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戀》屠格涅夫短篇小說集 屠格涅夫作品集

    獻給安年科夫[1]

    客人早就散了。鐘敲過十二點半。屋子里只留下主人、謝爾蓋·尼古拉伊奇和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

    主人按了鈴,吩咐仆人收去吃剩的晚餐。

    “那么,這件事就決定下來了,”他點燃起一支雪茄煙,在圈手椅里把身子更靠緊椅背,一面說道。“我們每個人都得講一講自己初戀的故事。謝爾蓋·尼古拉伊奇,該您講。”

    謝爾蓋·尼古拉伊奇是一個圓臉的小胖子,長著一頭淡黃色的頭發,他先看一下主人,然后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

    “我不曾有過初戀,”他后來說,“我一開頭就是第二次戀愛。”

    “這是什么意思?”

    “非常簡單。我第一次追求一位漂亮的年輕小姐,是在我十八歲那年;然而就是在追求她的時候,我也沒有什么新奇的感覺:我后來追求別的女人的時候也是這樣。說一句真話,我的初戀是在我六歲的時候,對我奶媽的愛,這也是我最后一次的戀愛。可是這件事早已過去了。我跟她中間的詳細情形,我都忘記了,即使我還記得,誰又有興趣來聽這些呢?”

    “那么怎么辦呢?”主人說。“我的初戀也沒有多大趣味;我認識我現在的妻子安娜·伊萬諾夫娜以前,我從來沒有愛過誰:我們中間的經過情形也非常順利,我們兩家父親給我們做主,我們不久就互相戀愛了,很快地就結了婚,我的故事用兩句話就可以講完。我老實說一句,先生們,我提出初戀這個題目,就是指望著你們,你們年紀不算大,可也不是年輕的單身漢。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您可以給我們講點有趣的嗎?”

    “我的初戀的確不算十分平凡,”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稍微有點遲疑地回答,他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的黑頭發中間已經現出灰白色了。

    “哦!”主人和謝爾蓋·尼古拉伊奇齊聲說,“那太好了……講給我們聽!”

    “好吧……不成,我不想講故事,我不是講故事的能手。我會把故事講得枯燥,簡短,不然就是冗長,不自然。倘使你們允許的話,我可以把我記得的事情都寫在筆記本里,念給你們聽!”

    朋友們起初都不同意,然而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堅持自己的意見。兩個星期以后他們又聚在一塊兒,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履行了他的諾言。

    下面的故事就是他寫在筆記本里的:

    事情發生在一八三三年夏天。那時候我十六歲。

    我住在莫斯科我父母那里。他們在無愁園[2]對面卡盧加門附近租了一所別墅。我在準備大學的入學考試,不過并不用功,也不著急。

    沒有人妨礙我的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在我的最后一個法國家庭教師離開以后。這個法國人想到自己像炮彈似的(comme une bombe)落到俄國來,實在忍受不了,所以他整天帶著怨恨的神情躺在床上。我父親對我親切,卻并不關心,我母親差不多不理我,雖然她就只有我這一個孩子,她的心讓別的一些憂慮占據了。我父親當時還算年輕,而且非常漂亮,他為了財產的緣故跟母親結了婚,母親比父親大十歲。我母親過著悲慘的生活,她老是激動,嫉妒,生氣,可是不敢在我父親面前露出來;她非常怕他,他總顯得那么嚴肅,冷靜,疏遠……我從沒有見過比他更鎮靜、更自信、更有威風的人。

    我永遠忘不了我在別墅里過的最初幾個星期。天氣好極了,五月九日,就是圣·尼古拉[3]節那一天,我們搬到城外去。我有時在別墅的花園里散步,有時到無愁園,有時就溜到郊外;我隨身總帶一本書——例如蓋達諾夫的教科書[4],可是我很少去翻它;我倒常常高聲朗誦詩篇,我背得出很多詩句;那時候我的血在沸騰,我的心在發痛,有一種極舒服、而又莫名其妙的感覺。我總是在期待著,又好像有什么東西叫我害怕似的,而且我對什么都感到驚奇,我整個的身心都準備好去接受什么。我的幻想在活動,一直繞著那一些同樣的形象急急地轉來轉去,就像雨燕在晨光中繞著鐘樓飛翔一樣;我沉思,我憂傷,我甚至掉下了眼淚;然而即使在有音樂旋律的詩歌,或者黃昏的驚人的美所引起的眼淚和憂傷中間,青春和蓬勃生命的歡樂感情也還像春草似地生長起來。

    我有一匹小馬,我常常親自給它上鞍,騎著它獨自遠行,我縱馬疾馳,想象自己是一個古代比武場中的騎士——風在我的耳邊叫得那么高興!——或者仰望天空,把它那明媚的陽光和蔚藍吸引到我的開放的心靈里來!

    我記得那個時候,女人的形象,女性的愛的幻影在我的腦子里差不多還沒有成型,然而我所想到的,我所感覺到的一切中間,已經有一種新鮮的、說不出的甜蜜的女性形象的預感——一種半意識的、羞澀的預感偷偷地在那兒隱藏著了……

    我整個身體充滿了這種預感,這種期待:我呼吸它,它跟著我的每一滴血流遍我全身的血管……它是注定了很快就要實現的。

    我們的別墅是一所有圓柱的、木結構的宅子,兩邊各有一所側屋。左邊的側屋是制造廉價糊墻紙的小工場,我不止一次溜到那里去,觀察那十多個身體瘦弱、頭發蓬亂、穿著油膩長衫、面容憔悴的小孩,他們不停地在壓著印刷機矩形版的木杠桿上跳動,靠他們瘦弱身體的重量,印出糊墻紙的各色花紋。右邊側屋還空著,是預備出租的。有一天——五月九日以后三個星期的光景——那所側屋的百葉窗打開了,露出來女人的臉;有一家人搬進來住了。我記得就是這一天午飯的時候,母親問起仆人,我們的新鄰居是什么人,她聽到扎謝金娜公爵夫人的名字,起先倒帶點敬意地說:“啊,公爵夫人……”后來又添上一句:“一定是一位窮的。”

    “他們雇了三部出租馬車來的,太太,”仆人恭敬地端上菜盤,一邊說;“他們自己沒有馬車,太太,他們的家具也很簡單。”

    “可是,”母親說,“那倒好些。”

    父親冷冷地望她一眼,母親不做聲了。

    的確,扎謝金娜公爵夫人不能算有錢的女人,她所租的那所側屋是那么破舊,窄小,而且又是那么低,稍微有點錢的人都不樂意住在那里。不過當時我聽過就忘了。公爵的頭銜對我沒有什么作用:我剛念過席勒的《強盜》[5]。

    我有一個習慣:每天黃昏帶著槍在花園里踱來踱去,守候烏鴉。我一向就痛恨這種小心翼翼的、狡猾的、貪心的鳥兒。就是我所講到的那一天,我也像平常那樣走到花園里去——但是,我白白地走遍了園中的小徑(烏鴉已經認識我了,只是遠遠地斷斷續續地叫了幾聲),我無意中走近那道把我們的花園跟右邊側屋后面(屬于那所小宅的)的一條狹長園子隔開的矮木柵。我埋下頭走著。我突然聽到人聲,我朝著木柵那面望過去——于是,我發愣了……我看到一個奇異的景象。

    離開我不多幾步——在草地上,綠色覆盆子叢中站著一個身材苗條修長的少女,她穿一件有條紋的粉紅衫子,頭上包一塊白頭帕;四個年輕人圍在她的四周,她拿著一些我叫不出名字、但是孩子們都熟悉的灰色小花輪流地敲他們的前額。這種花的形狀像小袋子,它們打在硬東西上就會帶著響聲,大張開來。年輕人非常高興地向她伸出前額,而在少女的動作里(我只看見她的側面),有著一種迷人的、專橫的、親切的、嘲弄的、動人的地方,我差一點驚喜交集地叫出聲來了,只要這些秀美的手指敲一下我的前額,我愿意馬上拋棄人世間的一切。我的槍掉到草地上去了,我忘記了一切,我不轉眼地凝望她那優美的體態,頸項,美麗的手,白頭帕下面微微蓬松的淡黃色鬈發,半閉的敏慧的眼睛,這樣的睫毛,和睫毛下面的嬌柔的臉頰……

    “年輕人,噯,年輕人,”突然有人在我旁邊大聲說。“難道可以這樣地望著陌生的小姐嗎?”

    我嚇了一跳,我發呆了……我旁邊,在木柵的那一面,有一個黑頭發剪得短短的男人站在那里,用譏笑的眼光望著我,就在那個時候,少女也朝著我掉過臉來……我在那張靈活的、生氣勃勃的臉上看到一對灰色的大眼睛,她整個臉忽然微微動了一下,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眉毛好玩地往上一挑……我的臉發紅,我從地上抓起槍就跑。一陣響亮的、但并非惡意的笑聲跟在我后面。我逃回自己的屋子,倒在床上,兩只手蒙著臉。我的心跳得那么厲害,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又很高興,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地激動過。

    我休息了一會兒,梳好頭發,洗好臉,下樓去喝茶。那個少女的面影又浮到我的眼前,我的心已經不再狂跳了,心緊得真叫人感到舒服。

    “你怎么啦?”父親突然問我,“打著烏鴉了嗎?”

    我正要把全部的事都告訴他,然而我又忍住了,我只是獨自微笑。我上床的時候,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緣故,我用一只腳站著旋轉了三次,又在頭發上擦了油,躺下去,整夜睡得像死人一樣。天快亮的時候,我醒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十分快樂地朝四周望望,又睡著了。

    早晨我睜開眼睛,第一個思想就是:“怎么能跟他們認識呢?”喝早茶以前,我就跑到花園里去了,可是我并沒有十分走近那道木柵,而且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喝過早茶以后,我在別墅前面的街上來來去去不知道走了多少次,遠遠地望著小宅的窗子……我仿佛看見她的臉在窗帷后面,我立刻驚慌地跑開了。“我一定要認識她,”我一邊在無愁園前面那片沙地上胡亂地走來走去,一邊想道。“可是用什么方法呢?問題就在這兒。”我回想我們昨天遇見的種種細節,不知道為什么緣故,她對我一笑的情景,我記得特別清楚……然而在我費盡心思想出種種辦法的時候,命運早就替我安排好了。

    我不在家的時候,母親收到我們新鄰居送來的一封用灰色紙寫的、褐色火漆封口的信,這種火漆只有在郵局通知書上,或者在廉價葡萄酒瓶塞上才可以看到。在那封文句不通、字跡潦草的信里,公爵夫人請求母親幫助她。照公爵夫人的說法,我母親跟一班顯要人物很熟,而她和她的孩子們的命運都操在那班人的手里,因為她現在有一些重大的訴訟事件。她寫著:“我以一個貴婦人的身份向另一個貴婦人求援,我很欣喜能利用此機會。”她在信的結尾,要求母親允許她來拜訪。我回到家,看到母親心里很不高興:父親不在家,她沒有人可以商量,不答復“貴婦人”,并且還是一位公爵夫人,這實在不可能,可是怎么寫回信,就叫母親感到為難了。她覺得寫法文信不合適,而寫俄文信呢,俄文拼法又非她所長——她知道這一點,不愿意讓自己丟臉。所以她看見我回來非常高興,吩咐我立刻到公爵夫人家里去,口頭告訴她:我母親樂意隨時為公爵夫人效勞,邀請她下午一點鐘到我們家來。我的秘密的心愿實現得出乎意外地快,倒叫我驚喜交集了。可是我一點也沒有表露出我心里的騷動——就先跑回自己的屋子,系上一條嶄新領結,穿起新的常禮服:我在家還穿短上衣和翻領襯衫,其實我已經很討厭這種服裝了。

    我走進這所側屋的又窄又臟的前廳時,渾身不由自主地打起顫來,我遇見一個灰白頭發的老仆人,他有一張暗銅色的臉和一對憂郁的豬眼睛,額上、鬢角邊刻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那么深的皺紋。他捧著一盤肉啃光了的鯡魚背脊骨,用腳關上通另一間屋子的門,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您有什么事?”

    “扎謝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嗎?”我問道。

    “沃尼法季!”門內傳來刺耳的女人的聲音。

    仆人默默地把背掉向我,露出他那件號衣的破舊的后背(號衣上只有孤零零的一顆帶紋章[6]的紅鈕扣),他把盤子放在地上,走進去了。

    “你到警察局去過嗎?”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在講話。仆人含糊不清地在說些什么。“啊?……有人來了?”又聽到她的聲音。“隔壁人家的少爺!好,請他進來。”

    “少爺,請您到客廳里去,”仆人又走出來對我說,一邊從地上拿起盤子。

    我整理一下衣服,走進了“客廳”。

    我走進去的那間屋子不大,也不很干凈,有幾件簡陋的家具好像是匆匆忙忙隨便地擺在那里似的。靠近窗口,一個不好看的五十歲光景的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斷掉一只扶手的圈手椅上,她沒有戴帽子,身上穿一件綠色的舊衣服,頸項上圍一條粗絨線的花圍巾。她那雙不怎么大的黑眼睛那樣牢牢地瞪著我。

    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禮。

    “我可以跟扎謝金娜公爵夫人講幾句話嗎?”

    “我就是公爵夫人,那么您是B.先生的少爺?”

    “是,太太。我母親叫我來傳話的。”

    “請坐。沃尼法季,我的鑰匙在哪兒,你看到嗎?”

    我把母親對她來信的回答告訴扎謝金娜公爵夫人。她一邊聽我講話,一邊用她發紅的胖手指敲著窗框,我說完了,她又把我打量了一番。

    “好極了;我一定來,”她后來說。“您真年輕呀!請問您有多大歲數?”

    “十六歲,”我不由自主地口吃起來。

    公爵夫人從口袋里摸出幾張寫滿了字的油污的紙,拿到鼻子跟前,翻來覆去地仔細在看。

    “多么好的年紀,”她突然說,她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轉動。“啊,請您不要客氣。我這里很隨便。”

    “太隨便了,”我想道,我望著她那難看的身形,不由得感到厭惡。

    這時候客廳的另一道門很快地打開了,門檻上站著昨天傍晚我在花園里見到的那個少女。她舉起一只手,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

    “這是我的女兒,”公爵夫人用肘拐指著她說,“齊諾奇卡[7],他是我們鄰居B.先生的少爺,請問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爾,”我站起來回答,緊張得說不清楚了。

    “那么您的父名呢?”

    “彼得羅維奇。”

    “噢,我認識一位警察局長,也叫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沃尼法季!不用找鑰匙了,鑰匙在我的衣袋里。”

    少女帶著先前那樣的笑容,微微瞇起眼睛,略微歪著頭,一直在望我。

    “我已經認識麥歇沃爾德馬爾[8],”她說,她那清脆、響亮的聲音使我全身起了一種愉快的戰栗。“您允許我這樣稱呼您嗎?”

    “小姐,您說到哪兒去啦!”我結結巴巴地說。

    “在什么地方認識的?”公爵夫人問道。

    公爵小姐不理她的母親。

    “您現在有事嗎?”她說,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

    “沒有什么事,小姐。”

    “您愿意幫我繞絨線嗎?來,到這里來,到我屋子里來。”

    她朝我點點頭,走出了客廳,我跟在她的后面。

    我們走進去的那間屋子里,家具講究一點,布置得雅致一點。可是那個時候,我差不多什么都不能注意了:我好像在夢中行動一樣,我覺得全身充滿了一種近乎愚蠢的、緊張的幸福感。

    公爵小姐坐下,取出一絞紅絨線,叫我坐在她對面;她仔細地解開那絞紅絨線,套到我的手上。她默默地做這些,始終帶一種滑稽的鄭重神氣,同時在微微張開的嘴唇上露出那種快樂的、狡猾的微笑。她把絨線繞在一張折起來的紙牌上,忽然她的眼光那么明亮,那么快速地向我一閃,使我不由自主地埋下了眼睛。她平常總是瞇著的眼睛張大了,她的面容完全變了:她臉上好像充滿了光輝似的。

    “您昨天對我怎么看法,麥歇沃爾德馬爾?”她停了一會兒,問道。“您大概認為我不對吧?”

    “我……公爵小姐……我什么也沒有想過……我怎么能夠……”我狼狽地說。

    “請聽我說,”她反駁我。“您還沒有了解我:我是一個很古怪的人;我希望別人永遠對我講真話。我剛才聽說您才十六歲,可是我二十一歲了;您看,我比您大得多,所以您應當永遠對我講真話……而且聽我的話,”她又說了一句。“看著我——您為什么不看我呢?”

    我更加發慌了,不過,我還是抬起頭來望著她。她微微笑了笑,但已經不再是先前的那種笑了,而是另外一種贊許的微笑。

    “看著我,”她溫柔地壓低聲音說:“我不討厭別人看我。我喜歡您的臉,我預感得到,我們會成為朋友的。可是您喜歡我嗎?”她狡猾地又加了這一句。

    “公爵小姐……”我剛開始說。

    “第一,應該叫我齊娜伊達·亞歷山德羅夫娜;第二,小孩子(她自己馬上改正了)——年輕人不把他們的感受坦白地說出來,這是哪一種習慣呢?大人才可以這樣。您不是喜歡我嗎?”

    她這樣坦率地跟我講話,雖然使我非常喜歡,可是我感到有一點委屈。我想讓她知道,她并不是在跟小孩子說話,所以盡可能地裝出很自如的、很嚴肅的神情說道:

    “當然,我非常喜歡您,齊娜伊達·亞歷山德羅夫娜,這我不想隱瞞。”

    她搖搖頭,歇了歇,又搖搖。

    “您有家庭教師嗎?”她突然問道。

    “不,我很早就沒有家庭教師了。”

    我撒了謊;我離開我那個法國教師還不到一個月。

    “哦!我明白了——您完全是大人了。”

    她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手指。

    “手伸直!”于是她勤快地繞起絨線來。

    我趁她沒有抬眼的時候,端詳她,起先偷偷地看,后來越來越大膽了。我覺得她的臉比昨天傍晚的時候更動人:在她臉上一切都顯得那么秀氣,那么聰明,那么可愛。她背朝那扇掛著白色窗帷的窗坐著,陽光透過窗帷射進來,一抹柔和的光照在她那蓬松的金黃色頭發上,她那潔白的頸項上,她那微斜的肩膀上,她那嬌柔、平靜的胸脯上。我望著她——現在,她對我已經是多么親密,多么接近了!我覺得我早已認識她了,在認識她以前,我什么都不懂,甚至根本就沒有生活過……她身上穿一件深色的舊長袍和一條圍裙;我多么想撫摩這長袍和圍裙的每一道褶紋。她的鞋尖從長袍下端露了出來:我多么想拜倒在這雙鞋子跟前……“現在,我坐在她的對面,”我想道,“我已經認識她了……多幸福呀,上帝啊!”我高興得幾乎要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但是我只不過微微擺動一下我兩只腳,就像一個得到糖果的小孩似的。

    我快活得像水中的魚,我愿意永遠不走出這間屋子,不離開這個地方。

    她慢慢地抬起眼瞼,她那雙亮的眼睛又親切地望著我了,又微笑了。

    “您那樣子看我,”她慢慢地說道,伸出一只手指點著我。

    我臉紅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這念頭在我的腦子里閃過。“可是,她怎么會不知道呢,怎么會不看到呢!”

    突然隔壁房間里有什么東西在響——馬刀的響聲。

    “齊娜!”公爵夫人在客廳里高聲喊道。“別洛夫佐洛夫給你帶來一只小貓。”

    “小貓!”齊娜伊達大聲說,連忙從椅子上起來,把絨線球丟在我的膝上,就跑出去了。

    我也站起來,把絨線絞和絨線球放到窗臺上面,走進客廳,我遲疑不決地站住了:在屋子中間躺著一只伸著腳爪的小花貓,齊娜伊達跪在它的前面,小心地托起它的小臉。公爵夫人身邊有一個金色鬈發的年輕驃騎兵,他一個人幾乎把兩堵窗中間的空隙擋住了,他有玫瑰色的臉頰和一對凸出的眼睛。

    “多好玩!”齊娜伊達接連說了好幾次:“它的眼睛不是灰的,而是綠的。好大的耳朵啊!謝謝您,維克托·葉戈雷奇,您真好!”

    我認出那個驃騎兵,就是昨天傍晚我看見的年輕人中間的一個,他笑了一笑,鞠一個躬,靴子上的踢馬刺“啪的”響了一下,馬刀鏈子也發出了響聲。

    “您昨天說起要一只大耳朵的小花貓……我辦到了,小姐。您的話就是法律。”他又鞠了一個躬。

    小貓輕輕地叫著,在地板上聞起來。

    “它餓了!”齊娜伊達大聲說。“沃尼法季,索尼婭!拿一點牛奶來。”

    一個女仆穿一件黃色舊衣服,頸項上圍一條褪色的項巾,拿著一小盤牛奶走了進來,把盤子放在小貓面前。小貓吃驚地抖了一下,瞇瞇眼睛,就開始舐牛奶了。

    “它的粉紅色小舌頭多好看!”齊娜伊達的頭幾乎貼在地板上,她從小貓側面鼻子下邊望過去,說。

    小貓吃飽了,裝腔作勢地動動腳爪,咪咪地叫起來。齊娜伊達伸直身子,隨隨便便地對女仆說:

    “把它拿走。”

    “為了這只小貓,——請您給我手,”驃騎兵咧開嘴笑著說,動一下他那緊緊裹在新制服里面的強壯的身子。

    “給您兩只手,”齊娜伊達答道,就向他伸出雙手來。在他吻她一雙手的時候,她從他肩頭上望著我。

    我還是呆呆地站在原來的地方,不知道我應該笑呢,還是應該說一兩句話,還是就這樣沉默著。忽然我從前廳開著的門口看到我們家的仆人費奧多爾的身形,他向我做手勢。我機械地走到他跟前。

    “你來干什么?”我問他。

    “您母親叫我來找您,”他低聲說,“她在生氣,您還沒有帶口信回去。”

    “難道我在這兒待了很久嗎?”

    “一個多鐘點了。”

    “一個多鐘點了!”我不自覺地跟著說了一遍,就回到客廳,向主人恭敬地行禮告辭。

    “您到哪兒去?”公爵小姐從驃騎兵身后望我一眼,問道。

    “我得回家了,小姐。”我又向著公爵夫人加了一句說:“我就告訴家母,您下午兩點鐘到我們家里去。”

    “您就這樣說吧,少爺。”

    公爵夫人連忙拿出鼻煙壺,大聲地吸一下鼻煙,使得我甚至吃了一驚。

    “就這樣說吧,”她又說了一遍,一面含著眼淚眨眨眼睛,又打噴嚏了。

    我又鞠了一個躬,掉轉身子,走出去了。我暗地里感到一個非常年輕的人知道有人在背后望他時所常有的那種局促不安的感覺。

    “請您不要忘記再來看我們,麥歇沃爾德馬爾。”齊娜伊達大聲說,又笑起來了。

    “她為什么總愛笑呢?”我在路上想。費奧多爾陪我回家,他一句話也不說,帶著一種不滿意的神情跟在我背后。母親責備我,而且奇怪:我在公爵夫人家里待了這么久,究竟干了些什么呢?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就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我突然覺得非常悲哀……我竭力忍住不要哭……我嫉妒那個驃騎兵。

    公爵夫人如約來拜訪我母親,可是留給母親一個不好的印象。她們會見的時候,我不在家。不過在餐桌上,我聽見母親對父親說,她覺得這位扎謝金娜公爵夫人是une femme très vulgаire[9],說她不斷地懇求母親在謝爾蓋公爵面前替她講情,使母親討厭透了。又說她總是在搞一些訴訟的事情——des vilaines affaires dargent[10]——因此她一定是一個非常喜歡挑撥是非的人。然而母親又說,她已經請她同她女兒明天中午來吃飯(我聽見說“同她女兒”,便做出埋頭吃東西的樣子)——因為她總算是我們的鄰居,何況又是貴族。父親聽見這些話,就告訴母親,他現在記起這位夫人是誰了;他年輕時候認識已故的扎謝金公爵。公爵受過很好的教育,卻是一個頭腦簡單、荒唐無聊的人,因為他在巴黎待了很久,交際社會就給他起個綽號:le Parisien[11]。他本來很有錢,可是他把財產全輸光了。——后來不知道為了什么緣故,也許是為了金錢的關系吧,他跟一個小職員的女兒結了婚。“不過,即使是為了錢,他也可以選個好一點的,”父親冷冷地笑了笑,又接著說,“結婚后,他又去做投機生意,這一次完全破產了。”

    “但愿她不要來借錢,”母親說。

    “這很可能,”父親安靜地說。“她會講法語嗎?”

    “講得很不好。”

    “嘿,那倒無所謂。你好像說你也請了她女兒,有人對我說她的女兒倒是一個很可愛、很有教養的小姐。”

    “哦,那么說,就不像她母親了。”

    “也不像她父親,”父親接著說。“他雖然受過很好的教育,可是他仍然是一個傻瓜。”

    母親嘆了一口氣,沉思起來。父親也不再說什么了。我在旁邊聽見他們這段談話,感到很不舒服。

    飯后,我又到花園里去了,不過沒有帶槍。我自己發誓不再走近扎謝金娜家的園子,可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吸引到那里去——而且也不是白走一趟。我剛走近那道木柵,就看到齊娜伊達。這一次就只有她一個人。她手里捧著一本書,慢慢地順著小徑走來。她沒有注意到我。

    我差一點要讓她過去了,可是我立刻又改變主張,我咳嗽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可是并不停步,只用一只手把圓草帽上天青色寬絲帶掠開,望了望我,靜靜地笑了笑,又埋下眼睛去看書了。

    我脫下便帽,遲疑了一下,帶著沉郁的心走開了。“Que suis-je pour elle?[12]”我用法語(天曉得是為什么緣故)這樣想。

    我背后響起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父親跨著輕快的步子朝我走來。

    “她就是公爵小姐?”他問我。

    “公爵小姐。”

    “你難道認識她?”

    “今天早晨我在公爵夫人那兒見過她。”

    父親止了步,腳后跟很快地掉轉,往回走去。他走到跟齊娜伊達并排的時候,恭敬地向她鞠了一個躬,她也向父親還了禮,臉上露出一點驚訝的樣子,把書放下。我看見她的眼睛一直在跟著他。父親的服裝素來很講究,有他獨特的風度,可又是非常樸素。然而我從來沒有看到父親的風采像今天這么優美;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那頂灰色呢帽像今天這樣恰到好處地戴在他已經有點稀疏的鬈發上。

    我剛向齊娜伊達走去,可是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重新把書舉起來,走開了。

    這一天整晚和第二天早晨,我都在一種郁郁不樂的麻木狀態中度過。我記得我想用功,拿起蓋達諾夫的書,可是這本著名教科書的排得很稀的每一行、每一頁都白白地從我的眼前溜過去了。我把“尤利烏斯·愷撒[13]以作戰勇敢而著名”的這一句,接連讀了十遍——卻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終于丟開了書。午飯前,我又在頭發上涂了油,又換上常禮服,系上領結了。

    “這是為什么?”母親問我道。“你還不是大學生,天曉得,你能不能通過大學考試?而且你的短上衣做了還不久呢!你不能就把它丟掉。”

    “要來客人,”我輕輕地、幾乎絕望地說。

    “別胡說!這算什么客!”

    我只好服從,我脫去常禮服,換上短上衣,不過沒有取掉領結。午餐前半小時,公爵夫人同她女兒來了,老太太在她那件我見過的綠色衣服外面加了一條黃披巾,戴一頂飾著火紅色緞帶的老式帽子。她一開頭就說起她的“期票”,嘆氣,哭窮,“不斷地懇求”幫助,可是她一點都不講禮貌:還是那樣大聲地吸鼻煙,還是那樣自由地在椅子上扭來轉去,坐立不安。她好像完全沒有想到,她是一位公爵夫人。齊娜伊達的態度恰恰跟她相反,非常莊重,差點兒顯得高傲了,是真正公爵小姐的氣派。她臉上有一種冷冰冰的端莊和尊嚴,我簡直不認識她了,我也認不出她的微笑,她的目光,雖然我覺得她在這種新姿態中,也還是很美。她穿一件淺藍色花輕紗長袍;頭發照英國式梳的,梳成長長的一條一條的發鬈垂在頰上。這種式樣跟她臉上冷冰冰的表情非常相稱。午餐的時候,父親坐在她旁邊。他用他特有的那種優雅而大方的殷勤在招待他的鄰座。他偶爾望她——她也偶爾望他,而且帶著這么奇怪的、幾乎是敵意的眼光。他們用法語交談,我記得,齊娜伊達發音的準確叫我吃驚。公爵夫人在席上還是像先前那樣地一點也不講禮貌,她吃得很多,而且夸菜做得好。母親顯然給她煩透了,用一種厭煩的、冷淡的態度在應付她。父親偶爾微微地皺皺眉頭。母親也不喜歡齊娜伊達。

    “一個多驕傲的女人,”第二天母親這樣說。“你想她憑什么驕傲——avec sa mine de grisette![14]”

    “大概,你還沒有看到過輕佻的女子,”父親對她說。

    “所以謝天謝地了!”

    “自然,謝天謝地……只是你怎么就可以給她們下斷語呢?”

    齊娜伊達壓根沒有理過我,吃過飯以后,公爵夫人就站起來告辭了。

    “我就指望著你們的照顧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和彼得·瓦西里耶維奇!”她像唱歌似地對父親和母親說。“我有什么辦法呢!過去有過好日子,可是早已過去了。現在我雖是一個有爵位的夫人,”她帶著令人不愉快的笑聲加了一句,“但要是沒有吃的,虛名又有什么用!”

    父親對她恭敬地鞠了一個躬,送她到前廳門口。我就穿著短上衣站在那里,低頭望著地板,仿佛是一個判了死罪的犯人。齊娜伊達對我的態度把我完全毀了。卻不料她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她眼睛里又帶著先前那種溫柔的表情,很快地低聲對我說:

    “八點鐘到我們家里來,聽到嗎?一定來……”

    這使我多么驚奇!我剛伸出手去,可是她已經把白披巾搭到頭上,走了。

    準八點鐘,我穿上了常禮服,頭發梳得高高的,走進公爵夫人住的小宅子的前廳。老仆人不高興地望了我一眼,不情愿地勉強從凳子上站起來。客廳里有歡笑聲。我推開門,不由得吃驚地往后退了一步。公爵小姐站在屋子當中一把椅子上,把一頂男人帽子朝前拿著,椅子四周站了五個男子。他們爭著把手放進帽子里去,可是公爵小姐卻把帽子舉得高高的,用力搖動它。她看到我進來,就大聲說:

    “等一等,等一等!有新客人啦,也應當給他一張票子,”她輕盈地從椅子上跳下來,拉住我的常禮服的袖口。“跟我來!”她說,“您站著干什么?諸位麥歇,你們認識認識吧,這位是麥歇沃爾德馬爾,我們鄰家的少爺。這位是,”她挨著次序,介紹我認識她的客人。“馬列夫斯基伯爵,這位是魯申醫生,這位是邁達諾夫詩人,這位是退職的上尉尼爾馬茨基,這位是別洛夫佐洛夫,驃騎兵,您已經看到過了。希望你們大家都成為好朋友。”

    我非常不好意思,我甚至忘記對他們行禮了。我認得魯申醫生,就是在花園里絲毫不留情地羞辱過我的那位淺黑色皮膚的先生,其余的人我都不認識。

    “伯爵!”齊娜伊達繼續說,“請您寫一張票子給麥歇沃爾德馬爾。”

    “那不公平,”伯爵帶一點波蘭口音答道。這是一個穿得很時髦的、棕色頭發的美男子,有一對很靈活的褐色眼睛和一個窄小的白鼻子,小嘴上有一撮修剪得很精致的唇髭。“他還沒有跟我們一塊兒玩過‘摸彩’游戲呢。”

    “不公平!”別洛夫佐洛夫和那位被稱為退職上尉的人也說了一遍。上尉大約有四十歲,臉上的麻子多得可怕,頭發鬈曲得像黑人一樣,駝背、彎腿,身上穿一件沒有肩章、鈕扣松開的軍服。

    “我的意思要給他寫一張票子,”公爵小姐又說。“為什么要反抗呢?麥歇沃爾德馬爾第一次跟我們一塊兒玩,他今天用不著遵守規則。不要埋怨了,寫吧!我要這樣做的。”

    伯爵聳了聳肩膀,可是恭順地埋下頭去,用戴滿戒指的白皙的手拿起筆,撕下一小張紙,就在紙上寫了。

    “至少,您得允許我們,把我們玩的游戲對沃爾德馬爾先生說明一下,”魯申帶著譏諷的口氣說,“不然他就完全莫名其妙了。年輕人,您懂嗎,我們正在玩‘摸彩’;公爵小姐是給獎人——誰拿到‘幸運’的票子,那個人就有吻她的手的權利。我跟您說的話,您明白嗎?”

    我只是望著他,還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原來的地方;公爵小姐又跳上那把椅子,又把帽子搖動起來。大家都擁到她跟前——我就跟在他們后面。

    “邁達諾夫,”公爵小姐對一個身材高高、臉孔瘦瘦、眼睛小而無光、頭發黑而長的年輕人說。“您是詩人,您應該大量一點,把您的票子讓給麥歇沃爾德馬爾,讓他有兩個機會。”

    但是邁達諾夫表示不同意地搖搖頭,連頭發都飄動起來了。別人都摸過以后,我也把手伸進帽子里,拿出一張票子打開來看……天啊,我看到寫在那張紙上的“接吻”兩個字,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接吻!”我不由自主地大聲喊起來。

    “好啊,他中彩了,”公爵小姐連忙說。“我真高興!”她從椅子上下來,兩眼發亮,柔媚地望了我一眼,我的心跳起來。“您高興嗎?”她問我。

    “我?……”我訥訥地說不出話了。

    “把您的票子賣給我,”別洛夫佐洛夫突然在我的耳邊唐突地說,“我給您一百盧布。”

    我用那樣憤怒的眼光把驃騎兵看了一眼,這使得齊娜伊達拍手叫好,魯申也喊著:“好極了,年輕人!”

    “不過,”他說下去,“我是司儀人,我的職務便是督促遵守一切規章。麥歇沃爾德馬爾,跪下一條腿。這是我們的規矩。”

    齊娜伊達站在我面前,頭微微斜著,好像為了要把我看得更清楚些,她就鄭重其事地向我伸出手來。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本想跪下一條腿,可是兩條腿一齊跪下去了,非常不自然地吻她的手指,甚至讓她的指甲在我的鼻尖上輕輕抓了一下。

    “干得好!”魯申叫道,他扶著我站起來。

    “摸彩”的游戲繼續下去。齊娜伊達叫我坐在她身邊。她想出種種奇特的處罰的辦法!就說其中有一次,她扮演“雕像”,選丑男子尼爾馬茨基做雕像的臺座,叫他趴下,而且要把臉貼在自己的胸前。笑聲一直沒有停止過。對于我,一個生長在講規矩的貴族家庭里、受著嚴格而孤寂的教育長大起來的孩子,這種叫囂,這種喧嚷,這種無拘無束近乎發瘋的歡樂,這種從來沒有過的跟陌生人的交際,全使我興奮萬分。我簡直像喝醉酒似的頭發暈了。我竟然笑得、吵得比別人更厲害,連在隔壁屋子里,正在跟從伊維爾門[15]請來的錄事商量事情的老公爵夫人也出來望我了。可是我覺得我太幸福了,對別人的嘲笑和輕蔑的眼光,我真如俗話所說“一點也不在乎”了。齊娜伊達對我一直表示優待,不讓我離開她身邊。有一次處罰的辦法是:我得跟她并排坐在一起,讓一幅絲巾蓋住我們:我應該把我的秘密告訴她。我還記得,我們兩人的頭忽然在一種悶熱的、半透明的、芬芳的黑暗里面,在這黑暗里她的眼睛親切地、溫柔地發著光,她張開的嘴唇吐出熱氣,她的牙齒露出來,她的發梢輕輕挨著我,使我發癢,使我發燒。我不做聲。她狡猾地、神秘地微笑著,后來輕輕地問我:“唔,究竟是什么呢?”然而我只是紅著臉,笑著,把臉掉開去,幾乎透不過氣來了。我們玩膩了這種游戲——我們開始玩一種繩子游戲。我的天,我忽然出了神,給她在我的手指上猛打了一下,我感到多么大的快樂!后來我又故意裝作出神的樣子,她就跟我開玩笑,卻再也不肯碰一下我伸給她的手了!

    那個晚上我們還玩了好多的把戲!我們彈鋼琴,唱歌,跳舞,表演茨岡人宿營——我們把尼爾馬茨基扮成一頭熊,叫他喝鹽水。馬列夫斯基伯爵表演各種紙牌戲法,最后一次紙牌戲法是“威斯特”,他把牌洗亂以后,自己把王牌全拿出來,為了這個,魯申“便有慶賀他的光榮”。邁達諾夫給我們朗誦他的長詩《殺人者》的幾節(這是在浪漫主義全盛的時期),這首長詩他想用黑色封面印上血紅色書名出版。我們又從伊維爾門請來的錄事的膝上偷走他的帽子,逼著他跳哥薩克舞來把它贖回。又叫老沃尼法季戴上女包發帽,公爵小姐戴起男人帽子……我們做過的事情真說不盡。只有別洛夫佐洛夫越來越往角落里躲,皺著眉頭在生氣……他有時眼睛充血,滿臉通紅,好像他馬上就要向我們沖過來,把我們當作木屑一樣往四處踢開;可是公爵小姐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威脅地向他指指,他又退回原來的角落里去了。

    我們終于玩得疲乏了。老公爵夫人雖然說她什么都不在乎,而且不怕吵鬧,可是后來她也感到疲乏,想休息了。十二點開出晚飯來:一塊不新鮮的干酪,幾個碎火腿餡的冷包子,我覺得這些包子比我吃過的任何點心都可口。酒只有一瓶,樣子有點古怪:大口黑瓶,盛著玫瑰色的酒,可是誰也沒有喝它。我走出小宅子,疲乏、快樂得沒有一點力氣;告別的時候,齊娜伊達緊緊握著我的手,又神秘地微笑了。

    夜氣郁悶而潮濕地撲到我火熱的臉上,看來大雷雨就要來了;烏云逐漸增多,飄過天空,它那如煙似霧的外形,看得出在改變。微風不停地吹過黑暗的樹林,遠處,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平線上輕輕地響著憤怒的、不清楚的雷聲。

    我從后面臺階溜到我屋子里去。我的老仆人躺在地板上睡著了,我必須從他身上跨過去。他醒了,看到我就說,母親又為我發脾氣,她又要派人去叫我,可是讓父親阻止了。我平日睡覺前總要去向母親請晚安,讓她祝福我。現在沒有辦法了!

    我對老仆人說,我自己來脫衣服睡覺——我吹熄了蠟燭。可是我沒有脫衣服,也沒有上床睡覺。

    我在椅子上坐下,而且坐得很久,仿佛中了魔一樣……我感覺到非常新鮮,非常甜蜜——我幾乎什么都不看,靜靜地坐著,輕輕地呼吸,只是有時候我回想到什么事情,我就禁不住默默地微笑,有時候我想起我是在戀愛了,愛的就是她,這就是愛,這思想叫我心里發冷。在黑暗里齊娜伊達的臉靜悄悄地在我眼前浮現——浮來浮去卻不再浮走了,她的嘴邊依舊掛著那種神秘的微笑,她那詢問似的、夢幻的、溫柔的眼光還偷偷地瞟著我……完全跟我向她告別的時候一樣。最后我站起來,踮起腳走到床前,連衣服也不脫,小心地把頭靠在枕上,我好像害怕劇烈的動作會驚擾了那個充滿在我心里的東西……

    我躺著,可是并不閉上眼睛。不久我注意到一道道微光不斷地射進我屋子里來。我坐起來,望望窗。窗架和神秘地、朦朧地發白的玻璃已經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來了。“雷雨,”我想道。雷雨果真來過,可是它已經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并沒有聽到什么雷聲;只有不很亮的、長長的電光,仿佛分成一股一股的在天空里繼續不斷地閃爍:但與其說它在閃爍,還不如說它像將死的小鳥的翅膀那樣地顫抖,那樣地抽動。我起來,走到窗前,站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電光并沒有停止過一會兒,這是民間稱為雀夜[16]的晚上。我望著那片寂然無聲的沙地,我望著無愁園黑黝黝的一片地方,我望著遠處房屋的黃色的正面,仿佛它們也跟著每一道微弱的閃光在顫動……我望著這些——我不能夠離開那里:這些沒有聲音的電光,這些抑制著的閃爍,好像正跟我心里燃燒的神秘無聲的情火呼應著。天亮了,黎明的天空現出許多鮮紅的云塊。太陽漸漸往上升,電光也漸漸淡起來,它們的閃爍也越來越稀少,終于淹沒在這一片已經到來的白天的明朗的陽光里,消失了……

    我內心的電光也消失了。我覺得非常疲乏,非常平靜……可是齊娜伊達的面影依然勝利地在我心里蕩漾。只是這個面影本身也顯得安靜了:好像一只從沼地野草中間飛出來的天鵝,它在它四周的丑惡的形象中間顯出特殊的美。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我懷著充滿信賴的、崇拜的、告別的心情,最后一次拜倒在它面前……

    啊,溫柔的感覺,柔和的聲音,深受感動的心靈的善良和寧靜,第一次愛的覺醒的令人陶醉的歡樂——如今,你們在哪里,你們在哪里?

    第二天早晨,我下樓用早茶的時候,母親就責備我——可是不如我所想象的那么嚴厲——而且要我說出昨夜經過的情形。我用幾句話應付了她,卻瞞過許多細節,極力把事情說得沒有一點毛病。

    “無論如何,她們不是comme il faut[17],”母親說,“你不必到她們那兒去浪費時間,你應該準備大學入學考試,用用功啦。”

    我知道母親所謂關心我功課的就只限于這幾句話,因此我覺得沒有辯駁的必要。可是我們喝過早茶以后,父親卻挽著我的胳膊到花園里去,逼著我把我在扎謝金娜家看到的一切全說出來。

    父親對我有一種古怪的、左右我的能力——而且我們的關系也非常古怪。他幾乎不過問我的教育,但是從不傷害我的感情;他尊重我的自由——我也許可以這樣說,他甚至對我有禮貌……只是他不讓我接近他。我愛他,我崇拜他,我認為他是個模范的男人——唉,我的上帝,倘使我不是一直感到他在推開我,我會多么熱情地愛他!然而只要他愿意,他幾乎只消用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夠喚起我對他無限的信心。我打開心靈——像對聰明的朋友,或者親切的教師似地跟他談心……可是他又突然地離開我了——他的手又把我推開——雖然親切地,溫和地,但他還是把我推開了。

    有時候他高興起來——那時就會像小孩似地跟我一塊兒游戲,淘氣(他喜歡種種劇烈的體力活動);有一次——就只有那么一次!——他對我非常親切,使我感動得幾乎淌下眼淚……可是他的愉快,他的親切一下子全消失得干干凈凈——而且我們兩人中間發生過的事情,并不能使我對將來有什么指望——好像這只是做了一場夢似的。有時候我仔細地望著他那張聰明、漂亮、愉快的臉……我的心顫動,我整個身心都傾向他……他好像也覺察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順手輕輕拍拍我的臉頰,就走開了,不然就動手做什么工作,再不然他就突然變成冷冰冰的了,這是他一個人有的一種獨特的態度;我立刻也就退縮了,我也冷了下來。他那種難得表示的對我的慈愛,決不是我的不言而喻的懇求喚起的;它們總是突然地發作。后來,我仔細想一下我父親的性格,我得到這樣的一個結論,他對我,對家庭生活都不感興趣,他的心傾向別的事情,而在那些事情上完全得到了滿足。“你能夠拿到手的,你就去拿,千萬不要讓別人控制你,做自己的主人——人生的全部滋味就在這兒了。”有一次他這樣對我說。還有一次,我以年輕的民主主義者的姿態對他發表關于自由的言論(他那一天的態度正是我所謂“親切”的,在那一天我可以跟他隨意談話)。

    “自由,”他重說了一遍,“可是你知道,什么東西能夠給人自由呢?”

    “什么東西呢?”

    “意志,自己的意志,它能夠給人比自由更好的權力。你有意志——你就會自由,就能夠指揮別人。”

    父親首先超乎一切地熱愛生活……而且他已經活過了;也許他已經預感到他不能長久享受人生的“滋味”:他活到四十二歲就死了。

    我詳細地把我在扎謝金娜家里經過的情形告訴父親。他坐在花園的長凳上,用手杖在沙土上畫來畫去,似注意非注意地聽著。他偶爾笑一笑,抬起微微發亮的、逗人發笑的眼光望著我——而且用簡短的問話和反駁來鼓勵我說下去。我起先連齊娜伊達的名字都說不出口,可是后來再也忍不住了,我就開始贊美她。父親一直在微笑。后來他沉思起來,伸伸腰,站起來了。

    我記得我們走出宅子的時候,父親吩咐過仆人給他預備馬。他是一個很出色的騎手,能夠馴服最野的馬,本領遠超過萊勒先生。

    “爸爸,我跟你一塊兒去騎馬,好嗎?”我問他。

    “不,”他答道,他的臉上又現出平常那種冷淡而和氣的表情。“要是你想去,你一個人去吧;你告訴馬夫,說我不去了。”

    他掉轉身子,急匆匆地走了。我注意地望著他——他一走出門外就看不見了,只是他的帽子順著木柵在動,他到扎謝金娜家去了。

    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一個鐘頭,出來就動身到城里去,一直到晚上才回家。

    午飯以后,我也到扎謝金娜家里去。客廳里只有老公爵夫人一個人。她看到我,就用一根織針在帽子底下搔搔頭皮,突然問我愿不愿意替她抄一張呈文。

    “很愿意,”我說著就在椅子邊上坐下。

    “只是請您注意:字寫得大一點,”公爵夫人說,遞給我一張油膩的紙,“今天就抄,行不行?少爺。”

    “當然,我今天就抄,老太太。”

    隔壁屋子的門微微打開了一點——門縫里露出齊娜伊達的臉——蒼白而帶愁思的神情,她的頭發蓬松地飄在腦后,她的大眼睛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就輕輕地關上了門。

    “齊娜,齊娜!”老夫人喊道。

    齊娜伊達沒有答應。我帶了老夫人的呈文回家,整個晚上都在抄寫。

    我的“熱情”是從那一天開始的。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有一種類似初上班的新職員的感覺;我已經不再是年輕的孩子了,我在戀愛。我說過,我的熱情從那一天開始,我還可以加一句,我的痛苦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的。離開齊娜伊達,我就抑郁不樂:什么都不能想了,什么事也不能做了。我整天整天地專心想她……我抑郁不樂……但是在她的面前,我也并不感覺到輕松。我嫉妒,我承認自己一無可取,我像傻瓜似地生氣,像傻瓜似地卑屈,然而卻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吸引到她身邊去,每一次我跨進她的房門,就不由得感到幸福而渾身顫抖起來。齊娜伊達立刻就猜到我愛上她了,然而我也并不想隱瞞。她玩弄我的熱情,她拿我開玩笑,溺愛我,可是又折磨我。能夠作為別人最大歡樂和最深痛苦的惟一源泉,作為專斷而默默順從的原因,這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我好像已經是齊娜伊達手中的一塊捏軟的蠟了。不過愛上她的并不止是我一個人,所有到公爵夫人家里走動的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她把他們都縛在她的腳跟前。她喜歡一會兒挑起他們的希望,一會兒又引起他們的憂慮,她喜歡任性地作弄他們(她把這個叫做:讓他們撞頭),可是他們連想都沒有想到要違背她的意旨,人人都情愿順從她。她的充滿了活力與美麗的整個身上,狡猾與隨便,做作與單純,沉靜與活潑特別迷人地混合在一起。在她所做所說的一切里,在她的每一個舉動里,都帶有一種微妙的、輕快的嬌美,處處都顯露出她那特殊的、生氣蓬勃的力量。她的臉不斷地在變化,時時射出光芒:它幾乎就在同一個時候表現出嘲諷,沉思,甚至熱情。各種極端不同的感情像刮風的晴天里的云彩那樣,又輕又快在她的眼里、唇際不斷地掠過。

    每一個崇拜她的人都是她所少不了的。她有時候把別洛夫佐洛夫叫做“我的野獸”,有時候就單叫“我的”,為了她,他即使赴湯蹈火也情愿;他對自己的智力和其他長處缺乏信心,因而不斷地向她求婚;并且向她暗示:別人不過是瞎說。邁達諾夫投合她心靈中的詩意:他是一個相當冷靜的人,跟大多數的作家一樣,他極力使她相信,或許也使他自己相信,他崇拜她。他不斷地寫詩歌頌她,帶一種又似做作、又似真誠的喜悅朗誦給她聽。她同情他,可是同時又有點嘲笑他。她不信任他,她聽完他的真情的吐露后,就要他朗誦普希金的詩,她說這是為著“凈化空氣”。魯申,那位愛挖苦人的、說話尖刻的醫生,比別人更了解她——也比別人更愛她,雖然他當面、背后都常常罵她。她尊敬他,但也并不放松他——有時候她帶一種特別的、幸災樂禍的快樂神情使他感到,他也是捏在她手掌里的人物。“我是一個賣弄風情的女人,我沒有心肝,我天生是一個女演員,”有一次她當著我的面對他說,“哦,好極了,把您的手伸出來,我要把針刺進去,這個年輕人在場會使您感到不好意思,您會覺得痛,可是您還得笑,您這位老實的先生。”魯申紅了臉,轉過頭去,咬著嘴唇,但終于把手伸給她。她用針刺它,他果真就笑……她也笑了,她把針刺得很深,她望著他那雙徒然地想躲開去的眼睛……

    我最不了解齊娜伊達跟馬列夫斯基伯爵中間的關系。他是一個很漂亮、靈活、聰明的人,可是在他的身上有一些令人懷疑的,有一些虛偽的東西,連我,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也覺察到了,而齊娜伊達居然沒有看出,這叫我覺得奇怪。或者她早已看出他那些虛偽的地方,只是并不討厭它而已。她那種不正常的教育、古怪的交際和習慣、母親經常在她身邊、家境不好、家里又很亂——從這位少女享受自由的時候開始,從她認為自己比她周圍的人們高出一等的時候開始,這一切在她的心中發展成一種半瞧不起人的隨便和不苛求的習氣。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沃尼法季來說糖用光了,或者什么難聽的閑話傳開去了,或者客人們爭吵起來——她也不過搖搖她的鬈發,說:“這都是些小事!”她一點也不在意。

    但是每次馬列夫斯基伯爵走到她跟前,以一種狐貍似的狡猾的動作,優雅地靠在她的椅背上,帶一種自滿而又諂媚的微笑在她耳邊低聲說話,而她兩只膀子交叉在胸前,專心地望著他,她自己也微笑了,而且還搖搖頭——那個時候,我就氣得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了。

    “您為什么要接待馬列夫斯基伯爵呢?”我有一次問她道。

    “他有那么漂亮的小胡子,”她說,“您不懂得這個。”

    “您是不是以為我愛他?”還有一次她對我說,“不會,我不會愛上一個我瞧不起的人。我要愛一個能夠使我服服帖帖的人……但是我希望不要遇到那樣的人,謝謝上帝,我不要落到任何人的手里,不,絕不!”

    “那么,您永遠不會愛上什么人了?”

    “可是您呢?難道我不愛您嗎?”她說著,用戴著手套的指尖在我的鼻子上敲了一下。

    不錯,齊娜伊達簡直是在拿我開心。一連三個星期,我天天去看她——她什么把戲都跟我玩過了!她很少到我家里來,我也不希望她來;她在我們家里就變成一位端莊的小姐,一位公爵小姐了——所以我害怕看到她。我生怕在母親面前泄露出我的秘密;母親很不喜歡齊娜伊達,她常常用不友好的眼光監視我們。我倒并不怎樣害怕父親:他好像并沒有注意我,他也很少跟她談話,可是談起來卻談得非常聰明,而且意味深長。我不再做功課、讀書了,我連到附近地方去散步或者騎馬的事情都停止了。我好像是一只給人拴住腳的甲蟲,不斷地繞著這所心愛的小宅子轉來轉去;我好像真想永遠留在那里似的……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母親責備我,甚至有時候齊娜伊達也在趕我回家。那個時候我就鎖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走到花園的盡頭,爬到高高的石頭造的溫室的廢址上,把兩只腿從臨街的墻頭上掛下來,在那里接連坐上好幾個鐘頭,雖然我望著,望著,可是什么也沒有看見。白蝴蝶懶洋洋地在我身邊蓋滿塵土的蕁麻上面飛來飛去;離我不遠的半毀壞的紅磚上有一只不避人的麻雀,在那里生氣似地噪叫,不停地扭轉它的全身,展開它的尾巴;那些始終不相信我的烏鴉,高高地、高高地躲在光禿的樺樹頂上,偶爾叫幾聲;陽光靜靜地照在樺樹的稀疏的樹枝上,風輕輕地吹動它們;頓河修道院的安靜而又凄涼的鐘聲不時飄送過來,可是我只是默坐,凝視,傾聽——全身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感覺,這種感覺里包含著一切:憂傷、歡樂、未來的預感、欲望和對生活的恐懼。可是那個時候,我對于這個一點也不懂,我也不能把這一切在我心里徘徊的東西叫出一個名目,我倒不如用一個名字——齊娜伊達的名字來叫它們。

    齊娜伊達一直在玩弄我,就像貓作弄老鼠似的。她一會兒對我賣弄風情——使我心神蕩漾——一會兒她又忽然把我推得遠遠的了——我再不敢走近她,我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我記得,接連有好幾天她對我非常冷淡,我完全膽怯了,我畏縮地走到她們那所小宅,不管那個時候老公爵夫人正在罵人,叫嚷,我總設法去接近她;她的“期票”的事情弄得很糟,她已經跟警察分局長解釋過兩次了。

    有一次我順著我熟悉的木柵散步——我就看到齊娜伊達:她撐著兩只膀子,坐在草地上一動也不動。我正想悄悄地走開,可是她突然抬起頭來,命令似地招呼我過去。我呆了一會兒:我沒有立刻懂得她的意思。她又招呼我。我趕快跳過木柵,高興地朝她跑過去;可是她用目光命令我不要走到她身邊,指點我站在離開她兩步遠的小徑上。我窘透了,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就在路邊上跪下去。她的臉色非常蒼白,整個臉上都露出那樣沉痛的悲哀,那樣不堪的疲勞,這使我的心十分難過,我就不由自主地小聲說:

    “您怎么啦?”

    齊娜伊達伸出手,摘了一片草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又把它遠遠地拋開了。

    “您非常愛我嗎?”她最后問道,“是嗎?”

    我沒有說什么——而且,我何必要回答呢?

    “是,”她像先前一樣地望著我,又說了一遍,“是這樣的。一樣的眼睛,”她添上一句,又沉思了,用兩只手捂著臉。“一切都惹起我心煩,”她低聲說。“我倒不如早到世界的盡頭去,我受不了,我對付不了……我還有什么前途!……啊,我痛苦……我的上帝,我多痛苦啊!”

    “為什么呢?”我膽怯地問道。

    齊娜伊達并不回答我,只是聳聳肩膀。我還是跪著,憂郁地望著她。她說的每句話都像刀子似地在割我的心。在這一刻,只要能夠消除她的痛苦,就是犧牲我的生命,我也甘愿。我望著她——唉,雖然我還是不知道為什么她會感到痛苦,可是我也明明白白地想象得出:她忽然感到一陣難堪的苦惱,走到花園里——就像給鐮刀割倒似的倒在地上了。四周明亮,一片翠綠;風在樹葉間發出沙沙聲;有時候風還吹動覆盆子樹的長椏枝,在齊娜伊達的頭上搖來蕩去。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鴿子的咕咕叫聲,蜜蜂嗡嗡地在稀疏的青草上低飛。在我們頭上,天空藍得可愛——可是我卻是這么悲傷……

    “念點詩給我聽吧,”齊娜伊達低聲說,身子支在肘子上。“我喜歡聽您念詩。您念起來像唱歌似的,但沒有關系,這是因為年輕。給我念《在格魯吉亞山崗上》[18]。不過,請您先坐下來。”

    我坐下,就朗誦起《在格魯吉亞山崗上》來。

    “‘它要不愛也不可能’,”齊娜伊達跟著我念了一遍。“這就是詩的妙處:它告訴我們生活里沒有的事,可是它不僅比現在有的事更美,還更接近于真實……‘它要不愛也不可能’——它想不愛,并不可能!”她又不做聲了,突然她全身一動,馬上站起來。“我們走罷,邁達諾夫還待在媽媽那兒,他給我送來他自己的詩,可是我把他丟在那兒走了。他現在一定很傷心……可是有什么辦法!您總有一天會了解的……只是請您不要跟我生氣!”

    齊娜伊達匆匆地握一下我的手,就向前跑去了。我們回到小宅子里。邁達諾夫開始對我們朗誦他剛出版的詩集《殺人者》,可是我并不在聽他朗誦。他做作地高聲朗誦他那個四韻腳長短格的詩句——韻律好像嘈雜的、無意義的小鈴聲似地變換響著。我一直望著齊娜伊達,竭力想弄明白她最后幾句話的意思。

    也許有一個秘密的情敵

    已經意外地征服了你?

    邁達諾夫忽然哼出這樣的詩句——我的視線便同齊娜伊達的視線碰在一起了。她低下頭,臉微微發紅。我看見她臉紅了,渾身嚇得發抖。我早就在嫉妒了,可是直到這一刻,“她愛上了什么人”的念頭才在我的腦子里閃過。“天啊,她愛上什么人了!”

    我的真正的痛苦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我耗盡腦汁,思索,反復地思索——而且不停地、但盡可能地不露心跡,暗中觀察齊娜伊達。她已經變了——這個變化是非常明顯的。她常常一個人出去散步,而且散步很久。有時候她連客人都不接見;在自己的屋子里一連坐上好幾個鐘頭。她以前從沒有這樣的習慣。我突然變得——或者我自以為變得——感覺非常銳敏了。“是不是他?或者就是他?”我問著自己。我焦灼不安地把她的崇拜者一個一個都猜到了。馬列夫斯基伯爵(雖然就是為了齊娜伊達的緣故,我也羞于承認這一個看法)在我心里顯得比別人更危險。

    我的注意力連我鼻尖以外的事都看不見,我那個秘密恐怕也瞞不過別人;至少魯申醫生很快就看穿我了。可是他最近也變了:他瘦了,還是那樣常常地笑,只是他的笑聲仿佛更沉悶了,更帶惡意了,更短促了——他從前那種輕松的諷刺和做作的尖刻消失了,代替那些的是一種不由自主的、神經質的急躁。

    “您為什么老是上這兒來呢,年輕人?”有一天扎謝金娜家客廳里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對我說(公爵小姐出去散步還沒有回家,從頂樓傳出來老公爵夫人的刺耳的叫嚷:她正在跟女仆人爭吵)。“趁您還年輕,您正應該念書,用功,可是現在您在這兒干什么呢?”

    “您怎么知道,我在家里不用功呢?”我帶了一點傲慢,但也有一點狼狽的樣子分辯道。

    “您很用功!這可并不是您的真心話!好,我也不跟您爭論……在您這個年紀,這原是很自然的事。只是您完全挑錯了人。您難道沒有看出來這是什么樣的人家?”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說道。

    “不懂嗎?那更糟了。我認為我有責任來警告您。像我們這些人——老光棍——不妨到這里來:這對于我們還有什么壞處呢?我們已經受夠磨練了,沒有什么可以傷害我們;可是您還是一個孩子,您的皮肉還嬌嫩。這兒的空氣對您有害——相信我,您會受到傳染的。”

    “怎么會這樣呢?”

    “就是這樣的。難道您現在健康嗎?難道您還是一個正常狀態的人嗎?難道您現在感覺到的東西,對您有用,有好處嗎?”

    “我感覺到的是什么呢?”我說,可是在心里我承認醫生說的話都是對的。

    “啊,年輕人,年輕人,”醫生繼續說,看他那種表情,好像這兩句話對我含有一種很大的侮辱似的。“您狡辯有什么用?謝謝上帝,您心里想的事,在您的臉上都明擺著。可是,我說的都是廢話!倘使(醫生咬緊牙齒)……倘使我不是這樣的怪人,我自己就不會到這兒來。只是我覺得奇怪:像您這樣聰明的人,您難道還看不出來,您周圍發生了些什么事情?”

    “可是,發生了些什么事情?”我全身緊張地插嘴說。

    醫生用一種嘲笑的、憐憫的眼光望著我。

    “我畢竟是個好人,”他說,好像在自言自語似的,“我得對他說明白。總之,”他提高聲音又說,“我再跟您說一次:這兒的空氣對您不合適。您覺得這兒舒服,不過這沒有什么關系!花房里雖然芬芳撲鼻,可是人不能夠住在那兒。唉,聽我的話,還是回去念您的蓋達諾夫教科書罷。”

    公爵夫人一進來就向醫生抱怨牙痛。后來齊娜伊達也回來了。

    “喂,”公爵夫人說,“醫生先生,請您罵罵她。她整天都在喝冰水——她的胸部很弱,這樣對她的健康好嗎?”

    “您為什么要這樣?”魯申問道。

    “這會出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您會受涼,也許會死掉。”

    “就是這么一回事嗎?真的?那多好——再好不過的事!”

    “原來是這樣!”醫生喃喃地說。

    公爵夫人出去了。

    “原來是這樣,”齊娜伊達也說了一遍。“難道活著就是這么愉快的事嗎?請您朝您四周看看……怎么——您以為好嗎?或者您以為我完全不懂得,完全感覺不到嗎?我喝冰水——這使我感到快樂,難道您真能使我相信,拿我這樣的生命來換取一時的快樂是一件太不值得的冒險嗎?——至于幸福,我早就把它丟在腦后了。”

    “啊,是,”魯申說道,“喜怒無常和自我中心——這兩句話說盡了您:您的性格完全包括在這兩句話里面。”

    齊娜伊達神經質地笑起來。

    “您過時了,親愛的醫生。您觀察錯誤,您已經落后了。您還是戴上眼鏡吧。我現在哪有喜怒無常的心情,我玩弄了你們,也玩弄了我自己……這有什么趣味!——至于自我中心呢……麥歇沃爾德馬爾,”齊娜伊達突然頓起腳來,對我叫道,“不要裝出一副憂郁的面孔。我受不了別人的憐憫。”她很快地走出去了。

    “這兒的氣氛對您有害處,有害處,年輕人!”魯申又對我說了一遍。

    十一

    就在這天晚上,常來的幾個客人又聚在扎謝金娜的家里了,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話題轉到邁達諾夫的詩,齊娜伊達真心地稱贊它。

    “可是您以為怎么樣?”齊娜伊達對他說,“倘使我是一個詩人,我要選擇別的情節。也許,這都是胡說的,只是有時候一些古怪的念頭會鉆進我的腦子里來,尤其是天快亮我睡不著的時候,天空變成淺紅色和灰色的時候,我會,譬如說……你們不會笑我嗎?”

    “不會,不會!”我們大家異口同聲地大聲說。

    “我會描寫,”她繼續說下去,她的手交叉地放在胸前,眼睛望到一邊去了。“晚上,靜靜的河上,一條大船里坐著一大群少女——月光照在河面上,那些少女都穿著白色衣服,戴著白色花冠,全都在唱歌,你們知道,就是唱贊美歌一類的歌曲。”

    “我明白,我明白,請您說下去,”邁達諾夫意味深長地、夢幻地說。

    “突然——岸上響起一陣喧嘩,笑聲,鼓聲,還有火把……原來是一群酒神的女祭司[19]唱著歌歡呼著跑過來了。詩人先生,描寫景色可就是您的工作了……只是我想把火把描寫得很紅,而且冒出很多煙,而且少女們的眼睛在花冠下面發亮,她們的花冠應當是深顏色的。可是也不要忘記描寫那些虎皮,那些高腳酒杯——還有黃金,許多的黃金。”

    “這黃金應該放到什么地方呢?”邁達諾夫把自己直直的長頭發甩到后面去,還張開鼻孔,向她問道。

    “放到什么地方?她們的肩上,手上,腳上,哪兒都可以。聽說,古時候的女人腳踝上都戴著黃金腳環呢。女祭司們招呼船上的少女到她們跟前去。少女們不再唱贊美歌了——她們不能夠再唱下去——可是她們一動也不動:河水把她們送到了岸邊。突然她們中間有一個少女悄悄地站起來……這一點您可要好好地描寫:她怎樣在月光里悄悄地站起來,她的女伴們又怎樣地吃驚……她跨過船舷,女祭司們就圍住她,拉著她飛快地跑進夜里,跑進黑暗里去了……這兒您得描寫一縷一縷的煙和整個混亂的情形。只聽見她們的尖叫聲,還有少女的花冠還留在岸上。”

    齊娜伊達說到這里就不做聲了。“啊,她愛上什么人了,”我又想道。

    “就這么一點嗎?”邁達諾夫問道。

    “就這么一點,”她答道。

    “這可不能作為一首長詩的情節,”他鄭重其事地說,“不過我可以借用您的意思寫一首抒情詩。”

    “浪漫主義的嗎?”馬列夫斯基問道。

    “當然是浪漫主義的,用拜倫的詩體寫。”

    “照我看來,雨果比拜倫好,”年輕的伯爵隨口說道,“雨果寫得更有趣些。”

    “雨果是第一流的作家,”邁達諾夫答道,“而且我的朋友通科謝葉夫在他的西班牙小說《吟游詩人》[20]里……”

    “哦,就是那一本凡是問號都倒過來寫的小說嗎?”齊娜伊達打斷他的話。

    “是的,這是西班牙人的習慣。我要說通科謝葉夫……”

    “唔,你們又要議論什么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21]了,”齊娜伊達第二次打斷他的話。“還不如讓我們來玩……”

    “玩‘摸彩’嗎?”魯申接著說。

    “不,‘摸彩’玩膩了。還不如玩‘比喻’吧。”這是齊娜伊達自己想出來的游戲:她說出一樣東西,每個人竭力用別一樣東西跟它比擬,誰的比喻最恰當,就得獎。

    她走到窗前,太陽正在往下落,長長的紅云高掛在天空。

    “這些云像什么?”齊娜伊達問道,她不等我們回答就說,“我以為它像克麗奧佩特拉去迎接安東尼[22]時候坐的黃金船上的紫帆。邁達諾夫,您記得不記得,不久以前您還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過?”

    我們大家都跟《哈姆雷特》里面的波洛涅斯[23]一樣,認為把這些云比成紫帆是再恰當不過的了,我們誰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比喻來。

    “那時候安東尼有多大年紀了?”齊娜伊達問道。

    “一定是一個年輕人,”馬列夫斯基答道。

    “對,是一個年輕人,”邁達諾夫肯定地說。

    “對不起,”魯申大聲說,“他已經四十多歲了。”

    “四十多歲了,”齊娜伊達很快地望他一眼,重說了一遍。

    我不久就回家了。“她愛上什么人了,”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小聲說了出來……“但是愛上了誰呢?”

    十二

    好些天過去了。齊娜伊達變得越來越古怪,越來越不可理解。有一次我到她那里去,看見她坐在藤椅上,頭緊緊地挨到桌邊。她站起來……滿臉都是眼淚。

    “啊,是您……”她帶著殘忍的微笑說。“過來。”

    我走到她的身邊,她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出乎不意地拉住我的頭發,揪起來。

    “痛啊……”我終于說了。

    “啊,痛!難道我不痛?我不痛?”她反復地說。

    “啊喲!”她看到她已經把我的一小縷頭發拔掉了,便突然叫起來。“我做了什么呢?可憐的麥歇沃爾德馬爾。”

    她小心地把拔下來的頭發理直,繞著她的手指纏成一個戒指。

    “我要把您的頭發藏在項鏈上的小圓盒子里,掛在我頸項上,”她說,淚水又在她的眼睛里閃閃發光。“這樣也許可以給您一點安慰……不過現在我們再見吧。”

    我回到家里,就看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母親在跟父親吵架:她為了某一件事情責備他,可是他呢,還是保持他原來的習慣,冷淡地、有禮貌地默不做聲,不久就走開了。我聽不出母親說的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沒有心思去聽。我只記得,這場風波過去以后,她叫我到她的屋子里去,很不高興地責備我常常到公爵夫人家里去玩,母親說公爵夫人是一個une femme capable de tout[24]。我上前去吻了她的手(每逢我想打斷她的話題的時候,總是這樣做的),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齊娜伊達的眼淚把我完全弄糊涂了;我簡直不知道要打什么主意,我真想大哭一場,我究竟還是一個孩子,雖然我也有十六歲了。我已經不再注意馬列夫斯基,盡管別洛夫佐洛夫的樣子一天比一天來得兇惡可怕,他好像狼對羊似地瞅著狡猾的伯爵;可是我沒有心思想到任何事情,我也沒有心思想到任何人了。我沉浸在種種想象中的圖畫里,我總是找僻靜的地方去躲避。我特別喜歡溫室的廢址。我常常爬到高墻上坐下來,我坐在那里覺得自己是一個很不幸、很孤獨、很憂郁的年輕人,這叫我可憐起自己來了,可是這種感傷對我又是多么大的安慰,又多么地使我陶醉!……

    有一天,我正坐在墻上,望著遠處,傾聽鐘聲……忽然有什么東西在我身邊掠過——不像是風,也不是顫栗,仿佛是人的氣息,仿佛有人走近的感覺……我朝下一看。下面路上——齊娜伊達穿一件淺灰色衣服,肩上撐一把粉紅色陽傘,匆匆忙忙地走來。她看見我,就站住了,把草帽邊往上推一下,抬起她那天鵝絨似的眼睛望著我。

    “您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她帶一種古怪的笑容問我。“啊,”她接著說下去,“您總是在說您愛我——倘使您真愛我的話,那么就跳到路上我這兒來。”

    齊娜伊達的話還不曾說完,我縱身凌空地跳了下去,就像有人在背后猛然推了我一下似的。這堵墻大約有兩俄丈高。我跳下來的時候,腳先著地,不過震動得太厲害了,我竟然站不住:我倒在地上,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覺。我醒過來,還沒有睜開眼睛,就感覺到齊娜伊達在我的身邊。

    “我親愛的孩子,”她向我彎下身子——她的聲音里透露出一種驚惶不安的溫柔;“你[25]怎么可以這樣做呢,你怎么可以聽我的話呢……你知道我愛你……起來吧!”

    她的胸部就在我的胸旁起伏,她的手撫摸我的頭,突然——我怎么來說明我那時候的感覺呢?——她那柔軟的、清涼的嘴唇吻了我的整個臉……她的嘴唇吻到我的嘴唇了……雖然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可是齊娜伊達從我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猜到我已經恢復知覺了,她很快地就站起來,說:

    “唔,頑皮的孩子,起來吧!傻孩子,干什么您還躺在塵土里呢?”

    我站起來。

    “把我的陽傘找來,”齊娜伊達說,“瞧,我不知把它丟到哪兒去了。不要這樣對我看……這多無聊,您沒有受傷嗎?大概讓蕁麻刺傷了罷?我跟您說,不要望我……可是他一點也不明白,他不回答我,”她仿佛自言自語地說起來。“回家去吧,麥歇沃爾德馬爾,回去刷掉灰塵,可不要跟著我,那我要生氣了,我再也不……”

    她還沒有說完話,就急急地走開了,可是我卻在路邊坐下去……我的腿站不起來了。我的手給蕁麻刺傷了,背脊痛,頭發昏——可是這一次我所經驗到的那種至上的幸福感,在我的一生里決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它成為一種甜蜜的痛苦滲透我的全身,最后它爆發為大歡大樂的狂跳和狂叫。的確,我還是一個孩子。

    十三

    這一天整天我都是那么快樂,那么驕傲;我臉上還那么鮮明地保留著齊娜伊達吻我的感覺;我想起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就要起一陣歡喜的顫栗。我非常珍愛我這意想不到的幸福:我甚至害怕起來,我甚至不愿意再看到她——這樣一個給我這些新感覺的人。我覺得我對命運已經無所要求了!現在我應當“好好地呼吸最后一口氣,閉上眼睛死掉了”。但是第二天我走進小宅的時候,我卻覺得非常局促不安,我白費勁地竭力想把它掩藏在從容自如的外表下面,這種態度正合于一個想叫人一看便知道他是能夠保守秘密的人。但是齊娜伊達接待我非常自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激動,她只是伸出手指來指點我一下,就問我,身上有沒有傷痕,這一下子我所有的從容,我所有的神秘的感覺全消失了,連我的局促不安也跟著一塊兒消失了。本來我并不曾有過什么特別的指望,可是齊娜伊達安靜的態度仿佛迎頭潑我一身冷水。我明白了,在齊娜伊達的眼睛里我不過是一個小孩——這叫我感到多么痛心啊!齊娜伊達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每逢她朝我看的時候,她就很快地望我笑笑,可是她的思想卻在遠處,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我要不要向她提昨天的事情?”我想道,“問她昨天那么匆忙地到哪兒去?才好徹底打聽出來……”然而我只是搖搖手,在角落里坐下來了。

    別洛夫佐洛夫進來了;我看見他很高興。

    “我還沒有給您找到一匹馴馬,”他用不高興的口氣說,“弗賴塔格[26]保證給我找一匹,可是我不敢相信他,我害怕。”

    “您怕什么?”齊娜伊達問道,“請問。”

    “怕什么?啊,您還不會騎馬呢。天曉得,難保不出事情!您怎么忽然起了什么怪念頭!”

    “唔,這是我的事情,‘我的野獸’先生。那么我還不如去找彼得·瓦西里葉維奇……”(彼得·瓦西里葉維奇是我的父親。她那么輕易、那么自然地提到他的名字,好像她相信他會樂意給她效勞似的,這叫我驚奇。)

    “哦,原來是這樣,”別洛夫佐洛夫答道,“那么,您是要跟他一塊兒去騎馬了?”

    “跟他,或者跟別人一塊兒,這跟您完全不相干。反正我不跟您一塊兒去。”

    “不跟我一塊兒去,”別洛夫佐洛夫跟著她說了一遍。“隨您的便。好吧!我給您弄一匹馬來。”

    “可是,您得注意我可不要什么母牛。我預先告訴您,我要去跑馬。”

    “您要去跑馬,我不反對。可是跟誰一塊兒去呢,您要跟馬列夫斯基一塊兒去騎馬嗎?”

    “為什么我就不能夠跟他一塊兒騎馬呢,武士?唔,安靜一點吧,”她又說。“不要瞪眼。我也帶您一塊兒去。您該知道,現在馬列夫斯基在我的心上是怎么一回事——呸!”她搖搖頭。

    “您這種話,不過是說來安慰我罷了,”別洛夫佐洛夫發牢騷地說。

    齊娜伊達瞇起了眼睛。

    “這給了您安慰嗎?……噢……噢……噢……武士!”最后她說,仿佛她再找不出別的話了。“那么您呢,麥歇沃爾德馬爾,您也跟我們一塊兒去嗎?”

    “我不愛……跟大伙一塊兒……”我埋下眼睛含糊地說。

    “您要tête-à-tête[27]嗎?……好吧,要自由的人得到自由,得救的人進天堂,[28]”她嘆一口氣說。“去吧,別洛夫佐洛夫,您出點力吧!我明天一定要一匹馬。”

    “哦,可是從哪兒弄來這筆錢?”公爵夫人插嘴說。

    齊娜伊達皺皺眉頭。

    “我不會向您要錢的,別洛夫佐洛夫信得過我。”

    “他信得過你,他信得過……”公爵夫人嘮嘮叨叨地說,突然她提高嗓子大喊:“杜尼亞什卡!”

    “媽媽,我送過您一個叫人鈴,”齊娜伊達說。

    “杜尼亞什卡!”老夫人又喊了一次。

    別洛夫佐洛夫告辭了,我跟他一塊兒出去……齊娜伊達并沒有留我。

    十四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我自己削好一根手杖,就動身到郊外去。我說我是出去散步遣愁。天氣非常的好,晴朗,可又不太熱:爽快、清涼的微風吹拂著大地,而且恰到好處地呼嘯著,舞動著,把一切都吹動了,卻又連什么都沒有擾亂。我在山上、林中盤桓了很久,我并沒有感到幸福——我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就有意讓憂郁支配我的心靈,可是青春,美好的天氣,清涼的空氣,暢游的歡樂,靜靜地躺在茂密的青草地上的舒適倒在我心里占了上風;我記起了那些我永遠忘不了的話,那些接吻的回憶。我想起齊娜伊達無論如何對我的決心和我的英雄氣概總不能不重視,這又使我感到愉快……“在她眼里看來,別人也許都比我好,”我想,“讓他們去罷!他們只是空說愿意做什么,可是我真的做過了……而且還有什么事情我不愿意為她做呢!……”我的想象開始在活動了。我想象:我怎樣從敵人手里救出她來,我怎樣滿身鮮血地從監牢里把她搶救出來,又怎樣倒在她的腳下死去。我想起了掛在我們客廳里的那幅圖:麥萊克·阿及爾帶走麥其爾達[29]……可是這個時候,我的注意力讓一只帶斑紋的大啄木鳥吸引了,它正順著樺樹的細樹干匆忙地往上爬,并且帶點擔心的樣子從細樹干后面探出頭來瞧瞧——一會兒向右望,一會兒向左望,好像一個音樂家從大提琴的頸部后面向外張望似的。

    于是我唱起《不是白雪》[30]來,我還唱當時流行的短歌:《西風吹起的時候,我等著你》;然后我又大聲朗誦霍米亞科夫[31]的悲劇里葉爾麥克對著星星呼吁的一段;我還在想一首感傷的詩,我甚至想好了全詩的最后一行,都用:“啊,齊娜伊達!齊娜伊達!”可是毫無結果。而且快到午餐的時候了。我走下山谷里去,山谷里有一條窄狹的泥沙小路,彎彎曲曲地通到城里。我順著這條小路走去……我的背后響起了低低的馬蹄聲,我回頭一看,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脫下帽子:我看見父親和齊娜伊達。他們并排騎著馬過來。父親整個身子彎向她那邊,一只手撐著馬的脖子,他微微笑著,正在跟她講話;齊娜伊達默默地聽著,嚴肅地埋下她的眼睛,她的嘴唇緊緊地閉著。起先我只看見他們兩個人,但是沒有多久,別洛夫佐洛夫也從山谷轉彎的地方出現了,他穿了一身帶披肩的驃騎兵的制服,騎一匹直冒熱汗的黑馬。這匹駿馬搖著頭,鼻子噴氣,慢慢地跳起來:騎馬的人連忙拉住它,用踢馬刺踢它往前走。我閃在一邊。父親勒一把韁繩,離開了齊娜伊達,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望他,兩個人都跑過去了……別洛夫佐洛夫跟在他們后面飛奔過去,他的軍刀鏗鏘地響著。“他的臉紅得像龍蝦,”我心里想道,“她呢……為什么臉色那么蒼白?她騎了一早晨的馬——臉色倒蒼白了?”

    我加快腳步走回家去,剛好趕上午餐的時候。父親早已換好衣服,梳洗好,容光煥發地坐在母親的圈手椅旁邊,用流暢的、響亮的聲音給她念一篇《Journal des Débats》[32]上的小品文。可是母親并不專心在聽,她看到我,就問我一整天在哪里,又說她不喜歡我常常跑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跟莫名其妙的人待在一塊兒。“我一個人在散步,”我正想這樣回答母親,可是我看看父親,不知道為了什么緣故,就不做聲了。

    十五

    以后的五、六天里,我幾乎沒有看見齊娜伊達,她說她不舒服,可是這并不妨礙那些常客來——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上班,大家都在,只少了邁達諾夫,他要是沒有高興的機會,就意氣消沉了,感到無聊了。別洛夫佐洛夫陰沉沉地坐在屋角,衣服的鈕扣全扣上,臉漲得通紅;馬列夫斯基伯爵文雅的臉上不斷現出一種惡意的微笑,他的確受到齊娜伊達的白眼了,因此特別殷勤地伺候公爵夫人,陪她坐從驛站雇來的馬車到總督那里去。可是,這次旅行并不成功,馬列夫斯基甚至碰到不愉快的事:總督向他問起他跟某幾位工兵隊軍官鬧過的什么不名譽的事情。他為了替自己辯護,不得不承認那個時候年輕荒唐。魯申每天來兩次,可是待得不久;自從我們上次談過話以后,我有點怕他,同時我又真心地喜歡他。有一天我跟他一塊兒在無愁園散步,我覺得他非常和善,親切,他告訴我各種花草的名稱和性質,突然,像俗話所說“牛頭不對馬嘴”似地敲著前額叫起來:“啊,我真傻,我一直以為她是一個賣弄風情的女人!顯然,對于某一些人,犧牲自己是一件快樂的事!”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問道。

    “我并不是在跟您講話,”魯申猝然答道。

    齊娜伊達躲避我,有我在場——我也沒法不注意到這一點——就會叫她不痛快。她不由自主地避開我……不由自主地。這是多么痛苦的事,這叫我傷心。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竭力避開她,只是偷偷地躲在一邊望著她,就是這一點我也并不是常常成功的。她又像從前那樣發生了不可理解的變化:她的臉變了,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有一天,在暖和而清靜的黃昏里,她那種變化真叫我驚訝。我坐在接骨木的濃密的樹枝下面,一張矮矮的長凳上,我喜歡那個地方:從那里可以看到齊娜伊達屋子的窗戶。我坐在那里,在我的頭上,一只小鳥忙碌地在發暗的樹葉中間跳來跳去,一只灰貓伸伸背,偷偷溜到花園里來,初出現的甲蟲在雖然已經不亮、但是還看得清楚的空中嗡嗡地飛鳴。我坐在那里,望著齊娜伊達的窗口,等待著,看窗戶會不會打開。窗戶果然打開了,齊娜伊達站在窗口。她穿一身白衣服——她本人,她的臉,她的肩,她的手臂都慘白得像她衣服的顏色一樣了。她一動也不動地在那里站了好久,從她微蹙的眉毛下,她不轉睛地向前凝望。我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的神情。然后她緊緊地、緊緊地合攏兩只手,把它們舉到唇邊,額上,忽然她伸出手指,把頭發掠到耳后,又搖搖頭發,帶一種堅決的神情埋下頭去,砰的一聲關上了窗。

    三天以后,她在花園里遇見我。我正想躲開,但她喚住了我。

    “把手伸給我,”她像從前那樣親切地說,“我們好久沒有在一塊兒聊天了。”

    我看看她,她的眼睛里射出柔和的光,臉上帶著微笑,這微笑好像是從霧里透出來似的。

    “您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嗎?”我問她。

    “不,現在好了,”她說著,就摘了一朵不大的紅玫瑰花。“我有點累,但這也會好的。”

    “那么,您又會像從前那樣了嗎?”我問道。

    齊娜伊達拿起玫瑰花,挨到臉上,我覺得好像是鮮艷的花瓣的反影照在她的臉頰上一樣。

    “難道我變了嗎?”她問我。

    “是,您變了,”我低聲回答。

    “我知道,我對您冷淡過,”齊娜伊達開始說,“但是您不應該介意……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唔,講這些話有什么意思!”

    “您不愿意我愛您,就是這回事!”我不自覺地激動起來,傷心地大聲說。

    “不,您可以愛我——但是不要像從前那樣!”

    “那么,怎么樣呢?”

    “讓我們做朋友吧——就是這樣!”齊娜伊達讓我聞玫瑰花。“聽我說,您知道我的年紀比您的大得多,我真的可以做您的姑姑。不是姑姑,至少也應該是大姐姐了。可是您……”

    “您把我看做小孩子,”我打斷她的話。

    “唔,是的,一個小孩子,而且是一個可愛的、聰明的好孩子,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小孩子。您知道什么呢?從今天開始我封您做我的‘侍僮’,只是您可不要忘記,‘侍僮’不應該離開他的女主人。這就是您的新頭銜的標記,”她說著,就把玫瑰花插在我上衣的鈕孔里。“我寵愛您的標記。”

    “從前我還得過您別的寵愛,”我吞吞吐吐地說。

    “哦!”齊娜伊達瞟我一眼,說道,“他的記性真好!好吧,我現在就準備給您……”

    于是,她向我彎下身子,在我前額上印下了一個純潔而平靜的吻。

    我只是望著她,她馬上就轉過身去,說:“跟我來,我的侍僮,”她走進小宅去了。我跟在她后面,可是我始終莫名其妙,我想道:“難道這個溫柔的、通達人情的少女就是我所認識的齊娜伊達嗎?”我覺得就是她的腳步仿佛也比從前穩重些,她的整個形態仿佛也顯得更高貴,更美麗了……

    唉,我的上帝!愛情帶了怎樣的新的力量在我的心里燃燒起來了!

    十六

    午飯后,客人又聚在小宅子的客廳里面——公爵小姐出來見他們。客人全到齊了,跟我永遠忘不了的第一天晚上一樣;連尼爾馬茨基也拐著腳走來了;那天邁達諾夫到得最早——他帶來幾首新詩。我們又玩起“摸彩”的游戲來,可是再沒有從前那種古怪的惡作劇,再沒有那種愚蠢的舉動,那種喧鬧——那種茨岡人的氣氛再也看不到了。齊娜伊達給我們的聚會添上一種新的情調。我以“侍僮”的身份坐在她身邊。在各種游戲中,有一次她提議摸到彩的人講自己的夢。然而這個辦法并沒有成功。這些夢不是沒有趣味(別洛夫佐洛夫夢見:他用鯽魚喂馬,而他的馬的頭是木頭的),就是不自然,像硬編出來的。邁達諾夫跟我們講起整篇的小說來了:那里面有墓穴,有彈七弦琴的天使,有會說話的花。還有從遠方飄來的聲音。齊娜伊達不讓他講完,就說:

    “倘使我們是在編故事,那么還不如讓我們每個人都講一個完全虛構的故事。”

    別洛夫佐洛夫第一個輪著講這種故事。年輕的驃騎兵發慌了。

    “我一點也編不出來!”他嚷道。

    “少廢話!”齊娜伊達說,“唔,譬如說您想象自己已經結婚,那么您可以對我們談談,您怎樣跟您的妻子一塊兒過日子。您要把她關在家里嗎?”

    “我要把她關在家里。”

    “您自己是不是跟她待在一塊兒?”

    “我一定跟她待在一塊兒。”

    “很好。唔,不過要是這種生活叫她厭煩了,她欺騙了您,又怎樣呢?”

    “我就殺死她。”

    “倘使她逃走了呢?”

    “我要追她回來,還是要殺死她。”

    “的確是這樣。啊,假定我是您的妻子,那么您又怎么辦呢?”

    別洛夫佐洛夫沉默了一會兒。“我就自殺。”

    齊娜伊達笑起來。

    “我看得出,您講不來長故事。”

    第二個輪到齊娜伊達講故事。她舉起眼睛,望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

    “啊,你們聽我編的,”她終于開始說了。“你們想象有一座壯麗的皇宮,在一個夏天的晚上,舉行一個富麗堂皇的舞會。舞會是年輕的女皇召開的。處處都是黃金,大理石,水晶,綢緞,燈光,金剛鉆,鮮花,熏香,說不盡千萬種的豪華。”

    “您喜歡豪華嗎?”魯申問道。

    “豪華是美呀,”她說道,“我喜歡一切美的東西。”

    “您愛豪華,比愛美更多些嗎?”魯申又問道。

    “問得好——可是我不懂。不要打我的岔。所以這是一個豪華的舞會。數不盡的貴賓,他們都年輕,漂亮,勇敢。他們都瘋狂地愛上了這位女皇。”

    “貴賓中間沒有女客嗎?”馬列夫斯基問道。

    “沒有……等一會兒——有的。”

    “都不漂亮嗎?”

    “不,也很動人,可是所有的男人只愛女皇,她生得高高的,體格勻稱,一頭黑發上戴一頂小小的金的皇冠。”

    我望了齊娜伊達一眼,在這一刻,我覺得她比我們所有的人高貴多了。在她潔白的額上,在她寧靜的眉宇間,就流露著那樣的明哲的智慧,那樣的尊嚴,使我不禁想道:“你自己就是那位女皇。”

    “所有的人全擠到她身邊,”齊娜伊達說下去,“所有的人都用最諂媚的話在奉承她。”

    “她喜歡奉承嗎?”魯申問道。

    “您這個人多討厭呀,總是在打岔……誰不喜歡奉承呢?”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馬列夫斯基問道,“女皇有丈夫嗎?”

    “我倒沒有想到這個。沒有,為什么要有丈夫?”

    “當然,”馬列夫斯基接著說,“為什么要有丈夫呢?”

    “Silence[33]!”邁達諾夫用發音很壞的法語嚷起來。

    “Merci[34]!”齊娜伊達對他說。“這樣,女皇聽著他們的奉承話,聽著音樂,可是她對任何一位客人都不望一眼。六扇窗子,由上開到下,從天花板開到地板,窗外黑暗的天空有許多大的星星,黑暗的花園里有許多大樹。女皇望著外面的花園。園子里大樹旁邊有一個噴水池,它在黑暗中發著白光,長長的、就像一個長長的鬼影。在談話聲和音樂聲中間,女皇聽見了泉水的輕輕飛濺聲。她一邊望著,一邊在想:你們大家都是紳士,貴族,聰明人,闊人,你們圍繞在我的身邊,你們尊重我說的每一句話,你們大家都準備死在我的腳前,你們都是受我支配的……可是在那邊,在噴水池旁邊,在飛濺的泉水旁邊,有一個我心愛的人,有一個支配我的人站在那里等著我。他不穿華麗的衣服,不戴貴重的寶石,誰也不認識他,然而他在等著我,而且相信我一定會去——我會去的,我要到他那里去,我要跟他待在一塊兒,我要在花園的黑暗中,在樹木的沙沙聲里,在泉水的濺潑聲里,跟他一塊兒消逝,那個時候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

    齊娜伊達說到這里就打住了。

    “這……是編出來的故事嗎?”馬列夫斯基狡猾地問道。

    齊娜伊達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先生們,”魯申忽然說,“倘使我們也在那些貴賓中間,我們認識噴水池旁邊那位幸福的人,那么,我們怎么辦呢?”

    “等一等,等一等,”齊娜伊達插進來說,“我來對你們說,你們每個人該怎么辦。您,別洛夫佐洛夫,可以挑他決斗;您,邁達諾夫,可以寫一首諷刺詩給他——不過您不會寫諷刺詩,您可以為他寫一首巴爾比耶[35]體的長詩,在《電訊》[36]上發表。您呢,尼爾馬茨基,您可以向他借……不,您還是借錢給他收利息;至于您呢,醫生……”她停了一下……“您可以做什么,這我可替您想不出來。”

    “我就以御醫的身份,”魯申說,“勸告女皇,她不想招待客人的時候,就不要開舞會。”

    “您也許是對的。啊,您呢,伯爵……”

    “啊,我?”馬列夫斯基帶了惡意的微笑跟著她說了一遍。

    “哦,您可以拿有毒的糖果給他吃。”

    馬列夫斯基的臉稍微變了相,一下子顯出猶太人的表情,但是馬上哈哈地笑起來。

    “至于您呢,沃爾德馬爾……”齊娜伊達繼續說下去。“不過,夠了,我們玩別的罷。”

    “麥歇沃爾德馬爾作為女皇的侍僮,在她跑到花園里去的時候,應當提著她衣服的長裾,”馬列夫斯基惡毒地挖苦道。

    我冒火了,可是齊娜伊達連忙用手按住我的肩頭,她站起來,聲音微帶顫抖地說:

    “我從沒有給閣下這種無禮放肆的權利,因此,請您離開這里。”她向他指著門。

    “請原諒我,公爵小姐,”馬列夫斯基的臉色完全蒼白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公爵小姐的話很對,”別洛夫佐洛夫也站起來,大聲說。

    “我發誓絕沒有想到這一點,”馬列夫斯基繼續說,“我的話里面一點也沒有那種意思……我絕沒有想冒犯您的心思……請您原諒。”

    齊娜伊達冷冷地望他一眼,又冷笑一聲。

    “也好,您待著吧,”齊娜伊達隨隨便便地揮了揮手,說,“我跟麥歇沃爾德馬爾不應當生氣。您高興刺痛我們來取樂……您就請罷!”

    “原諒我,”馬列夫斯基又說了一遍。我回想起齊娜伊達的舉動,禁不住又想道,就是真正的女皇恐怕也不能夠比齊娜伊達更尊嚴地指著門,要失禮的臣下出去。

    這件不太嚴重的事發生以后,我們又玩了很短的一會兒“摸彩”的游戲;所有的人都感到有點局促不安,這種不安與其說是剛才那件事情造成的,還不如說是從另外一種不十分明確的、可是沉重的感覺產生的。我們誰也沒有提起過這種感覺,可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意識到自己和別人都有這種感覺。邁達諾夫給我們朗誦他的詩,馬列夫斯基帶著過分的熱心稱贊這些詩。“他現在要表示他是一個好人!”魯申低聲對我說。我們大家很快就散了。齊娜伊達突然又沉思起來,公爵夫人差人來說她頭痛,尼爾馬茨基也在抱怨他的風濕病……

    我好久都睡不著,我讓齊娜伊達的故事感動了。

    “難道這個故事里面含有什么暗示嗎?”我問自己道,“那么她指誰呢,又指什么呢?倘使真的有所指的話——我又怎么打定主意呢?……不,不,這是不可能的,”我低聲說,一面翻一個身,把發燙的臉頰從一邊翻到另一邊……然而,我回想起齊娜伊達在講故事時臉上的表情……我又記起魯申在無愁園里無意中感嘆地說出來的話,還有她突然對我改變了態度——這使我捉摸不定了。“他是誰呢?”這幾個字好像在黑暗中描繪出來掛在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片險惡的云低低壓在我的頭上,我感覺到它的壓迫,我等待著大雷雨的到來。我近來對許多事情都習慣了,我在扎謝金娜家里見到了許多的事情:她們家里的混亂,牛油蠟燭頭,斷了的刀叉,整天板起臉孔的沃尼法季,穿得破破爛爛的女仆,公爵夫人本人的態度——她們整個古怪的生活方式已經不再使我感到驚奇了……可是對于現在我在齊娜伊達身上模糊地感覺到的東西,我卻不能習慣……有一天母親談起她,說她是“女冒險家”!她,我的偶像,我的神,會是一個女冒險家嗎?這個稱呼使我痛苦,我把頭埋在枕頭里竭力不要去想它,我憤慨……同時我又想:倘使我能夠做噴水池旁邊那個幸福的人,我什么都可以同意,什么都愿意犧牲!……

    血在我身體里燃燒,沸騰了。“花園……噴水池……”我想道,“我要到花園里去。”我很快地穿好衣服,從家里溜出來。夜很黑,樹木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天上降下來一股輕微的寒氣,從菜園里送過來一陣茴香的氣味。我走遍了園中的小徑,我自己輕輕的腳步聲也使我驚慌,同時又給了我勇氣;我站住,等一下,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它跳得那么重,那么響。最后我又走近那道木柵,靠在細木條上。突然——或者這只是我的幻覺?——離開我幾步遠,一個女人的影子閃了過去……我集中視線向黑暗中注視,屏住了呼吸。這是什么?是我聽到了腳步聲,還是我的心又在狂跳?“誰在這兒?”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含糊地說。這又是什么?是忍住的笑聲……還是樹葉的沙沙聲……還是有人在我耳邊嘆息?我害怕起來……“誰在這兒?”我用更輕的聲音又說了一遍。

    一下子刮起風來了,天空閃過一道火光,一顆星落了下來。“是齊娜伊達嗎?”我想問,可是我的嘴唇發不出這聲音。忽然間,四周顯得非常靜,正像午夜萬籟俱寂的光景……連樹上的螽斯也不再叫了,只有在什么地方窗戶響了一下。我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只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躺在自己的冷冰冰的床上。我感到一陣古怪的激動,好像我出去跟情人幽會——我一個人在那里空等了一陣,而且在別人的幸福旁邊走了過去!

    十七

    第二天我只看到齊娜伊達一眼;她同公爵夫人坐出租馬車到什么地方去了。然而我看到魯申(他勉強跟我打一個招呼)和馬列夫斯基。年輕的伯爵咧開嘴笑,還親密地跟我談起來。小宅子的客人中只有他一個人有辦法到我們家里來,而且得到了我母親的歡心。父親不跟他講話,用一種近乎侮辱的禮貌對待他。

    “啊,monsieur le page[37],”馬列夫斯基說道。“看到您真高興。您那位非常漂亮的女皇怎么樣?”

    這會兒,他那氣色很好的、漂亮的臉孔使我非常厭惡,他還帶著那么瞧不起人的戲謔的神態望著我,所以我根本沒有回答他。

    “您還在生氣?”他又說下去,“冤枉。您知道并不是我叫您侍僮,可是女皇倒多半都有侍僮的。請允許我提醒您:您沒有好好地盡職。”

    “怎么見得?”

    “侍僮不應該離開他們的女主,女主做的任何事,侍僮都應該知道,侍僮還應該守著他們的女主,”他壓低聲音,又說,“不論白天,黑夜。”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覺得我說得夠明白了。不論白天,黑夜。白天還沒有多大關系;白天很亮,到處都有人;可是黑夜——正好是出事情的時候。我勸您晚上不要睡覺,好好地看守,用全力來看守。您要記得——晚上,花園里,噴水池旁邊……那個地方正是要您去看守的。您應當謝謝我呢!”

    馬列夫斯基笑起來,轉過身去,背向著我。他對我說的話,大概沒有什么特別的用意。他是出名會捉弄人的,并且有在化裝舞會上戲弄別人的本領,他全身充滿的那種差不多無意識的虛偽,使他這個本領更加出名了……他不過在跟我開玩笑,但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毒藥似地流到我全身的血管里去了,我的血一直涌到我的頭上來……“啊,原來是這樣!”我對自己說,“好啊,原來我并不是無緣無故給引到花園里去的!這樣可不行!”我大聲叫起來,用拳頭打自己的胸口,然而,老實說,就是我自己也說不出什么事不行。“會不會就是馬列夫斯基自己跑到花園里去呢,”我想道(也許是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他有干這種事的厚臉皮),“或者是別人吧,(我們園子的圍墻很低,跳過它一點也不費力)不論是誰,他落到我手里,活該倒霉——誰也不要碰到我!我要讓全世界的人和她這個負心的女人(我居然叫她做負心的女人)知道,我是要報仇的!”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從寫字臺的抽屜里拿出一把剛買來的英國裁紙刀,試一試它銳利的刀鋒,皺著眉頭帶著冷靜而堅決的決心,把小刀放在衣服口袋里,好像做這種事在我已經不足為怪,而且更不是第一次了。我的心里充滿了怨恨,心腸變硬了。這一天一直到晚上我都皺著眉頭,緊閉嘴唇,老是不停地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捏緊口袋里那把被我捏得發熱的小刀,一面籌劃著做一件可怕的事情。這種新的、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完全占據了我的心,它甚至使我高興,因此我現在連齊娜伊達也很少想到了。我腦子里一直在想——阿樂哥和那個年輕的茨岡人[38]:“到哪兒去?漂亮的年輕人,躺下來……”然后:“你全身是血!……啊,你干了什么啦?……”“沒有什么!”我帶著多么殘忍的微笑重復了一句:“沒有什么!”父親不在家,近來差不多總是在生悶氣的母親,注意到我這種悲慘的樣子,晚飯的時候就對我說:“你為什么板起臉孔,像掉在麥片桶里的耗子一樣?”我勉強對她笑笑,我想道:“要是給他們知道了呢!”鐘敲過十一點,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可是不脫衣服:我等著午夜到來;最后鐘敲了十二點。“時候到了!”我低聲說了這一句,把上衣鈕扣一直扣到領口,甚至還挽起袖口,到花園里去了。

    我早就揀好了守候的地點:在花園的盡頭,就在那道把我們家花園跟扎謝金娜家園子隔開的木柵和兩家公墻連接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松樹。我站在它那低垂的、繁茂的樹枝底下,我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四周發生的事情(自然,這是就黑暗的夜色所許可的范圍來說的)。附近有一條我始終覺得是神秘的彎曲的小路,它像一條蛇似地順著木柵底下蜿蜒向前,這一段木柵上有人爬過的痕跡,小路還通到一座密密層層的金合歡編成的圓形涼亭里。我走到松樹跟前,靠在樹干上,開始守望了。

    這一夜還是像上一夜那樣清靜,不過,天空的烏云少了些——所以灌木的輪廓,甚至于長梗的花朵的輪廓都看得很清楚。剛開始站著等待的那一會兒,我很不好受,幾乎害怕起來了。我已經豁出去了!我只是在考慮:怎樣動手呢?我要大吼一聲:“到哪兒去?站住!招出來——否則要你的命!”或者就一刀刺過去……每一個聲音,每一個簌簌聲和沙沙聲,在我聽起來好像都是有意義的,不尋常的……我準備好了……我把身子向前靠……可是半點鐘過去了,又一個鐘頭過去了;我的血靜了下來,冷了下來;我有點覺得,我所做的一切全沒有道理,甚至還有一點可笑,馬列夫斯基在拿我開玩笑。我離開埋伏的地方,繞著園子走了一圈。仿佛故意氣我似的,四周靜得連最輕微的聲音都聽不到了,一切都安息了,連我們家的狗也蜷做一團在便門那里睡著了。我爬上溫室的廢址,望著眼前一大片田野,我想起那次遇到齊娜伊達的事,不覺沉思起來……

    我突然嚇了一跳……我仿佛聽見開門的聲音,我后來又聽見樹枝折斷的輕微的聲音,我兩步就跳下廢址,立在那個地方發愣。花園里清楚地響起一陣急遽的、輕輕的、然而謹慎的腳步聲……聲音離我越來越近了。“他來了……他終于來了!”我這樣想。我的手發抖地從口袋里拿出小刀,還發抖地扳開刀子,只見紅色的火星在我眼前旋轉,我又怕又惱,連頭發都豎起來了……那腳步一直朝著我走來——我彎下身去,伸出頭去迎接他……人出現了……天啊!這是我的父親!

    雖然他全身裹在黑斗篷里,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臉。我還是立刻就認出他來了。他踮起腳走了過去。他并沒有看見我,雖然沒有什么東西遮掩我,但是我拼命縮成一團貼在地上,我覺得快要跟地面一樣平了。那個嫉妒的、準備殺人的奧賽羅[39],忽然一下子變成了小學生……父親出乎意外的出現,使我非常吃驚,因此我起初竟然沒有注意到他來去的方向。只有在四周又靜下來的時候,我才爬起來,一面在想:“父親為什么晚上到花園里來?”我在恐怖中把小刀掉在草地上了,我連找也不去找它: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我立刻完全清醒過來了。然而在我回家的時候,我還走到接骨木樹下我那條長凳跟前,望了望齊娜伊達臥房的窗口。在夜晚天空投射的微光下,那些不大的、微微拱起的窗玻璃現出了陰暗的藍色。突然間——它們的顏色改變了……窗子后面——我看到這個,我看得清清楚楚——白色的窗帷謹慎地、悄悄地拉下來了,一直放到窗臺口,而且就垂在那里不動了。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回到屋子里的時候,幾乎不自覺地高聲說。“做夢嗎?偶然的遇合?還是……”突然來到我腦子里的種種的推測,都是非常新奇,非常古怪,我連想都不敢多想了。

    十八

    我早晨起來感到頭痛。昨天的激動已經過去了。我感到痛苦的疑惑和一種從不曾有過的悲哀,就好像在我身體里面某一部分正在死去一樣。

    “為什么您看起來就像一只割掉半個腦子的兔子呢?”魯申遇到我的時候對我說。

    早餐的時候我偷偷地先望一下父親,然后望望母親:父親還是像平常那樣地鎮靜,母親也像平常那樣暗暗地在生氣。我等著看父親是不是會像從前有時候那樣跟我親密地談談話……可是他連平時那種冷冰冰的撫愛都不對我表示一下。“我要不要把這一切講給齊娜伊達聽呢?”我想道……“這還不是一樣——我們中間什么都完了。”我到了她那里,可是我不但沒有跟她說起什么,即使我真要跟她說什么,我也沒有機會。公爵夫人的十二歲的兒子,武備中學[40]的學生,從彼得堡到她這里來度暑假;齊娜伊達立刻把她的弟弟交給我照顧。

    “現在,”她說,“親愛的沃洛佳[41](她第一次這樣稱呼我),我給您介紹一個朋友。他也叫沃洛佳。希望您會喜歡他,他還沒有見過世面,不過他的心地很好。帶他去看看無愁園,跟他一塊兒散散步,請您照料照料他。您肯這樣做的,不是嗎?您的心地也很好!”

    她親切地把她兩只手搭上我的肩頭,我完全昏了。這個小孩一來,我也變成小孩了。我默默地望著這個武備中學的學生,他也默默地瞪著眼望我。齊娜伊達笑了起來,把我們推在一塊兒。

    “啊,你們擁抱呀,孩子們!”

    我們擁抱了。

    “您要不要我帶您到花園里去玩?”我向這個武備中學的學生問道。

    “請您帶我去吧,先生,”他用一種嘶啞的、真正的武備中學學生的聲音回答我。

    齊娜伊達又笑起來……這個時候,我才看到她臉上有一種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那樣美的紅潤。我跟武備中學學生一塊兒出去了。我們家的花園里有一個老式秋千架,我讓他坐在狹小的薄板上,我給他搖起來。他穿一身鑲有寬闊的金線的厚呢新制服,端端正正地坐著,兩手緊緊地握住繩子。

    “您還是解開衣領吧,”我對他說。

    “沒有關系,先生,我們習慣了,先生,”他說著,輕輕地咳了幾聲。

    他像他的姐姐,眼睛尤其像她。我倒高興向他獻殷勤,同時那種使我心痛的悲哀還在悄悄地折磨我的心。“現在我的確是一個小孩子了,”我想道,“可是昨天呢……”我記起了昨天晚上丟掉小刀的地方,就去找到了它。武備中學學生向我把小刀借去,他摘下一根獨活草的粗莖,把它削成一管笛子,開始吹起來。奧賽羅也吹過笛子。

    可是傍晚齊娜伊達在花園角上找到了他,問他為什么這樣不快活的時候,他這位奧賽羅就靠在齊娜伊達的身上哭了起來。我的眼淚也涌了出來,使她大吃一驚。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沃洛佳?”她再三問我,她看見我不回答,又不止哭,就想起來吻我的淚濕了的臉頰。

    我卻掉過臉去,嗚咽地小聲說:

    “我全知道。為什么您還要玩弄我呢?……您要我的愛情來做什么?”

    “我對不起您……沃洛佳……”齊娜伊達說,“啊,真對不住……”她絞著雙手又說。“我身上有好多臟的、壞的、罪惡的東西……可是現在我并不是在玩弄您。我愛您——您也不要再猜疑:為什么,怎么樣……可是……您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我能夠告訴她什么呢?她站在我面前,望著我。只要她看著我,我全身,從頭到腳馬上完全屬于她了……過了一刻鐘,我跟武備中學學生,和齊娜伊達在一塊兒賽跑了。我不哭了,我在笑,雖然我的紅腫的眼皮還笑得掉下眼淚來。我把齊娜伊達的帽帶當作領結系在我的頸項上。而且當我能夠抱住她的腰的時候,我就高興得大聲叫起來。她隨心所欲地跟我一塊兒玩著。

    十九

    倘使有人來強迫我詳細地描寫我那次“午夜遠征”失敗后一個星期中間我內心發生的變化,我會覺得非常困難。這是一個古怪的、極不安定的時期,這是一種混亂;在這個混亂里面種種極端相反的感情和思想,疑惑和期望,歡樂和痛苦像旋風似地在轉動。倘使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能夠檢查自己內心的話,我就害怕去檢查自己的內心,我不敢認真去思索任何事情——我只想白天快快地過去;到晚上我就睡覺……少年人的那種無憂無慮救了我。我不想知道,是不是有人愛我;我更不愿意承認,并沒有人愛我。我躲開父親——可是我不能夠躲避齊娜伊達……在她的面前,我覺得好像有火在燒我一樣……我何必要知道使我在其中燃燒、而且熔化的是哪一種火——既然我覺得燒得舒服,熔得舒服。我完全任憑我自己的種種印象來支配我,我欺騙我自己,我避開過去的回憶,又對于自己預料到會發生的事情,故意不去想它……這種苦惱大概也不會繼續多久……突然一聲霹靂,一下子結束了這一切,把我丟到一條新的軌道上去。

    有一天,我在長時間的散步以后,回家吃午飯,聽說只有我一個人吃飯,父親出去了,母親不舒服,不想吃飯,關在自己的臥房里;我非常驚奇。我從仆人們的臉上看出來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我不敢詳細地問他們,可是飯廳里伺候吃飯的年輕仆人菲利普是我的朋友,他非常喜歡詩,又是一個彈吉他的能手。我就問他。從他那里我打聽到父親跟母親大吵過一次(他們的每一句話在女仆的屋子里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講的大半是法國話,可是侍女瑪莎在一個巴黎來的女裁縫家里待過五年,她完全聽得懂);母親責備父親不忠實,跟隔壁的小姐要好,父親起先還替他自己辯護,后來他發火了,他也說了些“好像是關于他們的年齡”的狠毒的話,母親一聽就哭起來了,母親也提到期票的事(這好像是給了公爵夫人的),把公爵夫人和她的小姐狠狠地批評了一番,父親就威脅她。

    “這種種不幸的根源,”菲利普繼續說,“是一封匿名信惹起的;可是誰寫來的信——沒有人知道,否則,這件事絕不會泄露出來。”

    “難道真的有這么一回事嗎?”我費力地說出了這句話,我的手腳都發冷了,在我的心底也起了一陣顫栗。

    菲利普含著深意地了眼睛。

    “的確有這么一回事。這種事是瞞不過人的;這一次您父親雖然做得很謹慎,可是您看,他總需要……譬如說,雇馬車,或者別的事情……沒有別人就不行。”

    我把菲利普打發走了,就倒在床上。我沒有哭,我也不覺得絕望;我也不去追想這件事在什么時候發生,又是怎樣發生的;我也不奇怪:怎么我以前,怎么我早就沒有料到——我連父親也不抱怨……單憑我聽到的事情來說我已經受不了:這件事突然的泄露把我毀掉了……一切都完了。我心靈里所有的花朵一下子全給摘下來,丟在我身邊,散在各處,讓人踐踏了。

    二十

    第二天母親就宣布,要搬回城里去。早晨父親到她的臥房去,跟她單獨在一塊兒談了好久。沒有人聽到他跟她談些什么,可是母親不再哭了;她安靜下來了,叫人送飲食進去——但是她不露面,也不改變主張。我記得,這一天我整天到處亂跑,就是沒有到花園里去,也沒有向那個小宅望一眼。到了晚上,我親眼看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父親拉著馬列夫斯基伯爵的手臂,從大廳走到前廳,當著一個仆人的面,冷冷地對他說:“不多幾天以前,某一家人家曾經對您閣下下過逐客令,現在我并不預備跟您作任何解釋,可是我警告您,倘使您再到這兒來,我要把您從窗口丟出去。我不喜歡您的筆跡。”伯爵埋下頭去,咬緊牙齒,縮著身子,溜走了。

    我們開始作搬回城去的準備,我們的宅子在阿爾巴特街。父親自己大約也不想再住在別墅里了;可是看得出來,他已經說服了母親叫她不要聲張出去。一切事情都是不慌不忙地、安安靜靜地安排好的,母親甚至派人過去問候公爵夫人,并且向公爵夫人表示歉意,說她身體不舒服,不能親自過去辭行。我像狂人一樣地到處亂跑,我只希望一件事情,希望這一切盡快地結束。我腦子里始終有這樣一個念頭:她,一位年輕的小姐——而且,還是一位公爵家的小姐——明知道我父親是一個結過婚的人,她自己又有跟別人結婚的機會,譬如說,跟別洛夫佐洛夫結婚。為什么會走到這個地步,她在指望什么呢?她怎么不怕毀掉她整個的前途呢?我想:是啊,這就是愛情,這就是激情,這就是情之所鐘吧……這時我又想起了魯申的話:對于某一些人,犧牲自己是一件快樂的事。有一天我偶然在小宅的一個窗口看到白色的東西……“這會是齊娜伊達的臉嗎?”我想道……這的確是齊娜伊達的臉。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不能沒有跟她告別就走開。我找到了一個適當的機會到小宅去。

    公爵夫人在客廳里,用平素那種懶散的態度接待我。

    “怎么啦,少爺,你們這么早就忙著搬回去?”她一邊說,一邊把鼻煙塞到鼻孔里去。

    我望著她,我心里的石頭落下來了。菲利普說的“期票”這個字眼還使我痛苦。她倒沒有起疑心,至少那個時候我是這樣覺得。齊娜伊達從隔壁屋子里出來,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臉色蒼白,頭發松散,她默默地拿起我的手,拉著我一塊兒出去。

    “我聽到您的聲音,”她說,“馬上就出來了。可是,您居然這么輕易就離開我們了,壞孩子?”

    “我是來向您辭行的,公爵小姐,”我說;“多半是永別。您也許已經聽見說過——我們要搬走了。”

    齊娜伊達注意地望著我。

    “是的,我聽說了。謝謝您到這兒來。我已經在想,我不會再看見您了。請您不要記住我的壞處。有時候我對您很不好,然而我絕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種人。”

    她轉過身去,靠在窗口。

    “真的,我不是那種人,我知道,您瞧不起我。”

    “我?”

    “是的,您……您。”

    “我?”我悲痛地再說了一聲,我的心又像從前那樣在她的不可抗拒、無法形容的魅力的影響下顫抖了。“我?請您相信我,齊娜伊達·亞歷山德羅夫娜,不管您做過什么,不管您怎樣對我不好,我總是愛您,崇拜您,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她很快地朝著我轉過身子來,把兩只手臂大大地張開,抱住我的頭,熱烈地、動情地吻了我。天才曉得,這個訣別的長吻究竟是為了誰,但是我卻飽嘗了它的甜味——我也知道,這樣的熱吻,永遠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再見了,再見了,”我接連地說……

    她掙脫身子走出去了。我也離開那所小宅。我不能夠表達出我臨去時的心情。我不希望將來我再有這樣的感情;然而要是我一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情,我就會覺得自己是不幸的了。

    我們搬到城里。我不能夠很快地把往事忘掉,我也不能夠很快地就埋頭用功。我的傷口是慢慢地愈合的。可是,說老實話,我對父親不曾有過絲毫的惡感,相反地,他在我眼里倒顯得更高大了:這個矛盾還是讓心理學家就他們所知道的來作解釋吧。有一天我在林蔭路上散步,遇見了魯申,我感到說不出的高興。我喜歡他那種坦白、真誠的性格,而且由于他給我喚起了許多的回憶,我更覺得他格外親切。我跑到他跟前去。

    “啊喲!”他皺著眉頭說,“是您,年輕人!讓我看看您,您還是那么憔悴,可是眼睛里已經沒有從前那種傻相了。您看起來像個大人,不再像一條叭兒狗了。這很好。唔,您在干什么?用功嗎?”

    我嘆一口氣。我不愿意撒謊,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說真話。

    “唔,沒有關系,”魯申說下去,“不要害怕。最重要的事:要過正常的生活,不要做激情的奴隸。不然,有什么好處呢?不論浪頭把您卷到哪兒,還不是一樣的糟。一個人即使站在一塊石頭上,他也站得穩的。啊,現在讓我咳嗽一下,至于別洛夫佐洛夫——您聽到他的消息嗎?”

    “他怎么樣?沒有聽到。”

    “他失蹤了,杳無音訊。據說,到高加索去了。年輕人,這對您倒是個好教訓。這全是由于不懂得及時抽身,不懂得突破羅網的緣故。您似乎脫身得很好。您當心,不要再掉進羅網里去。再見吧。”

    “我不會再掉進去了……”我想道,“我不會再看見她了;”但是我命中注定還要再看見齊娜伊達一次。

    二十一

    父親每天出去騎馬;他有一匹火紅色帶斑紋的英國好馬,這匹馬脖子細長,腿也長,從來不知道疲勞,而且非常兇猛,它的名字叫“電”。除了父親以外,就沒有人敢騎它。有一天,父親帶著好久以來不曾有過的好興致,高興地走到我面前;他正要出去騎馬,連踢馬刺都戴上了。我就請求他帶我一塊兒去。

    “那么我們不如去玩跳背戲,”父親回答我,“你騎那匹短腿馬[42],可絕對跟不上我。”

    “跟得上的,我也戴踢馬刺。”

    “好,那么去吧。”

    我們動身了。我騎上一匹腳勁很健、而且相當猛的粗毛黑馬:的確,當“電”飛奔的時候,我的馬就得用全力奔跑,可是我并沒有落后。我從沒有見過像父親那樣好的騎手,他騎在馬上顯得那么漂亮,那么瀟灑自由,連他身下的馬好像也感到這一點,也以他為榮了。我們跑過所有的林蔭路,到了少女地[43],跳過好幾堵矮墻(起先,我不敢跳,可是父親最瞧不起膽小的人,后來我也就不怕了),我們還兩次蹚過莫斯科河。我以為我們要回家了,況且父親還說過我的馬已經累了,可是他忽然離開我,拐到克里木淺灘那邊,順著河岸奔跑。我跟在他后面跑。他跑到一堆高高的舊木料旁邊,他很敏捷地從“電”的身上跳下來,叫我也下馬,他把他那匹馬的韁繩交給我,要我在木料堆旁邊等他,他就彎進一條小巷,不見了。我牽著兩匹馬在河邊遛來遛去,一面吆喝著“電”,因為它走動的時候不斷地搖頭晃腦,全身抖動,鼻子噴氣,嘶叫,可是等到我一站住,它就輪流用蹄子刨地,而且帶著尖銳的嘶聲咬我那匹小馬的脖子。總之,它處處表示它是一匹被寵壞了的pur sang[44]。父親還不回來。河面上升起一股難聞的潮氣,細雨靜靜地落下來,它在我已經看厭了的、難看的灰木料(我在它們旁邊來來去去,遛了好多次了)上面弄出許多小黑點。我實在煩透了,可是父親還沒有回來。一個全身也是灰色的芬蘭族的巡警,頭上戴一頂罐子形的大軍帽,手里拿一把長戟(我奇怪,為什么在莫斯科河岸上有這種巡警!)走到我跟前,把他那張老太婆似的全是皺紋的臉朝著我說:

    “少爺,您牽著兩匹馬在這兒干什么?讓我給您牽著吧。”

    我不理睬他。他又問我討香煙抽。我想擺脫他的糾纏(再說,我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就朝著父親去的方向走了幾步,后來我走到那條小巷的盡頭,轉一個彎,我站住了。在街上,離開我四十步的光景,一所木頭小宅子的敞開的窗口前面,父親背朝著我,站在那里。他的胸口靠在窗臺上,宅子里面,坐著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半個身子給窗帷遮住了,她正在跟父親講話。這個女人就是齊娜伊達。

    我發愣了。老實說,這是我絕沒有料到的事情。我的第一個動作是逃開。“父親回過頭來,”我想道,“我就完了……”但是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一種比好奇心強,甚至比嫉妒強,比恐懼還要強的感覺,把我留在那里。我就注意地望著,并且側耳偷聽。好像父親堅持著什么主張,可是齊娜伊達不同意。我現在好像還看見她的臉一樣——凄涼、嚴肅、美麗,還露出一種言語不能形容的鐘情,憂郁,愛慕,和一種絕望的表情——我簡直找不出別的字眼了。她說的都是些單音節的字,她并不抬起眼來,只是在微笑,恭順而又固執地微笑著。單憑這種微笑我就認出我從前的齊娜伊達來。父親聳聳肩頭,戴正帽子,這是他不耐煩的時候常有的動作……后來我聽到這句話:“Vous devez vous sé-parer de cette…[45]”齊娜伊達挺起身子,伸出手臂。忽然,在我眼前發生了一件叫人不能相信的事:父親突然舉起他那根正在拍掉常禮服邊上塵土的馬鞭——我聽到打在她那只露著肘拐的手臂上的刺耳的鞭聲。我差一點忍不住要喊出聲來了,可是齊娜伊達打了一個顫,默默地看了父親一眼,慢慢地把手臂舉到唇邊,吻著手臂上發紅的鞭痕。父親把馬鞭扔在一邊,急急地踏上門口的臺階,跑進宅子里去了……齊娜伊達轉過身去,伸開兩只手臂,埋著頭,也離開了窗口……

    我嚇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心里懷著一種不能理解的恐怖往回跑——跑出了巷子,回到岸邊,差一點讓“電”跑掉了。我一點也不能夠了解。我知道我那位冷靜而沉著的父親有時候也會大發脾氣,可是我所看到的情形,我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還感覺到,不管我活多久,我永遠不能忘記齊娜伊達的這種姿態,這種眼光,這種微笑,而且她的形象,這個突然在我眼前出現的新的形象永遠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里了。我茫然望著河水,不覺得眼淚一直在流。“她挨打,”我想道……“挨打啦……挨打啦……”

    “喂,你在干什么,把馬給我牽過來!”背后響起了父親的聲音。

    我機械地把韁繩交給他,他跳上“電”……這匹受了寒氣的馬用后腳站起來,向前跳了一個半俄丈……可是父親很快就制服了它,父親用馬刺踢它的肚皮,又用拳頭打它的脖子……“啊,鞭子沒有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我想到不多時候以前聽見這根鞭子的揮動和抽打的聲音,不覺顫栗起來。

    “您把它放到哪兒去了?”隔了一會兒,我問父親道。

    父親不回答我,打著馬向前跑。我趕上去。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臉色。

    “你等得不耐煩了嗎?”父親低聲說。

    “有一點兒。您的鞭子究竟掉在哪兒?”我又問他一次。

    父親很快地望我一眼。

    “我并沒有失掉,”他說道,“我把它扔了。”

    他沉思起來,頭埋得很低……在這一刻,我第一次,也許就是最后一次看見他那嚴肅的臉上所能夠流露出的多少的溫柔和多少的憐憫。

    他又打起馬往前跑,可是這一次我趕不上他了,我比他遲了十五分鐘到家。

    “這就是愛情,”晚上我坐在新近放上了筆記本和書籍的寫字臺前面,又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激情。怎么能夠忍受任何人的鞭打……甚至是最親愛的手打下來的,怎么會不氣憤!啊,不過看起來,只要你在戀愛……你就能夠……而我呢……我想象……”

    最近這一個月來,我老練得多了,可是我那種帶著種種興奮和痛苦的愛情,跟另外一種我不知道的、幾乎沒法猜想到的、而且像一張我竭力想在朦朧中看出來、卻又看不明白的美麗而嚴厲的陌生臉孔那樣使我害怕的東西比起來,我發現我的愛情竟是多么渺小,多么幼稚,多么可憐!

    就在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古怪的、可怕的夢。我夢見我走進一間黑黝黝的矮屋子……父親拿著馬鞭站在那里,生氣地頓著腳,齊娜伊達緊緊靠在角落里,前額上(并不是在手臂上)有一條紅色的傷痕……在他們兩個人的后面,滿身鮮血的別洛夫佐洛夫從地上站起來,張開蒼白的嘴唇,兇狠地在威脅父親。

    兩個月以后,我進了大學,過了六個月父親死在彼得堡(由于中風),他跟母親和我剛搬到那里不久。他逝世前幾天收到一封從莫斯科寄來的信,這封信使他非常激動……他到母親的屋子里去向她要求過什么,據說,他,我的父親居然哭了!在他中風的那天早晨,他開始給我寫一封法文信。“我的孩子,”他這樣寫著,“當心女人的愛情——當心這種幸福,這種毒素……”母親在他死后寄了一大筆錢到莫斯科去。

    二十二

    四年過去了。我剛離開大學,我還不大明白,我應當做什么事,從事哪一種工作,暫時閑著無事可做。有一天晚上,我在戲院里遇見邁達諾夫。他居然結了婚,而且已經在政府機關里工作了;可是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變化。他還是像從前那樣莫名其妙地高興一陣,又莫名其妙地發起愁來。

    “您知道,”他對我提道,“多利斯基太太在這兒。”

    “哪一位多利斯基太太?”

    “難道您已經忘記了?扎謝金娜公爵小姐,我們全愛過她,您也一樣。您記得在無愁園附近的別墅嗎?”

    “她跟多利斯基結婚了?”

    “對啦!”

    “她在這兒,在戲院里嗎?”

    “不,她在彼得堡,她前幾天才來的;打算出國去。”

    “她的丈夫是怎樣的人?”我問道。

    “非常好的人,而且有錢。我在莫斯科時候的同事。您明白,那件事情發生之后……您一定知道得很清楚了……(邁達諾夫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她要找一個對她合適的丈夫可不大容易;凡事總有后果……不過靠了她的聰明,一切全不成問題。到她那兒去走走吧。她看到您一定高興。她長得比從前更漂亮了。”

    邁達諾夫告訴我齊娜伊達的地址。她在德穆特旅館下榻。舊日的記憶又涌到我的心頭……我決定第二天就去拜訪我從前的“戀人”。可是碰巧發生了一些事情,過了一個星期,又過了一個星期,最后我到德穆特旅館去,在問起多利斯基夫人的時候——我才知道,四天以前她幾乎是突然地因為難產死了。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心里刺了我一下。我想起我本來可以看見她卻沒有看到她,而且永遠不會看到她了——這個痛苦的思想用它那無可辯解的譴責,猛烈地刺痛了我的心。“她死了!”我茫然地望著看門人,重說了一遍,慢慢地走到街上,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過去的一切,一下子全涌到我的眼前。難道這就是所謂解決,就是這個年輕的、熱烈的、光芒四射的生命所努力追求奔赴的終極的目標嗎?我想著這個,我在想象這個可愛的面顏,這一對眼睛,這些鬈發——如今都埋在窄小的匣子里面,都在潮濕的、地底下的黑暗中——就在這里,離開現在還活著的我不遠,也許離開父親只有幾步路……我想著這一切,我集中我的想象力——而同時

    從漠不相干的嘴里我得到她死的消息,

    我也漠不相干地聽著這音信[46]……——

    在我心靈里響著。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仿佛擁有宇宙間一切的寶藏,連憂愁也給你安慰,連悲哀也對你有幫助,你自信而大膽,你說:“瞧吧,只有我才活著。”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時時刻刻地飛走了,不留一點痕跡、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陽下面的蠟一樣,雪一樣地消滅了……也許你的魅力的整個秘密,并不在于你能夠做任何事情,而在于你能夠想你做得到任何事情——正在于你浪費盡了你自己不知道怎樣用到別處去的力量;正在于我們中間每個人都認真地以為自己是個浪子,認真地認為他有權利說:“啊,倘使我不白白浪費時間,我什么都辦得到!”

    我也是這樣……在我用一聲嘆息,一種凄涼的感情送走了我那曇花一現的初戀的幻影的時候,我希望過什么,我期待過什么,我預見了什么光明燦爛的前途呢?

    然而我希望過的一切,有什么實現了呢?現在,當黃昏的陰影已經開始籠罩到我的生命上來了的時候,我還剩下什么比一瞬間消逝的春朝雷雨的回憶更新鮮,更可寶貴的呢?

    可是我白白地詆毀我自己了。雖然那個時候,在那個輕率的青年時期,對于向我呼吁的悲慘的聲音,對于從墳墓里傳到我耳朵里來的莊嚴的聲音,我也并非無動于衷。我記得,我聽到齊娜伊達死訊后不多幾天,由于內心的一種不可抗拒的沖動,我曾去看過一個跟我們同住在一所宅子里的貧苦老婦人的死。她身上蓋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頭枕著布袋,躺在硬板上,死得很困難,而且很痛苦。她一輩子都是為著日常生活的需要苦苦地掙扎過來的;她既不知道歡樂,也沒有嘗過幸福的甜味——別人會想,她對死亡,對她的解脫,對她的安息不會不感到高興吧?可是那個時候,在她那衰老的身體還能夠支撐的時候,在她那擱著冰冷的手的胸口上還能夠痛苦地吐氣的時候,在她那最后一點力量還不曾離開她身體的時候,這個老婦人一直在畫十字,一直在低聲說:“上帝,饒恕我的罪過……”而且她眼睛里臨死的恐怖與畏懼的表情,只有在生命意識的最后火花消滅的時候,才跟著一塊兒消失。我還記得,在那里,在那個貧窮的老婦人的死床前,我替齊娜伊達感到恐怖,我很想為她,為我的父親——也為我自己禱告。

    蕭珊 譯

    * * *

    [1] 安年科夫(1813—1887),俄羅斯文學批評家,屠格涅夫的好友。

    [2] 無愁園在麻雀山附近,是帝俄時代莫斯科最美的公園。

    [3] 圣·尼古拉,早期基督教圣人,俄國學生的守護神。

    [4] 指皇村中學教師伊·柯·蓋達諾夫所著的古代通史教科書,十九世紀初期在俄國非常流行。

    [5] 席勒(1759—1805),德國大詩人,他的詩劇《強盜》中充滿了對專制政治與封建社會成見的強硬抗議。

    [6] 紋章,表示家族的圖案。當時貴族人家均有此種世襲的紋章。

    [7] 齊諾奇卡和下文的齊娜都是公爵小姐齊娜伊達的小名。

    [8] 沃爾德馬爾是弗拉基米爾帶法國音的念法。

    [9] 法語:一個非常粗俗的女人。

    [10] 法語:討厭的金錢上的事情。

    [11] 法語:巴黎人。

    [12] 法語:在她的眼里我算什么呢?

    [13] 尤利烏斯·愷撒(公元前100—前44),羅馬的軍事家,政治家,同時又是歷史學家。

    [14] 法語:憑她那副輕佻的模樣。

    [15] 伊維爾門在莫斯科。十九世紀一般訴訟代理人和退休的文官都住在這一帶,專門替人寫狀子或辦理訴訟事件。

    [16] 夏天的雷雨之夜,不斷有閃電和雷鳴。

    [17] 法語:規矩人。

    [18] 普希金的詩(1829),全名為《夜幕籠罩著格魯吉亞山崗》。

    [19] 酒神的女祭司即希臘神話中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

    [20] 在一八三○到一八四○年間,俄國有一部分浪漫主義作家,以西班牙、意大利異國情調作他們作品的題材。

    [21] 關于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爭論是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初文學論爭的主要內容。

    [22] 安東尼(公元前83—前30)為羅馬三大執政者之一,偉大的軍事家。克麗奧佩特拉是埃及女皇,當時埃及已受羅馬管轄。這里齊娜伊達所提的是他們第一次的會見,她馬上就征服了安東尼的心,而對他有絕對的權力。

    [23] 在《哈姆雷特》的第三幕第二場里哈姆雷特與波洛涅斯對話中,哈姆雷特先把云比成駱駝,然后比成鼬鼠,再后又比成鯨魚,波洛涅斯三次都認為他的比喻非常恰當。

    [24] 法語:一個什么事都干得出的女人。

    [25] 齊娜伊達在這里用“你”叫他,以示親密。

    [26] 一八三○年莫斯科著名的坐騎的教練者。

    [27] 法語:密談。

    [28] 即“各得其所”之意。

    [29] 麥萊克·阿及爾是法國女作家戈頓(1773—1807)的小說《麥其爾達或十字軍遠征筆記》的主人公。十九世紀初期俄國貴族都非常喜愛這部小說和小說的主人公。

    [30] 俄國著名的古老的民歌。

    [31] 霍米亞科夫(1804—1860),俄國浪漫主義作家。葉爾麥克是霍米亞科夫的悲劇《葉爾麥克》中的主人公。悲劇中把葉爾麥克寫成一個高度的夢想家,對星星呼吁時,他說了一段極感傷的獨白。別林斯基曾屢次嘲諷這個悲劇。

    [32] 法語:《評論報》。(這是法文的日報,1789年在巴黎創刊。19世紀初期在俄國貴族中很受歡迎。)

    [33] 法語:靜一點!

    [34] 法語:謝謝!

    [35] 巴爾比耶(1805—1882),法國革命詩人,他在詩集《抑揚格》中抨擊資產階級。他的詩集在當時很出名。

    [36] 指《莫斯科電訊》,一八二五到一八三四年間在莫斯科出版的自由主義派文藝雜志。

    [37] 法語:侍僮先生。

    [38] 都是普希金的長詩《茨岡》里的人物。阿樂哥為詩中女主人公真妃兒的丈夫,因嫉妒殺死她的情人年輕的茨岡人。

    [39] 奧賽羅,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奧賽羅》中的男主人公,因嫉妒而殺妻。

    [40] 培養貴族子弟的中等軍官學校。

    [41] 沃洛佳是弗拉基米爾的小名。

    [42] 德國種的跑馬。

    [43] 莫斯科郊外的大平原。

    [44] 法語:純種的馬。

    [45] 法語:您得離開這個……。

    [46] 引自普希金的詩《在她的祖國》(182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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