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虛構作品。我試圖創作一個故事,講述人類未來可能——或者至少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命運。我希望,這個故事與當今人類視野與觀念的轉變有所關聯。
暢想一個關于未來的故事,可能會陷入對驚人事物的恣意想象中。面對令人困惑的當下種種以及未來的發展,如果能駕馭想象力,就可能從中獲益。如今,我們應該鼓勵甚至認真研究揭示人類種族命運的各種嘗試。這不僅能幫助我們面對紛繁而往往充滿悲劇的諸多可能,還能使人們更加確信,當今心智所推崇的想法和觀點,在未來更加成熟的心智看來無一不是幼稚的。應該說,暢想遙遠的未來,實際就是嘗試找到人類種族在宇宙中的位置,并讓心靈做好迎接新的價值的準備。
但是,如果想象力未受到嚴格的規范,那么對未來可能性的想象建構必將坍塌。每個文化環境生發出來的可能性自有其邊界,我們必須盡力保持在這個限度之內。純粹幻想的力量是微弱的。但我們并非真的要預知未來,因為目前看來,除了極其簡單的情況,這種預言只能是空談。我們并非要像歷史學家考察過去一樣考察未來。在未來的無數可能性中,只能抓住幾條線索,帶有目的性地進行選擇。這項工作不是科學研究,而是藝術創作。這部作品給讀者留下的,應該和藝術作品留下的東西如出一轍。
但我們的目的也不僅僅是在美學意義上創造出值得稱贊的虛構作品。這雖不是歷史,但也不純粹是虛構,而是神話。真正的神話是在特定文化(可能已經滅亡,可能仍在存續)的世界觀內,以一種豐富的方式(經常是悲劇性的)表達這種文化所能容納的最高崇敬。相反,虛假的神話或者僭越了其所屬文化的可能性的邊界,或者沒能描摹出其所能企及的最高遠的視界。當然,這本書與真正的神話相距甚遠,正如它與預言相距甚遠一樣,但它確確實實是對神話創作的嘗試。
對于熟悉各種當代思潮的現代西方讀者來說,我在這里設想的未來不會顯得完全怪誕,或者說,無論如何,這種怪誕都不會毫無意義。如果我所寫所述毫不令人驚異,反倒會因為過于合理而顯得不合理。因為對于未來,至少可以確定一點:我們多半會覺得它難以置信。只是在一個重要的方面,我想我可能陷入了無意義的夸張:我讓一個居住在遙遠未來的人與今天的我們聯絡,設想他有能力操控某個存活于當下的心智,從而完成了本書。不過,就算是這種設定,我們可能也不會完全排斥。當然,即便把它忽略掉,本書的主題也不會有實質的變動。然而,這樣引入正文不僅僅是出于便捷的考慮,還是因為只有通過這個極致的、炫目的設定,我才能具體地刻畫出在時間的真諦中有多少我們從未見識過的事物。實際上,只有這樣設計,我才能恰當地說明我們今天的全部心智不過是充滿困惑和遲疑的初級探索。
如果未來某個生物碰巧發現了這本書,譬如說下一代人類在清理祖先留下來的垃圾時發現了它,他肯定會發笑。這是因為,對于將來真正要發生的事情,現在還沒有絲毫線索可循。事實上,即使在當今,我們這一代的境況也會經歷不可預料的極端變遷,以至于本書很快就會顯得滑稽可笑。但這都無所謂。我們今天必須盡可能地思考我們與宇宙其他部分之間的關系。縱使在未來的人類看來,這些幻想毫無根據,可它們依然具有當下的意義。
如果將我的作品視作預言,一些讀者可能覺得有些杞人憂天。但這不是預言,而是神話,或是在嘗試創作神話。我們所有人都期望未來比我所展現的更加幸福。具體而言,我們希望人類文明朝向一種烏托邦穩步發展,而不愿設想有一天它會衰落、坍塌,以致精神遺產也不可挽回地消逝。但我們必須直面這種可能的結果。所有合乎情理的神話都應該接納這樣的悲劇,一個種族的悲劇。
因此,雖然我不無欣慰地認識到,在我們的時代,希望與絕望都有其扎實的根基,但是出于一種美學考慮,我還是設想人類種族將會毀滅自身。今天的世界急切地朝向和平與團結發展,如果兼具機運與開明的籌劃,也確實會成功,我們必須迫切地堅信它會成功。但我在這本書中進行了一些另外的設想:我設想這場偉大的運動最終宣告失敗;我設想我們無法阻止國家之間的爭戰不休,只有在人類心智毀滅之后才能迎來團結與和平。但愿這些都不會發生!但愿國際聯盟[國際聯盟(League of Nations)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成立的國際組織,后被1945年成立的聯合國取代。]或其他更嚴格的世界政府能在一切都太晚之前阻止它們發生!不過,讓我們在心中容納一些其他想法:或許,我們種族的偉業不過是更宏大的戲劇中一個不成功的篇章。當然,整場戲劇本身也可能是悲劇。
要構思這樣一場悲劇,就必須了解當代科學對人類本質及其物理環境的研究現狀。我試著去“糾纏”一些我在科學界的朋友,好補充自己淺薄的自然科學知識。我與利物浦的珀西·博斯韋爾(P. G. H. Boswell,地質學家)、詹姆斯·約翰斯通(James Johnstone,生物學家)和詹姆斯·賴斯(James Rice,物理學家)有過深入交談。這幾位教授給我提供了莫大的幫助,但絕不應該對書中一些刻意夸大的想法負責。盡管這些夸張的想法在整個情節設計中都發揮了作用,但難免偏離科學主流。
非常感謝路易斯·里德(Louis Arnaud Reid,哲學家)博士對這部作品的評論,以及埃米爾·里烏先生(Emile Victor Rieu,古典學家)提出的許多有價值的建議;教授馬丁女士(L. C. Martin)閱讀了全書的手稿,不斷提出批評意見,又給予諸多鼓勵,對此我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最后,我對通情達理的妻子虧欠甚多,無以為報。
在結束這篇序言之前,我想提醒讀者:在接下來的正文中,第一人稱敘述者并不是實際上的作者,而是一個生活在極其遙遠的未來的人。
—W. 奧拉夫·斯塔普雷頓
—于西柯爾比
—193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