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三》瑪吉·卡西迪 凱魯亞克作品集

    第二堂課是西班牙語課,在課堂上我拿出瑪吉寫給我的信,一個星期兩封。我立即看下去:

    哎我看你以為這個星期我不會再寫信給你了。哎上星期六我和我媽媽還有妹妹在波士頓玩得很開心。我的傻妹妹是個小騙子。我不知道等到她長大后她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對了,上一回我們見面之后你在做些什么呢。今年四月份我的大哥要結婚,昨天晚上他和瓊來過了。學校里怎么樣?洛伊·沃爾特斯預訂了星期二旗艦酒店,我也準備去觀看。葛蘭·米勒隨后會來。上星期天你從我這里走了以后,有沒有到餐館里去吃點東西?好了,我現在沒有什么要說的了,就此。

    再會

    瑪吉

    即使那天晚上我想去看她也要很晚才能去——放學以后參加田徑訓練,一直要到晚上六七點鐘,訓練結束以后我習慣要拖著僵硬的雙腿,走一英里的路回家。田徑訓練場是在馬路對面低矮的大房子里,頭頂是裸露的鋼梁,六個大籃球場,然后是中學校隊的訓練場地,有時候有幾場室內橄欖球訓練,還有一些在三月陰雨天舉行的棒球訓練和大型田徑賽,四周露天看臺上坐滿了人。到那里去之前,我還要在空蕩蕩的教學大樓和教室里閑逛——有時候會在掛鐘下與波琳·科爾見面,這是我在十二月份天天不忘記的事,不過現在是一月份了。“嗨,你來了!”她咧嘴一笑說道,兩個大眼睛,水汪汪的,藍得很漂亮,豐滿寬大的嘴唇里面是潔白的牙齒,非常地深情——我能說的只有這些——“嗨,你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喜歡她,也喜歡活力,所以我只好站在那里裝出心中非常憂郁的內疚,而活力則從心靈的另一端迸發,在黑暗中哭著,發泄著——為想象中的事哭泣——內心覺得為受委屈的一方鳴冤叫屈,我已無能為力,對于希望我沒有抱任何希望,淚水模糊了視線,一片真誠都被人世間的蕓蕓眾生和繁瑣事物所排擠,被我自己的卑鄙決定體現出的懈怠、無力所排擠——懸而未決——沒有生氣——卑鄙下流。

    繼承人尖叫著從醫生的膝頭跳起來,而老者與窮人則還在一個個死去,又有誰在他們的病榻前俯身照料、給予安慰。

    “哦,過一會兒我還要去田徑場——”

    “嗨,我好不好在星期六晚上去看你與伍斯特隊的比賽?——不管怎么樣我當然要來的,我不過是在請求你的允許,這樣你就可以跟我說話了。”

    啊,身負重傷的烏爾夫![1](后來讀了幾本書以后,我覺得我就是烏爾夫)——夜晚我合上兩只眼睛就看見我的骸骨嵌在我墳墓的泥土里。我的眼睫毛就像一個悉心掩藏的老處女一樣,是假的:“哦,你要來看比賽?——我打賭我一開始就會摔倒,你會覺得我不會跑步。”

    “哦,別擔心,我在報紙上看到過,大人物。”她拿手指頭捅我——用拳頭捶我——“我會來看你跑步的,嗨——”然后又突然間傷心地表現出女孩子的情緒,“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

    “你怎么會想我呢!——你難道沒有跟瑪吉·卡西迪在一起嗎!”

    “你認識她?”

    “不認識。”

    “那你怎么會這么說。”

    “啊,我有密探。并不是說我很在意。你知道我近來跟吉米·邁克菲在一塊兒。哦,他人不錯。嗨,你會喜歡他的。他可以跟你做個很好的朋友。看到他我就會想到你。你那個好小伙子,你的波塔基維爾朋友……叫虱子的?——也有一點兒像他。你們都長著同樣的眼睛。不過吉米跟我一樣,是愛爾蘭人。”

    我真誠憨厚地站著,聽她說話。

    “所以我跟他相處得很好,別擔心,我不會說你壞話的……嗨,你有沒有聽我在名牌唇膏展示會排練的時候唱的歌?知道我唱什么歌了嗎?”

    “什么歌?”

    “還記得去年十二月的那個晚上我們去溜冰,你們那邊靠近德雷克特的湖上,回家的時候非常冷,天上掛著月亮,已經下霜,你吻了我還記得嗎?”

    “《真心一片》。”

    “這就是我要唱的歌——”時光的長廊在她眼前延伸,歌曲,悲傷,總有一天她會替阿提·肖[2]演唱,總有一天一群群的黑人會在玫瑰田舞廳圍著她的麥克風,把她叫作“白人比利”——在她艱難困苦的歌唱歲月里室友們會繼續努力成為影星——她現在十六歲,唱《真心一片》,與羞怯而多情的洛厄爾男孩子卿卿我我,伸手去推他們,然后說一聲“嗨”……

    “我要把你拉回來,杜洛茲先生,并非是我要你回來,而是你會爬回來,因為瑪吉·卡西迪只不過是要把你從我這兒拖走,去做她想要你做的事,成為一個高中橄欖球和田徑全能運動員,假如她自己不能進入高中的話,因為她太笨連初中都畢不了業——嗨,波琳·科爾就是有這么優秀!”她推了推我,接著把我拉到她身邊。“這一回是我最后一次在我們的大時鐘下相會。”這是一個外形像大箱子的時鐘,它掛在學校的外墻上,是一些老校友在外墻貼了嶄新的黃磚時捐贈的——我們最初哆嗦著相會就是在這大鐘下面——她在寒冷的夜晚,在雪地里唱《真心一片》的時候,我們永遠想著的是我們兩顆心產生的似水柔情——這個大時鐘是我們的重大象征。

    “哎,將來某個時候我還會見到你的。”

    “不是在這個大時鐘的下面,小伙子。”

    我要獨自一人徒步走回家,離田徑訓練還有兩個小時可以消磨,我沿著穆迪街走,落在早已回家、已經在校外場地上大聲喊叫的人的后面;伊迪兒早就夾著書本、邁著大步、急匆匆地領著大隊人馬走了(“怎么回事小子?”)——銀星酒館和穆迪街別的酒館里的老酒鬼望著走過來的大隊學生——現在是兩個人——一臉愁容地走過貧民窟,爬上山坡,跨過大橋,進入明亮的小屋和波塔基維爾的山,隱蔽地一路走去。遠處羅斯芒特水池上是穿藍衣的午后溜冰的人;他們的頭頂是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祥云。

    我登上樓梯到了紡織午餐館之上我們四樓的家——家里沒有別的人,陰郁黯淡的光線透過窗簾照到屋內——在陰暗中我從墊了整齊的報紙的食櫥里,取出里茲餅干,花生黃油和牛奶——在塑料風行的五十年代,沒有一個家庭主婦能做到一塵不染,如此般清潔——此外,眼前是餐桌,透過北窗照進來的光線,白茫茫陰冷的屋頂,遠處是悲傷的白樺林組成的陰沉景色——我搬出了象棋和棋譜。棋譜是從圖書館借的;蘇格蘭開局讓棋法,王后讓棋法,都是論述象棋開局的一系列博大精深的法寶,拿在手中锃亮的棋子使得輸棋也變得生動——這就是為何我對模樣經典的圖書館里的舊書感興趣的理由,那都是些大部頭的書,以及棋藝評論,有一些書已經破損,是我穿著套鞋,在洛厄爾公共圖書館最陰暗的書架上,在圖書館關門的時候找到的——

    我在思索一個棋式。

    家中有一個一九三三年購置的綠色電鐘,老式、細長的秒針嗚嗚地響著,一圈一圈繞著凸起的黃色數字和小圓點走——數字和圓點上的漆脫落了,這些數字和圓點一半是黑色一半已經不見——時光本身靠著電流或別的力量不停地流逝,也困擾著油漆,灰塵在時針上緩慢累積,在里面的機件上累積,在杜洛茲家櫥柜的角落里累積——秒針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小時遇見分針六十次,而我們依然不流露對于生活的希望。

    瑪吉被我丟到腦后去了,現在是我的休息時間——我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端詳著鏡子里的形象;各種傷心的手勢,各種表情;我躺在床上,一切都是難以言說地令人失望,令人困乏,又總是姍姍來遲——而不管什么時候來到,我也不知道來了又有什么區別。在荒涼蕭瑟中,鳥兒在唧唧地叫喚。我對著鏡子暗淡的光亮收縮起手臂上的肌肉——收音機里的靜電干擾聲單調而乏味地嗚嗚作響,幾乎掩蓋了正在播放的平庸時興歌曲——底下加德納街上加農老先生吐了一口痰,然后又朝前走著——tempus[3]就像兀鷹,正耐心地盯著我們每一家。我在耶穌受難的夜光像前止步,心里在祈禱要像他那樣悲傷和受苦,以便獲得拯救。于是我又朝市中心走,去參加田徑訓練,一無所獲。

    中學的那條馬路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冬日傍晚淡粉紅的光線籠罩了這一帶地方的上空,也曾經反映在波琳悲傷的雙眼里——逐漸塌陷的堆積多日的雪堆,一棵黑色的樹,無力的殘陽掛在一座舊建筑的邊上——隨著映照在西邊屋頂上的晚霞在遠處漸漸從低矮的云堆中黯淡下來,美妙的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冬天的藍色,開始在東邊黃昏的屋頂上顯現。博瑪舍百貨公司[4]每一位營業員的成堆的貨品悄然售罄。黃昏時分的鳥兒迅速飛進它們黑暗中的巢。我匆匆趕到室內田徑訓練場,場地上練習跑步的人們,他們自己內心痛苦異常卻仍在木板上嘭嘭嘭地跑著。喬·加里迪教練面容憂郁地站在那里,為他新的六百碼希望之隊計時,他們孤注一擲拉動雙腿,調動雙腿的靈活性要達到預期的目標。喬大聲吼叫著要大家清理體操房,吼聲震動整座屋子,于是小鬼們最后把無關緊要的襪子扔進最遠處的籮筐里。我迅速跑進更衣室,穿上田徑短褲和繃緊的淺口運動鞋。發令槍聲激發了最初三十碼的熱情,跑步的人脫開摁在地上的手指頭和腳下的蹬板飛速起跑。我在嘩嘩作響的木板圍欄四周做著熱身跑。寒冷,我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聽不見說話聲的體操房內只有灰塵。

    “行了,杰克,”加里迪教練說道,語聲低而鎮靜,就像催眠師的說話聲那樣在圍欄板之間回旋,“讓我看看你新的手臂動作——我覺得肯定是手臂的動作影響了你。”

    我發瘋似的,以難以相信的傻勁,在差不多一個月的日子里模仿吉米·迪比克的跑法,他是一個中長跑運動員,一點都不優秀,但是他跑步的時候,有他自己調動四肢的獨到之處,他雙手指尖伸直張開向前指,就這樣拉動四肢達到了——一個古怪的風格,而我覺得好玩才模仿的;不過,短跑就不同,我在隊里是頭號選手,當時甚至超過了約翰尼·卡扎拉基斯,可是他一年以后戰勝了美國東部中學的所有選手,而他還沒有充分發揮——這樣的伸手姿勢并不利于我的短跑,三十碼我通常跑三點八秒,而現在我慢到了四秒,像十五歲的路易斯·莫蘭這樣的小朋友都可以跑過我,而他們連田徑隊都沒有待過,只不過是穿上了自己的棒球運動鞋罷了——“就像你過去習慣的那樣跑,”喬說道,“別老想著你的兩條胳膊,你只管跑,心思集中在你的兩條腿上,跑,起跑,——你有沒有得婦女病關你什么事?”他毫無興致地咧嘴一笑,但是非常有幽默感,那是因為他的生活既沒有名氣也不舒適,盡管他是馬薩諸塞最優秀的田徑教練,但是整天忙的是市政廳的文案工作,工作無關緊要薪水自然很低。“加油,杰克,跑——你是我今年唯一的短跑選手。”

    跨低欄我跑不過那些小朋友,我只會往前沖;在波士頓花園新英格蘭的中學生都來了,在他們的呼喊聲中我每次都跑倒霉的第三名,掉在兩個長了兩條長腿的家伙的后面,他們是牛頓來的,其余有勃洛克來的人,有匹勃迪的,弗蘭明恩的,昆賽和威莫斯的,薩莫維爾的,沃爾頓的,莫爾頓的,林恩的,切爾西的——媽的,哪兒的都有。

    我和其他幾個人一齊在起跑線上蹲下來,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液,用運動鞋刨了刨地,身體保持平衡,渾身顫抖,喬的發令槍還沒有響就沖出去,接著只好再很不好意思地走著回來——他舉起了發令槍,我們就要倒下了,心中納悶,兩眼盯著地板——砰!我們起跑,我揮起右臂沖出去,我兩臂交替在胸前揮動,俯身猛向終點線沖刺。他們計時結果是三點七秒,我超出他們兩碼撞在終點線墻上的護墊上,心里高興。

    “瞧,”喬說道,“過去跑過三點七嗎?”

    “沒有!”

    “他們計時一定搞錯了。但是現在你跑到了,兩臂揮動很自然。好了!上欄!”

    我們搬過低欄,木頭做的,有幾個還要再釘釘子。我們排好隊,砰,我們起跑了——我每一步都算好了,等到我們跑到第一個欄的時候,我的左腿已經準備好了跨過去,我做到了,很快把欄踢倒,踩過去,右腿平行收攏騰越,同時揮動兩臂。在第一個和第二個欄之間我跳、跑、伸、越,跨出必需的五步然后又跨過欄,這一回就我一人,其他人還在我后面——我跑到終點線三十五碼兩個欄四點七秒。

    三百碼是我無法達到的目標;那樣跑的話就等于說我要盡力快跑將近一分鐘——三十九秒左右——這是對雙腿、骨骼、肌肉的一個可怕的疲勞折磨,呼吸,擺動的雙腿,肺部——也等于說在第一個彎道咬緊牙關要與其他的人碰撞,有時候你會在彎道的斜坡上飛出去,一屁股重重地摔在盡是裂片的粗糙的地板上,口吐白沫的埃米爾·拉多常在第一個彎道重重地與我頂撞,尤其是在最后一個彎道,因為到了最后一個彎道,是我們氣喘吁吁臉色煞白在最后二十碼拼盡力氣沖刺的時候——我會超過埃米爾,但是我告訴喬我再也不會這樣跑了——他承認我是過于敏感,但是仍然堅持要我跑三百碼接力(與莫里斯、米基·麥克尼爾和卡扎拉基斯編成一組)——我們是州里三百碼接力賽成績最好的,甚至在波士頓決賽的時候贏了圣約翰預備學校的大學生——所以每天下午我就得跑那該死的三百碼,通常又都是接力,就是為了計時,陪跑的是另外一個小朋友,他落在我后面二十碼,這樣一來在外面踢橄欖球就不可能了——有時候女生們也會來觀看她們的男朋友做田徑訓練,瑪吉絕對想不到,她心情會這樣抑郁,竟然會不知所措。

    不多久就要訓練六百碼——一千碼——跳遠——推鉛球——然后我們回家——吃晚餐——然后接電話——是瑪吉的聲音。晚餐之后她在洛厄爾[5]跟我說話——“我今天晚上可以來嗎?”

    “我跟你說了星期三。”

    “星期三還早著呢——”

    “你太心急了。”

    ——這時候,孤寂的夜色降落了,籠罩了生活中的洛厄爾整片溫暖的屋頂——

    * * *

    [1] 似指詹姆斯·烏爾夫(James Wolfe,1727—1759),英國將領,遠征魁北克,大敗法軍,自己也負重傷死去。

    [2] Artie Shaw(1910—2004),美國著名單簧管演奏家、作曲家、指揮家,首創搖擺樂大樂隊,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深受歡迎。

    [3] 拉丁文,時光。

    [4] 博瑪舍百貨公司(Bon Marché,意即“好商場”),1878年開業,1976年1月關門。

    [5] 瑪吉家在洛厄爾城的南洛厄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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