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憐憫的寂寞》廚刀 季奧諾作品集

    讓·季奧諾

    讓·季奧諾(Jean Giono)生于一八九五年,是法國現代文壇中的民眾小說家之一。他的父親是一個皮鞋匠,他從小就生活在民眾中,他是從民眾間生長起來的。不像那些以民眾主義標榜,而實際上卻一點不了解民眾生活的人們一樣,他是法國民眾文學的真正的代表者。

    他的小說的題材,大都是從民眾生活中來的。因為他是法國南部的人,所以他的小說尤以描寫法國南部的鄉土生活為多。使他成名的,是他的三部曲《山岡》(Colline)、《一個波米涅人》(Un de Baumugnes)和《再生草》(Regain)。

    他的作風十分新鮮,他的想象和譬喻都是他所獨有的。他有時使用粗俗的話,但這不但不損壞他文字的美麗,卻反而使它添了一種愛嬌。他的整個作品,都充滿了極深切的詩情。把深切的詩情和粗俗的民眾生活聯在一起,而使人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美麗,這便是季奧諾的偉大之處。

    這篇《憐憫的寂寞》(La So-itude de la Pitiè)是從同名的小說集中譯出。我們可以從這一篇短短的作品里看出他的作風的一斑。

    他們靠在驛站的小門邊坐著。他們不知道怎么辦,望著那輛破舊的公共馬車,然后又望著那條被雨所淋得很油潤的路。冬天的下午,在白色而平坦的泥濘中,像一件從曬衣架上掉下來的衣衫一樣。

    這兩人之中的肥胖的那一個站了起來。他在他的毛絨的大褲子的兩邊摸索著,接著他又用手指挖著那個褲子上的小小的口袋。趕車的已爬到了座位上去。他已經用舌頭作了一個響聲,而那幾匹馬也已經把耳朵豎起來了。那男子喊著:“等一等。”接著他對他的伴侶說:“來。”于是那伴侶便走了過去。他是很瘦的,穿著一件太大的破爛的牧人穿的厚外套,顯得晃里晃蕩。項頸從粗糙的毛織物間露出來,只有皮和骨,像一條鐵筋一樣。

    “上哪兒去?”肥胖的那個問。

    “上鎮上去。”

    “要多少錢?”

    “十個銅子兒。”

    “上去吧。”肥胖的那個說。

    他彎身下去,分開了厚外套的下擺,把那另一個人的腿一直提高到踏腳板上。

    “上去吧,”他對他說,“使點勁兒,老哥。”

    應該讓那位姑娘拾起她的紙盒子擠上車來。她生著一個線條很粗的全白色的好鼻子,她知道別人在看她的涂著粉的鼻子,于是她好像帶著一種刁惡的神氣似的,老是有點側目而視著,為了這個緣故,肥胖的那個對她說:“對不起,小姐。”在前面,有一位又肥又軟的太太,穿著一件領口和袖口上都有皮毛的大衣;一個出店司務把自己的身體緊貼著那位太太,為了使他的肘子可以格外接近地碰到她的乳房的下部,他叉開了胳膊,把他的拇指放在他的背心的袖口里。

    “靠在那邊。”肥胖的那個聳著肩說。

    另一個便傾倒了頭休息著。

    他有一雙像死水一樣沉寂的美麗的青色的眼睛。

    馬車很慢地走著,因為正在上一個斜坡。青色的眼睛伴送著樹木的移動。不停地,好像數著它們一樣。接著,馬車穿過一片平坦的田野,于是在玻璃窗上,除了那到處都是一般無二的灰色的天空外,便什么也沒有了。目光像一個釘子似的凝止著。它釘在那個肥胖的太太身上,但是這目光卻有橫睨的神氣,望著更遠的地方,很悲哀,好像一頭綿羊的目光一樣。

    那太太拉緊了她的毛皮的領口。那出店司務摸了一摸自己的褲子的前部,看看褲紐是否扣好著。那小姐拉著她自己的裙子,好像要把它拉長些似的。

    那目光老是釘住一個地方。它在那里撕裂,它在那里像一個刺似的蘊膿。

    那太太用她的手套的皮拭著她的嘴唇。她拭干了她的耀著柔潤的涎沫的嘴唇。那出店司務又摸了一摸他的褲子的前部,接著他便模仿著一個有痙攣病的人,伸直他的彎曲著的胳膊。他試想凝看對面的那兩道死水一樣的目光,但是他終于垂倒了眼睛,然后又把手按著他的胸口。皮夾子是好好地在那兒,然而他依然把它橫摸豎摸個不止。

    一片陰影充塞在馬車里。小鎮用它的兩只長滿了癬疥的房屋的手臂,接待著驛站的林蔭路。它一邊獻出一家“商業花園旅館”,一邊獻出三家因妒忌而含酸味的雜食鋪。

    教士先生把煙斗的灰挖在獻禮盆中,煙灰缸是在那邊禱告臺的擱板上。他把他剛抽過煙的煙斗放在匣子里。現在,他是要來把那幾期修道夜課按照街路和屋子分開來,以便去分送給訂戶。缺了三本。他把那些雜志捧起,一份十字架報攤露了出來。最后,那三本雜志在那里了,壓在他的弟弟剛拿來給他的那包豬肝下面。“真不小心……”一個書面弄臟了。他把那本雜志拿到窗口的灰色的光線中去,看看這油跡看不看得出,如果斜看,那是看得出的……那就只有把它拿給像燈店里的布雷太太那樣的人了。她是不會仔細看的,她的手指上老是沾著煤油,她會以為這是她自己弄臟的。

    在那邊,在地板上,還有一塊糞土,也是阿道爾夫帶進來的。那是牲口房里的糞土,有著一個腳踵的印跡。教士先生站了起來,他用鞋尖兒輕輕地把它踢到火爐邊去。

    “瑪爾特,有人在打門。”

    “什么?”瑪爾特推開了廚房的門問。

    “我說有人在打門。”

    在那女仆的身上,圍裙的細帶子把她的大乳房和肚子劃分著。

    “還有人來。先生,你也可以去看一看啊。我生著這兩只腿……我的氣腫……老是走上,走下……你總有一天會看見我的結果的。”

    門又被打了一次。

    “你去瞧一瞧吧。如果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就在下邊辦了。這樣的天氣,上來的人會把這里都弄臟的。”

    她的臉上沾滿了油。

    “這是在安放肥肉的時候沾上的,”她說,“食櫥是太高了。一塊肥肉溜了下來,我用臉兒接住了它。”

    “來了。”教士在甬道中喊著。

    接著他拉開了門閂,開了門。

    “先生,您好!”肥胖的那個說。

    生著青色的眼睛的那個瘦子是在后面,在他的外套里發抖。

    “我們不能給錢。”教士看見他們的時候說。

    那胖子除了帽子。那瘦子舉起了手,目光直盯住教士。

    “您難道沒有什么小工作嗎?”那胖子說。

    “工作?”

    于是教士便顯出思索的神氣,同時,他輕輕地推上了門。

    “工作。”

    他把門開大了。

    “進來。”他說。

    那個已經把帽子戴上了的胖子,這時又急急地把帽子除下了。

    “多謝您,教士先生,多謝您。”

    于是他在刮泥板上刮去了他鞋上的泥,雖則門很高,他也微微地彎著他的背脊走了進來。

    另一個一句話也不說,他走了進來,身子是高高的,腳很臟。他用他的青色的冷漠而悲哀的眼睛,望著那教士的一舉一動。

    人們走進了一道可以通車馬的甬道,因為教士的住宅是一所從前的鄉下大地主的屋子。接著是一個方院子。在這個院子里,有兩座樓梯,像院子一樣方的大梯級躍升到上面去。

    “在這兒等著我。”教士看著那兩雙骯臟的腳想起來說。

    他上樓去。

    那胖子默默地微笑了一下。

    “你瞧,行了,”他說,“我們已花了二十個銅子兒了……”

    “瑪爾特……”教士在走進去的時候說,接著又立刻說:

    “你在那兒干什么?”

    那是熱騰騰地放在白木桌上的一盆菜,豬臟和一塊塊像花一樣的紫色的肝,一球球的胸腺,都一起發著爆裂的聲音。

    “一盆‘雜燴’。”瑪爾特說。

    于是她開始斟出一縷有葡萄蔓香味的濃酒來。沸油的聲音靜下去了。

    “這是今天晚上吃的嗎?”教士問。

    “是的。”

    “聽我說,瑪爾特,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們趁機會修好抽水唧筒的水管好嗎?”

    “那是非得下井去不可的。”那斟著酒的瑪爾特說。

    “是呀。”教士說。

    她一句話也不說,接著她一下子把那長頸酒瓶拿直了。她把那盆菜拿到火爐上去。

    “那么你呢,你找到下井去的人了嗎?那鉛管匠說的什么,你是知道的。他不愿意送了自己的性命。那是一口古井,而且又是在這種時候,你找到人了嗎?……”

    “聽著:下面有兩個人,他們要求做一點工作。這好像是等錢用的人。”

    “那么,應該利用一下啊!”瑪爾特說,“因為,你是知道的,那個鉛管匠,他已對我說過了,他決不肯下井去。如果他們等錢用,那么我們應該利用他們。”

    “就是這么一回事,”那教士說,“我們有一個抽水唧筒,鉛管是貼著井壁扣住的。有幾個鐵扣肯定已經松脫了。我們可以說鉛管是脫開了,于是它便懸空了。它這樣的完全由上面的鉸桿牽著,一不小心便會完全脫落了。我有著結實的鐵扣。只是要有人下井去……”

    “你的井深嗎?”那胖子問。

    “不,”教士說,“不,呃,總不會很深的,你知道,這是一口家井:最多十五或二十多米深吧。”

    “遠嗎?”

    “不,就在這兒。”

    教士向院子的一邊走過去,那胖子跟在后面,而另一個也曳著他的大外套跟在后面。墻上有一扇小門,門下面有一個被水所腐蝕了的古舊的石水槽。他開了那扇小門,門樞軋軋地響著,有兩三片銹鐵墜落在地上。

    “在這里,你瞧。”

    那口井發著一種夜間的樹木和深水的辛辣的氣味。那里有一種脫落而下墜的石井的“格魯”聲。那不敢走上前去的教士彎著身子,臀部向后退著,我們可以聽到他的足套在他的鞋子里痙攣著。

    “就是這個,你瞧。”

    他顯出一種抱歉的神氣。

    “你們既然有兩個人……”他說。

    那胖子于是望了望他的伴侶。他站在那里,老是在他的大外套里搖擺著。我們看不見他的臉兒,只看見一雙眼睛,一雙老是凝視著教士黑色法衣的青色的冷漠的眼睛。但是那雙眼睛卻是橫看著,向遠處看著的,靈魂是十分的悲哀。

    他戰栗著,苦苦地一大口一大口地咽下他的涎沫。

    “好,教士先生,”那胖子說,“這可以弄得好,只有我一個人,但這可以弄得好。”瑪爾特在走廊上現身了。

    “教士先生,音樂課的時間快到了。”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在打門。他去開門。那是一個穿著一身美麗的羊毛外套的金發孩子。

    “上樓去,雷奈少爺,”教士說,“我就上來了。”

    他回到那兩個人身邊去。

    “墻或許有點不大牢了。”他說。

    “你到那邊去,老哥。”那胖子說。

    在院子的盡頭,有一扇門。人們聽見門后面有兔子跑著叫著。

    “你到那邊去,坐下來。你不冷嗎,不太冷吧?”

    接著他便在他旁邊坐下來,開始解掉他的鞋帶。

    “我還是赤腳好,可以用趾爪攀住……”

    接著他解開了他的大褲子的紐扣,脫下了褲子。

    “這樣腿可以靈活一點,而且這褲子又是很重的。把它遮在你身上,這會使你暖和一些。”

    井里吐出來的氣在院子的冷空氣中冒著煙。

    “如果我有什么事,我會喊的。”他在跨過井圈的時候說。

    他還用手攀著井圈,我們還可以看見他的頭。他向下面的暗黑處望著。我們可以看出他正在摸索他的踏腳的地方。

    “我看見洞了,老兄,行了。”

    他便下去了。

    人們聽到一片風琴的聲音:一縷三個三個地連在一起的向上升的音調的弧線,那音調似一個蛇頭的擺動一直投射到天上去。

    這是教士先生頗熟練地奏出來的音樂,接著,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那便是由雷奈少爺的拙劣的手所重奏的了。

    陽光暗淡了下去。

    在二層樓的木制的走廊上,有一排仙人掌的花盆和一個種著一叢紫羅蘭的花盆。那人望著花。夜像泉水一樣地流到院子里來。不久,花已看不見了。夜一直升到三層樓上去。

    那人站了起來。他走到井邊去,用手摸索著井口。他彎身下去。在下邊,似乎可以聽到一種刮東西的聲音。

    “噲!”他喊著。

    “噲!”另一個人在下面回答。

    這回答過了一會兒,才升了上來,好像被悶住了似的。

    “攀住了呀?”那人說。

    “是。”那聲音回答。接著這聲音又問:“你呢,你在上面好嗎?”

    正在瑪爾特手里拿著一盞燈開了門在走廊上現身出來的時候,那人又回到老地方坐了下來。

    “這樣你看見了嗎?雷奈少爺。”

    “把門帶上。”

    那金發的孩子帶上了門。瑪爾特望著院子。

    “我想他們大概已經走了。”她說。

    那胖子在黑暗中走著。我們可以聽見他的泥濘的腳在冷冷的石板上發著響聲。

    “你在那里嗎?”他問。

    “在這里。”

    “把我的褲子遞給我。已經弄好了。”

    “天氣好冷。”他穿上了褲子的時候又說。

    除了在二層樓上傳下來的油煎物的爆裂聲以外,屋子里是完全靜悄悄的。

    他喊著:

    “教士先生。”

    油煎聲掩住了他的聲音。他喊著:

    “教士先生。”

    “什么?”瑪爾特問。

    “修好了。”那人說。

    “什么?”瑪爾特又問。

    “抽水唧筒。”

    “啊!好,我來瞧。”

    她走到廚房里去,抽了一下水,水流了出來。教士先生在油煎聲中的火爐邊看書。

    “水流了。”她說。

    他幾乎連眼睛也不抬一抬起來。

    “好,去付錢給他們。”

    “給他們多少錢?總之這是很快就修好了的。”

    “……把門關緊了……”

    但是她卻跟在他們后面,看他們走了出去,然后把門關緊了,加上了門閂。

    一陣又急又冷的雨落了下來。

    在街燈之下,那人攤開他的手來。那是十個銅子兒。青色的眼睛望著這幾個銅子兒和那只滿是擦傷和泥污的手。

    “我把你弄累了,”他說,“我這個生病的人,我像一根鏈條似的拖累著你。你累了,別管我了吧。”

    “不,”那胖子說,“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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