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早先在北平,大家都是吃伏地面(又叫本地面)的,自從有了機器洋白面,粉質精細,色白勝雪,伏地面自然而然就歸于天然淘汰啦。在沒有機器面之前,賣本地面的沒有專門行業,一向是由大米莊碾制出售。到現在所能留下的印象,就是大米莊給住戶送面粉用的面粉袋,是圓滾滾近一人高,一個大粗布口袋上頭印著字號、地址而已。伏地面也好,洋白面也罷,北平人似乎對于機器切面,都沒多大興趣,好像對抻條面有一種偏愛,總覺得抻條面吃到嘴里利落爽口,軟硬適度,而且有股子咬勁兒。抻面的“抻”字,筆者在上書房認字塊的時候,老師就教過了。可是這個“抻”字用的地方實在太少,久而久之,也就把這個“抻”字怎么寫也忘了。舍親合肥李木公是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的入室弟子,他初次到北平跟我說想嘗嘗北平的拉面,他一說把我也愣住了,繼而一想才知道皖北一帶管抻條面叫拉面。我告訴他北平叫抻條面,他說就是不知“抻”怎么寫,所以才叫拉面。可是當時我怎么樣也想不起“抻”字怎樣寫了。等來到臺灣,廣播公司在《早晨的公園》節目里,請何容先生播講“每日一字”,講到“抻”字,從此我才又把這個字拾回來。
抻面不但要有技巧,同時兩條膀臂還要有把子氣力才行。抻把兒條都是廚師傅來抻,至于女傭們也會把面搟成片切條連甩帶抻,雖然也算是抻條,吃到嘴里總嫌不夠勁道,嚴格地說,實在不能列為抻條面的正宗。抻面要先把面揉成長條,提溜起來擰成麻花,要擰得越勻越好,然后盡量地上下甩動叫溜,溜上個三兩回就要蘸點堿水再溜,堿水多了面色泛黃,堿水蘸得少了又伸張不開。等面溜夠勁頭,一條大面柱由一變二,二變四……一直拉下去。粗細可以分簾子棍、家常條、細條幾種,再要細叫一窩絲,只要關照灶上的大師傅多搭一扣,那面條可就細多了。
北平飯館子里抻條面以隆福寺灶溫抻的最夠標準,到對門白魁買點燒羊肉寬湯,來個燒羊肉煨汆兒,那可是一絕。或是到福全福館來份鴨架裝打鹵,也別有風味。除了北平,您到任何一個地方也吃不到這兩種滋味。東安市場潤明樓的店東老段自己講究吃抻面,所以灶上大師傅抻面手藝都是老段調教出來的,一聽說掌柜的要吃抻條,誰也不敢馬虎。可有一宗,他家的小碗干炸,實在不敢恭維,醬太咸不說,肉末也太差勁,吃到嘴里總有點木木扎扎的感覺。梨園行有位唱須生的貫大元,平素是精于飲食的,他說:“潤明樓面抻得好、醬炸得差,咱們就改吃打鹵吧,來個肉片鹵、三鮮鹵仍舊是砟鍋。最好是叫一個中碗燴三丁寬汁,澆在面上吃可就精彩啦。因三鮮打鹵面是列在普通大眾小吃價碼里,必須價廉,才有人吃,價碼一高就沒人敢吃了。您要個燴三丁,柜上列為正式熟炒,得用上好刺參,真正南腿,帶皮的雞丁,貨高價出頭,調和不同,自然要比三鮮鹵高明多多了。”后來吃了幾次,證實貫老板所說的果然不假。
舍下當年在北平所用的廚子叫劉順,也是抻面的好手,粗細由心,一次能抻出兩斤面條兒來。他的炸醬比飯館子的炸醬確實味道不同。他說:“炸醬用的醬一定要用上好的面醬,能買輅輅把兒(地名)西鼎和的醬最為理想,避免太咸,八成黃醬,加上兩成甜面醬,千萬別放糖。先用開水稀釋和勻,把雞蛋炒好碾成碎塊,另外用小金鉤(北平有種小蝦米兩三分長,通體赤紅,其味特鮮)開水略發,蔥、姜爆香,然后炸醬,那比肉丁、肉末炸出來的醬都鮮美。不過面一定要吃鍋兒挑不過水,那就更腴潤而甘了。”人家吃面的面碼兒是掐菜、青豆、黃瓜絲、芹菜末,我吃炸醬不擱面碼兒,要用廣東罐頭的生姜蕌頭(又名什錦子姜)。把又甜又酸的子姜湯澆點在面上代替米醋,不但清爽適口,而且吃完不會叫渴。若是再有點真正四川泡菜就著面吃,人家說美盡東南,我說這種吃法簡直是味壓四方啦。
炸醬吃膩了,有時換換口味吃打鹵面。打鹵分清、混兩種,清的叫汆兒鹵,混的叫勾芡鹵。汆兒鹵作料是肉丁、雞蛋攤好切丁,加上蝦米、黃花、木耳,用高湯或白湯煮;混鹵用三鮮肉片,再加上蝦米、黃花、木耳、鹿角菜,還可以把茄子切片炸好一塊勾芡,又叫三鮮茄子鹵,最后炸點花椒油趁熱往上一澆,一股子麻辣清香,更能開胃。以味道醇厚說,當然要算勾芡鹵啦。不過當年跟家里長輩一塊吃打鹵面一定要斯斯文文,不準筷子在碗里胡翻亂挑,吃完面剩下的鹵底兒應當不澥,否則就要挨訓啦。所以雖然勾芡好吃點,可是小孩寧愿吃汆兒鹵免得挨訓。總而言之,不管吃什么鹵,也是抻條才夠味,要是用切面,味道就差了。
筆者當年在湖南衡陽的一家北方館,看見墻上貼著北平炸醬面,于是要了一碗來嘗嘗。面當然是切面,醬是澆在面上,醬咸不說,全是香豆干,還自動撒上一把掐菜當面碼,異香異氣勉強吃完,好像不是吃的炸醬面。后來又在另外一家平津館叫炸醬面,仍舊是豆腐干炸醬。知友劉孟白在衡陽住過三年,他說衡陽炸醬面家家如此,好像是一個師傅傳授的。抗戰之前因事到過一趟包頭,平綏鐵路客運頻繁,最普通的面食叫碗炸醬面,大概不會太離譜兒。誰知炸醬面端上來,膻腥肥膩不說,醬里盡是花生仁兒,軟中帶硬,沒法下咽。換了一家,做法依然。一南一北,相互輝映。此后離開北平,到任何一處通商大埠,都不敢叫炸醬面,那種莫名其妙的都敢叫炸醬面,簡直吃怕啦。
抗戰勝利第二年,筆者到蘇北泰縣去探親,有人指點泰縣“大東”的肴蹄白湯面是里下河有名,自然要去嘗嘗。先說面吧!泰縣有一種叫小刀兒面,是用本地面做的,雖然沒有洋面那么白,可是隱約有一種麥香。面是和好攤在面案子上,用一枝丈把長、四寸多圓徑的木,一頭插在墻洞里,人坐在杠子上翻來覆去地壓瓷實了,再切成面條的。所以吃到嘴里非常利落爽口,如果給灶上帶個話兒要煮得嗆一點(就是硬點),那跟抻條面就極近似了。所以白湯面的湯除了雞鴨架裝、豬骨頭之外,還有鱔魚中骨跟魚蝦,湯整天在鍋里翻滾,湯濃味厚,白同乳漿,配上皮爛肉糜的肴蹄,這碗小刀白湯肴蹄還能不好吃嗎?
初來臺灣,甭說吃小碗干炸抻條面,就是想吃任何內地口味的面食都不容易;后來內地來的人漸多,內地的小吃也就五花八門層出不窮,說到如何地好,是談不上的。像不像三分樣,好壞別苛求,大致不離譜兒,大家也就心滿意足啦。有一個時期,新公園西門懷寧街一帶,各省的小吃店如同雨后春筍,越開越多,到了午晚飯口,伙計在門前拉客,有的窮兇極惡,有的哀哀求告,又可氣又可憐。時間不對,筆者經過懷寧街總是繞道而行,以免麻煩。有一天到三葉莊旅館訪友,憑窗下望,看見有個叫半分利專賣餃子面條的小館,面案子上正有一個精壯的年輕漢子在溜面抻條,動作程序都很熟練自然。本來打算到三六九吃午飯,由于好奇心驅使,改在半分利吃抻條面,準知道醬絕炸不好,所以叫了一份三合油芝麻醬拌面。來臺灣二三十年,這一次吃的抻條面算是最夠水準的了。后來為了整理市容,拆除違建,懷寧街一帶違建全部拆遷,半分利也不知遷往何處去了。有位上海朋友說,臺北武昌街一處的炸醬面不錯,口味標準。本來南北不同,等有空去吃一回,才能知道是好是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