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和甜瓜
都有自己的季節。
——意大利諺語
可想而知,這幾個星期里,卡蘇朋先生在蒂普頓田莊花費的時間不少。求婚必然妨礙他的偉大著作——《世界神話索隱大全》——的進展,他自然迫不及待,希望這事盡快圓滿結束。然而這妨礙是他經過深思熟慮之后,自愿承擔的,他認為,眼下已到了用伉儷之情點綴他的生活的時刻。在他勤奮工作的間隙中,疲倦使他百無聊賴,他要用女性的溫情照亮他郁郁寡歡的心靈,何況他年事日高,必須在他的有生之日,為自己安排一個溫柔鄉。這樣,他才決定跳進愛情的激流,但出乎他的意外,他發現這只是一條極淺的小溪。正如在干旱地區,浸禮只能用象征的方式進行,卡蘇朋先生投入的溪水,充其量也僅僅在他身上濺了幾滴水點。于是他斷定,男子的所謂激情其實并無其事,只是詩人們的夸張罷了。然而他愉快地看到,布魯克小姐對他百依百順,溫柔體貼,是可以滿足他對婚姻的最高理想的。有一兩次他也想過,他的感情之所以只能停留在常溫狀態,也許是由于多蘿西婭存在著某些缺點。但是他又找不到這些缺點,也不能想象怎樣的女人才更合他的心意。因此他無從作出解釋,只得相信,有關感情的傳統說法完全是言過其實的。
訂婚以后不久,一天早晨,多蘿西婭對卡蘇朋先生說:“為了使我更加有用,我是不是現在就可以做些準備?我想學學拉丁文和希臘文的念法,使我能夠為你朗讀這些書,盡管我不懂得它們的意義,就像彌爾頓的女兒為她們父親所做的那樣 [54] ,這成嗎?”
“對你而言,這恐怕是一件吃力的事,”卡蘇朋先生回答,笑了笑,“真的,要是我沒有記錯,你提到的那幾位小姐,就為了要念她們不懂得的語言,反抗過她們的父親。”
“是這樣,不過,首先,她們都是淘氣的女孩子,要不然,能夠幫助這么一位父親,她們應該感到自豪;其次,她們應該好好學習,使她們懂得她們所念的東西,這樣就會發生興趣了。我想,你不致希望我成為一個淘氣而愚蠢的人吧?”
“我希望你成為一個盡可能完美的女子,在生活的一切方面無不如此。當然,如果你能抄寫希臘文,這對我是大有用處的,但要做到這點,最好先讀一些書。”
多蘿西婭認為這是一個美好的允諾。她不想馬上要求卡蘇朋先生教她這些語言,因為她最擔心的就是非但不能幫助他,反而成為他的累贅。但她想懂得拉丁文和希臘文,實在完全是為她未來的丈夫著想。那些男性的知識領域,在她看來是一個高臺,登上這個高臺,一切真理便可一目了然。現在,她常常懷疑自己那些結論,因為她覺得她幼稚無知,她想,既然那些熟知經典的人對村舍漠不關心,這并不影響他們對上帝的崇敬,那么她怎么能確定簡陋的小屋子不是同樣體現了上帝的恩寵呢?也許,還應該懂得希伯來文——至少是字母和一些詞根——這樣才能追根問源,對基督徒的社會責任作出合理的判斷。她并沒有達到那種自我犧牲的高度,滿足于得到一個博學的丈夫,可憐的孩子,她希望自己也變成博學之士呢。布魯克小姐盡管具有聰明的虛名,實際還是很天真的。西莉亞的頭腦雖然從沒受到重視,卻能一眼識破別人不切實際的空想。看來除非一貫保持冷靜,才能保證不致在任何特定的時刻頭腦發熱。
然而,卡蘇朋先生還是答應了,他每天花一個鐘頭教她和聽她念字母,像老師教小孩子一樣,不過也許更像一個情侶,看到心愛的女學生缺乏基本訓練,顯得困難重重,反而覺得她很可愛,很有趣。在這種情況下,恐怕大多數學者專家都是甘愿當啟蒙教師的。但多蘿西婭發現自己這么笨,有些吃驚,也有些泄氣。她戰戰兢兢,對希臘文重音的作用提出了一些問題,然而得到的答復只是使她痛苦和懷疑,覺得其中的一些奧妙,對女人的頭腦說來,可能是怎么也無法理解的。
布魯克先生無疑也是這么看的。一天,當那種教學活動正在進行時,他來到圖書室,便以他平時斬釘截鐵的語調指出了這點。
“我看,算啦,卡蘇朋,這種艱深的學問,諸如古典文學、數學這類東西,對女人說來,實在太費力氣了,太費力氣了,你知道。”
“多蘿西婭只是學學字母的念法,”卡蘇朋先生說,回避了問題,“她非常關心我的視力,想有所補救呢。”
“哦,好吧,不了解意義,你知道,那也許還可以。但女人的頭腦總顯得浮泛一些——靈敏,但是膚淺,只適合學學音樂,美術,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這些方面,她們在一定程度上還可以,但也只限于輕松的玩意兒,你知道。一個女人能夠坐在鋼琴前面,給你唱一支古老美妙的英國歌曲,這就成了。這也是我所喜歡的,盡管我聽過最好的音樂——我到過維也納,看過歌劇:格魯克,莫扎特 [55] ,什么都見識過。但我在音樂上是保守派——這跟思想不同,你知道。我喜愛古老優美的曲調。”
“卡蘇朋先生不喜歡聽鋼琴,這使我很高興。”多蘿西婭說。她瞧不起家庭音樂和女性的美術才能,這是未可厚非的,因為在那個蒙昧無知的時期,它們無非是一些不入耳的叮咚聲和不像樣的水彩畫罷了。她笑了笑,露出感激的目光,抬頭望望未婚夫。如果他老是要她彈《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 [56] ,她一定會無可奈何,敬謝不敏。“他說,在洛伊克只有一架老式鋼琴,而且琴上也堆滿了書。”
“啊,在這一點上,你可不如西莉亞,親愛的。要知道,西莉亞彈琴彈得不錯,而且你要她彈,她從不推辭。不過,既然卡蘇朋不喜歡聽,你這樣也沒關系。只是一個人連那些消遣也沒有,生活未免太枯燥了,卡蘇朋。弦老是繃得緊緊的,以及諸如此類的做法,你知道,那可不成呀。”
“我從來不把這看作一種樂趣,我的耳朵受不了那種帶節奏的噪音,”卡蘇朋先生說,“一種音調一再重復,只是造成滑稽的效果,使我頭腦里的字不得不合著它的節拍跳舞,我想,除非是一個孩子,誰也受不了。至于那些崇高的樂曲,它們可以應用在各種莊嚴的場合,按照古人的認識,甚至還能起一定的教育作用,它們自然另當別論,不包括在我們此刻的議論中。”
“是的,那種音樂我也喜愛,”多蘿西婭說,“我們從洛桑回國的時候,在弗賴堡,伯父帶我們去聽過大管風琴演奏,它使我甚至哭了。”
“那樣對身體也是不好的,親愛的,”布魯克先生說,“卡蘇朋,現在她得由你來照顧了,你要多多開導我的侄女,讓她知道,立身處世以溫和為本,多蘿西婭,是嗎?”
最后他微微一笑,不愿傷害侄女的自尊心,不過他肚里確實在想,讓她及早嫁給卡蘇朋這樣一個已經到了不惑之年的人,也許對她還是比較合適的,反正她不會把徹泰姆放在眼里。
“不過,”他慢吞吞走出屋子時,心里琢磨,“她會喜歡他,這真是咄咄怪事。但這門親事確實不壞。不論卡德瓦拉德太太怎么說,我要是橫加阻攔,這就違背了我一貫的做人之道。毫無疑問,這個卡蘇朋,他可以當上主教。他談天主教問題的小冊子合情合理,實在難得——他至少夠資格當一名教長 [57] 。他理應當教長才對。”
寫到這里,我得作些哲理性的思考了。我要指出,布魯克先生此時此刻還沒想到,不久以后,他便得針對主教的收入發表宏論,對它大肆攻擊。一個稱職的歷史學家怎能熟視無睹,不指出他的主人公沒有預見到事態的發展,甚至他們本人的行動的變化呢?這樣的事是不少的,例如,那瓦爾的亨利 [58] ,當他還是一個崇奉新教的孩子時,何嘗想到他會成為一位天主教的君主。偉大的阿爾弗雷德 [59] 在秉燭達旦、漏夜操勞的時候,又怎能想到,他的后世子孫會虛擲光陰,連白天也無所事事。總之,歷史上鐵證如山,不論我們如何挖掘,也是永無窮盡的。
然而關于布魯克先生,我得補充一句,這也許不是前面的事例所能概括的,那就是:即使他對他的演講有先見之明,情況也不致因此而有多大的不同。指望他侄女的丈夫在教會得到更豐厚的俸祿是一回事,發表一篇開明的演說又是一回事;不能從不同的觀點來看待同一事物,這只能是頭腦簡單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