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兒有個異種!當心!”
隨著這聲警告的叱喝,休·霍伊蘭當即低頭閃避。那雞蛋大小的鐵彈帶著足以讓他顱骨開裂的力道,貼著他的頭皮,“咣當”一聲砸到艙壁上。他迅速蜷身蹲伏,雙腳飄離地板,不待身體慢慢落地,便腳抵身后艙壁用力一蹬,沿著通道平直飛出,同時抽刀出鞘,全神備戰。
他在空中擰過身來,雙腳點在對面艙壁上穩住身形,然后輕飄飄地落在地板上。那異種剛才正是在這通道的拐角處向他發起攻擊的,而此時此刻,通道的另一分支里卻不見一物。他的兩名同伴笨拙地滑過來與他會合。
“它跑掉了?”艾倫·馬奧尼問道。
“對。”休說,“它躲進那道艙門時我隱約瞟見了一眼。我覺得是個母的。看著好像有四條腿。”
“不管是兩條還是四條,我們現在可絕對逮不住它了。”另一名同伴點評道。
“誰了個赫夫想抓它啊?”艾倫回嘴,“我可不想。”
“不過,我可是想,”休說,“真它個喬丹的,要是它再準個兩英寸[1],我就得被送去轉化爐了。”
“你倆非得三句話不離咒罵嗎?”另一位表示不滿,“萬一讓船長聽見了呢?”提到船長時,他恭敬地伸手觸碰了下前額。
“哦,看在喬丹的分兒上,”休不屑地說,“別假正經了,莫特·泰勒,你現在還不是個科學家呢。我可沒覺得你比我虔誠多少,偶爾發泄一下情緒并不是多大的罪過。連科學家都這樣,我可都聽過。”
莫特動了動嘴,像是要反駁,再一想卻又作罷。艾倫碰了碰休的胳膊。“你看,休,”他懇求道,“咱們還是先離開這兒吧。以前咱們可從沒來過這么高的地方啊。我覺得有點虛,想回下面去,至少在下面我還能感到身體的分量。”
休不死心地望向襲擊者躲進的那道艙門,手仍然按在刀柄上,然后扭頭沖著艾倫說,“好吧,小鬼。”他答應道,“畢竟回到下面去也得好一會兒。”
他回身朝向來時通過的艙口滑去,另兩人跟在他后面。他無視剛才爬上來用的梯子,從開口直接跳了下去,緩緩飄落到十五英尺[2]開外的下一層船艙里,莫特和艾倫緊跟著他也跳了下去。下一道艙口的位置與第一道錯開了幾英尺,繼續通向更下一層。躍下,躍下,再躍下,他們下落了幾十層,沒人開口說話,光線昏暗,氣氛詭異。每次他們下墜都比之前更快,落地更狠。受不了了的艾倫終于抱怨出聲:“剩下的路我們用走的吧,休。剛才那一跳傷著我的腳了。”
“可以。但那樣要花更多的時間。我們還要走多遠?有人數著嗎?”
“我們大概還有七十層到農場區。”莫特回答。
“你怎么知道?”艾倫懷疑地問。
“我數著呢,笨蛋。我們每下一層我就記一層。”
“你才沒有。只有科學家才能數到這么多。別以為你上學認了幾個字就什么都會了。”
休在兩人吵起來之前打斷了他們:“閉嘴吧,艾倫,也許他就是有這本事,他在這種事上挺靈光。反正我也覺得好像還有七十層—身體已經挺重了。”
“說不定他還想數數我刀上有多少鋸齒呢。”
“閉嘴吧你。村外禁止決斗,這可是鐵律一條。”他們默然前行,腳步輕捷地沿著樓梯向下跑去,直到逐層漸增的重力迫使他們不得不放慢腳步走了起來。現在的他們進入了一處燈火通明、甲板上下距離是之前的兩倍多的空間,四周的空氣潮濕而溫暖,植被茂密得遮蔽了視線。
“好了,總算下來了。”休說,“我不認識這座農場,我們下來和上去的肯定不是同一條路線。”
“那兒有個農夫,”莫特說著,將兩手的小指塞入嘴中打了個響哨,然后喊道:“嘿!船友,我們這是在哪兒?”
那農夫遲緩地打量了他們一番,然后愛搭不理、一字一頓地給他們指了路,打發三人前去那條通往他們自己村子的主通道。
三人沿著那條通道快步走了一英里[3]半的路,這里路面寬闊,卻由于人流來往而略顯擁擠—旅者、腳夫、一輛不常見的手推車,還有一位坐在轎子里的科學家,那人一副大人物的派頭,由四個身強力壯的勤務兵抬著邊走邊晃,而他的衛士長則在轎子前面開道,把尋常船民趕到路的兩旁。走過這樣的一英里半的路之后,他們就回到了自己村子的公共區—一處高達三層的船艙,寬度也許有層高十倍那么大的一處艙域。他們在此分道揚鑣,休回到學員營房中自己的宿舍—不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年輕單身漢都住在這兒。他洗了個澡,隨即去了他叔叔的艙室,休正是為他叔叔打工才得以糊口。嬸嬸在他進門時抬眼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沒有說,就像女人應該表現的那樣。
叔叔發話:“嘿,休,又去探險了?”
“飽安,叔叔。是的。”
這位不茍言笑卻也通情達理的叔叔顯得饒有興致:“去哪兒了?發現什么沒有?”
本來默不作聲、悄悄走出艙室的嬸嬸此刻端著休的晚餐回到屋里,將餐食放在他的面前。休開始吃起來,根本沒想著還要先謝一下嬸嬸,他大嚼了一口,這才答話。
“上面。我們就快爬到無重力層了。有個異種想敲碎我的腦殼。”
叔叔輕笑道:“你會死在上面那些通道里的,小子。還是多花點心思在我的生意上吧,等著哪天我死了就給你騰出地方來了。”
休一臉倔強:“你就一點都不好奇嗎?叔叔?”
“我?我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就已經看夠了。我曾沿著主通道走了整整一圈回到村子,穿過暗區的時候,身后可是跟了一屁股的異種。瞧見這道疤沒?”
休掃了一眼,敷衍了事。他之前已經見過好多次了,就連這故事也都聽膩了。曾經環游過飛船—嘁!他可是想走遍全船,飽覽萬物,探究世理。就說那些上層船艙吧—要不是為了讓人能夠爬上去,喬丹又何必創造它們呢?
但他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底,繼續悶頭吃他的晚飯。叔叔換了一個話題:“我得去找一下見證人。約翰·布萊克竟然說我欠他三頭豬。你要一起去嗎?”
“啥?不去,我還是不去了吧。等一下!我想我還是去吧。”
“那就趕緊的吧。”
他們在學員營房門口停了一下,好讓休請假外出。見證人住在公共區里正對著學員營的一間小艙室里,那里氣味熏人,任何有求于其才智的人都能方便地在這兒找到他。叔侄兩人看到他坐在門口,正用指甲剔著牙。他的徒弟正蹲在他身后,那是個滿臉青春痘的少年,一臉近視者常有的專注樣子。
“飽安。”休的叔叔說。
“你也是,艾德·霍伊蘭。你是有正事?還是來陪一個糟老頭子?”
“都算是吧。”休的叔叔圓滑地回答,然后講明了來意。
“這樣啊,”見證人說道,“好吧,這契約可是寫得很清楚的啊:約翰拿出十斗麥,心想換成倆豬崽。艾德喂糧養豬崽,養到夠大還約翰。”
“豬崽有多大了呢?艾德?”
“夠大的了,”休的叔叔如實回答,“可是那約翰開口就要三頭。”
“讓他一邊涼快去吧,就說‘見證人原話就是這么說的’。”
他咯咯地細聲尖笑起來。
兩人又閑聊了幾分鐘,艾德細致入微地講起自己近來的見聞,好滿足這位老人對細節永無止境的饑渴。大人交談期間,休在旁邊一直乖乖地一言不發。但當叔叔轉身要走的時候,他開口了。
“我想再待一會兒,叔叔。”
“嗯?那你隨便吧。那就飽安了,見證人。”
“飽安了,艾德·霍伊蘭。”
等到他叔叔走遠到聽不見他說話了,休才開口:“我給你帶了件禮物,見證人。”
“給我看看。”
休掏出一包從他自己寢室的鎖柜里拿來的煙。見證人毫不客氣地收下,隨即扔給了自己的徒弟保管。
“進來吧,”見證人招呼休,然后轉向徒弟,“你,過來—給這位學員搬把椅子來。”
“好吧,孩子,”待兩人坐定,見證人繼續說,“告訴我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于是休開口講述,并不時地應見證人的要求,重復著近期探險中的種種細碎之事,整個過程中,見證人不停地抱怨休沒能事無巨細地記住他所見到的一切事物。
“你們年輕人就是不行,”他斷言,“真是不行。就連那個呆子—”他沖著自己的徒弟揚了揚頭,“他也不行,盡管他比你還算強個幾十倍。你知不知道,他一天連一千行詩都背不下來,就這樣還想當我的接班人。這都是什么世道,想我還是學徒那會兒,我隨隨便便就能哼個千把行詩哄自己睡覺。腦子還不如漏水的壺,說的就是你們。”
休沒有反駁,而是等著老人自顧自地說下去。
“你有問題要問我是吧,小子?”
“算是吧,見證人。”
“好吧,快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你上到過無重力層嗎?”
“我?當然沒有,我可是見證人,記誦才是我的天職。前面有歷任見證人留下的詩行需要我來記誦,我可沒有時間用在這些孩子氣的游戲上。”
“我還指望著你能告訴我那里是什么樣的呢。”
“好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沒有上去過,但我腦子里記得的上去過的人比你這輩子見過的人都多。我可是個老人了,我認識你的祖父,甚至你祖父的祖父,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哦—”他想知道什么呢?那只不過是個不斷噬咬著內心的問題,他該怎么開口呢?但他還是說了出來—“到底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見證人?為什么我們頭頂上有那么多層呢?”
“哦?這算什么問題?喬丹在上,孩子,我是見證人,又不是科學家。”
“好吧,我還以為你肯定知道的。對不起。”
“但我知道的是,你想找的答案就在《太初經》里。”
“這我都聽過。”
“那就再聽一遍。你要的所有答案都在那里面,只要你有足夠的智慧去體會。來,跟我一起……算了—還是讓我的學徒顯顯本事吧。你,過來,《太初經》—注意節奏。”
學徒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開始背誦:
太初有喬丹,獨思憂獨在,
太初皆黑暗,混沌形未開,
死寂無生趣,無人知所在。
孤獨育渴望,愿景從中來,
夢想生大計,大計定奪裁,
喬丹揮揮手,船成始自開!
舒適艙室一列列,金黃稻谷一箱箱,
箱梯門徑皆齊全,以備后人代代享。
觀此杰作祂歡喜,接迎吾輩誕于斯,
祂于心中思人子,人子即刻化實體,
喬丹再思心中意,求索關竅知根基。
人若蠻野辱祂榮,人若逾矩計劃空,
喬丹定下諸規章,人人皆須聽命從。
一人一崗各司職,皆為服務宏圖志。
上發號令下遵從,指令遍傳各階層。
祂造船員分設崗,科學家佐計劃成。
眾人之上設船長,萬民法官祂來當。
黃金時代自此始!
喬丹完美眾生冠,凡人自來瑕難掩,
嫉妒貪婪并傲慢,滋生于心若等閑。
心納邪念首作孽,赫夫罪大不容誅,
讒言惡意挑叛亂,猜忌疑心起于無。
烈士熱血灑艙室,船長舍生踏征途。
黑暗吞下—
老人反手一巴掌,正正扇在學徒的嘴上。“重背!”
“從頭開始嗎?”
“從你背錯的地方!”
那學徒停頓了一會兒,然后又理順了話頭。
“黑暗吞噬美德喪,違命原罪亂船艙……”
學徒低沉而單調的聲音嗡嗡響著,背出連篇累牘的遠古故事,一節連著一節,講述原罪、叛亂和黑暗時代。但是這其中卻鮮有清晰可辨的細節。像是理智與良善是如何取得最終勝利的?叛亂領袖們的尸體是怎么被扔進轉化爐的?另一些叛徒怎樣逃脫了被送上征途的懲罰,然后養育出異種后代來的?而在祈禱和犧牲之后,新船長又是怎么選出來的?
休感到渾身不自在,扭動著身體,腳在地上蹭來蹭去。既然這些是圣訓,那么這些問題的答案無疑就在里面,但他沒有足夠的智慧去理解這些內容。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生活除了吃飯睡覺直到最后踏上征途,難道就沒有別的意義了嗎?難道喬丹就根本不想讓他明白嗎?那為什么他心中會有這種痛苦?即便明明已是飽安,饑渴的感覺卻仍在不斷折磨著他?
當休一覺醒來,正吃著早餐的時候,一名勤務兵來到他叔叔的艙房前。“科學家有請休·霍伊蘭前去面見。”他流利地背出這道命令,一派拿腔拿調。
休知道那位“科學家”指的是尼爾森上尉,他負責保障他轄區內所有人的身心健康,包括休的村子在內。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一口早飯,趕忙跟著這位信使而去。
“學員霍伊蘭!”勤務兵的通報讓這位科學家抬頭把視線從眼前的早餐轉到休身上,說:“哦,進來吧,孩子。來坐下,你吃早飯了嗎?”
休嘴上回答說自己已經吃過了,但是好奇的目光卻停留在這位長官面前的珍奇水果上。尼爾森上尉看在眼里,于是說:“來嘗嘗這個無花果,新變異的品種—這可是我讓他們從老遠的地方帶來的。吃吧,像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肚子里總是能多塞下些東西的。”
休很是不好意思地接受了這番好意,他可從未當著一位科學家的面吃過東西。這位長者后倚在椅子上,在襯衫上擦了擦手,又理了理自己的胡子,這才開始進入正題。
“最近都沒有見到你,孩子。告訴我,你都干什么了?”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又繼續說—“你不用說了,還是我來說吧。你最近都在爬上爬下地探險,不把禁區當回事,是不是?”他盯著這位年輕人的眼睛,休笨嘴拙舌地想找話解釋。
尼爾森的語氣隨即和緩了下來:“這沒關系。我心里清楚,你也知道我清楚。我也不是特別生氣。但這讓我不得不認為,是時候該讓你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了。你有什么打算嗎?”
“哦—我還沒想好,長官。”
“那個名叫艾迪絲·巴克斯特的女孩怎么樣?你愿意娶她嗎?”
“哦,那個,我不知道,長官。我想我愿意,她的父親也愿意吧,我覺得。只是……”
“只是什么?”
“哦,他想讓我去他的農場做工。我想這主意不錯,他的農場加上我叔叔的生意,這會是一份豐厚的家業。”
“但你并不是很確定?”
“這個吧……我不知道。”
“沒錯。你不是那種人,而我對你另有安排。你想沒想過,我為什么教你讀寫呢?你肯定很奇怪,但你沒有開口問過。這很好。
“你以后就跟著我吧。在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開始關注你了。你比別人更有想象力和好奇心,也更有闖勁,天生就是個當領袖的料。你生下來就與眾不同,別的不說,光是腦袋就比別人大。給你做出生檢查的時候,有人要求投票表決把你扔進轉化爐。但是我攔下了他們,我想看看你會長成什么樣的人。你這種人不適合當農夫,你會成為一名科學家。”
老人停下來,審視著他。休則蒙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于是老人繼續說了下去:“對,的確。像你這樣的性格,無非就是兩條路:要么成為管理者,要么送去轉化爐。”
“您的意思是,這件事由不得我,是嗎?”
“挑明了說吧,是的。把聰明人留在船員里會滋生異端的,我們不會容許那樣的事。我們曾疏忽過一次,差一點導致了全人類滅絕。你能力超群、與眾不同,因此必須開始讓你接受正確思想的指導,引領你了解世界的奧秘,從而讓你站到守護文明的一方,而不是變成傳染源甚至麻煩制造者。”
勤務兵再次進來,把身后背著的大包小裹一股腦兒地卸到地上。休看了一眼,吃驚地叫道:“怎么回事,這些都是我的東西啊!”
“沒錯,”尼爾森上尉回答,“是我派人去取的。以后你就要住在我這里了。回頭我再過來開始指導你學習—你還有別的什么事嗎?”
“啊,沒有,長官,我想沒有了。其實我還有點迷糊。我猜……我猜這也就是說,您不想讓我結婚?”
“哦,你說這件事啊,”尼爾森上尉淡淡地說,“你要是想,就把她接來—反正她父親現在也不能反對了。但我要提醒你,你很快就會厭煩她的。”
休·霍伊蘭一頭扎進導師允許他閱讀的各種古籍里,很久很久都沒有再動過攀爬的念頭,如今的他甚至不想邁出尼爾森的艙室。他不止一次感到,自己正在追尋某個秘密—一個模糊不定的秘密,甚至只是個謎團—然而他又發現自己比原來更加困惑。想要企及科學家的智慧顯然比他想象的要難。
有一次,正當他苦惱于古人留下的那些奇形怪狀、歪歪斜斜的文字,竭力想要琢磨清楚他們怪里怪氣的文辭和陌生拗口的術語時,尼爾森走進了這間專門給休安排的小艙室。他慈祥地把一只手搭在休的肩上,問道:“看得怎么樣了,孩子?”
“啊,我覺得還好,長官。”他答道,將那本書放到一旁,“有些地方我看得不是太明白—老實說,一點都不明白。”
“這很正常。”老人平和地說,“我就是要你先自己苦苦思索,好讓你意識到僅憑自己那點小聰明去理解,會落入怎樣的陷阱。書里的很多內容要是缺了指導就無法理解。你在看的是什么?”他拿起那本書掃了一眼,書名是《現代物理學基礎》。“這么說吧,這本書是圣典中最有價值的著作之一,然而要是沒人輔導,門外漢是不可能學好用好的。你首先要明白的是,孩子,我們的先祖盡管在精神上完美無瑕,但看待事物的方式與我們非常不同。
“他們浪漫得不可救藥,而不像我們是理性主義者。而他們傳給我們的真理,盡管絕對正確,卻通常包裹著寓言的外衣。舉個例子,你讀到萬有引力定律了嗎?”
“讀到了。”
“你明白嗎?我覺得你不明白。”
“嗯。”休為自己辯護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覺得這幾乎毫無意義,聽上去都是胡言亂語。”
“這恰好印證了我的看法,你只是從字面意義上去思考,這本書在其他章節里提到的電子設備背后的工作原理也是一樣。這句話—‘自然界中任意兩個物體間的引力大小與兩物體質量的乘積成正比,與兩物體距離的平方成反比’。這聽上去像是普通的物理學事實,是不是?然而并非如此,這是古人對情愛關系定律的詩意表達。所謂‘體’,指的是人的身體,‘質量’是說他們愛的能量。在愛的能量上年輕人比老年人更強大,當他們碰到一起就會墜入愛河,然而一旦分開就會拋諸腦后,‘眼不見,心不念’。本來就是這么簡單的事,你卻總想琢磨出這背后有什么深意。”
休咧嘴笑了:“我從沒想過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看來我需要很多的指導和幫助。”
“現在你還有別的問題想不通嗎?”
“哦,有的,還不少呢,可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不過有件事我想請教您,前輩,異種算人嗎?”
“看得出你聽過一些無稽之談,但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既是也不是。異種最早的確源于人類,但他們已經不再是船員—也不能算是人類的一分子,因為他們藐視喬丹的律法。”
“這個話題說起來可就大了,”尼爾森認真起來,繼續說了下去,“甚至‘異種’這個詞從本意上也有點問題。他們的祖先的確是在過去的叛亂中茍活下來的‘逆種’,但是他們的血管中也流淌著出生于黑暗時代的眾多變異體的污血。你肯定知道,在我們英明治理的當下,每個新生兒在出生后都要檢查是否帶有罪孽的標志,一旦發現變異就會被送入轉化爐,但是這項制度在那段日子里并沒有施行。黑暗的通道里爬滿了可怖的變異怪物,在廢棄的各層船艙中藏身。”
休想了想,然后問:“那為什么我們之中仍然會發生變異呢?”
“很簡單,罪孽的種子依然在我們身上,不時顯現化為實體。通過肅清這些怪物,我們凈化了血統,從而更加接近喬丹大計的終極目標,抵達偉大征途的終點,我們的天國家園,遙遠的比鄰星。”
休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這是另一件我不理解的事情。很多古籍上提到‘偉大征途’的時候,說得就好像飛船是真的在移動似的,朝著某個方向運動—和手推車一樣。這又怎么可能呢?”
尼爾森輕聲失笑:“是啊,怎么可能呢?其他東西都相對飛船在運動,飛船自身又怎么可能在運動呢?答案是明擺著的。是你又把諷喻化的表達錯當成我們日常運用的語言了。從物理學上講,飛船毫無疑問是恒定的、不會移動的,整個世界怎么可能在運動呢?但在精神意義上,它的確是運動的。每一次正直的行為,都在推動著我們實現喬丹的宏圖大計。”
休點點頭:“我想我懂了。”
“當然,我們也能想象得出,只要符合他的意圖,喬丹本可以將這個世界的面貌塑造得與這艘飛船完全不一樣。在人類更為稚嫩、更追求詩情畫意的年代,虔誠的人們競相虛構喬丹可能創造出的種種奇異世界。有個學派編了一整套神話體系,空想出了一個截然相反而廣闊無垠的世界,那里除了點點光亮和無形怪獸,一切都空空蕩蕩。他們稱之為天國或者天堂,就好像專門要與客觀實際存在的飛船形成比照。那些人似乎對這種臆測樂此不疲,虛構出種種細節,描繪他們想象中的這個世界的樣子。我認為他們這樣做也是為了喬丹更大的榮耀,誰又能斷言喬丹會對他們的幻想嗤之以鼻呢?但在當今時代,我們有更正經的事要做。”
休對天文學并不感興趣,但即便對這方面不甚了解,他也能看出,這些極其夸張的言辭是另有意指,并非字字屬實。于是他轉到更為現實的問題上來。
“既然異種是罪孽的種子,為什么我們不努力將他們徹底清除呢?這難道不會加快大計的實現嗎?”
老人沉思片刻之后方才回答:“這是個好問題,我應當坦誠地回答你。既然你也快成為科學家了,那么你需要知道這個答案。從這個角度來看吧:這艘飛船能供養的船員數量是有限的。如果我們的數量無限制地增長,最終會達到一個誰都無法飽安的狀態。與其這樣,讓一些人在和異種的斗爭中獻身,豈不是比我們為了吃飽而自相殘殺更好?
“喬丹之道非我等所能通曉,甚至連異種都是他的大計中的一環。”
這聽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休并不確信。
不過,當休作為初級科學家而被安排到飛船職能部門參加實際工作時,他發現還有別的觀點。按照慣例,他會在轉化爐工作一段時間。這里的工作并不繁重,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檢查腳夫從各村中回收的廢料,將他們的工作量記錄在冊,并確保沒有可回收金屬誤填入第一級料斗中。但這項工作讓他結識了助理機電長比爾·厄茲,一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青年。
休把尼爾森教給自己的東西告訴了厄茲,而厄茲的態度卻讓他吃了一驚。
“別琢磨這些了,小子,”厄茲對他說,“我們這里可是踏實人做的踏實工作。別琢磨那些虛頭巴腦的胡扯了。還喬丹的大計呢!那些玩意兒就是用來糊弄農夫的,讓他們老老實實地該干啥就干啥,你可別當真。根本沒什么大計,除了我們自己人提防自己人的計謀。飛船要有光,要有熱,要有動力才能做飯和灌溉。船員缺了這些就活不下去,而這也就是為什么是我們指揮他們。
“至于那些抱著寬容異種的愚蠢思想的人,他們的日子長不了了!你只管閉上嘴,老老實實跟著我們干就好。”
休強烈地認識到,科學家中的年輕群體要求自己對他們保持徹底忠誠。這些人在科學家團體內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小團體,其中的人全部都務實而精明,致力于改善全船的福祉—以他們認為的正確方式。說他們組織嚴密,是因為與他們觀點不合的學徒都待不久,要么被判定達不到科學家的標準,隨即被貶回農夫,更可能的則是遭遇某種不幸,最終進了轉化爐。
休開始認為他們是對的。
他們是現實主義者。飛船就是飛船,事實如此,無須解釋。至于喬丹—有誰見過他,跟他說過話?他那含糊其詞的大計到底是什么?生活的目標就是活著。人生下來,活下去,死了送進轉化爐。就這么簡單,沒什么奧秘,也沒什么偉大征途和比鄰星。那些浪漫故事不過是種種殘存的遺物,來自人類稚氣未脫的時代,來自他們認清現實并勇敢面對之前。
他不再費心去思考天文學、神秘的物理學和其他各種教他要心懷敬畏的神話,雖然他多多少少還是為《太初經》及所有關于地球的古老傳說而著迷—“地球”是個什么赫夫玩意兒?—但現如今,他認為只有孩子和傻子才會把這些東西當真。
此外,他還有工作要做。這些年輕人雖然表面上承認老一輩的權威,背地里卻有著自己的計劃,第一步就是系統性地清除異種。之后的計劃雖然還不明確,但他們考慮過如何充分利用飛船的全部資源,包括上層船艙。他們之所以在推進自己的計劃時沒有與老一輩科學家公開決裂,是因為這些老人對飛船的日常運轉并不怎么上心。現任船長由于過于肥胖,極少走出自己的艙室,而他的助手,也是青年集團的一員,代他處理各項事務。
至于機電長,休只見過一次,那還是在他出席任命登陸臺人員的純宗教儀式上。
徹底清除異種的計劃需要到上層開展偵察,而休·霍伊蘭正是在一次這樣的行動中再次遭遇了一只異種的伏擊。
這只異種使得一手更為精妙的擲彈索。休的同伴們被迫在人數尚且占優的情況下撤退,扔下他一個人等死。
喬-吉姆·格里高利正在和自己下跳棋。他倆曾經一起打過牌,但是喬(右邊的那顆腦袋)懷疑吉姆(左邊那顆腦袋)作弊。他們吵了一架,最后卻又相互妥協了,因為長在一起的他倆很早就意識到,一個肩膀上頂著兩顆腦袋必須找到融洽相處的方法。
跳棋玩起來就好多了。他倆都能看到整個場面,不可能出現什么爭執。
敲在金屬艙門上的巨大聲響打斷了他們的對弈。喬-吉姆抽出飛刀揣在懷中以備不測。“進來!”吉姆大吼道。
艙室的門打開,敲門的人背對著喬-吉姆走了進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來見喬-吉姆唯一安全的方式。來人身高不及四英尺,五短身材,孔武有力,肩上扛著一個癱軟的人,用一只手扶著他以防滑落。
喬-吉姆收刀入鞘,“放下吧,波波。”吉姆下令。
“順帶把門關上,”喬補了一句,“這回收獲如何?”
那是個年輕人,看上去像是死了,體表卻沒有傷痕。波波拍了拍大腿,一臉期待地問:“怎么處理他?”他張著大嘴,口水噴濺而出。
“先看看吧,”吉姆敷衍道,“你把他殺掉了?”
波波搖了搖自己那顆小號的腦袋。
“波波棒。”喬表揚道,“你打中他哪兒了?”
“波波打中他那兒了。”這小腦袋伸出短粗的拇指,在那個仰臥者的肚臍和胸骨之間點了點。
“打得很準,”喬又表揚了一句,“我們就算是用刀也不可能這么準。”
“波波打得準,”小矮子殷勤地說。“看看我的本事?”他甩開擲彈索,期待地問。
“閉嘴吧,”喬回答,但口氣并不嚴厲,“不用,我們不想看,我們想讓他開口說話。”
“讓波波來。”侏儒波波粗暴地動起手來。
喬-吉姆一巴掌扇開他,用了個別的法子,雖然也少不了痛苦,但比起波波來還是溫柔了許多。那年輕人抽搐了一下,睜開雙眼。
“能吃飯了嗎?”波波又問了一遍。
“不行,”喬說。“你上頓飯什么時候吃的?”吉姆追問。
波波搖搖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用這個形象的手勢表示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吃過東西了—太久了。喬-吉姆走到儲物柜前,從中拿出一些肉舉在空中。吉姆湊上去聞了聞,喬則皺起鼻子一臉嫌棄。喬-吉姆把肉丟給波波,波波歡天喜地地跳起來在半空中接住了肉。“行了,你出去吧。”吉姆下令。
波波小跑著走了,順手把門關上。喬-吉姆轉身走到自己的俘虜身前,用腳戳了戳他。“張嘴說話,”吉姆說,“你了個赫夫的是誰?”
年輕人顫抖著,一手扶住額頭,好像這才搞清楚自己的處境,他掙扎著起身去夠自己的腰刀,這一層的低重力環境則讓他的行動變得笨拙。
刀卻不在他的腰間。
喬-吉姆抽出自己的刀揮舞了兩下:“老實點,少受罪。你叫什么名字?”
年輕人舔了舔嘴唇,雙目匆匆掃視了房間一圈。“快說!”喬說道。
“跟他費什么勁?”吉姆問,“要我說,還是叫波波回來吧。”
“別那么著急,”喬回答,“我想跟他聊聊。你叫什么名字?”
俘虜又看了看喬-吉姆手中的刀,低聲嘟囔說:“休·霍伊蘭。”
“知道名字能有什么用,”吉姆不屑地說,“你是干什么的?從哪個村來的?到我們異種的地盤上來干什么?”
然而這次休卻悶不作聲,即便被刀抵著肋骨,他也只是咬住了嘴唇。“呸,”喬發話了,“他就是個蠢農夫,別費勁了。”
“那我們把他處理掉?”
“別,別急,把他先關起來吧。”
喬-吉姆打開一側小艙室的門,用刀逼著休進去,關門上鎖之后,他倆又回到了棋盤前。“該你了,吉姆。”
關押休的艙室一片漆黑,他伸手四處摸索,很快就弄清楚這艙室里四面全是平滑無縫的鋼質墻壁,只有一道厚重且鎖得嚴嚴實實的艙門。他躺在地板上,任憑自己徒勞地胡思亂想。
他胡亂想了很久,睡了很久,中間幾度驚醒。他感到極度饑餓,更是非常、非常地口渴。
在喬-吉姆再次對自己的俘虜感興趣,打開門去看的時候,并沒有一眼就看見休。雖然休盤算了無數次,自己要趁著門打開的時候怎么行動,但臨到關頭,他已經虛弱得陷入了半昏迷狀態,最后還是喬-吉姆把他拖了出去。
這一折騰讓他多少恢復了些神志,他坐起身子看了看四周。
“打算開口了?”吉姆問。
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看不出來嗎?他已經渴得說不出話了。”喬告訴自己的同體兄弟,然后對休說:“我們要是給你水喝,你開不開口?”
休看上去有點迷茫,然后使勁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喬-吉姆給他拿來了一杯水。休大口大口地喝著,然后停下來,似乎是要暈倒。
喬-吉姆從休手中拿走了杯子。“喝些就行了,”喬說,“說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休屈服了,在他們時不時的提問催促和踢小腿的逼迫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休接受了自己事實上的奴隸身份,心里沒有格外的抗拒,也沒有什么不安。“奴隸”這個詞并不在他的字典里,但這種關系他見得多了。總要有人發號施令,也總要有人聽從指揮—他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關系,或者別的社會結構了。現實生活就是如此。
當然,他也曾想過逃跑。
但最多也就是想想而已。喬-吉姆看穿了他的心思,跟他把話直接挑明了。喬告訴他:“別打什么歪主意,小伙子。在這艘飛船里,要是手里沒有刀,你都走不出三層去。即便你想法子從我這里偷了把刀,你也下不到高重力區。更何況,還有波波在。”
休順從地等了一會兒,再問道:“波波?”
吉姆獰笑著回答:“我們告訴波波,只要他看見你把頭伸出這間艙室,你就是他的美餐,而他就睡在門外,大部分時間都在那兒待著……”
“這也是應該的,”喬插嘴道,“當我們決定留你個活口的時候,他可是難過得要命。”
“喂,”吉姆扭頭朝向他的同體兄弟,“要不我們找點樂子?”然后又轉向休:“你會投飛刀嗎?”
“那當然。”休回答。
“讓我們看看你的本事。給。”喬-吉姆把他倆自己的刀給了他。休接過刀,在手中掂了幾下找了找平衡。“就沖我的靶子投吧。”
喬-吉姆在房間另一頭放著一個塑料靶,時常從他倆喜歡坐的椅子上投擲飛刀練習。休瞄準靶子,用了一招拇指控刃、四指為輔、以巧取勝的下手投擲法,抬手刀飛,速度之快令人難以覺察。
飛刀插在靶上震顫不已,正中那塊已經被喬-吉姆戳爛的中心。
“小子不錯啊!”喬贊許道,“你覺得怎么樣,吉姆?”
“給他一把刀然后看他能跑多遠。”
“可別,”喬說,“我可不同意。”
“為什么?”
“要是波波把他弄死了,咱們就少了個仆人。要是休跑掉了,咱們就連波波都沒有了,太浪費了。”
“唉,好吧,如果你真這么想的話。”
“我就是這么想的。休,去把刀拿回來吧。”
休照做了,腦子里完全沒有用這把刀反抗喬-吉姆的想法。主人就是主人,仆人違逆主人是不道德的。反抗的想法過于瘋狂,以至于他連想都沒有想。
休曾以為喬-吉姆會被自己作為科學家的學識所打動,但這并沒有奏效。喬-吉姆,特別是吉姆,樂言善辯。他倆很快就把休腦子里那點東西榨干了,之后就開始冷落他。他感到了羞愧。難道自己不是位科學家嗎?難道自己不會讀書寫字嗎?
“你還是閉嘴吧,”吉姆這么對他說,“讀書還不容易嗎?你爸爸還在娘胎里的時候,我就會讀書了。你以為你是頭一個伺候我的科學家嗎?還科學家呢—呸!一幫無知的廢物而已!”
為了重新建立起作為科學家的自負,休詳細闡述了他們年輕一代科學家的理論,他們那種冷靜客觀、不帶感情的現實主義,對宗教性闡釋嗤之以鼻,對待飛船實事求是的精神。他自信滿滿地認為喬-吉姆會贊同這種觀點,因為這種觀點看上去很對他倆的脾氣。
卻慘遭他倆當面奚落。
“說真的,”吉姆在哂笑之后繼續嘲諷道,“你們這些廢物崽子一個個都這么蠢的嗎?哎呀,連你們的祖宗都不如。”
“可是剛才你也說了,”休帶著委屈的腔調抗議,“我們接受的過去的觀念都是胡扯。我的朋友們也是這么認為的啊。他們要徹底拋棄古代流傳下來的胡說八道的話。”
喬剛要開口,吉姆卻截過話頭:“喬,你跟他費什么勁?他已經無可救藥了。”
“不,他還有得救。我覺得這還挺有意思的。和我聊過的人里,他是第一個還有機會認識到真相的人。咱倆要不再賭一把—我就想看看他肩上頂的到底是腦袋,還是個只用來掛耳朵的擺設。”
“行吧,”吉姆同意了,“不過小聲點。我還想打個盹兒呢。”說完,左邊的腦袋閉上了眼睛,很快就鼾聲陣陣。喬和休則悄聲繼續他們的爭論。
“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毛病,”喬說,“就是如果不能馬上搞清一件事的來龍去脈,你們就認為那都是假的。你們老祖宗的毛病呢,就是但凡他們理解不了的,就解釋成別的意思,然后自以為弄懂了。無論年老年輕,你們都不愿去相信白紙黑字寫下來的東西,并在這個基礎上去理解。哎,你們都太聰明了—如果你們搞不清楚,就說本義不是這樣—這里一定有其他含義。”
“你指的是?”休一臉狐疑。
“好吧,就說所謂的征途吧。你覺得這是什么意思?”
“哦,好吧,我認為,這個詞沒有什么意義。只是用來欺騙農夫的胡扯而已。”
“大家普遍是怎么理解的呢?”
“哦,就是說你死了以后會去的地方,或者說,你最終要到達的地方,比鄰星。”
“那比鄰星又是什么?”
“那是—我得先告訴你,這只是公認的正統答案,我可是不信的—那是我們經過偉大征途,最終抵達的一處人人幸福、終日飽安的地方。”
喬嗤之以鼻,打鼾的吉姆睜開一只眼,又嘟囔著閉上了。“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喬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你們根本沒動腦子。你們就沒想過,征途就是古籍中所說的那個意思嗎?飛船和所有船員正朝著某個方向,航行著?”
休想了想:“你不是拿我開玩笑吧?從物理學上講,這根本不可能。飛船不可能去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都已經在它里面了。我們可以在飛船里面完成征途—如果‘征途’的確有什么意義的話,那也是精神層面上的。”
喬簡直要懇求喬丹顯靈了。“這樣,你聽好,”他說,“用你那死腦筋好好想想。假設有個空間比飛船還大,而且大得多,飛船在它里面,移動。能理解嗎?”
休試著去想,很努力地去想,但最后還是搖了搖頭。“這說不通,”他說,“不可能有什么東西大得過飛船,不可能有什么地方能容納它。”
“唉,去你個赫夫的!聽著—在飛船外面,你明白這意思嗎?最底層之外的四面八方,是空蕩蕩的。你明白嗎?”
“但是最底層之外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啊,所以才叫最底層啊。”
“那這樣。如果你手里有把刀,開始在最底層上鑿洞,洞會通向哪里?”
“可你做不到的,地板很硬。”
“你就假設你能挖出個洞,這個洞會通向哪里,你好好想想。”
休閉上眼,想象自己在最底層挖洞—假設地板是軟的—就像奶酪一樣軟。
他開始隱約瞥視到一種可能,令人心神不安乃至靈魂顫抖的可能。他正在下墜,掉進了他剛才挖開的洞里,而那下面不再有地板。他趕忙睜開眼,“這太可怕了!”他脫口而出,“我不信!”
喬-吉姆起身,“我會讓你相信的,”喬一臉嚴肅,“即便是需要扭斷你的脖子,我也會讓你相信的。”他大步走到外艙門,打開門喊道:“波波!波波!”
吉姆的腦袋猛地正了過來:“怎么了?什么事?”
“我們要帶休去無重力層。”
“為什么?”
“給他的呆腦瓜灌點道理進去。”
“改天吧。”
“不行,就現在。”
“好吧,好吧。別晃了,反正我已經醒了。”
喬-吉姆·格里高利的心智幾乎與他,或者說與他們的身體構造同樣獨特,無論在哪兒都會是一個支配型人物。與異種為伍,他難免凌駕于他人之上,發號施令,受人服侍。倘若他有那種“權力意志”,不難想象得出,他早就把異種們組織起來戰勝那些以船員自居的人了。
但是他沒有那種干勁,他生性就是知識分子、旁觀者和觀察者。他對“怎么會”和“為什么”饒有興趣,而促使他行動起來的意志力卻被舒適與安逸所耽溺。
如果他倆是一對正常的孿生兄弟,很可能會隨波逐流地成為科學家,因為對他們而言,這是解決生計最簡單、最舒服的方式,坐而論道和指手畫腳足以令他們怡然自得。然而心智上,他找不到堪與自己比肩者,只好反復閱讀手下為他偷來的書,來消磨自己相當于三代人的時光。
同體的兩人會對所讀書籍進行某些爭論或探討,并順理成章地對歷史和客觀世界得出合理而自洽的理論—除了一點,他們完全沒有虛構類文學的概念,因而本是用來給喬丹遠征隊作消遣的小說,被他們奉為與教科書、工具書同等真實的著作。
這導致了他們之間的重大分歧。吉姆認為發現了所羅門王寶藏的艾倫·夸特梅因是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而喬則認為這個人當是手持鋼鉆、以生命為代價戰勝了蒸汽鉆機的鐵路工人約翰·亨利。
兩人都對詩歌如癡如醉,甚至能夠整頁整頁地背誦吉卜林的詩篇,也同樣鐘愛雷斯靈這位“浪跡太空的盲歌手”。
波波倒退著進來。喬-吉姆沖著休勾了勾大拇指。“注意,”喬開口,“他要出去。”
“現在?”波波大喜過望,咧嘴獰笑,口水直流。
“你就知道吃!”喬給了波波的腦袋一記爆栗,“不行,不許你吃他。你和他,現在是親兄弟?懂嗎?”
“不能吃了?”
“不能了。以后你幫他打,他也幫你打。”
“行吧。”小腦袋波波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親兄弟,波波懂。”
“好了,現在我們去那個人人都能飛的地方。你打頭,去探路。”
他們排成一列向上攀爬,侏儒波波跑在最前面觀察情況。休緊隨其后,喬-吉姆殿后,喬盯著前面,吉姆則扭頭盯著后面。
他們越爬越高,感到身體的重量隨之層層減少,變化之細微甚至令人難以察覺。最終,他們來到了無法再前進的一層,此處不再有向上的艙梯。地板略微彎曲,表明這一空間的形狀是一個巨大的圓筒,然而頭上方一塊類似弧狀的金屬板阻斷了視線,讓人無從得知這里的地板是否首尾相接,連成一體。
這里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艙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巨大而敦實的立柱,密密麻麻,給人以超乎尋常必要的力量感,將地板和拱頂均勻分隔開來。
這里幾乎無法感知到重力的存在。要是人靜靜地待著不動,殘存的重力會難以察覺地把人的身體緩緩下拉到“地板”上。然而“上”和“下”幾乎也失去了意義。休并不喜歡這樣,這讓他喘不過氣來。但是波波就像條笨拙的魚,在立柱、地板或拱頂間恣意竄動,來回反彈,一副樂此不疲的樣子。
喬-吉姆沿著與內外兩層圓筒共軸線平行的方向飄去,穿過一條由等距間隔的柱子組成的通道。通道的兩旁設有扶手,他就像蜘蛛一樣沿著絲線飛速向前,身后的休要努力撲騰才能勉強跟上。最后,休也掌握了這種不費力的滑行技巧:只受空氣阻力,只需劃臂前行,時不時地用腳尖或手掌向地板借力即可。手忙腳亂中,他沒法分辨自己到底走了多遠。數英里?他并不確定。
當到了通道盡頭,他們終于停下來。一道堅固的艙壁從左至右地橫在他們面前,擋住了去路。喬-吉姆沿著右側移動,尋找著什么東西。
他倆很快找到了目標,一道緊閉著的艙門,差不多一人大小,只能從外緣的輕微劃痕和門上草草畫下的幾何圖案分辨出來。喬-吉姆認真打量著,撓了撓右邊的腦袋。兩個腦袋低聲相互講了幾句,然后笨拙地舉起一只手來。
“不對,不對!”吉姆說。兩顆頭對視一番。“那該是怎么樣?”喬回答說。他們又竊竊私語了幾句,喬點了點頭,喬-吉姆再次舉起了手。
他倆凌空描摹著門上的圖案,食指在距離表面足有四英寸的空中飛舞著。指尖劃過的圖案順序看似簡單,但并不容易弄清其中玄機。
畫完后,喬-吉姆猛地推了旁邊的艙壁一把,借力從艙門處飄回,靜候其變。
過了一會兒,傳來一聲氣體注入的嘶響,輕得幾乎聽不到,艙門震動,向外凸出了大約六英寸,然后停了下來。喬-吉姆似乎有些困惑,小心翼翼地將手插入門縫向外用力拉動,大門卻紋絲不動。他召喚波波:“來,打開。”
波波仔細觀察著情況,皺起的眉頭幾乎一路要扭結到頭頂。隨后,他將腿抵住艙壁,先是一手抓住艙門穩住身形,接著雙手緊握艙門外緣,腳下蹬緊,弓起身體開始發力。
他屏住呼吸,胸部緊繃,后背拱起,渾身冒汗,頸部青筋畢露,腦袋也變成了一個畸形的三角錐。休甚至能聽到他的關節在噼啪作響。他這樣顯然是會害死自己的,這個不知道收手的死腦筋。
然而,隨著金屬接合處發出不情不愿的哀嘆,那道門突然開了。向外蕩開的門脫離了波波的掌控,猝不及防的侏儒被突然釋放的力道彈離了艙壁。波波一頭栽倒在走道上,掙扎著想找到一處抓手。好在沒過多久,他就揉著抽了筋的腿肚子,笨拙地飄了回來。
喬-吉姆帶頭走了進去,休緊隨其后。“這是什么地方?”休開口問,好奇心讓他忘記了作為仆人的規矩。
“控制室。”喬說。
控制室!飛船上最神圣的禁地,其位置所在是失落之謎。在年輕人的心目中,這里根本不存在,而老一輩科學家的態度則介于對其深信不疑和視其為玄幻信仰之間。盡管休自認已脫離蒙昧,但這個詞還是讓他心生畏懼。那可是控制室!喬丹的靈魂據說就在其中。
他停了下來。
喬-吉姆也停下來,喬回頭對他說:“走啊,你怎么了?”
“呃……哦……哦……”
“說人話!”
“可是……可是這里有鬼啊……這里是喬丹的……”
“唉,真他個喬丹的!”喬略帶慍色地抱怨道,“我還以為真像你說的,你們這些小崽子已經不把喬丹當回事了。”
“說是這么說,可是……可這是……”
“省省吧,趕緊過來,不然我要讓波波拖你了。”喬-吉姆轉身前行,休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就像個要上絞刑架的犯人。
他們抓著扶手,沿著一條僅有兩人寬的走廊前行,經過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轉彎之后,真正進入了控制室中。休越過喬-吉姆的寬肩膀窺視著里面,既畏懼,又好奇。
他凝視著眼前這間明亮的巨大艙室,這里足有兩百英尺寬。整體呈圓形,人在里面就像飄浮在一個球體之中。艙室內壁是銀色磨砂材質,并沒有任何明顯的特征,在球心部位則有一排長約十五英尺的設備。對于休這個門外漢而言,這些設備他既無法理解也無從描述,但能看得出它們都穩穩地浮在空中,沒有任何支撐。
走廊末端通向球心的,是一條與走廊同寬的金屬格柵通道,也是走廊唯一的出口。喬-吉姆轉身命令波波留在走廊里,然后進入了通道。
他將格柵當作爬梯,雙手交替抓著前進。休跟在后面,進入了位于球心的一系列設備中間。近距離看去,控制臺上的各種儀表開關件件分明、更具細節,但是休依然無法理解它們。他把視線轉移到了遠處的球體內壁上。
他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球體內壁一片銀白,沒有任何特征,讓人無從判斷內壁到球心的距離。一百英尺?一千英尺,甚至幾英里?休從沒見過比兩層船艙間更遠的距離,也沒見過比村里的公共艙更大的空間。他感到恐慌,難以正常思考,可他越是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就越害怕。人類的先祖生活在叢林之中,早被這些后代遺忘的他們此時上了休的身,那種擔心從樹上跌落的最原始的恐懼讓他通體冰涼。
休向控制臺抓去,向喬-吉姆抓去。
喬-吉姆給了他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嘴上。“你在發什么瘋?”吉姆咆哮道。
“我不知道,”此時的休只想趕緊離開,“我不知道,可我不喜歡這地方。我們走吧!”
吉姆沖著喬挑了挑眉毛,一臉厭惡:“我們還是走吧,這個草包根本理解不了你所說的話。”
“哦,他會好的,”喬回答道,對吉姆的話并不放在心上,“休,爬到那邊的椅子上去—那邊,那一個。”
此時此刻,休的視線已經落在他們來到中心控制臺時穿過的那條通道上,又沿著通道望向了走廊盡頭的艙門。這樣來看,整個球體似乎在他的視野中收縮成正常大小了,最恐慌的那一刻也隨之度過。盡管身體仍在顫抖,但他已經能夠聽令而行了。
控制中心構造精密,其中有為操作員準備的椅子或支架,集成儀表和狀態面板架設在操作員的膝蓋部位,既便于查看,又不妨礙視線。操作椅的周圍或扶手都被高高支起,其中根據操作員的不同崗位嵌有相應的控制裝置—但休并不知道。
他鉆過儀表面板,背靠在椅子上,這種被包裹得很穩定的感覺讓他很是愜意。從腳踏到頸枕,操作椅將他穩固成半躺的姿勢。
但是喬-吉姆面前的面板上顯示出了什么,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便扭頭看過去。顯示屏近頂端的位置閃爍著幾個紅字:第二領航員已就位。“第二領航員”是什么意思?休并不明白—然后他注意到自己那塊面板的最上方標記的正好就是“第二領航員”,于是他認為所謂的第二領航員正是他自己,更確切地說,是那個本應坐在這里的人。一時間,他感到有些不安,擔心真正的第二領航員會進來發現自己占了這個位置,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種情況似乎不太可能。
但是,第二領航員究竟是干什么的?
喬-吉姆面前屏幕上的字暗淡下來,僅在左方邊緣處留下了一個紅點。喬-吉姆用右手撥弄了幾下,屏幕上顯示:加速度:0,然后是主引擎,后三個字閃爍數次,然后就沒有反應了。這幾個字漸漸消失之后,一個明亮的綠點出現在了右側。
“準備好,”喬望向休,“要關燈了。”
“你非要關燈嗎?”休抗議道。
“不,是你來關。看看你的左手邊,看到那些小白燈了嗎?”
休看了看,發現椅子扶手處有光透出,八盞耀眼的小燈上下相對排成兩個方形。
“每個方塊都控制四分之一區域的燈光,”喬解釋,“把你的手罩在上面,燈就會熄掉,動手吧—關燈。”
雖然不大情愿,但對這里已然著迷的休還是照做了。他將手掌放在那些小燈上,等待著。銀白色的球面變成了死氣沉沉的鉛灰色,逐漸黯淡下來,直至他們完全陷入黑暗,只有面前的控制面板發出微弱的光亮。休感到既緊張又興奮。他把手掌抽了回來,球體里依然是一片黑暗,八盞小燈則變成了藍色。
“現在,”喬發話,“我要讓你見識見識群星!”
在黑暗中,喬-吉姆的右手劃過另一組八聯燈。
宛如創世。
模擬星空的幕墻如實再現了黑暗深邃的宇宙中恒常沉靜的群星,珠寶般璀璨的星光俯視著他,無窮星辰在他面前展現—前、后、上、下,四周全是,他孤懸于這宇宙繁星之中。
“啊!”休禁不住倒吸長氣,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他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指甲幾近折斷卻渾然不覺。此時他不再感到恐懼,因他的心里只能容得下一種情感。飛船中的生活雖不過是在艱苦和平淡之間反復,卻未能影響他與生俱來的對美的感受。如今,他在生命中第一次體驗到了全然純粹之美帶來的無可抑制的狂喜,令他震撼,令他痛苦,如初嘗禁果,戰栗不已。
過了好一會兒,休才從震驚和迷醉中清醒過來,才注意到吉姆的奚落和喬的干笑。“看夠了沒?”喬問道。不等休回答,喬吉姆就用自己座椅左邊扶手處的備用面板重新打開了燈。
休長嘆一聲,胸口隱痛,心臟劇跳,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燈光熄滅后一直都沒有呼吸。“怎么樣,機靈鬼,”吉姆發問,“現在你信了吧。”
休又嘆了一口氣,卻不知因何而起。燈光再次亮起,他重新感到了安全和舒適,然而一種深深的失落感卻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在潛意識中已經明白,一旦遍覽繁星,日后他便再無幸福與滿足。胸口隱約的痛楚、早期心頭模糊的渴望將永無平息之日,為那失落已久的遺產—浩渺天空與無盡繁星—即便此時懵懂的他還意識不到。“這是什么?”他啞聲問。
“不是什么,”喬回答,“這就是世界,是宇宙,是我一直想要讓你明白的東西。”
休竭力迫使自己茫然的頭腦去理解。“這就是你說的‘外面’?”他問,“所有這些漂亮的小燈都是?”
“當然,”喬說,“只不過它們可一點也不小。它們距離我們非常遠—也許有數千英里。”
“怎么可能?”
“沒錯,一點沒錯,”喬堅持道,“在這外面還有著廣闊的空間。太空,是非常大的。這么說吧,有些星星也許和飛船一樣大,甚至更大。”
休一臉想象力超出負荷的可憐神情。“比飛船還大?”他重復說,“可是……可是……”
吉姆不耐煩地甩了甩頭,對喬說:“我說吧?你跟這個呆子解釋純屬浪費時間,他沒這個本事—”
“別急,吉姆,”喬溫和地回答,“他還沒學會爬,就別指望他跑。咱們不也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的嗎?我好像記得當初你也沒那么快就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
“胡說,”吉姆惡狠狠地說,“你才是后來才信了的那個。”
“好吧,好吧,”喬妥協了,“不提這個了,不過咱們兩個都弄清楚也是花了很長時間的。”
休沒怎么注意到兩兄弟的斗嘴,畢竟這種情況太尋常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完全不尋常的事情上。“喬,”他開口問道,“當我們剛才看星星的時候,飛船怎么樣了呢?我們是直接透過它看到的嗎?”
“并不是的,”喬告訴他,“你并沒有直接看到星星,你看的是一種畫面。就像是,某種鏡子。我有本書是講這個的。”
“但你是可以直接看到星星的,”吉姆一時忘掉了爭執,主動開口道,“在前面有個艙室……”
“對,對,”喬插嘴說,“我都忘了,船長的瞭望室,那里有一整面玻璃,你可以直接看到外面。”
“船長的瞭望室?可是……”
“不是現在的這個船長,他壓根兒就沒來過這里,那只是船艙門上寫的名字而已。”
“那什么是‘瞭望室’?”
“我要是能知道就好了。那只是一個艙室的名字而已。”
“你會帶我去看看嗎?”
喬看上去似乎就要同意了,但吉姆搶先說:“另找時間吧,我想回去了—我餓了。”
于是他們從通道里出去,叫醒了波波,然后又走了一段長路回到了住地。
休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喬-吉姆再次帶他去探險,但這中間的時間他也完全沒有虛度。喬-吉姆任由休閱讀自己的藏書,而休從未見過這么多的書。其中有一些是休曾經讀過的,但他此時已經能夠讀出新的含義了。他沒完沒了地閱讀,沉浸在新思想中,在里面摸爬滾打、奮力掙扎,竭盡全力理解個中含義。他廢寢忘食地讀,讀到嘴里發苦、肚子作痛,這才迫使他關注一下自己的身體。一旦填飽肚子,他又會一頭扎到書堆中,讀到頭疼眼花為止。
喬-吉姆很少使喚他。盡管休仍然要隨時待命服侍,但只要他待在聽力所及之處,能夠隨叫隨到,喬-吉姆并不介意他看書。最花他時間的,則是當這對同體兄弟中的一個不想陪另一個下棋的時候,他要頂替上去。然而即便如此,這時間也算不上是完全浪費,因為如果他陪的是喬,那么他幾乎總是能夠把話題引向飛船及其歷史、作為裝備的機械裝置,還有建造并駕駛飛船的首批人類的情況以及他們的歷史—在地球上的那段歷史,神奇的地球,在那個奇妙的地方,人們居住在外面而不是里面。
休奇怪的是為什么他們不會掉下來。
他帶著這個疑問去找喬,最終了解了一些關于重力的概念。對于從男女情感的角度去理解重力,他從未當真—畢竟這過于荒誕了—但過了一段時間,當他對軌道學、星際宇航學和飛船運動學有了模糊的初步認識之后,他已經能夠將重力作為一個學術概念來接受和運用了。這自然讓他對飛船內部的重力問題產生了疑問,而這件事在過去是從未讓他感到困擾的。
越到下層,重力越大,這在過去的他看來就是自然規律,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明白離心力的概念,因為這可以用擲彈索來解釋。但要把這個道理放在飛船上去解釋,認為飛船就像一條旋轉的擲彈索那樣產生重力,這對他來講卻是在理解上的一道難以跨過的門檻—他完全不能徹底相信。
喬-吉姆帶他又去了一次控制室,把他倆也一知半解的關于面板的操作和儀表的解讀告訴了休。
曾受雇于喬丹基金會,如今早已被遺忘的工程師和設計者按照基金會的要求,設計了這艘不會磨損更不可能磨損的飛船—即便這趟偉大征途超出了原先在六十年內完成的計劃。他們建造出的飛船比他們設計的還要好。在設計那些用來讓飛船適宜人類居住的自動化主引擎和輔助設備時,工程師并沒有使用活動機件,也沒有把這類機件用在控制非自動化設備的那些無法省掉的開關上。這種設計使引擎和輔助設備的工作原理就像電力變壓器一樣,純粹依靠力的相互作用,而非更為復雜的機械運動。他們把控制開關設計成使用靜態力場、電子流偏轉等方式來操作相應設備,使人無須借助于按鈕、開關、凸輪或手柄,只要把手放在指示燈上就能控制電路開合。
由于這種控制方式不存在摩擦效應,磨損與腐蝕無法造成損害。哪怕所有船員都在叛亂中喪生,飛船也仍然會繼續在太空中漂流,燈火通明、空氣清潤,引擎蓄勢待發。如今,盡管升降機和傳送帶已經年久失修、不堪使用,其功能也被徹底忘卻,飛船上最主要的設備卻自動地為其中搭載的無知人類繼續提供保障,同時靜靜地等待,等待著某位智者通曉其中奧妙。
眾多天才頭腦都參與了這艘飛船的建造工作。由于它過于巨大,無法在地球上組裝,飛船是在月外軌道上一點點裝配起來的。它在那里靜靜旋轉了十五年,其間,盡管以簡單耐用為設計原則指導的這一決策所帶來的種種問題得以厘清和解決,亞摩爾運動這一全新的領域也應運而生,其中的難關經過人們的艱苦努力最終得以攻克。
因此,當不知情的休將一只手試探性地放在第一排標有“加速—正向”的燈上時,系統立即做出了反應—盡管并不是真正地加起速來。主領航員面板上部一盞紅燈快速閃爍,報警欄則顯示一條信息:主引擎—人員未就位。
“這是什么意思?”休問喬-吉姆。
“不知道,”吉姆說。“我們在主引擎室也這么做過,”喬補充道,“在那邊試的時候,顯示的是‘控制室人員未就位’。”
休想了一下,追問道:“要是兩邊都有人就位后我再操作呢?”
“不好說,”喬說,“一直沒能這么試過。”
休沒再開口,在他內心里,過去一直在滋長的、無形的決心正在化為一個決定。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件事。
他一直等到喬-吉姆兩個人心情都很好的時候才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他倆當時正在船長瞭望室,休認為時機終于成熟了。吃飽喝足的喬-吉姆舒服地躺在船長的安樂椅上,透過厚厚的玻璃望向沉靜的星空,休則飄浮在他身邊。飛船的自轉讓群星隨之旋轉,高貴而莊嚴。
正在這時,休開口了:“尊敬的喬-吉姆—”
“嗯?怎么了,小伙子?”回答他的是喬。
“真是美妙啊,不是嗎?”
“你說什么?”
“這一切,群星。”休揮手向著星空指了指,然后抓住椅子好讓自己停止回旋。
“哦,是啊,讓人心曠神怡。”吉姆令人意外地說道。
休知道正是這個時機。他等了一會兒,然后說道:“為什么我們不把使命完成呢?”
喬-吉姆的兩顆腦袋同時轉了過來,喬還往前伸了伸頭,以免被吉姆擋住視線:“什么使命?”
“偉大征途。為什么我們不重啟主引擎,繼續前進呢,朝著某個目標?”趁著未被打斷,他趕緊講下去,“宇宙中有像地球一樣的星球—像初代船員所想的那樣。我們去尋找吧。”
吉姆看著他,笑了出來,喬則搖了搖頭。
“孩子,”他開口,“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簡直就像波波一樣蠢。沒門兒,”他繼續說,“我話就說到這兒,不要再提了。”
“為什么不能再提了,喬?”
“哦,因為—這任務太艱巨了。需要有一批船員能夠明白這些道理,還要學會駕駛飛船。”
“需要那么多人嗎?照你們讓我看到的,真正需要進行操作的只要十幾個人。有十幾個人還開不了飛船嗎?—如果這十幾個人都知道你們所知道的知識的話。”他狡猾地補充道。
吉姆咯咯笑了起來:“他駁倒你了。他說得對。”
喬毫不理會:“你高估了我們的知識。也許我們的確能駕駛飛船,但我們哪兒也去不了。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飛船也不知道已經漂流了多少世代,我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速度是多少。”
“可是,你們想啊,”休懇求說,“飛船里有儀表啊,你給我看過的。我們就不能學會使用儀表嗎?只要你們想要弄懂,難道還有你們弄不懂的嗎?”
“哎,我覺得行。”吉姆表示同意。
“別吹牛了,吉姆。”喬說。
“我可沒吹牛,”吉姆駁道,“只要東西本身沒問題,就沒有我搞不懂的。”
“嘁!”喬發出不屑的聲音。
這件事就這樣處于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休已經讓他倆產生了分歧—這正是他的目的—而且讓其中那位更難駕馭的站在了自己的這一邊。接下來,是要鞏固戰果—
“我倒有個主意,”他馬上接著說,“能給你們帶來些人手,吉姆,如果你能夠訓練他們的話。”
“你有什么主意?”吉姆懷疑地問。
“嗯,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有一批年輕的科學家……”
“那些蠢貨!”
“對,對,沒錯,但是他們并不懂得你懂的那些知識。他們只是以自己的方式讓一切顯得合理。現在,如果我回下面告訴他們你教給我的知識的話,我會給你帶來足夠的人手。”
喬插嘴說:“你還是好好看看我倆吧,休,你看見了什么?”
“為什么這么問?嗯……我看到的是你們—喬-吉姆。”
“你看到的是異種,”喬糾正了他,語氣里滿是尖銳的諷刺,“我們是異種。你明白嗎?你們的科學家是不會與我們共事的。”
“不對,不對的,”休辯解道,“不是這樣的。我說的不是農夫。農夫是不會明白的,但他們可是科學家,是最聰明的一幫人。他們會理解的。你們所要做的,就是讓他們能夠安全通過異種的地盤。這是你們能做到的,不是嗎?”他又補充道,下意識地將爭論的焦點換到了更站得住腳的假設上。
“嗯,那當然不成問題。”吉姆說。
“你想都別想。”喬說。
“那好,好吧,”休表示贊同,感到自己的堅持真的把喬惹惱了,“可是那會很有趣……”他與這兩兄弟拉開了一點距離。
他能聽到喬-吉姆彼此繼續低聲討論,但假裝沒有聽見。喬吉姆因為是連體兄弟而生來就有這樣一個缺陷:作為共同體而非個體的他倆很難成為一個行動派,因為他倆做出的任何決定都必須是討論和妥協的結果。
過了好一會兒,休聽到喬提高了嗓門,“好吧,好吧—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然后他喊道,“休!過來!”
休朝著旁邊的艙壁踢了一腳,沖著喬-吉姆的方向飛去,然后兩手抵住船長椅收住速度。
“我們已經決定了,”喬直接發話,“讓你回到高重力層去試試兜售你的想法。不過,你真是個蠢貨。”他沒帶好氣地補了一句。
波波護送休穿過異種經常出沒的危險區域,然后把他留在了高重力區上方無人居住的地方。“謝謝,波波。”休在道別時說。“飽安。”這個侏儒咧嘴笑著回答,縮起頭迅速攀上來時的梯子離開了。
休轉身繼續下行,同時摸了摸身上的刀。身上再帶著刀的感覺讓他很舒服。這把刀并不是他原先的那把,他自己的那把刀在被異種俘虜的時候成了波波的戰利品,后來又被波波插在了一個受傷逃跑的大個子身上,沒法再還給休了。但是喬-吉姆另給他的這把刀平衡感很好,讓他很滿意。
在休的請求和喬-吉姆的命令下,波波帶他到的地方正是科學家們使用的輔助轉化爐的上方。他想在這里找到助理機電長比爾·厄茲,厄茲同時也是年輕一代科學家的領袖,而且他不想在找到厄茲之前被迫回答太多的問題。
他快速穿過剩下的幾層船艙,來到一處他認得的主通道。很好!左拐之后又走了幾百碼,他就來到了轉化爐所在的艙門,一名守衛懶洋洋地站在那里。休要直接推門進去,卻被守衛攔下。“你以為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要找比爾·厄茲。”
“你是說機電長?他不在這兒。”
“機電長?之前那位怎么了?”話已出口,休就立刻后悔了—但事已至此。
“嗯?老的那位?他早就踏上征途了。”守衛懷疑地看著他,“你腦子沒毛病吧?”
“沒什么,”休否認道,“口誤而已。”
“這口誤可真有意思。好吧,厄茲機電長可能在他的辦公室里。”
“謝謝。飽安。”
“飽安。”
休等了一小會兒,然后才見到厄茲。機電長在休進來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好啊,”他說,“你終究是活著回來了。這真是個驚喜啊。要知道,我們都已經把你除名了,以為你踏上征途了。”
“嗯,我猜也是。”
“好吧,坐下吧,給我講講—這會兒我還有點空。你知道嗎,我差點沒認出你來。你變了很多—頭發都灰白了。我猜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頭發灰白?他現在頭發白了嗎?厄茲也變了很多,休這才注意到。他現在大腹便便,臉也不再棱角分明。喬丹啊,他這是離開了多久?
厄茲敲了敲桌子,抿了抿嘴,然后開口說:“現在麻煩了—你居然就這么回來了。我恐怕沒法再讓你干原來的工作,莫特·泰勒接了你的班。但我們會給你找個差事的,與你的等級相配的差事。”
休回想了一下莫特·泰勒,對他的印象并不怎么好。莫特是那種矯揉造作的人,腦子里永遠想的都是怎么不出格,總是循規蹈矩。沒想到莫特還真當上了科學家,還接過了休在轉化爐的工作。好吧,這沒關系。“沒關系,”他開啟了話題,“我想的是和你談一談—”
“當然,還有個資歷的問題,”厄茲自顧自地說著,“也許,理事會最好該考慮一下。我不知道有什么先例可循。過去有很多科學家被異種抓去,但你是我所知道的第一個活著逃出來的。”
“這都無關緊要,”休打斷了他的話頭,“我有更緊要的事情和你談。在我不在這里的期間,我發現了一些令人驚奇的事情,厄茲,對你來說有著極為重大的意義。這就是我為什么直接來找你,聽我說,我—”
厄茲突然來了興趣:“當然!是我太心急了。這一定讓你得到了絕佳機會研究那些異種和偵察他們的領地。快說吧,老兄,盡情說!報告給我聽。”
休舔了舔嘴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說,“這件事比報告異種的情況要重要得多,盡管這和他們也有關系。事實上,我們也許要在異種這個問題上整個調整我們的態度—”
“好,你說,繼續說!我聽著呢。”
“好吧。”休于是告訴了厄茲關于飛船實質的重大發現,他字斟句酌,力求令人信服。對于根據這些新概念來改組飛船的困難,他輕描淡寫,但對于領導這一改變的人所能獲得的地位和榮譽則大加渲染。
他邊講邊觀察厄茲的表情。在休一開始講述自己的核心觀點—飛船實際上是一個在更大空間中移動的巨大物體時,厄茲大吃一驚。但隨后就變得面無表情,讓休難以揣度。直到休講起自己認為,作為年輕而進取的青年科學家的領袖,厄茲是這一重任的不二人選,厄茲才看上去有了些許興趣。
休講完,等待厄茲的反應。厄茲起先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繼續習慣性地敲打桌面,讓人很是煩躁。他最后開口說:“這些都是重要事項,霍伊蘭,非常重要,不能草率行事。我必須花時間認真考慮。”
“是的,當然,”休表示同意,“我還想補充的是,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可以安全地前往無重力層。我可以帶你去那里,讓你親眼看看。”
“那的確再好不過了,”厄茲回答,“嗯,你餓不餓?”
“不餓。”
“那么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放一放,明天再說。你可以在我辦公室后頭那個隔間里休息。在我有時間思考這件事之前,我不希望你跟任何人談起。而且,如果我們不事先做好相應的準備,這件事傳出去會引起騷亂的。”
“是的,你說得對。”
厄茲將他帶到自己用作休息室的隔間。“很好,那么—你就在這里好好休息,”他說,“我們回頭再聊。”
“謝謝,”休表示感謝,“飽安。”
“飽安。”
只剩下他一個人之后,休的興奮逐漸消散,感到自己精疲力竭、昏昏欲睡,于是就在一張嵌入式沙發上睡著了。
等他醒來,他發現通往外間的唯一的那扇門被人從外面鎖住了,更糟的是,他的刀不見了。
他等了不知道多久,才聽見門口有響動。兩個身強力壯、一臉嚴肅的男人開門走了進來。“跟我們走。”其中一個人說。休打量著兩人,注意到他們腰上都沒有帶刀。這讓他無法從他們身上搶到武器,但這也許能讓他從兩人手中逃脫。
但是在他們身后的外屋里,還站著兩個同樣不好對付的家伙,他們警惕地保持一段距離,每人身上都帶著刀。其中一人做好了姿勢,隨時準備擲出,另一人緊握刀柄,方便近身時戳刺。
他知道自己已經深陷重圍,而且對方已經預料到了他可能采取的行動。
他早已學會如何在難逃絕境時放寬心。休一臉平靜,默默走了出去。走出大門時,他看到厄茲也等在門口,顯然是他在指揮著這些人。休特意保持平和的語氣,對他說:“嘿,厄茲。你的‘相應準備’還真是全面啊。是不是有什么麻煩了?”
厄茲似乎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然后才開口:“你得去船長那里走一趟。”
“行!”休回答,“謝謝了,比爾,但你不覺得在做好其他人的工作之前就想直接說服船長不太明智?”
厄茲對他故意裝傻顯得非常惱火:“你是沒有搞清楚狀況吧?”他咆哮起來,“你要到船長那里接受審判—因為你是個異端!”
休顯得好像完全沒有想到一樣,平淡地回答道:“這件事的路數不對吧,比爾。也許指控和審判是最好的處理方法,可我不是農夫,只要被押到船長面前宣判就完了。我是必須接受理事會的審判的,我可是位科學家。”
“你現在還是嗎?”厄茲柔聲說,“我得到的消息是,你已經被除名了。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是要由船長來決定的。”
休沒有吭聲。他看得出形勢對自己不利,沒有必要惹惱厄茲。厄茲打了個手勢,然后那兩名沒有攜帶武器的人一左一右抓住了休的胳膊。休平靜地跟他們走了。
休帶著另一番興趣打量著船長。這位老人沒有太大的變化—也許除了更胖了一點。
船長慢慢地坐到椅子上,拿起桌上的備忘錄。“這是怎么回事?”他不耐煩地開口,“我沒搞懂。”
在這場對休的案審中,莫特·泰勒也在。休并沒料到他會來,而這加重了休的擔憂。他回想兒時的記憶,想要找出些能夠喚起莫特的同情心的事情,卻一件也沒有找到。莫特清了清嗓子,開口發話:
“本案涉案人名為休·霍伊蘭,船長,他曾是您屬下的一名初級科學家—”
“科學家,嗯?那為什么不交給理事會處理?”
“因為他已經不再是科學家了,船長。他曾到過異種的地盤,現在回來宣揚異端邪說,損害您的權威。”
船長盯著休,滿臉寫著對覬覦他寶座的人的敵意。
“是這樣嗎?”他咆哮道,“你有什么可說的?”
“并不是這樣的,船長,”休回答,“我對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是對我們古老知識中的絕對真理的證實。我并沒有質疑指導我們生活的真理,我只是在證實的時候比慣常的方式更激烈了一點而已。我—”
“我還是沒搞懂,”船長搖頭,打斷了他,“你被指控為異端,你又說你相信教義,要是你無罪,又怎么會被押到這里來?”
“也許我能把這件事情講清楚,”厄茲插嘴道,“霍伊蘭—”
“好吧,希望你可以,”船長繼續說,“說吧,讓我聽聽。”
厄茲于是將休的歸來和離奇經歷進行了一番適度準確卻暗含偏見的講述。船長聽著,表情時而困惑,時而惱怒。
厄茲講完后,船長轉向休:“哼!”
休馬上開口:“我想說的要點,船長,是在無重力層有一個地方,可以親眼見證我們的信念,飛船的確是在移動的,在那里,可以親眼見證喬丹的大計在施行。這并不是對信念的否定,而是對信念的證實。無須思辨我說的話,喬丹自會證明。”
眼見船長似乎陷入猶豫不決,莫特趕忙插嘴:“船長,針對這一難以置信的情況,我感到有義務向您報告一種可能的解釋供您聽取。當前來看,對于霍伊蘭的荒謬故事,有兩種明顯的解釋:他也許純粹就是有罪,異端至極;或許他本質上就是異種,事涉一樁將您引入陷阱的陰謀。但還有一種更為仁慈的解釋,就我個人認為更可能是正確的解釋。
“記錄表明,人們在對霍伊蘭進行出生檢查時即嚴肅考慮過是否把他投入轉化爐,但他的異變之處相對較小,僅僅只是頭部過大,因此得以通過檢查。在我看來,他落入異種之手后的可怕經歷讓他不穩定的心智徹底失常。這個可憐人完全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休對莫特刮目相看。這番話既為他開脫了罪名,同時又確保了他將要踏上征途—真有一手!
船長沖著他們擺了擺手:“這件事就這樣了。”然后,他轉向厄茲:“你有什么建議?”
“是的,船長。送去轉化爐。”
“很好,我真不明白,厄茲,”他不耐煩地說,“為什么要拿這些瑣事來煩我。照我看,你應當有能力獨立處理你自己部門的懲戒問題。”
“是的,船長。”
船長一推桌子,作勢要站起來:“批準。散會。”
休對這荒唐不公的判決滿腔怒火。對于自己在辯護中提出的最有力的證據,他們甚至連想都沒去想。他只聽見一聲高喊:“等等!”—然后才發現是自己脫口而出。
船長停下來,向他看去。
“你們等等,”休繼續說,他的話好像是在自動冒出來,“你們這樣是沒有用的,你們一個個都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對待合理的想法甚至都不愿親眼去看一看!可是……可是……飛船仍然是在運動的。”
休有大把的時間來思考,他躺在用來監禁自己的艙室里,等待著轉化爐充蓄電力,是該好好想一下并且反思自己的錯誤了。直接向厄茲和盤托出自己的想法—這是犯下的第一個錯誤。自己應當先等一等,重新認識一下厄茲,摸清他的想法,而不是寄希望于自己與厄茲之間并不怎么親密的關系。
第二個錯誤,莫特·泰勒。在聽到他的名字之后,自己本應做些調查,了解他對厄茲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力。自己知道過去的莫特是什么樣的人,這是自己早該想到的。
如今落得這步田地,自己被宣判為異種—或許是異端。不管是什么,結局都是一樣。他想過要不要解釋為什么會出現異種,他在喬-吉姆的藏書中知道了變異發生的原因。不,這不會有用的。要是他們連飛船之外另有空間都不相信,又怎么能向他們解釋,正是來自這個外部空間的輻射導致了變異?不可能的,他在被押送到船長面前之前,就已經把事情搞砸了。
休的自責最終被開門的聲音打斷。飯并不常送來,而現在似乎又太早,他猜大概是要來把自己帶走了,心里再次下定決心即便是死,也要再拉上一個人。
但他想錯了。他聽到的是一個溫和而沉穩的聲音:“孩子,孩子啊,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啊?”來人是尼爾森上尉,他的啟蒙導師,看上去比過去更加老態龍鐘。
這次見面對他們兩人來說都十分痛苦。膝下無子的老人曾對自己的這位門生寄予莫大的希望,甚至認為他有望最終坐上船長之位—但他只是把對休的厚望埋藏在心底,認為不能過多表揚這個年輕人。當得知休失蹤了,他極為傷心。
現在休活著回來了,卻是身敗名裂,面臨死刑。
這次見面對休而言同樣難過。他敬愛這位老人,想以自己的方式讓他滿意,獲得他的認可。然而休看得出,在講述自己的經歷時,尼爾森只是把自己當作精神錯亂的瘋子,甚至懷疑這位老人更愿意看到自己盡快被投進轉化爐,將構成自己身體的原子轉化為氫,提供清潔有益的能源,而不是任由自己活著,嘲弄古老的教誨。
休的這種想法倒是冤枉了老人,他低估了尼爾森的仁慈,更低估了他對“科學”的愚忠。但對休來說,如果只是關系到他個人,他大概更愿赴死也不愿讓這位恩人傷心—容易動感情的他可謂是近乎愚蠢了。
現在,這位老人起身要離開了,這場探視已讓兩人都無法再繼續承受下去了。“還有什么我能做的嗎?孩子?他們讓你吃得好嗎?”
“吃得很好,謝謝您。”休撒了個謊。
“沒有別的事了嗎?”
“沒—哦,有的,要是能給我帶些煙草來就好了。我有好久沒有嚼過了。”
“我會的。你還有想見的人嗎?”
“哦,我還以為不允許探視呢,我的意思是,普通的探視。”
“是不允許,但我想也許我能讓他們通融一下。但你必須向我保證你不會宣揚你的異端邪說。”老人擔心地補了一句。
休迅速動起腦筋。這是一個新方向,一個新機會。他叔叔?不行,盡管他們一直處得不錯,但他們并沒有共同語言—他們彼此只會像陌生人一樣問候而已。他也從未交下什么朋友,厄茲顯然是他關系最好的朋友,可看看現在這個要命的局面!然后他想起他在村子里的兒時玩伴,艾倫·馬奧尼,他的發小。誠然,自從他當上尼爾森的學徒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艾倫,但他還是問道:“艾倫·馬奧尼還在村子里嗎?”
“哦,是的。”
“我想見見他,如果他愿意來的話。”
艾倫來了,神情緊張,手足無措,不過見到休還是很高興,得知他被判處踏上征途之后,他顯得非常難過。休拍了拍他的背。“好兄弟,”他說,“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那當然,”艾倫不滿地說,“我要是早聽說的話,我早就趕來了。但是村子里沒人知道。我猜甚至連見證人都不知道這回事。”
“好吧,你來了就好。你現在怎么樣,結婚了嗎?”
“哦,哈,我沒有。別說這些浪費時間了。我還是老樣子。可是你個喬丹的怎么弄成這樣啊,休?”
“這我沒法給你說,艾倫。我向尼爾森上尉保證過。”
“好吧,什么保證?—能保命那種保證嗎?你現在可都已經成這樣了,老兄。”
“我自己什么情況我清楚!”
“是有人陷害你嗎?”
“嗯—我們的老伙計莫特·泰勒一點忙都沒能幫上,我想我只能說這么多了。”
艾倫噓了一聲,慢慢地點了點頭:“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怎么了?你知道些什么嗎?”
“算是,也不算是。你走了以后,他娶了艾迪絲·巴克斯特。”
“那又怎么樣?哦,嗯……對,這很說明問題了。”他沉默了下來。
這時,艾倫開口了:“聽著,休。你不會在這里待著等死吧?特別是還有莫特從中搗鬼,我們得把你弄出去才行。”
“怎么弄?”
“我也不知道,要不就劫個獄。我覺得我可以找幾個能打的來幫忙—都是棒小伙子,特別能打。”
“然后呢,我們統統都得進轉化爐,你、我,還有你的兄弟們。不行,這可不行。”
“但我們總要做點什么才行。我們不能就干坐著看他們把你扔進爐子里燒了。”
“我知道。”休觀察著艾倫的表情,這樣問他合適嗎?他面前的這個人最終讓他消除了疑慮。“你是說,為了把我弄出去,你什么都敢做,對不對?”
“那還用說。”艾倫的語氣表示受到了打擊。
“那這就太好了。有個侏儒叫作波波,我這就告訴你怎么找到他—”
艾倫向上爬,一層又一層,比當年休帶他魯莽涉險時爬上的那一層還要高。隨著年齡的增長,行事也越發謹慎,現在的艾倫已經喪失了這種興趣。盡管他迷信無知,此處又人跡罕至、充滿危險,但他依然向上爬去。
應該就是這里了—除非他數錯了。但是他并沒有見到那個侏儒。
反而是波波先發現他的。然而,哪怕是他大叫著“波波”,一發飛彈還是擊中了艾倫的肚子。
波波倒退著走進喬-吉姆的艙室,將獵物扔到這兩個同身共體的孿生子腳下。“鮮肉。”他驕傲地說。
“好,”吉姆漫不經心地說,“好吧,歸你了,拿走吧。”
侏儒一邊將大拇指塞進長得歪歪扭扭的耳朵里掏著,一邊說:“有趣,他叫了波波的名字。”
喬從面前正讀著的書中抬起頭,那是勃朗寧的《詩選》—L出版社,紐約/倫敦/月城,cr 3/5。“這倒有點意思。你先等會兒。”
休曾經告訴艾倫做好心理準備,以便見到喬-吉姆時不被嚇壞。因此艾倫沒過多久就完全鎮定了下來,向喬-吉姆講述了發生的事情。喬-吉姆默默聽著,波波倒是很感興趣,只是什么也聽不懂。
艾倫講完后,吉姆下了結論:“好吧,你贏了,喬。他沒成功。”然后他轉向艾倫,又補了一句,“你可以代替休了,你會下棋嗎?”
艾倫依次看了看兩顆腦袋。“你們是聽不明白嗎,”他說,“你們就不打算做點什么嗎?”
喬看上去很困惑:“我們?為什么是我們?”
“就是要你們去啊,你們還不明白嗎?他只能指望你們了,沒有別人了,所以我才到這里來。你們難道不明白嗎?”
“你等等,”吉姆拖著長腔說,“你先等等。說話要講道理。你告訴我,就算我們想要幫他—雖然我們根本不想—又能怎么個幫法?”
“那么,那么,”艾倫被他倆的蠢話搞得一時結巴了起來,“還用問嗎,當然是,帶上一批人,到下面去,把他救出來!”
“那我們為什么要為救你的朋友而冒著生命危險去打仗呢。”
波波豎起了耳朵。“打仗?”他急切地問道。
“不打仗,波波,”喬否認道,“沒有仗打。說說而已。”
“哦。”波波又變回無精打采的樣子。
艾倫看了看侏儒:“哪怕是你能讓波波和我—”
“不行,”喬馬上說,“沒門兒,想都別想。”
艾倫坐在角落里,雙手抱膝,陷入絕望。要是他能夠逃出這里,也能鼓動些人去幫忙。侏儒看似睡著了,盡管這也很難確認。要是喬-吉姆也會睡著就好了。
喬-吉姆毫無睡意。喬想繼續看書,可吉姆總時不時地打擾他,艾倫則聽不出他們在商量什么。
這時,喬提高了嗓門:“這就是你找樂的點子?”
“嗯,”吉姆說,“比下棋有意思。”
“有意思?想想一把刀插在你眼里,還有意思嗎—到時候我怎么辦?”
“你真是上了年紀了,喬,越來越沒干勁了。”
“你可是和我一樣大。”
“算是吧,可我的思想依然年輕。”
“啊,你可真惡心。隨你的便吧—到時候你可別賴我。波波!”
侏儒聞聲立即警醒地跳起:“我在,老大。”
“出去把矮胖子、長臂和豬玀叫過來。”喬-吉姆起身走向鎖柜,從架上拿出一把把刀。
休聽到牢房外的通道里傳來騷動,也許是帶他去轉化爐的守衛來了,可是他們應該不會這么吵鬧。或者,只是別的什么和自己沒關系的熱鬧。要不然就是—
果然如此。牢房的門被猛地打開,艾倫沖進來,一邊對他大喊,一邊把兩把刀塞進他的手里。緊接著,休就被催趕著出了門,路上又被塞了兩把刀別在腰帶上。
他在門外看到了喬-吉姆,而他倆并沒有馬上注意到他。這對同體兄弟正在不慌不忙地投擲飛刀,就像在他自己的書房里對著靶子練習一樣。還有波波,他縮著腦袋咧嘴笑著,嘴角的口子還流著血,手里擲彈索的填裝和發射卻依然一刻不停。還有另外三個人,休認出兩個是喬-吉姆的幫派的成員—體形完全正常,卻只是因為在上層船艙出生而被認為天生就是異種。
這還沒算上地上躺著的幾個人。
“快走!”艾倫大吼道,“別的人馬上就來了!”他沿著通道匆匆往右邊跑去。
喬-吉姆停下攻擊,跟上了他。休朝著向左邊逃竄的一個人隨手扔了把刀碰碰運氣。瞄得不夠準,他也沒時間去看有沒有打中。他們手忙腳亂地跑過通道,來到一處岔口,波波則落在最后,仿佛不愿意放棄這樂子。
艾倫帶著他們再次右拐。“艙梯就在前面。”他大喊。
他們并沒能如愿到達。就在離艙梯只有十碼的地方,一道絕少使用的氣密門就在他們的眼前轟然關上。喬-吉姆的手下停止前進,疑惑地望向他們的首領。波波想要把門推開,卻把自己又粗又硬的指甲弄斷了。
在他們身后已經能清楚地聽到追兵的聲音。
“無路可逃了,”喬淡淡地說,“你開心了吧,吉姆。”
休看到他們來時的通道拐角處露出一個腦袋,于是揮手就是一刀,但距離實在是太遠,刀只擊中了鋼板,當啷一聲,那個腦袋毫發無傷地縮了回去。長臂緊盯著那處,擲彈索蓄勢待發。
休摟住波波的肩膀,對他說:“聽著,你能看到那亮光嗎?”
侏儒傻乎乎地眨眨眼。休面向來時穿過的通道岔口,指著上方的一處光管接頭:“就是那個光。你能在他們沖過來的時候打中那里嗎?”
波波目測了一下距離。在這個距離上,無論周圍是什么環境,都已經很難打中了,何況在這低矮的通道里,出刀必須又快又平,而且他還要校正自己還沒習慣的高重力的影響。
他沒有答話。休只感到他用力揮臂帶起的勁風,卻沒看清他怎么出的手。緊接著傳來一陣叮當作響的碰撞聲,通道立刻變得一片漆黑。
“快!”休大喊著,帶領眾人沖上去。當他們臨近交叉口時,他又喊:“屏住呼吸!當心毒氣!”輻射性氣體正從他們頭頂的破損管道里緩緩泄漏出來,在岔口處形成了一片綠霧。
休向右方奔去,多虧了他了解的照明電路工程的知識。他選對了方向,前方的通道同樣漆黑一片,因剛才的那處破損而進入了待檢修狀態。他能聽到身邊奔跑的腳步聲,但卻不知道是敵是友。
他們沖入了光亮地帶。眼前除了一個手無寸鐵、被嚇得一溜煙跑掉的農夫之外別無他人。他們迅速集結,所有人都在,只是波波有點氣喘吁吁。
喬看著波波:“我猜他吸了毒氣,給他捶捶背。”
豬玀用力地給他捶背。波波打了個深嗝兒,突然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然后咧嘴笑了。
“他沒事了。”喬判斷道。
耽誤的片刻讓一個人追上了他們。他沖出黑暗的通道,沒有意識到,或者毫不顧忌自己將會面對多少人。艾倫撞開豬玀正要投擲飛刀的胳膊。
“讓我來收拾他!”他堅決要求道,“他是我的!”
來者正是莫特。
“一對一?”艾倫發出挑戰,拇指壓在刀上。
莫特的目光從一個個對手身上掃過,最終接受了挑戰,沖著艾倫猛撲而去。這里的空間過于狹窄,不便于投擲,兩人近身相搏,在格擋中攥住了對方的手腕。
艾倫更為壯碩,力量也更大些,而莫特則更為靈活,找準機會想用膝蓋去頂擊艾倫的胯部。
艾倫躲開了這一擊,踩在莫特來不及收回的腳上,當兩人雙腳落地,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
片刻之后,艾倫把刀在自己的大腿上擦了擦。“我們走吧,”他說完又發了句牢騷,“可真夠險的。”
他們到達一處艙梯,迅速向上爬去,長臂和豬玀散開開路,每登上一層之后都會警戒兩側,而三名刀手中的另一個—休聽到他們叫他矮胖子—負責殿后。其他人則聚攏在中間。
就在休以為他們已經逃出生天的時候,他聽到頭頂傳來了喊叫和飛刀落地的聲音。他剛到達上層就被一把撞在艙壁上反彈來的飛刀劃開了一道不深的鋸齒狀傷痕。
有三個人已經倒下。長臂的上臂處還插著一把刀,但似乎對他沒什么影響。他的擲彈索仍在不斷揮動。豬玀正爬著去夠一把飛刀,他自己的武器已經用完,但戰績一目了然:一個人在二十英尺外單膝跪著,大腿上插著一把飛刀,鮮血直流。
當這人一手扶著艙壁穩住身子,另一只手伸向已經沒有飛刀剩下的腰帶時,休認出了他。
比爾·厄茲。
他本來是帶著另一支隊伍從上面趕來包抄截擊,卻不想成了自尋死路。波波擠到休身后,抽出自己強壯的手臂準備投刀。休卻攔下了他。“輕點,波波,”他示意道,“沖著肚子打,輕點。”
侏儒看上去一臉迷惑,但還是照做了。厄茲蜷成一團,倒在地上。
“打得好。”吉姆說。
“把他帶上,波波,”休下令道,“走在中間。”他的目光掃過聚攏在艙梯附近的眾人,“好了,兄弟們,我們繼續向上走!多加小心!”
長臂和豬玀繼續向上爬去,其他人也保持著原來的陣型。喬看上去有些惱火,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作為幫派的領袖已經非常明顯地被擠掉了—何況這個幫派還是他一手建立的—現在卻是休在發號施令。他自忖當下沒時間為此小題大做,否則只是會害死他們自己而已。
吉姆看上去并不介意。事實上,他似乎自得其樂。
他們在零星的抵抗下又上了十多層。休讓他們不要濫殺農夫,三個刀手聽從了他的指示,而扛著厄茲的波波也弄不出什么亂子。等到他們再上了三十多層進入無人區之后,休才算是徹底放下心來,讓眾人停止前進,查看傷勢。
只有長臂的胳膊和波波的臉受了較重的傷。喬-吉姆給他們做了檢查,敷上了自己預先準備的止血貼。休不讓別人處理自己新添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他堅持說,“我還有事要做。”
“你除了回家沒別的事要做了,”喬發話,“這場胡鬧也就到此為止了。”
“并沒有,”休反駁道,“你們可以回去,可是艾倫和我還有波波要去無重力層—去船長瞭望室。”
“胡扯,”喬說,“你要干什么?”
“你想知道就跟著。好了兄弟們。我們走。”
喬剛想要說點什么,看到吉姆沒有開口也斷了念頭。他倆默默地跟上了隊伍。
休、艾倫、波波以及他背上還不省人事的家伙,還有喬-吉姆,輕輕地飄進了瞭望室的大門。“就是這里了,”休對艾倫說,揮手指向璀璨星河,“這就是我一直在跟你說的。”
艾倫望向星空,緊緊抓住休的胳膊。“喬丹啊,”他呻吟著說,“我們會掉下去的!”然后緊緊閉上了雙眼。
休搖晃著艾倫的身體。“沒事的,”他說,“睜開眼睛,看看吧,這多美啊。”
喬-吉姆伸手拉住休的胳膊。“你這是在干什么?”他質問道,“為什么你要把他帶到這里來?”他指了指厄茲。
“哦—他啊。是這樣,當他醒過來,我要讓他看看群星,告訴他飛船是在運動的。”
“那好吧,可這又有什么用呢?”
“然后我再把他送下去好說服其他人。”
“嗯……要是他沒有你這么好的運氣呢?”
“那樣的話,”休聳了聳肩,“那樣的話,我想,我們自己就再來一遍,直到說服他們為止。
“我們必須得這么做,你懂的。”
[1] 英寸,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寸約合2.54厘米。—編者注(書中腳注如無特殊說明,均為編者注)
[2] 英尺,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尺約合0.30米。
[3] 英里,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里約合1.61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