酒勸客嘗,
……
愛茶愛書死不徹,乃以冰炭貯我腸!
世間唯有麴生風味不可忘。
《遺山集》中,類此之作是不希見的。他的短詩,風韻也絕佳,大似摩詰的所作,像《山居雜詩》:
瘦竹藤斜掛,幽花草亂生。
林高風有態,苔滑水無聲。
潮落沙痕出,堤摧岸口斜。
斷橋堆聚沫,高樹閣浮槎。
他以文章獨步天下者三十年,為金詩人之殿,元文章之祖。當時學者幾盡趨其門。房祺編《河汾諸老集》,所載金之遺老,麻革、張宇、陳賡、陳揚、房皞、段克己、段成己、曹之謙等八人,也都是從好問游的。
參考書目
一、《遼詩話》清周春著,有原刊本。
二、《遼文存》繆荃孫編,有原刊本,但極罕見,近有上海來青閣影印本。
三、《中州集》金元好問編,有元刊本,明刊本,武進董氏影元刊本,《四部叢刊》本。
四、《全金詩》有原刊本。
五、《河汾諸老集》元房祺編,有汲古閣刊本。
六、《金文雅》清莊仲方編,有道光間印本,有蘇州局本。
七、《九金人集》有清光緒間吳氏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