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與快感
我在以上三章所說的話都是回答“美感是什么”這個問題。我們說過,美感起于形象的直覺。它有兩個要素:
一、目前意象和實際人生之中有一種適當的距離。我們只觀賞這種孤立絕緣的意象,一不問它和其他事物的關系如何,二不問它對于人的效用如何。思考和欲念都暫時失其作用。
二、在觀賞這種意象時,我們處于聚精會神以至于物我兩忘的境界,所以于無意之中以我的情趣移注于物,以物的姿態移注于我。這是一種極自由的(因為是不受實用目的牽絆的)活動,說它是欣賞也可,說它是創造也可,美就是這種活動的產品,不是天生現成的。
這是我們的立腳點。在這個立腳點上站穩,我們可以打倒許多關于美感的誤解。在以下兩三章里我要說明美感不是許多人所想象的那么一回事。
我們第一步先打倒享樂主義的美學。
“美”字是不要本錢的,喝一杯滋味好的酒,你稱贊它“美”,看見一朵顏色很鮮明的花,你稱贊它“美”,碰見一位年輕姑娘,你稱贊她“美”,讀一首詩或是看一座雕像,你也還是稱贊它”美”。這些經驗顯然不盡是一致的。究竟怎樣才算“美”呢?一般人雖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但是都知道什么樣就是愉快。拿一幅畫給一個小孩子或是未受藝術教育的人看,征求他的意見,他總是說“很好看”。如果追問他“它何以好看?”他不外是回答說:“我歡喜看它,看了它就覺得很愉快。”通常人所謂“美”大半就是指“好看”,指“愉快”。
不僅是普通人如此,許多聲名煊赫的文藝批評家也把美感和快感混為一件事。英國十九世紀有一位學者叫做羅斯金,他著過幾十冊書談建筑和圖畫,就曾經很坦白地告訴人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座希臘女神雕像,有一位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的一半美。”從愉快的標準看,血色鮮麗的姑娘引誘力自然是比女神雕像的大;但是你覺得一位姑娘“美”和你覺得一座女神雕像“美”時是否相同呢?《紅樓夢》里的劉姥姥想來不一定有什么風韻,雖然不能邀羅斯金的青眼,在藝術上卻仍不失其為美。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同時做許多畫家的“模特兒”,可是她的畫像在一百張之中不一定有一張比得上倫勃朗(荷蘭人物畫家)的“老太婆”。英國姑娘的“美”和希臘女神雕像的“美”顯然是兩件事,一個是只能引起快感的,一個是只能引起美感的。羅斯金的錯誤在把英國姑娘的引誘性做“美”的標準,去測量藝術作品。藝術是另一世界里的東西,對于實際人生沒有引誘性,所以他以為比不上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
美感和快感究竟有什么分別呢?有些人見到快感不盡是美感,替它們勉強定一個分別來,卻又往往不符事實。英國有一派主張“享樂主義”的美學家就是如此。他們所見到的分別彼此又不一致。有人說耳、目是“高等感官”,其余鼻、舌、皮膚、筋肉等等都是“低等感官”,只有“高等感官”可以嘗到美感而“低等感官”則只能嘗到快感。有人說引起美感的東西可以同時引起許多人的美感,引起快感的東西則對于這個人引起快感,對于那個人或引起不快感。美感有普遍性,快感沒有普遍性。這些學說在歷史上都發生過影響,如果分析起來,都是一錢不值。拿什么標準說耳、目是“高等感官”?耳、目得來的有些是美感,有些也只是快感,我們如何去分別?“客去茶香余舌本”,“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等名句是否與“低等感官”不能得美感之說相容?至于普遍不普遍的話更不足為憑。口腹有同嗜而藝術趣味卻往往隨人而異。陳年花雕是吃酒的人大半都稱贊它美的,一般人卻不能欣賞后期印象派的圖畫。我曾經聽過一位很時髦的英國老太婆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金字塔再拙劣的東西。”
從我們的立腳點看,美感和快感是很容易分別的。美感與實用活動無關,而快感則起于實際要求的滿足。口渴時要喝水,喝了水就覺到快感;腹饑時要吃飯,吃了飯也就覺到快感。喝美酒所得的快感由于味感得到所需要的刺激,和飽食暖衣的快感同為實用的,并不是起于“無所為而為”的形象的觀賞。至于看血色鮮麗的姑娘,可以生美感也可以不生美感。如果你覺得她是可愛的,給你做妻子你還不討厭她,你所謂“美”就只是指合于滿足性欲需要的條件,“美人”就只是指對于異性有引誘力的女子。如果你見了她不起性欲的沖動,只把她當作線紋勻稱的形象看,那就和欣賞雕像或畫像一樣了。美感的態度不帶意志,所以不帶占有欲。在實際上性欲本能是一個最強烈的本能,看見血色鮮麗的姑娘而能“心如古井”地不動,只一味欣賞曲線美,是一般人所難能的。所以就美感說,羅斯金所稱贊的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對于實際人生距離太近,不一定比希臘女神雕像的價值高。
談到這里,我們可以順便地說一說弗洛伊德派心理學在文藝上的應用。大家都知道,弗洛伊德把文藝都認為性欲的表現。性欲是最原始最強烈的本能,在文明社會里,它受道德、法律種種社會的牽制,不能得充分的滿足,于是被壓抑到“隱意識”里去成為“情意綜”。但是這種被壓抑的欲望還是要偷空子化裝求滿足。文藝和夢一樣,都是帶著假面具逃開意識檢察的欲望。舉一個例來說。男子通常都特別愛母親,女子通常都特別愛父親。依弗洛伊德看,這就是性愛。這種性愛是反乎道德法律的,所以被壓抑下去,在男子則成“俄狄浦斯情意綜”,在女子則成“厄勒克特拉情意綜”。這兩個奇怪的名詞是怎樣講呢?俄狄浦斯原來是古希臘的一個王子,曾于無意中弒父娶母,所以他可以象征子對于母的性愛。厄勒克特拉是古希臘的一個公主,她的母親愛了一個男子把丈夫殺了,她慫恿她的兄弟把母親殺了,替父親報仇,所以她可以象征女對于父的性愛。在許多民族的神話里面,偉大的人物都有母而無父,耶穌和孔子就是著例,耶穌是上帝授胎的,孔子之母禱于尼丘而生孔子。在弗洛伊德派學者看,這都是“俄狄浦斯情意綜”的表現。許多文藝作品都可以用這種眼光來看,都是被壓抑的性欲因化裝而得滿足。
依這番話看,弗洛伊德的文藝觀還是要納到享樂主義里去,他自己就常歡喜用“快感原則”這個名詞。在我們看,他的毛病也在把快感和美感混淆,把藝術的需要和實際人生的需要混淆。美感經驗的特點在“無所為而為”的觀賞形象。在創造或欣賞的一剎那中,我們不能仍然在所表現的情感里過活,一定要站在客位把這種情感當一幅意象去觀賞。如果作者寫性愛小說,讀者看性愛小說,都是為著滿足自己的性欲,那就無異于為著饑而吃飯,為著冷而穿衣,只是實用的活動而不是美感的活動了。文藝的內容盡管有關性欲,可是我們在創造或欣賞時卻不能同時受性欲沖動的驅遣,須站在客位把它當作形象看。世間自然也有許多人歡喜看淫穢的小說去刺激性欲或是滿足性欲,但是他們所得的并不是美感。弗洛伊德派的學者的錯處不在主張文藝常是滿足性欲的工具,而在把這種滿足認為美感。
美感經驗是直覺的而不是反省的。在聚精會神之中我們既忘去自我,自然不能覺到我是否歡喜所觀賞的形象,或是反省這形象所引起的是不是快感。我們對于一件藝術作品欣賞的濃度愈大,就愈不覺自己是在欣賞它,愈不覺到所生的感覺是愉快的。如果自己覺到快感,我便是由直覺變而為反省,好比提燈尋影,燈到影滅,美感的態度便已失去了。美感所伴的快感,在當時都不覺得,到過后才回憶起來。比如讀一首詩或是看一幕戲,當時我們只是心領神會,無暇他及,后來回想,才覺得這一番經驗很愉快。
這個道理一經說破,本來很容易了解。但是許多人因為不明白這個很淺顯的道理,遂走上迷路。近來德國和美國有許多研究“實驗美學”的人就是如此。他們拿一些顏色、線形或是音調來請受驗者比較,問他們歡喜哪一種,討厭哪一種,然后作出統計來,說某種顏色是最美的,某種線形是最丑的。獨立的顏色和畫中的顏色本來不可相提并論。在藝術上部分之和并不等于全體,而且最易引起快感的東西也不一定就美。他們的錯誤是很顯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