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前一章中已經看到,無論原始人的興趣是什么,無論什么使他們感受強烈,他們都勢必會再次展現出來。在他們多重職業中的任何一個,比如打獵、戰斗、耕耘、播種都是非常有趣味且重要的,都是在為某種儀式準備材料。我們還看到,單個人時是軟弱的,個人的情感也是不能夠變成儀式的,但是那些由整個部落或社團所正式表達出來的公眾的情感和感受則能夠成為儀式。這一點在舞蹈中表現得更為明顯,當舞蹈發展成為實際的儀式時,就會在一些固定的時間內舉行。我們現在應該想一想,是在什么時間以及為什么會如此,而對儀式中那些固定且有規律的因素的重復則無需特別強調。因為對于從儀式到藝術、從儀式(dromenon)到戲劇的發展而言,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且必需的因素。
原始人對兩件事情最感興趣,即食物和后代。弗雷澤博士說得好,如果人是獨自生活的,他必須要有食物;如果他的種族要延續,他就必須要有后代。“生存和延續生存,進食和生養孩子,這是古人最根本的需求,只要世界存在一天,這也是未來人類的最根本需求”。其他事情可以使人類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但是,除非這些需求首先得到滿足了,否則人類自身都會不復存在。因此,這兩件事情:食物與后代是人類通過有規律的、季節性的、魔術般的儀式表演所主要尋求的。它們是儀式從藝術(如果我們是對的話)產生的最根本的基石。從對于食物的需要產生了季節性、周期性的節日。事實上,節慶都是季節性的、不斷重復的、固定且持久的,正如我們已經解釋過的那樣,這在某種意義上使得節日形式化和抽象化。
對于原始人類而言,季節的唯一價值是因為季節與人類的食物供應密切相關。他們似乎對早春的美麗、秋日的感傷毫不敏感,也毫無審美的沖動。他們首先察覺到的是,在某個時間里,動物和植物變得更多了,可以成為他們的食物,而在某個時間里,它們又都會消失不見了。正是這些時間成為中心點,成為他們興趣的焦點,也成為他們舉行宗教節慶的日子。當然,這些日子在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氣候里會有所不同。因此,如果要研究一個民族的儀式卻不知道他們的氣候和環境如何,那是不行的。比如在埃及,食物供給要依靠尼羅河水的漲落,而河水的漲落則要依靠奧西里斯的儀式和日程安排。至今,有關埃及宗教的論文仍然以計算有關奧西里斯的儀式和神話的數量作為開始,好像這些是最主要的,然后得出一個推論,即這些儀式和歷法都與對奧西里斯的崇拜“相關聯”,更有甚者,甚至認為它們都是由奧西里斯宗教“所制定”的。尼羅河調節著埃及的食物供給,如同季風決定著某些南太平洋群島上的食物供給一樣;埃及的歷法取決于尼羅河,也如同南太平洋群島依賴于季風一樣。
在懷特海博士最近的新書《數學概論》(Introduction to Mathematics ) (1) 中指出:“整個自然界的生命是如何由周期性的事件所主宰的。”地球的旋轉帶來了連續不斷的日子,地球繞行太陽的軌跡導致了年復一年季節的重復。月亮的盈虧是循環的,雖然今天人造光已幾乎使得月亮的盈虧不被人們所注意了,但在空氣清新、天空干凈的地方,人們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仍受月光的影響。即使我們自己的生命、循環的心跳與呼吸,本質上也是周期性的。 (2) 周期性的預設的確是我們生活的基礎,如果沒有周期性就無法測量時間。
顯然,周期性是數學學科某些分支發展的基礎。不過周期性作為儀式產生的一個因素,也許并不十分明顯,對于藝術也是一樣。雖然所有的原始歷法都是儀式性的歷法,是節慶日子的連續,是不同品質、特征的日子拼湊在一起的重復,至少其模式是周期性的。但是,在周期性的影響中還有另一種也許是更為重要的方式從某種意義上產生了儀式。我們已經看到,在沖動和反應之間還有一個空間,在那里會產生某種觀念或“顯現”。其實,最終“陳述”似乎只是一個被拖延且被強化的愿望——一個被阻塞而不得滿足的實際愿望,它轉變成了一種“顯現”。一種想象“被呈現出來”,我們將之稱做“觀念”,也可以說它是一個預計顯現的行動。
儀式行為依靠季節的周期性,其行為必然有不定期的。而延遲的、預期的、等待的事物更具價值,也更易于沉淀為我們所說的觀念,實際上這是一個未完成的行動所投射下的陰影。它可能更加美麗,但相對來說也更缺乏生氣一些,當然,它也有可能會轉而成為活動周期中最初的行為沖動。稍后,我們會看到這些周期性的節日慶典中填滿了那些已褪色的、未完成的行動,和我們稱做諸神(如阿提斯[Attis]、奧西里斯、狄奧尼索斯)所制定的愿望。
對于古人而言,正如我們已看到的,野獸、鳥類、植物和人本身并非是截然分開的,季節的周期是為所有一切生物而備的。不知人們是否注意到周期性雖主要是對于植物或動物而言的,但卻取決于人類所處的社會與地理環境。如果是游牧民,他們會注意到人類的孩子和其他動物幼崽的不斷誕生,還會將這些與太陰歷相聯系。然而,在地中海地區,也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植物的周期則依賴于潮濕的程度,這才是最重要的。植物會在炎熱的夏季枯死,樹木在秋季落葉,大自然所有的一切都在冬季睡著或死去,而在春季蘇醒過來。
有時,瀕臨死亡的狀態能吸引最大的注意。這一點在美男子阿多尼斯(Adonis)的儀式中表現得非常清楚,雖然他得到了復活,但這本質上仍是一個哀悼性的儀式。儀式的細節表現得十分清楚,特別是在我們已經看到的奧西里斯崇拜中。為了阿多尼斯的“花園”,婦女們帶著裝滿泥土的籃子或罐子,其中有孩子們種的水芹,如今他們是種小麥、茴香、萵苣和各種各樣的鮮花,他們每天給這些植物澆水、照顧它們,連續八天不間斷。在炎熱的國家,種子迅速發芽,但由于這些植物沒有根,所以很快就枯萎了。到了第八天,他們便抬出死去的阿多尼斯的塑像,并將其扔進大海或泉水里。于是,阿多尼斯的“花園”就變成了短暫的美麗和迅速衰敗的典型。
普魯塔克說:“如果沒有不朽的靈魂,神創造人類該是多么浪費,多么不可思議的浪費啊。他會像女人建造小花園一樣造人,其樂趣并不比在土罐子的阿多尼斯花園里種植花草少。于是,我們的靈魂在一天之內開花結果,然而只有一天,在柔軟而又溫和的新鮮肉體之中沒有任何堅實的生命之根,之后便立刻枯萎凋謝了。” (3)
這種儀式在仲夏之時舉行,“花園”在水中,可能阿多尼斯的儀式——至少部分地帶有雨水的魔力。在漫長的夏季里,巴勒斯坦和巴比倫尼亞的干旱渴望能有足夠的雨水來緩解,我們還記得閃族人塔穆茲是最初的杜姆茲-阿巴蘇(Dumuzi-absu),即“水真正的兒子”。植物是最需要水的,在印度的馬德拉斯(Madras)市,阿多尼斯的花園至今仍在使用。 (4) 在婆羅門的婚禮中,人們將“五種或九種不同種類的種子混合在一起種在專門為婚禮而燒制的泥罐子里,里面裝滿了泥土。新娘和新郎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要為種子澆水,一直要持續四天的時間,然后在第五天時幼苗會生長出來,像一個真正的阿多尼斯花園,然后人們再將它扔進水槽或者河里”。
擁有相同目的——即促進動植物和人類的繁殖——的季節性慶典幾乎可以在一年中的任何時間里舉行。夏季,有雨的魅力;秋季,有豐收節慶;晚秋之時和初冬時節,有牧人的節日,比如圣馬丁節(Martinmas)就是為牲畜從夏季牧場回來而舉行的祝福和凈化儀式;隆冬時的圣誕節是為了在冬天的至點提升并保護太陽的熱量。但是在南歐,主要的戲劇和藝術作品中,最廣為人知并加以慶祝的節日是春季慶典。春季被現代希臘人稱做“ánoixis”,即“開始之日”(the Opening),最初,希臘人和羅馬人都是在春天以春季儀式開始他們新的一年的。這個春季節日是獻給希臘人的神狄奧尼索斯的,并作為其戲劇的一個部分。
在五月的劍橋,人們不時會看到三兩個迷茫的小孩在裝著玩具娃娃的搖籃車旁玩耍,車上裝飾著緞帶和一兩朵鮮花。這是英國的五月女王和綠葉中人(或稱“綠色杰克”,Jack-in-the-Green) [1] 儀式主要部分的殘存,雖然各地五月柱 [2] 的習俗都有所殘存,且會被一些熱心人士以民間舞蹈的方式使其復蘇過來。而在“好女王貝斯”(Good Queen Bess)嫁給英格蘭的那些日子里,似乎更為興盛。因此,清教徒斯塔布斯(Stubbs)在他的《剖析流弊》(Anatomie of Abuses ) (5) 一書中是這樣描寫這個節日的:“他們軛住幾十頭牛,在每頭牛的牛角上插上花束,這些戴著鮮花的牛上下跳躍著,兩三百名男人、女人和孩子懷著極大的熱情跟隨著它們。有些人的身上涂得五顏六色的,頭巾或旗幟在頭頂飄揚,地上豎著許多綠樹枝,可用于蔽蔭。之后,他們開始盛大宴會,繞著樹枝跳舞,如同異教徒崇拜偶像一樣,仿佛那是一個完美的形式甚至就是偶像自身。”
嚴厲的老清教徒是對的,他們認為五月柱是異教徒的“偶像甚至就是其自身”的完美形式。他們根除了它的根源和枝蔓,但是其他或許是更富智慧的神圣者則讓五月柱服務于基督教會,在薩夫倫沃爾登(Saffron Walden)的五朔節時,我們仍然能夠聽到帶有基督教倫理的春季之歌: (6)
我們把五月的樹枝帶給你,
樹立在你的門前,
它發芽了并開出美麗的花朵,
這是我主的功勞。
當然,五月柱最初并不是砍下來然后枯萎的樹干。關鍵在于它應該“發芽并開出美麗的花朵”。在五月里搬運的東西應該是能給村莊注入生命的靈魂與綠色。如果忘記了這一關鍵,變得懶散或節儉的村里人就會年復一年地使用同樣的樹木或樹枝。弗雷澤博士告訴我們 (7) ,在上巴伐利亞地區的村莊里,五月柱是每三四年或每五年才更新一次的。人們從森林里取回冷杉,把它放在花環、旗幟和題字之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是樹頂上要露出墨綠色的葉子,“好像有禮物在里面一樣,不是一截死氣沉沉的木樁,而是一棵來自綠色森林中富有生命的樹”。
在五朔節的儀式中,不僅僅是新鮮的樹枝或樹木被抬進村子里,而且還有一個女孩或男孩陪伴在一旁,他們就是五月女王或國王。在俄羅斯,有時,人們直接給樹木穿上女子的衣服。而通常則會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或女人,身上戴著鮮花和綠色植物,與樹木走在一起或是手中拿著樹枝。因此,在德意志的圖林根(Thuringia)地區 (8) ,當樹木在春天一開始變綠之時,孩子們就會在某一個星期天集合起來出發到森林中去,在那里,他們要揀選其中的一個玩伴作為“小樹葉人”(Little Leaf Man)。他們從樹上折下樹枝綁在那個孩子的身上,只露出他的鞋子來。害怕他會絆倒,所以由另外兩個孩子在前面引領著他。他們帶著他一路歌舞,從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向大人們索要食物(如雞蛋、奶酪、香腸、蛋糕等等)作為禮物。最后,他們將水灑在小樹葉人的身上,然后大家一起分享美食。這樣的一個樹葉人在英國就是綠葉中人——一個掃煙囪的人,1892年,羅斯博士(Dr. Rouse)在切爾滕納姆(Cheltenham) [3] 散步時還曾看見綠葉中人,他身上裹著綠色的樹枝。
給樹木或鮮花添加一片新葉,或許是春季慶典最簡單的形式。它絲毫也不關注冬天和死亡,而只是強調對春天和生命的渴望,發出愉悅的聲音。但是,在別的更嚴酷的氣候里,情緒也會更強烈更復雜,其形式也就會是打斗或辯論式的,希臘人稱之為agon,即爭斗、競賽之意。因此,在曼島(the Isle of Man)的五朔節中,除了為五月女王挑選二十個榮譽侍女外,還有一隊年輕男子作為其侍衛。但是,不只有五月女王,還有冬季女王,人們將一個男人打扮成婦女的模樣,給他穿上暖和的外衣、戴上羊毛頭巾、披著毛皮披肩,冬季女王也與五月女王一樣。兩支隊伍一旦碰面便開始交戰,無論哪個女王被俘都要宴請眾人。
今天,在東歐仍然保留著孩子們圍著五朔節花柱跳舞的悠久傳統。在五月的第一天,整個地區的村子都會豎起五朔節花柱,以慶祝青春時光和春天的到來
在曼島,慶典中真正關鍵的部分已經被遺忘了,它已變成了一種純粹的表演。但是,在愛斯基摩人那里 (9) 至今仍有一個類似的儀式,它所包含的魔法意圖清晰可見。秋季,暴風雪來臨,漫長而又陰沉的北極冬天即將到來,中部的愛斯基摩人將他們自己分為兩個部分,分別稱做“松雞族”(the Ptarmigans)和“鴨子族”(the Ducks)。松雞族是出生在冬季的人,而鴨子族則是出生在夏季的人。他們把海豹皮擰成一根長長的繩子。鴨子族抓住一頭,松雞族則抓住另一頭,然后開始拔河。如果鴨子族贏了,那么即使是在冬天也會是一個好天氣;如果松雞族贏了,則會是一個壞天氣。當然,秋季慶典與春季慶典一樣有著魔法的意圖在其中,但是,可能人們都會選擇秋季,因為它被北極可怕的冰雪所覆蓋,對于冬季的恐懼甚于對春季的渴望。
針對天氣的強烈情感深入到這些魔法爭斗或“競賽”之中,這一點并不是很容易被人們覺察到。如今,天氣對于我們來說,過重的濕氣會影響一天的愉快心情或帶來水果蔬菜價格的上漲。但是,我們主要的供應來自于其他地區和其他天氣,所以我們發現,很難想象我們會回到那種壞收成即意味著要挨餓的處境之中。而實際上許多帶有魔力的戲劇性的慶典就是直接產生自對于食物供應的情感。因此,如果沒有對中部澳大利亞人的食物生產慶典的研究,人類對于季節強烈而實際的態度或許不會被充分認識到。
在澳大利亞中部,春季不是從冬天到夏天、從冷到熱的過渡期,而是從一個漫長、干燥且貧瘠的季節向一個短暫且時常有反復的暴雨和突然而至的肥沃的季節過渡。澳大利亞中部干旱的大草原有著令人驚奇的變化,在干旱的季節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炎熱而荒涼的,大地上只有堅硬的矮樹,偶爾會看見被烤干的洋槐樹,其余都是石頭和沙子;除了千百個蟻丘外,沒有其他動物生命幸存下來的跡象。然而,突然之間雨季就來臨了。山洪堵塞了河道,沙地變成了一片澤國。如同突然而止的暴雨一樣,溪流也幾乎突然之間就干涸了,被干渴的大地所吸收。之后,仿佛是有什么魔法似的,繁茂的植物突然生長出來,沙漠之花燦爛如玫瑰一般。昆蟲、蜥蜴、青蛙、小鳥發出各種唧唧聲,它們蹦跳、啁啾著。而只有生長迅速的動植物才能夠活下來。為生存而進行的斗爭是激烈而短暫的。
仿佛一切改變和生命的降臨都是由魔法帶來的,原始的澳大利亞人就認為不應該沒有魔法,特別是許多有益的魔法更是必不可少。一旦肥沃的季節即將來臨,原始的澳大利亞人就開始舉行儀式,而這些儀式均帶有使動植物、特別是動物繁殖的目的。他們用朱砂蘸著自己的鮮血在沙地上描繪鴯鹋(又名澳洲鴕鳥)的圖形,把鴯鹋的羽毛放在上面,然后凝視著空地如同一只愚蠢的鴯鹋一樣;他們還將自己扮成樹枝的形狀,好像是繭木蠹蛾的幼蟲(Witchetty grub) [4] ,他們會拖著身體緩慢地行走,以這種啞劇的方式慢慢移動來表現幼蟲的出生。這些儀式顯得晦澀難懂,雖然其中想要表達的主要情感是清楚的,但許多細節中的含義始終不是十分確定。不是因為澳大利亞人對春天的奇跡、花朵的綻放、小鳥的吟唱表現出驚奇和贊美;也不是因為他們的內心對萬物之父(All-Father)、一切美好事物的賜予者充滿感激;而是服從于其內在的生命動力、他們對于食物的沖動。他們必須吃東西,個人及其部落才可能生長、繁衍。這就是他們活著的欲望,他們只是將其表達出來(utters and represents)而已。
野蠻人表現出對生存的愿望、對食物的強烈渴望,但要注意到的是,這只是某種愿望、想法和渴望而已,他們所表達的并不是確定與滿足。在這方面,記錄其儀式慶典的周期是十分有趣的,這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冬季和夏季不是唯一的自然周期,還有白天和夜晚也是一種周期,不過在原始人中很少有將晝夜作為儀式中心的。原因很簡單,晝夜的循環太短暫、太頻繁了,人們當然依賴于晝夜的更替,沒有理由為此擔憂,于是就會在情感上缺乏對儀式的急迫需求。但有些民族例外,比如埃及人,他們每天念咒以便能把太陽重新帶回來。也許起初他們只是感到一種真正的擔心,之后卻變成了一個被習俗所制約的墨守成規的民族,顯得十分保守。太陽經過一段較長時間的間隔重又回到天上,甚至在愛斯基摩人生活的地方有六個月的時間看不到太陽,因此必須要舉行儀式。他們在貓的搖籃里玩抓太陽球的游戲,以免它沉下去永遠消失。
月亮的周期比較長,但又不是太長,早期,人們就以此作為儀式的中心,但也許只有當人們假設月亮會影響植物的生長時才會這樣做。在某種程度上,月亮本身就像是一種魔法,人們認為她的盈虧就如同植物王國的榮枯一樣是沒有什么依據的。普魯塔克告訴我們,滿月時,它的光和濕氣是最足的時候,這時會對幼小的動物和植物萌發新芽有好處。 (10) 培根甚至認為,以一種播種耕耘和樹木嫁接的眼光觀察月亮就會發現它的盈虧并“不是隨意而為的”。 (11) 原始人不會經常記得,不過但凡任何對太陽、月亮和天空中星球內在的美麗或神奇有興趣的人,他就會關心它們、把它們視為神圣,當他注意到這些星球帶來季節的變化時,他就會舉行與之相關的儀式,而他之所以關注季節的變化主要是因為季節能為他帶來食物。對于希臘人來說,一個季節首先是一個“霍拉”(Hora),即一個收獲果實的季節(the fruits of a season),如今,農夫將此稱做“一個好年成”(a good year)。
有關太陽的儀式直到人們發現它對季節的引導作用后才出現,之前很長一個時期里都沒有,人們看到季節是周期性的,一年一年循環往復。因為每年一圈足夠循環一次的,冬季有人們的希望和恐懼,春季有人們的慰藉和喜悅。它關乎生死之事,它有時甚至就代表了生與死,就像我們在阿多尼斯和奧西里斯的形象中所看到的一樣。
阿多尼斯和奧西里斯有其現代的對應者,且無疑也具有和他們一樣的意義。因此,在德國圖林根地區,3月份的第一天所舉行的一個儀式名字就叫“驅逐死神”。年輕人扎一個稻草人,給他穿上破舊的衣服,抬著他把他扔進河里。然后他們返回村莊,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村里人,人們則以雞蛋和食物作為獎賞送給他們。在波希米亞(Bohemia),孩子們先是抬出一個稻草捆扎而成的傀儡,然后把它燒掉。他們一邊燒一邊唱:
現在我們將死神抬出村去,
嶄新的夏天來到村里,
歡迎你,親愛的夏天,
小小的綠色的谷物。
在波希米亞的另一個地區,歌詞有所變化,歌唱的不是夏天的回歸而是生命的回歸:
我們帶走了死亡,
迎來了生命。
在這兩個事例中,有趣的是,雖然死神以引人注目的方式被掃除了,但是生命的回歸卻只是被宣布出來,并非實現了。
通常,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代表死亡或冬季的傀儡受到人們的辱罵并被粗暴地處理掉或被人們投擲石塊,總之是將其作為某種替罪羊來對待。但也有例外的,有趣的是,仿佛某種魔法權杖能將其轉變為夏季或生命的形象,因此它也就得到了某種形式的復活。在位于歐洲中部的盧薩蒂亞(Lusatia),婦女們只是將死神抬出去而已。她們自己身穿黑衣如同哀悼者一般,卻將稻草捆扎的人偶打扮成死神的模樣,給它穿上一件白襯衫。她們將它抬到村邊,緊隨其后的男孩子們隨即向它扔石塊,直到將它撕碎為止。然后他們砍倒一棵樹,將它裝扮成穿著白襯衫的死神,唱著歌把它抬回家。
在羅馬尼亞的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地區,耶穌升天節中也是這樣的。早祈禱過后,村里的女孩就開始打扮死神,她們用一束谷物扎成一個有頭和身體的粗糙形象,將一把掃帚柄插入人偶的身體作為它的手臂。然后,她們將這個人偶打扮成一個在普通節日里的農村女孩的形象:紅頭巾、銀胸針和緞子的衣服。她們將死神放在一個打開的窗戶上,讓村里所有人在黃昏時分走過窗前時都能看到它。黃昏過后,兩個女孩抬著死神走在前面,其他的人跟隨其后。他們唱著平常教堂里的贊美歌穿過村莊,走向另一座房子,將男孩子們關在門外,剝掉死神的衣服,把這個稻草人扔給窗外的男孩們,男孩們則將它投入河中。然后,其中的一個女孩穿上死神遺棄的衣服,游行的隊伍重新在村子里繞上一圈。人們唱著同一首贊美歌。顯然,這個女孩就是那個復活了的死神。當我們回到狄奧尼索斯和酒神頌(the Dithyramb)時,會發現這種復活的外表,這個由舊而新的過渡被視作儀式中最重要的成分。
這些關于生與死的慶典比那些僅僅是抬著綠樹枝甚或是圍著五月柱跳舞的儀式要更復雜。當我們擁有這些形象、這些“模仿”時,我們就正在從單純的激情舞蹈、簡單的心理動機中脫離出來,從而進入某種粗淺的藝術領域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擬人化了。談到擬人化的問題,它不僅根植于藝術之中也扎根于宗教之中,顯然,擬人化是非常重要的。
在討論原始儀式如“送死神”、“帶來夏天”時,我們時常被告之,扮作女孩的人偶是被抬出來繞場一周,之后被埋葬或是被燒掉;然后又被帶回來,因為它“是擬人化了的植物的靈魂”,或者它“包含著夏天的靈魂”。植物的靈魂“體現在人偶之中”。我們被這種方式所引導,以為野蠻人或村民首先是形成了有關植物靈魂的觀念,然后才加以“具體化”的。我們自然想知道野蠻人是如何將如此高難度的精神行為抽象化的。
一個小小的考慮因素表明,野蠻人最初舉行儀式時并沒有將其全部抽象化,他們忘記了要將其精神習慣抽象化。開始時,他們以一種含糊不清的興奮舞蹈來緩解其情緒。這種舞蹈可能從一開始就有一個領舞者,舞蹈者們選擇一個真人,他是“完美榜樣”(personification)的根基和源泉。這一過程沒有任何神秘之處,領舞者并沒有“體現出”任何預先以為有的觀念,他只是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從他的個性產生出完美的榜樣。抽象的觀念只可能從唯一的事物中產生,即具體的事實。沒有認識就不會有概念。我們注意到,在論及舞蹈時,是如何概括舞蹈的,是對許多實際的狩獵和戰斗場面的紀念,由此而產生了狩獵舞蹈和戰爭舞蹈。因此,從許多真實個體的五月女王和死神中,從許多裝飾著樹葉的真正的男人和女人那里,或者從那些將樹木打扮成男人和女人那里,產生了樹精、植物的靈魂和死神。
而榜樣的背后則是集體所感受到的情感,然后由一個歌隊或歌隊與“一個共同的領舞者”一起舉行儀式,圍繞著領舞者形成情感的中心。“抬出”與“帶進”的行為都是圍繞著他自己或是他抬著的那個人偶發生的。情緒也是整個歌隊的情緒而非單個人的,戲劇的行為則集中在領舞者的身上。之后,這個領舞者、這個焦點會被人們所記得、想起并加以想象,從年復一年地認知中,他最終也就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形象了,然而其基礎始終是實際的事實,而不是映像。
若沒有周期性的節慶,典型便不會持久。顯然,一個循環的觀念有助于形成一個永久性的抽象概念。不同的真實不斷重復出現的五月國王或“死神”,正是“因為他們的重現”,其本身便獲得了一種永恒的生命,而與其自身分離開來。以這種方式,一個概念、一種惡魔(daimon)或精靈便產生了,它會在一個永久性的周期里不斷地死亡、重生。周期性的節慶產生的不是一種不朽的人物,而是一個持續多年的神靈。
概念所擁有的能量即使在今天農民的頭腦中也是模糊而微弱的,它的功能在于幫助我們去理解、去感受年復一年的真實的事實。也許一個簡單的例子可以使這變得更清楚一些。雖然希臘教會喜歡畫像中的偶像(eikons),卻不能忍受其周邊有偶像崇拜。但是,在它所舉辦的復活節的大型春季節慶中、在遙遠的村莊里,卻會向一個強大的或許也是急需的大眾需求妥協。希臘教會允許為死去的基督立一個偶像,一個實際的人偶躺在墳墓里,復活時再從里面升起來。一個旅行者在圣周(Holy Week) [5] 期間在希臘的埃維厄島(Euboea)上旅行時被耶穌受難節上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真正的悲痛所打動。在復活節的晚上仍有著同樣的憂郁和失望,他問一個老婦人為什么會這樣。老婦人回答說:“我當然傷心,因為如果基督明天沒有復活的話,我們今年的收成就沒有了。” (12)
這個老婦人的話將她心中的想法表達得十分清晰。她的情感仍然是古老的情感,并不只是針對瑪麗亞的兒子基督的,而是出于對即將臨近的食物匱乏的恐懼。復活的基督不是歷史上朱迪亞(Judaea) [6] 的基督,也并不完全是天父神性的化身,他是由村里的歌隊所制造,并由神父、歌隊的領唱放在當地墳墓中的一個實際的形象。
至此,我們已經看到,含義模糊的情感舞蹈很容易變成一種周期性的儀式,在一些有規律的間隔后上演。周期性的儀式可能在任何重要的時刻為團體的食物供應而舉行,可以在夏季也可以在冬季,可以在雨季來臨之時也可以在河水上漲之季。在地中海民族中,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春季慶典都是備受關注的。為了研究這種春季慶典的一般特點,我們必須尋找一個實際的例子,可以希臘人的春季慶典為例。這對我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因為我們相信希臘戲劇——一種偉大的藝術形式正是從這個儀式以及同類的儀式中產生的。
注釋
(1) Chapter XII: "Periodicity in Nature ".
(2) 同上。
(3) De Ser. Num. 17.
(4) Frazer, Adonis, Attis, and Osiris ,p.200.
(5) 引自Dr. Frazer, The Golden Bough ,p.203。
(6) E. K. Chambers, The Medioeval Stage , I,p.169.
(7) The Golden Bough ,p.205.
(8) The Golden Bough ,p.213.
(9) 引自Dr. Frazer, Golden Bough , II,p.104。
(10) De Is. Et Os. ,p.367.
(11) De Aug. Scient. ,III,4.
(12) J. C. Lawson, Modern Greek Folk-lore and Ancient Religion ,p.5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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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專指五朔節時套在用青枝綠葉扎成的框架中舞蹈的男子或男孩。
[2] 原為英國鄉間慶祝5月1日五朔節的一種習俗,全村青年男女在村子廣場豎起漆上黑黃兩色斑紋的樺樹柱子,即為五月柱。現在普遍流行于整個歐洲地區。
[3] 在英格蘭的西南部。
[4] 澳大利亞土著居民食用的一種昆蟲。
[5] 即復活節的前一周。
[6] 古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區,包括今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區和約旦的西南部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