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自號石湖居士,吳縣人,有《石湖詩集》。元末明初,他的《四時田園雜興》已經公認為經典作品,忽然起了個傳說,說宋孝宗原想叫他做宰相,以為他“不知稼穡之艱”,就此作罷,于是他寫了這些詩來替自己表白 [1] 。假如這個傳說靠得住,它只證明了宋孝宗沒調查過范成大的詩,或者沒把他的詩作準,那末再多寫些《四時田園雜興》和《臘月村田樂府》也不見得有效。因為《石湖詩集》里很早就有像《大暑舟行含山道中》那種“憂稼穡”、“憐老農”的作品 [2] ,而且不論是做官或退隱時的詩,都一貫表現出對老百姓痛苦的體會,對官吏橫暴的憤慨。
他晚年所作的《四時田園雜興》不但是他的最傳誦、最有影響的詩篇,也算得中國古代田園詩的集大成。《詩經》里《豳風》的《七月》是中國最古的“四時田園”詩,敘述了農民一年到頭的辛勤生產和刻苦生活。可是這首詩沒有起示范的作用;后世的田園詩,正像江淹的《雜體》詩所表示,都是從陶潛那里來的榜樣。陶潛當然有《西田獲早稻》、《下潠田舍獲》等寫自己“躬耕”、“作苦”的詩,然而王維的《渭川田家》、《偶然作》、《春中田園作》、《淇上田園即事》和儲光羲的《田家即事》(五古和七律)、《田家雜興》等等建立風氣的作品,是得了陶潛的《懷古田舍》、《歸田園居》等的啟示,著重在“隴畝民”的安定閑適、樂天知命,內容從勞動過渡到隱逸。宋代像歐陽修和梅堯臣分詠的《歸田四時樂》更老實不客氣的是過膩了富貴生活,要換個新鮮。西洋文學里牧歌的傳統老是形容草多么又綠又軟,羊多么既肥且馴,天真快樂的牧童牧女怎樣在塵世的干凈土里談情說愛;有人讀得膩了,就說這種詩里漏掉了一件東西——狼 [3] 。我們看中國傳統的田園詩,也常常覺得遺漏了一件東西——狗,地保公差這一類統治階級的走狗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剝削和壓迫農民的制度。誠然,很多古詩描寫到這種現象,例如柳宗元《田家》第二首、張籍《山農詞》、元稹《田家詞》、聶夷中《詠田家》等等,可是它們不屬于田園詩的系統。梅堯臣的例可以說明這個傳統的束縛力;上面選了他駁斥“田家樂”的《田家語》 [4] ,然而他不但作了《續永叔〈歸田樂〉》 [5] ,還作了《田家四時》 [6] ,只在第四首末尾輕描淡寫地說農民過不了年,此外依然沿襲王維、儲光羲以來的田園詩的情調和材料。秦觀的《田居四首》只提到了“明日輸絹租,鄰兒入城郭”和“得谷不敢儲,催科吏傍午” [7] ,一點沒有描畫發揮,整個格調也還是摹仿儲、王,并且修詞很有毛病 [8] 。到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才仿佛把《七月》、《懷古田舍》、《田家詞》這三條線索打成一個總結,使脫離現實的田園詩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根據他的親切的觀感,把一年四季的農村勞動和生活鮮明地刻劃出一個比較完全的面貌。田園詩又獲得了生命,擴大了境地,范成大就可以跟陶潛相提并稱,甚至比他后來居上:例如宋代遺老的“月泉吟社”的詩里和信里動不動把“栗里”、“彭澤”來對“石湖”;而賈政的清客就只知道:“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 [9] 。最耐人尋味的是“月泉吟社”第四十八名那首詩的批語。詩題是:《春日田園雜興》;詩的結句是:“前村犬吠無他事,不是搜鹽定榷茶”;批語是:“此詩無一字不佳,末語雖似過直,若使采詩觀風,亦足以戒聞者。”換句話說,盡管范成大的《田園雜興》里也諷刺過公差下鄉催租的行徑,頭腦保守的批評家總覺得田園詩里提到官吏榨逼農民,那未免像音樂合奏時來一響手槍聲 [10] ,有點兒殺風景,所以要替第四十八名的兩句詩開脫一下。這證明范成大的手法真是當時一個大膽的創舉了。
范成大的風格很輕巧,用字造句比楊萬里來得規矩和華麗,卻沒有陸游那樣勻稱妥貼。他也受了中晚唐人的影響,可是像在楊萬里的詩里一樣,沒有斷根的江西派習氣時常要還魂作怪。楊萬里和陸游運用的古典一般還是普通的,他就喜歡用些冷僻的故事成語,而且有江西派那種“多用釋氏語”的通病 [11] ,也許是黃庭堅以后、錢謙益以前用佛典最多、最內行的名詩人。例如他的《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說:“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 [12] ;這兩句曾為《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稱引的詩,就是搬運王梵志的兩首詩而作成的,而且“鐵門限”那首詩經陳師道和曹組分別在詩詞里采用過,“土饅頭”那首詩經黃庭堅稱贊過 [13] 。他是個多病的人,在講病情的詩里也每每堆塞了許多僻典,我們對他的“奇博”也許增加欽佩 [14] ,但是對他的痛苦不免減少同情。
清代沈欽韓有《石湖詩集注》,頗為疏略,引證還確鑿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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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二十二引湯沐《公馀日錄》記孫作語,都穆《題〈田園雜興〉手跡》。
[2] 《石湖詩集》卷二。
[3] 圣佩韋《文學家寫真》論萊翁那牧歌,七星叢書版《圣佩韋集》第二冊第三百六十五頁。
[4] 《宛陵先生集》卷七。
[5] 《石湖詩集》卷二十三。
[6] 《石湖詩集》卷一。
[7] 《淮海集》卷二。
[8] 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五就批評第一首開頭幾句“有驢非驢馬非馬之恨”。
[9] 《紅樓夢》第十七回。
[10] 斯湯達《紅與黑》第二部第二十二章講文藝里攙入政治的比喻。
[11] 《說郛》卷二十載吳萃《視聽鈔》。
[12] 《石湖詩集》卷二十八。
[13] 范攄《云溪友議》卷下,費袞《梁溪漫志》卷十,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任淵《后山詩注》卷四《臥疾絕句》,曾慥《樂府雅詞》卷六曹組《相思會》。
[14] 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四。
初夏
清晨出郭更登臺,不見馀春只么回 [1] 。桑葉露枝蠶向老,菜花成莢蝶猶來。
晴絲千尺挽韶光,百舌無聲燕子忙。永日屋頭槐影暗,微風扇里麥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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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就此罷休回去。“只么”是禪宗語錄里常用的口語;黃庭堅《寄杜家父》也說:“閑情欲被春將去,鳥喚花驚只么回。”
晚潮
東風吹雨晚潮生,疊鼓催船鏡里行。底事今年春漲小?去年曾與畫橋平。
碧瓦
碧瓦樓前繡幙遮,赤欄橋外綠溪斜。無風楊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滿地花。
橫塘 [1]
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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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吳縣。第一句的南浦是借用屈原《九歌》的“送美人兮南浦”或江淹《別賦》的“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泛指和朋友分手的河邊,不是湖北江夏或福建浦城的南浦。
[2] 這首詩里的景象可以跟前面所選鄭文寶《柳枝詞》里的景象比較。范成大《謁金門》詞也說:“塘水碧……只欠柳絲千百尺,系船弄春笛。”
催租行效王建 [1]
輸租得鈔官更催,踉蹌里正敲門來。手持文書雜嗔喜:“我亦來營醉歸耳!” [2] 床頭慳囊 [3] 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不堪與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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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建并沒有這個題目的詩,范成大不過學他那種樂府的風格。
補注:“輸租得鈔官更催。”戴鴻森同志指出,《宋史》卷一百七十四《食貨》上二《賦稅》記紹興十五年戶部議:“輸官物用四鈔”,其一為“戶鈔,付民收執”,即今所謂票據。詩言民已“輸租”得“鈔”,而“里正”仍然上門催租驗看“鈔”(即“文書”),借此討索酒錢。
[2] 這兩句活畫出一個做好做歹、假公濟私的地保;參看下面《四時田園雜興》末一首。
[3] 指積錢罐,所謂“撲滿”。
[4] 行腳僧有所謂“草鞋錢”,早見于唐代禪宗的語錄(例如《五燈會元》卷三普愿語錄)。宋代以后,這三個字也變成公差、地保等勒索的小費的代名詞,就是《儒林外史》第一回所謂“差錢”。元曲里岳百川的《鐵拐李》第一折寫差人張千向韓魏公說:“有什么草鞋錢與我些”,又寫韓魏公罵他說:“則我老夫身上還要錢買草鞋,休道別人手里不要錢”;這可以注解范成大的詩句。參看柳宗元《田家》第二首:“里胥夜經過,雞黍事筵席”;李賀《感諷》第一首:“越婦通言語,小姑具黃粱;縣官踏飡去,簿吏更登堂”;唐彥謙《宿田家》:“忽聞扣門急,云是下鄉隸……老母出搪塞,老腳走顛躓……東鄰借種雞,西舍覓芳醑。”唐彥謙那樣具體細致的刻畫也還不及范成大這首詩的筆墨輕快、口角生動。
早發竹下 [1]
結束晨妝破小寒,跨鞍聊得散疲頑。行沖薄薄輕輕霧,看放重重疊疊山。碧穗炊煙當樹直,綠紋溪水趁橋灣。清禽百囀似迎客,正在有情無思間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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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安徽休寧。
[2] 鳥兒的叫聲又像對人有情,又像并沒有什么含意。劉禹錫《柳花詞》說:“無意似多情,千家萬家去”;李賀《昌谷北園新筍》第二首說:“無情有恨何人見”;楊發《玩殘花》說:“低枝似泥幽人醉,莫道無情卻有情”;蘇軾描寫楊花的《水龍吟》也說:“思量卻似,無情有思”;這都是從《玉臺新詠》卷九梁簡文帝《和蕭侍中子顯〈春別〉》第一首又卷十《古絕句》第三首寫葡萄、荳蔻、菟絲的詩句推演而出。范成大又把前人形容草木的話移用在禽鳥上。
后催租行
老父 [1] 田荒秋雨里,舊時高岸今江水;傭耕 [2] 猶自抱長饑,的知無力輸租米。自從鄉官新上來,黃紙放盡白紙催 [3] 。賣衣得錢都納卻,病骨雖寒聊免縛。去年衣盡到家口 [4] ,大女臨岐兩分首;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復驅將換升斗 [5] 。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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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翁。
[2] 自己的田不能種,只好做人家的雇農。
[3] “黃紙”是皇帝的詔書,“白紙”是縣官的公文。朝廷頒布了一個官樣文章,豁免災區的賦稅,可是當地官吏還是勒逼人民繳納。這種剝削人民的雙簧戲,蘇軾在北宋早向皇帝指出來:“四方皆有‘黃紙放而白紙收’之語”(《東坡集》卷二十八《應詔言四事狀》),可是始終扮演下去。參看米芾《催租》:“一司日日下賑濟,一司旦旦催租稅”(《寶晉英光集》卷三);趙汝績《無罪言》:“發粟通有無,寬逋已征索”(《江湖后集》卷七);朱繼芳《農桑》:“淡黃竹紙說蠲逋,白紙仍科不稼租”(《南宋群賢小集》第十二冊)。
[4] 衣服賣光,只好賣家里的人口。
[5] 二女兒已經配定人家了,也得賣掉。
州橋南望朱雀門北望宣德樓皆舊御路也 [1]
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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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孝宗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范成大出使到金,因此經過了淮河以北的北宋故土,寫了七十二首七言絕句和一卷日記《攬轡錄》。這首寫的是北宋舊京汴梁的州橋——《水滸》里楊志賣刀的天漢州橋。
[2] 這首可歌可泣的好詩足以說明文藝作品里的寫實不就等于埋沒在瑣碎的表面現象里。《攬轡錄》里寫汴梁只說:“民亦久習胡俗,態度嗜好與之俱化”;寫相州也只說:“遺黎往往垂涕嗟嘖,指使人曰:‘此中華佛國人也!’”比范成大出使早一年的樓鑰的記載說:“都人列觀……戴白之老多嘆息掩泣,或指副使曰:‘此宣和官員也!’”(《攻媿集》卷一百十一《北行日錄》上)比范成大出使后三年的韓元吉的記載說:“異時使者率畏風埃,避嫌疑,緊閉車內,一語不敢接,豈古之所謂‘覘國’者哉!故自渡淮,雖駐車乞漿,下馬盥手,遇小兒婦女,率以言挑之,又使親故之從行者反復私焉,然后知中原之人怨敵者故在而每恨吾人之不能舉也!”(《南澗甲乙稿》卷十六《書〈朔行日記〉后》;據《金史》卷六十一《交聘表》,韓元吉使金在大定十三年,就是乾道九年。)可見斷沒有“遺老”敢在金國“南京”的大街上攔住宋朝使臣問為什么宋兵不打回老家來的,然而也可見范成大詩里確確切切的傳達了他們藏在心里的真正愿望。寥寥二十八個字里濾掉了渣滓,去掉了枝葉,干凈直捷地表白了他們的愛國心來激發家里人的愛國行動,我們讀來覺得完全入情入理。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六《望靈壽致拜祖塋》:“白馬岡前眼漸開,黃龍府外首空回;殷勤父老如相識,只問‘天兵早晚來?’”和范成大這首詩用意相同。參看唐代劉元鼎《使吐蕃經見紀略》:“戶皆唐人,見使者麾蓋,夾觀。至龍支城,耋老千人拜且泣……言:‘頃從軍沒于此,今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來?’言已皆嗚咽。”(《全唐文》卷七百十六)
夜坐有感
靜夜家家閉戶眠,滿城風雨驟寒天。號呼賣卜誰家子,想欠明朝糴米錢!
雪中聞墻外鬻魚菜者求售之聲甚苦有感
飯籮驅出敢偷閑,雪脛冰須慣忍寒;豈是不能扃戶坐?忍寒猶可忍饑難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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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范成大的《墻外賣藥者》詩也說:“長鳴大咤欺風雪,不是甘心是苦心!”
詠河市歌者
豈是從容唱《渭城》 [1] ?個中當有不平鳴。可憐日晏忍饑面,強作春深求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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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渭城》是唐人的一種歌曲,這里是借用劉禹錫《與歌者》:“更與殷勤唱《渭城》。”
四時田園雜興 [1]
土膏欲動雨頻催,萬草千花一餉開。舍后荒畦猶綠秀,鄰家鞭筍過墻來。
種園得果僅償勞,不奈兒童鳥雀搔 [2] 。已插棘針樊 [3] 筍徑,更鋪漁網蓋櫻桃。
吉日初開種稻包,南山雷動雨連宵。今年不欠秧田水,新漲看看拍小橋。
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賣茶。
三旬蠶忌閉門中,鄰曲都無步往蹤。猶是曉晴風露下,采桑時節暫相逢 [4] 。
雨后山家起較遲,天窗新色半熹微。老翁欹枕聽鶯囀,童子開門放燕飛。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黃塵行客汗如漿,少住儂家漱井香 [5] 。借與門前盤石坐,柳陰亭午正風涼。
采菱辛苦廢犁 ,血指流丹鬼質枯 [6] 。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
朱門乞巧沸歡聲,田舍黃昏靜掩扃。男解牽牛女能織,不須邀福渡河星 [7] 。
垂成穡事苦艱難,忌雨嫌風更怯寒。箋訴天公 [8] 休掠剩,半償私債半輸官。
租船滿載候開倉,粒粒如珠白似霜。不惜兩鐘輸一斛 [9] ,尚贏糠覈 [10] 飽兒郎。
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 [11] 。
斜日低山片月高,睡馀行藥 [12] 繞江郊。霜風掃盡千林葉,閑倚筇枝數鸛巢。
黃紙蠲租白紙催,皂衣旁午下鄉來。“長官頭腦冬烘甚,乞汝青銅買酒回。”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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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分《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組,每組十二首。《永樂大典》卷九百“詩”字引顧世名《梅山集·題吳僧閑白云注范石湖田園雜興詩》:“一卷田園雜興詩,世人傳誦已多時;其中字字有來歷,不是箋來不得知。”這個注本似早失傳。
[2] 賈誼《新書·退讓》篇和劉向《新序·雜事》之四都紀載楚人忌妒梁人種的瓜好,晚上偷偷去“搔瓜”,使瓜“死焦”。這里“搔”字引申為“損害”的意思。
[3] 當籬笆來保護。
[4] 養蠶的時候,忌陌生人進門。南宋人詩里常寫這種風俗。例如項安世《建平縣道中》:“村村煮酒開官坊,家家禁忌障蠶房”(《平庵悔稿》卷二);趙汝 《耕織嘆》:“生氣熏陶蠶滿紙,采桑女兒哄如市;晝飼夜喂時分盤,扃門謝客謹俗忌”;又《蠶舍》:“每到蠶時候,村村多閉門;往來斷親黨,啼叫禁兒孫”(《野谷詩稿》卷一、卷五);葉紹翁《田家三詠》:“家為蠶忙戶緊關”(《南宋群賢小集》第七冊《靖逸小集》)。
[5] 道書稱清凈水為“華水”或“水華”(《云笈七簽》卷六十七《岷山丹法》、《東坡志林》卷一《雨井水》),此地又從“華”(通“花”)生發出“香”來;參看《禮記》里《月令》:“仲冬之月……水泉必香”,歐陽修《醉翁亭記》:“泉香而酒洌。”
[6] 又《石湖詩集》卷二十《采菱》:“刺手朱殷鬼質青”。“鬼質”這個名詞很冷僻,根據《石湖詩集》卷十六《蛇倒退》里“山民茅數把,鬼質犢子健”兩句看來,是瘦得像鬼的意思;大約從何承天和顏延之辯論“鬼宜有質”那句話來的(《弘明集》卷四《重釋何衡陽》、《重答顏光祿》),“質”就是形狀,如陸機《演連珠》:“覽影偶質,不能解獨”,《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三下說盧杞“鬼形藍面”,同卷《贊》里就說他“鬼質”。
[7] 這首講農民沒工夫在七夕乞巧。
[8] 祈求天老爺。六朝時劉謐之和喬道元都有《與天公箋》(嚴可均《全晉文》卷一百四十三、《全宋文》卷五十七),因此皮日休《苦雨雜言寄魯望》說:“不如直上天公箋,天公箋,方修次。”黃庭堅詩里常常用這個成語。
[9] 范成大《勞畬耕》那首詩里敘述“吳農”的貧苦:“不辭春養禾,但畏秋輸官;奸吏大雀鼠,盜胥眾螟蝝。掠剩增釜區,取贏折緡錢;兩鐘致一斛,未免催租瘢。重以私債迫,逃屋無炊煙;晶晶云子飯,生世不下咽。食者定游手,種者長流涎。”宋代官家收租,規定農民每一石米得多繳六斗的“耗”——參看李覯《獲稻》注〔2〕;而事實上由于吏胥的舞弊勒索,農民得拿出近三石米,才算繳納了一石的租。一鐘等于六斛四斗,“兩鐘輸一斛”是說一石租得實繳十二石八斗,極言官府剝削的狠、農民負擔的重。
[10] 糠覈,米麥舂馀的粗屑。覈,通“核”,果核。
[11] 范成大還有一首《冬舂行》描寫這種情景:“官租私債紛如麻,有米冬舂能幾家!”
[12] 吃了藥后散步。
[13] 這首第一句的意義見《后催租行》注〔3〕;第二至第四句就是《催租行》里寫的景象,“冬烘”等于糊涂。這個公差說:“縣官是糊涂不管事的,做好做歹都由得我,你們得孝敬我幾個錢買酒喝。”
尤袤
尤袤(1127—1194)字延之,自號遂初居士,無錫人。他的詩集已經散失,后人幾次三番的搜輯,以《錫山尤氏叢刻》甲集里的《梁谿遺稿》算比較完備,當然也還有增補的馀地。他那些流傳下來的詩都很平常,用的詞藻往往濫俗,實在趕不上楊、陸、范的作品。下面選的一首是他集里壓卷之作。此外還有經楊萬里稱賞而保存的《寄友人》一聯好句:“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 [1] 親友久別重逢,要談起來是話根兒剪不斷的,可是千絲萬緒,不知道拈起那一個話頭兒才好,情意的充沛反造成了語言的窘澀。尤袤的兩句把這種情景真切而又經濟的傳達出來了。全首詩已經失傳,斷句也因此埋沒,直到它經過擴充和引申,變為王實甫《西廂記》第五本第四折的《沉醉東風》:“不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待伸訴,及至相逢,一語也無,剛則道個‘先生萬福!’” [2] 仿佛一根折斷的楊柳枝兒,給人撿起來,插在好泥土里,長成了一棵亭亭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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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誠齋集》卷一百十四《詩話》。
[2] 鄭振鐸《古本戲曲叢刊》第一集《元本題評西廂記》里這一節的眉批引“古詩”兩句,就是尤袤這兩句。參看唐項斯(一作許彬)《荊州夜與友親相遇》:“別來何限意,相見卻無詞”;又裴休《喜友人再面》:“相思長有事,及見卻無言。”
淮民謠 [1]
東府買舟船,西府買器械。問儂欲何為?團結 [2] 山水寨。寨長過我廬,意氣甚雄粗。青衫兩承局 [3] ,暮夜連勾呼。勾呼且未已,椎剝到雞豕 [4] 。供應稍不如,向前受笞棰。驅東復驅西,棄卻鋤與犁。無錢買刀劍,典盡渾家 [5] 衣。去年江南荒,趁熟 [6] 過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歸未得!父母生我時,教我學耕桑;不識官府嚴,安能事戎行!執槍不解刺,執弓不能射;團結我何為,徒勞定無益 [7] 。流離重流離,忍凍復忍饑;誰謂天地寬 [8] ,一身無所依!淮南喪亂后,安集亦未久。死者積如麻,生者能幾口!荒村日西斜,破屋兩三家;撫摩 [9] 力不給,將奈此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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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尤袤那時候是泰興知縣,這是他為民請命的作品(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炎興下帙》卷一百四十)。
[2] 組織成為隊伍,參看梅堯臣《田家語》注〔1〕。
[3] 公差;《水滸傳》里常見,例如第六回兩個“承局”去叫林沖,第四十三回戴宗打扮做“承局”等。《全唐文》卷五百三十三李觀《代李圖南上蘇州韋使君論戴察書》:“見有黃衣排闥直入,口稱里胥”;宋人著作中也常說“黃衣”,如郭彖《暌車志》卷五《李允升》:“黃衣聲喏于庭下”;洪邁《夷堅志》支乙卷七《王牙儈》、支景卷四《寶積行者》、三志壬卷九《霍秀才歸土》等條只說“黃衫承局”、“黃衫公人”。
[4] 參看范成大《催租行》注〔4〕。南宋時無名氏的《雞鳴》詩可以作為這一句的注解:“雞鳴喈喈,鴨鳴呷呷;縣尉下鄉,有獻則納。雞鳴于塒,鴨鳴于池;縣尉下鄉,靡有孑遺。雞既鳴矣,鴨既羹矣,鑼鼓鳴矣,縣尉行矣。”(陶宗儀《說郛》卷七載無名氏《豹隱記談》)
[5] 全家,例如《敦煌掇瑣》之三《燕子賦》:“渾家大小”、“渾家不殘”,韓愈《寄盧仝》:“渾舍驚怕走折趾。”
[6] 就是“逃荒”,一稱“逐熟”;《清平山堂話本》的《合同文字記》里就用“趁熟”。黃震《黃氏日抄》卷六十七摘錄范成大《再奏荒政劄子》里這兩個字而解釋說:“浙人鄉談……蓋謂荒處之人于熟處趁求也。”但是據鄭俠《西塘文集》卷一《流民》看來,北宋時北方也早有“趁熟”的說法。
[7] 意思說只“團結”而不“訓練”是沒有用處的。
[8] 用孟郊《贈別崔純亮》里的名句:“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參看杜甫《送李校書》:“每愁悔吝作,如覺天地窄。”
[9] 安定、救濟。
蕭德藻
蕭德藻(生年死年不詳)字東夫,自號千巖居士,長樂人。他在當時居然也跟尤、楊、范、陸并稱 [1] ,可是詩集流傳不廣 [2] ,早已散失,所存的作品都搜集在清代光聰諧的《有不為齋隨筆》卷丁里。他跟曾幾學過詩 [3] ,為楊萬里所賞識,看來也想擺脫江西派的影響,所以他說:“詩不讀書不可為,然以書為詩不可也。” [4] 用字造句都要生硬新奇,顯得吃力。他有一篇《吳五百》的寓言 [5] ,為中國的笑林里添了個類型,后世轉輾摹仿 [6] ,而完全忘掉了他這位創始人;這一點也許可以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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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楊萬里《誠齋集》卷三十九《謝張功父送近詩集》、卷四十《進退格寄張功父、姜堯章》、卷八十一《千巖摘稿序》、卷一百十四《詩話》,姜夔《白石道人詩集》自序一,樂雷發《雪磯叢稿》卷二《書蕭千巖集》。
[2] 方回《瀛奎律髓》卷六。
[3] 張端義《貴耳集》卷上。
[4] 范晞文《對床夜話》卷二引。
[5] 趙與 《賓退錄》卷六引。
[6] 例如耿定向《耿天臺先生全書》卷八《雜俎·徹蔀篇》,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一《成仙》等。
樵夫
一擔干柴古渡頭,盤纏一日頗優游 [1] 。歸來 底磨刀斧,又作全家明日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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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賣掉一擔柴,夠一天的開銷。
王質
王質(1127—1189)字景文,自號雪山,興國人,有《雪山集》。他佩服蘇軾,甚至說:“一百年前……有蘇子瞻……一百年后,有王景文。” [1] 他的詩很流暢爽快,有點兒蘇軾的氣派,還能夠少用古典。他的朋友張孝祥也以第二個蘇軾自命,名聲比他響得多,而作品笨拙,遠不如他。至于他的《紹陶錄》,那是表示他羨慕陶潛那樣的隱逸生活,并非效法陶潛的詩歌,而且“陶”字指陶潛、陶弘景兩個人,所謂:“淵乎栗里,謐哉華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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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山集》卷十《自贊》。
[2] 《紹陶錄》卷上《書栗里、華陽閑窩詞》。
山行即事
浮云在空碧,來往議陰晴 [1] 。荷雨灑衣濕, 風吹袖清。鵲聲喧日出,鷗性狎波平。山色不言語,喚醒三日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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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上的云片忽聚忽散,仿佛在討論要不要下雨;第三句和第五句是說一會兒下雨,一會兒又天晴。“議”等于“商量”,宋人詩詞里描寫天氣時常用的,例如:“云來嶺表商量雨,峰繞溪灣物色梅”(《后村千家詩》卷十四潘牥《郊行》);“重陰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曾慥《樂府雅詞拾遺》卷下王觀《天香》);“斷云歸去商量雨,黃葉飛來問訊秋”(林希逸《竹溪鬳齋十一稿》續集卷七《秋日鳳凰臺即事》)。
東流道中 [1]
山高樹多日出遲,食時霧露且雰霏。馬蹄已踏兩郵舍,人家漸開雙竹扉。冬青匝路野蜂亂,蕎麥滿園山鵲飛。明朝大江送吾去,萬里天風吹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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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作《晚泊東流》。東流在安徽。
陳造
陳造(1133—1203)字唐卿,自號江湖長翁,高郵人,有《江湖長翁文集》。他是陸游、范成大、尤袤都賞識的詩人,跟范成大唱和的詩很多。自從楊萬里以后,一般詩人都想擺脫江西派的影響,陳造和敖陶孫兩人是顯著的例外。他敢批評當時的社會習尚,肯反映人民疾苦,只可惜堆砌和鑲嵌的古典成語太多,意思不夠醒豁,把批評的鋒口弄得鈍了、反映的鏡面弄得昏了。
田家謠
麥上場,蠶出筐,此時只有田家忙。半月天晴一夜雨,前日麥地皆青秧。陰晴隨意 [1] 古難得,婦后夫先各努力。倏涼驟暖繭易蛾,大婦絡絲中婦織。中婦輟閑事鉛華 [2] ,不比大婦能憂家。飯熟何曾趁時吃,辛苦僅得蠶事畢。小婦初嫁當少寬,令伴阿姑頑房謂嬉為“頑” [3] 過日。明年愿得如今年,剩貯二麥饒絲綿。小婦莫辭擔上肩,卻放大婦當姑前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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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晴天雨都恰恰合了農人的心愿。參看蘇軾《泗州僧伽塔》:“耕田欲雨刈欲晴”,又《江湖長翁集》卷九《田家嘆》:“秧欲雨,麥欲晴。”
[2] 二媳婦忙里偷閑愛打扮。
[3] 那時候陳造是湖北房陵的代理太守;《江湖長翁集》卷十九《房陵》第八首也說:“老稚不妨頑過日”,自注:“俗謂戲曰‘頑’。”
[4] 小媳婦去勞動,讓大媳婦陪著婆婆。
題趙秀才壁
日日危亭憑曲欄,幾層蒼翠擁煙鬟。連朝策馬沖云去,盡是亭中望處山。
章甫
章甫(生年死年不詳)字冠之,自號易足居士,鄱陽人,有《自鳴集》。他是陸游的朋友,詩歌受杜甫和蘇軾的影響。
田家苦 [1]
何處行商因問路,歇肩聽說田家苦。今年麥熟勝去年,賤價還人如糞土。五月將次盡,早秧都未移;雨師懶病藏不出,家家灼火鉆烏龜 [2] 。前朝夏至還上廟,著衫奠酒乞杯珓 [3] ;許我曾為五日期,待得秋成敢忘報。陰陽水旱由天公,憂雨憂風愁煞儂;農商苦樂原不同,淮南不熟販江東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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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看劉攽《江南田家》注〔2〕。這首跟那些詩的意思大致相同,只是添寫了農民憂旱愁澇、求神拜佛的苦惱。章甫對這種迷信是不贊成的——從《自鳴集》卷二《白露行》、卷三《憫農》、卷四《憂旱》、《白露》、卷五《苦旱》等詩里都看得出——因此他愈覺得農民的處境可憐。
[2] 古代占卜法。
[3] 也是一種占卜法。
[4] 商人可以到年成豐收的地方去做買賣。
即事 [1]
天意誠難測,人言果有不 [2] ?便令江漢竭,未厭虎狼求。獨下傷時淚,誰陳活國謀 [3] ?君王自神武,況乃富貔貅!
初失清河日,骎骎遂逼人。馀生偷歲月,無地避風塵。精銳看諸將,謨謀仰大臣。愞夫憂國淚,欲忍已沾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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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十首,大約是宋孝宗隆興二年(公元1164年)所作。那年金兵從清河口入淮,宋人要放棄淮河,退保長江,結果割地買和。詩的風格極像杜甫。
[2] 不知道皇帝究竟作什么打算,只聽得外面盛傳要割地賠款——就是第三句所謂“便令江漢竭”。
[3] 第七八句就是“活國謀”;意思說國家有的是士兵,為什么不抵抗。
姜夔
姜夔(1155—1221)字堯章,自號白石道人,鄱陽人,有《白石道人詩集》。他是一位詞家,也很負詩名,在當時差不多趕得上尤、楊、范、陸的聲望 [1] 。他跟尤、楊、范也都有交情,詩篇唱和,只把陸漏掉了。詞家常常不會作詩,陸游曾經詫異過為什么“能此不能彼” [2] ,姜夔是極少數的例外之一。他早年學江西派,后來又受了晚唐詩的影響;在一切關于他的詩歌的批評里,也許他的朋友項安世的話比較切近實際:“古體黃陳家格律,短章溫李氏才情。” [3] 當然在他的近體里還遺留著些黃、陳的習氣,七律卻又受了楊萬里的薰陶,而且與其說溫、李也還不如說皮、陸。他的字句很精心刻意,可是讀來很自然,不覺得纖巧,這尤其是詞家的詩里所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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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六。
[2] 《渭南文集》卷三十《跋〈花間集〉》之二。
[3] 《平庵悔稿》卷七《謝姜夔秀才示詩卷、從千巖蕭東夫學詩》。
昔游詩
夔蚤歲孤貧,再走川陸;數年以來,始獲寧處。秋日無謂,追述舊游可喜可愕者,吟為五字古句。時欲展閱,自省生平,不足以為詩也。
我乘五板船,將入沌河 [1] 口。大江風浪起,夜黑不見手。同行子周子,渠膽大如斗;長竿插蘆席,船作野馬走。不知何所詣,死生付之偶。忽聞入草聲 [2] ,燈火亦稍有。杙 [3] 船遂登岸,急買野家酒。
揚舲下大江,日日風雨雪。留滯鰲背洲,十日不得發。岸冰一尺厚,刀劍觸舟楫;岸雪一尺深,屹如玉城堞。同舟二三士,頗壯不恐懾;蒙氈閉篷臥,波里任傾側。晨興視氈上,積雪何皎潔。欲上不得梯,欲留岸頻裂;攀援始得上,幸有人見接。荒村三兩家,寒苦衣食缺。買豬祭波神,入市路已絕。如今得安坐,閑對妻兒說。
濠梁 [4] 四無山,陂陀亙長野。吾披紫茸氈,縱飲面無赭 [5] 。自矜意氣豪,敢騎雪中馬 [6] 。行行逆風去,初亦略沾灑;疾風吹大片,忽若亂飄瓦。側身當其沖,絲鞚袖中把。重圍萬箭急,馳突更叱咤。酒力不支吾 [7] ,數里進一斝。燎茅烘濕衣,客有見留者。徘徊望神州,沉嘆英雄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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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湖北漢陽西南。
[2] 唐人柳中庸(一作姚崇)《夜渡江》的“聽草遙尋岸”,北宋詞家張先《題西溪無相院》詩的名句“小艇歸時聞草聲”(參看《安陸集》附錄中葛朝陽按語),也都寫這種情景。
[3] 把船拴住。
[4] 在安徽鳳陽東北。
[5] 喝的酒不上臉。
[6] 姜夔《雪中六解》也說:“塞草汀云護玉鞍,連天花落路漫漫,如今卻憶當時健,下馬題詩不怕寒。”這里所寫回憶當年、顧盼自豪的神氣使我們聯想到陸游這類的詩和辛棄疾這類的詞(例如《稼軒詞》卷一《水調歌頭·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卷三《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整首詩的風格也很像陸游的。當然姜夔沒有陸、辛兩人那種英雄老去、撫今感昔的牢騷,這因為他雖然“沉嘆英雄寡”,到底缺乏他們兩人的志事和抱負。
[7] 等于“枝梧”,支持的意思;酒力漸消,自己覺得抵擋不住風寒。
除夜自石湖歸苕溪 [1]
細草穿沙雪半銷,吳宮煙冷水迢迢。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 [2] 。
黃帽 [3] 傳呼睡不成,投篙細細激流冰。分明舊泊江南岸,舟尾春風飐客燈。
三生定是陸天隨 [4] ,又向吳淞作客歸。已拚新年舟上過,倩人和雪洗征衣。
笠澤 [5] 茫茫雁影微,玉峰 [6] 重疊護云衣。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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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石湖是蘇州和吳江之間的風景區,范成大的別墅所在;苕溪指湖州,姜夔住家所在。
[2] 姜夔詠梅花的《暗香》詞說:“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也是寫這種情景。參看范祖禹《范太史集》卷二的一個詩題:“黃魯直示千葉黃梅,余因憶蜀中冬月山行,江上聞香而不見花,此真梅也。”
[3] 指船夫;漢代的船夫都戴黃帽子,號稱“黃頭郎”,見《史記》卷一百二十五《佞幸列傳》。
[4] 陸龜蒙自號天隨子,隱居在吳淞江上;姜夔因為自己在石湖小住,愛好那里的風景,就說準是陸龜蒙的后身。參看他的《三高祠》詩:“沉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
[5] 太湖下流的吳淞江。
[6] 指積雪未銷的山,參看《昔游詩》的“玉城堞”。下句“長橋”即垂虹橋,參看姜夔《慶宮春》詞小序。
湖上 [1] 寓居雜詠
處處虛堂望眼寬,荷花荷葉過闌干。游人去后無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 [2] 。
苑墻曲曲柳冥冥,人靜山空見一燈。荷葉似云香不斷,小船搖曳入西陵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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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杭州西湖。
[2] 參看姜夔的朋友陳造的詩句“因循又耐笙歌聒”和“付與笙歌三萬指,平分彩舫聒湖山”(《江湖長翁文集》卷十二《早步湖上》、卷十八《都下春日》),可以想見白天西湖上“歌鼓”的熱鬧。
[3] 即西泠,《玉臺新詠》卷十《錢塘蘇小歌》所謂“西陵松柏下”。
平甫 [1] 見招不欲往
老去無心聽管弦,病來杯酒不相便。人生難得秋前雨,乞我虛堂自在眠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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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張鑒,字平甫,張镃之弟。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二載姜夔《自序》,稱:“張兄平甫情甚骨肉。”
[2] 呂本中《紫微詩話》里稱道呂希哲的一首絕句:“老讀文書興易闌,須知養病不如閑。竹床瓦枕虛堂上,臥看江南雨后山。”假如姜夔作這首詩的時候,沒有記起那首詩,我們讀這首詩的時候,也會想到它。
徐璣
徐璣(1162—1214)字文淵,一字致中,號靈淵,永嘉人,有《二薇亭詩集》。他和他的三位同鄉好友——字靈暉的徐照,字靈舒的翁卷,號靈秀的趙師秀——并稱“四靈”,開創了所謂“江湖派”。
杜甫有首《白小》詩,說:“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意思是這種細小微末的東西,要大伙兒合起來才湊得成一條性命。我們看到“四靈”這個稱號,也許想起麟、鳳、龜、龍,但是讀了“四靈”的作品,就覺得這種同一流派而彼此面貌極少差異的小家不過像白小。江湖派反對江西派運用古典成語、“資書以為詩”,就要盡量白描、“捐書以為詩”,“以不用事為第一格” [1] ;江西派自稱師法杜甫,江湖派就拋棄杜甫,抬出晚唐詩人來對抗。這種比楊萬里的主張更為偏激的詩風從潘檉開始 [2] ,由葉適極力提倡,而在“四靈”的作品里充分表現 [3] ,潘和葉也是永嘉人。葉適認為:“慶歷、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為師,始黜唐人之學,而江西宗派章焉”;“杜甫強作近體……當時為律詩者不服,甚或絕口不道……王安石七言絕句人皆以為特工,此亦后人貌似之論爾!七言絕句凡唐人所謂工者,今人皆不能到……若王氏徒有纖弱而已” [4] 。朱熹批評過葉適,說他“說話只是杜撰”,又批評過葉適所隸屬的永嘉學派說:“譬如泰山之高,它不敢登,見個小土堆子,便上去,只是小。” [5] 這些哲學和史學上的批評也可以應用在葉適的文藝理論上面。他說杜甫“強作近體”那一段話,正所謂“只是杜撰”;他排斥杜甫而尊崇晚唐,鄙視歐陽修梅堯臣以來的詩而偏袒慶歷、嘉祐以前承襲晚唐風氣像林逋、潘閬、魏野等的詩,正所謂“只是小”。而且他心目中的晚唐也許比林逋、潘閬、魏野所承襲的——至少比楊萬里所喜愛的——狹隘得多,主要指姚合和賈島,兩個意境非常淡薄而瑣碎的詩人,就是趙師秀所選《二妙集》里的“二妙” [6] 。
經過葉適的鼓吹,有了“四靈”的榜樣,江湖派或者“唐體”風行一時,大大削弱了江西派或者“派家”的勢力 [7] ,幾乎奪取了它的地位,所謂“舊止四人為律體,今通天下話頭行” [8] 。名叫“江湖派”大約因為這一體的作者一般都是布衣——像徐照和翁卷——或者是不得意的小官——像徐璣和趙師秀,當然也有幾個比較顯達的“巨公” [9] ,譬如葉適、趙汝談、劉克莊等。名叫“唐體”其實就是晚唐體,楊萬里已經把名稱用得混淆了 [10] ;江湖派不但把“唐”等于“晚唐”、“唐末” [11] ,更把“晚唐”、“唐末”限于姚合、賈島,所以嚴羽抗議說這是惑亂觀聽的冒牌 [12] ,到清初的黃宗羲還得解釋“四靈”所謂“唐詩”是狹義的“唐詩” [13] 。“四靈”的詩情詩意都枯窘貧薄,全集很少變化,一首也難得完整,似乎一兩句話以后,已經才盡氣竭;在這一伙里稍微出色的趙師秀坦白的說:“一篇幸止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未如之何矣!” [14] 可是這“四十字”寫得并不高明,開頭兩句往往死死扣住題目,像律賦或時文的“破題” [15] ;而且詩里的警聯常常依傍和模仿姚合等的詩 [16] ,換句話說,還不免“資書以為詩”,只是根據的書沒有江西派根據的那樣多。
我們沒有選葉適的詩。他號稱宋儒里對詩文最講究的人,可是他的詩竭力煉字琢句,而語氣不貫,意思不達,不及“四靈”還有那么一點點靈秀的意致。所以,他盡管是位“大儒”,卻并不能跟小詩人排列在一起;這仿佛麻雀雖然是個小鳥兒,飛得既不高又不遠,終不失為飛禽,而那龐然昂然的鴕鳥,力氣很大,也生了一對翅膀,可是絕不會騰空離地,只好讓它跟善走的動物賽跑去罷。
* * *
[1] 參看劉克莊《后村大全集》卷九十六《韓隱君詩序》,戴復古《石屏詩集》卷首趙汝騰序、包恢序、王野序,仇遠《山村遺集·書與元仁詩后》,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八《書湯西樓詩后》。
[2] 韋居安《梅 詩話》卷中、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引葉適《轉庵集序》,那是《水心集》和《補遺》里都沒有的。
[3] 韓淲《澗泉集》卷八《昌甫題徐山民詩集因和》:“眇眇三靈見,蕭蕭一葉知”,自注“三靈”指徐照以外的那三個人,“一葉”指葉適。
[4] 《水心集》卷十二《徐斯遠文集序》;葉適《習學紀言序目》卷四十七。
[5] 《語類》卷一百二十三。
[6] 《瀛奎律髓》卷十。趙師秀另選《眾妙集》,共七十六家,從沈佺期起,沒有姚合、賈島,也沒有杜甫,選劉長卿的詩多至二十三首,可能是《二妙集》的補充。參看胡應麟《少室山房類稿》卷四十一《清源寺中戲效晚唐人近體》自序。
[7] “派家”這個名稱見《后村大全集》卷九十四《劉圻父詩序》,方岳《秋崖小稿》文集卷四十三《跋陳平仲詩》,舒岳祥《閬風集》卷二《題潘少白詩》、卷十《劉士元詩序》等。
[8] 《后村大全集》卷十六《題蔡烓主簿詩卷》,參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說“四靈”“獨喜賈島姚合之詩……江湖詩人多效其體”。
[9] 《瀛奎律髓》卷二十。參看趙文《青山集》卷一《蕭漢杰青原樵唱序》:“‘江湖’者、富貴利達之求而饑寒之務去,役役而不休者也。”
[10] 《誠齋集》卷十六《送彭元忠縣丞北歸》、卷七十八《雙桂老人詩集后序》等。
[11] 參看周南《山房后稿·讀唐詩》,吳泳《鶴林集》卷三十六《沈宏甫〈齊瑟錄〉序》。
[12] 《滄浪詩話·詩辨》,參看陳著《本堂集》卷四十七《題天臺潘少白續古集》。
[13] 《南雷文案》三刻《撰杖集·張心友詩序》。
[14] 《后村大全集》卷九十四《野谷集序》。林希逸《竹溪鬳齋十一稿》續集卷十二《方君節詩序》。
[15] 例如徐璣《送趙靈秀赴筠州幕》:“地以竹為名,因知此地清”;翁卷《題常州獨孤桂》:“此桂何時種,相傳是獨孤”;趙師秀《桃花寺》:“舊有桃花樹,人呼寺故名。”
[16] 參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九引黃升論趙師秀點化成句。
新涼
水滿田疇稻葉齊,日光穿樹曉煙低。黃鶯也愛新涼好,飛過青山影里啼。
徐照
徐照(?—1211)字道暉,一字靈暉,號山民,永嘉人,有《芳蘭軒集》。
促促詞 [1]
促促復促促,東家歡欲歌,西家悲欲哭。丈夫力耕長忍饑,老婦勤織長無衣。東家鋪兵 [2] 不出戶,父為節級 [3] 兒抄簿;一年兩度請官衣,每月請米一石五;小兒作軍送文字 [4] ,一旬一輪怨辛苦。
* * *
[1] 唐人李益有《效古促促曲為河上思婦作》,王建有《促促行》。“促促”是忙碌、困迫之意;參看張籍《促促詞》:“促促復促促,家貧夫婦歡不足”;又《南歸》:“促促念道路,四支不常寧。”
[2] “兵”一作“君”。“鋪兵”該到遠地去傳送文書,例如陸游《劍南詩稿》卷三十《閉戶》自注:“蜀兵來得張季長歸唐安江原書。”可是這首詩里的鋪兵是坐在家里的。
[3] 兵營里的小官,《水滸》里的戴宗就做過這個職位。
[4] “作軍”指“鋪兵”,“送文字”指“抄簿”;這個兒子靠父親的庇護,頂了一名鋪兵的額子,而不必出去奔波跋涉,只要抄寫了文件去向公家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