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家遭遇了兇年。阿爾普頓一家住在彼得韋爾鎮一條偏遠的大街上。威爾的父親是一個房屋油漆工。二月初,厚厚的雪覆蓋在大地上,屋外刮著刺骨的冷風,威爾的母親突然去世了。他那時才十七歲,他在這個年紀已經長得非常高大了。
母親的死突然降臨,毫無征兆,就像夏日里一個昏昏欲睡的男人在悶熱的房間里揚手打死了一只蒼蠅。二月的一天,她在后院的繩子上晾完衣服,從阿爾普頓家的后門走進來,站在廚房的爐邊暖手,這雙手布滿了藍色的血管——隨后帶著羞澀的笑容看了看孩子們——她就喜歡這樣,三個孩子早已習以為常。隨后,僅僅過了一周,她就冰冷地躺在了棺材里,棺材安放在這家人含糊地稱為“另一個房間”的地方。
在那之后,夏日來臨了,全家人努力調整自己,以便應對新的情況,但另一場災禍卻降臨了。災禍來臨的那一刻,湯姆·阿爾普頓,那位房屋油漆工,似乎剛好進入生意的旺季。家中的兩個男孩,弗萊德和威爾,準備去給他當幫手。
弗萊德那一年確實只有十五歲,但他無論干什么都很機敏又利落。比如,如果遇上貼墻紙的活兒,他就會幫父親抹膠水。
湯姆·阿爾普頓從梯子上跳下來,跑到一塊長長的木板上,墻紙就攤開放在那上面。他很高興能有兩位助手幫忙。是這樣的,人都喜歡當頭兒,喜歡管事。他從弗萊德手中奪過糨糊刷。“別這么刷,”他喊道,“要這樣拍打。這樣去涂——就這樣,確保邊邊角角都要涂到。”
三四月份,在室內貼墻紙是一份溫暖、愜意又舒適的活兒。當屋外寒冷或下雨時,裝修的屋子里就會生起爐子,地板上的地毯上鋪著報紙,家具上蓋著被單。屋外下著雨或雪,而屋里面溫暖舒適。
在阿爾普頓一家看來,在那段時間,好像母親的死將他們拉得更近了。威爾和弗萊德都能感受到,或許威爾更敏感一些。這家人的收入非常微薄——母親的葬禮花了一大筆錢,于是弗萊德退了學。這讓他挺高興的。他們在這家房子干活時,家里還有別的孩子,他們會在傍晚從學校回來,從門里看著弗萊德把糨糊涂滿一張張墻紙。他用刷子發出拍打聲,但不看那些孩子。“啊,繼續去上學吧,你們這幫孩子。”他想。他要干的可是男人干的活兒。威爾和他父親站在梯子上,正把一張張墻紙小心地貼到天花板和墻上。當墻紙貼到某個位置時,弗萊德就會跑過去用一個小木滾子把它滾平,房子里的孩子多嫉妒啊。他們還得過上好一段日子才能像弗萊德一樣,離開學校,干起男人的活兒。
到了夜晚,走在回家的路上也很舒服。威爾和弗萊德穿上了一整套白色的外套,上面還有干掉的糨糊和斑斑點點的油漆,看上去非常專業。他倆一直穿著這套衣服,還在外面套上了雨衣。他們的手也因沾滿了糨糊而發硬。主街上的路燈亮了,其他人在經過湯姆·阿爾普頓時都會向他打招呼。鎮上的人都叫他托尼。“你好,托尼!”某個店主喊道。這可真糟糕,威爾覺得他父親一點尊嚴也沒有。他太男孩子氣了。那些要長大成人,即將進入成年的男孩可不會喜歡父親過于孩子氣。湯姆·阿爾普頓在彼得韋爾鎮的“銀色短號樂隊”里吹短號,但他吹得很爛——每當需要獨奏時,他都吹得一團糟——但樂隊里的其他成員都很喜歡他,因此也就沒人說什么。那時他又堂而皇之地談起了音樂,說起了短號手的嘴唇,所有人都認為他已經從悲傷中走了出來。“他受過教育,我和你說,托尼·阿爾普頓知道的可多了。他是個聰明人。”樂隊里的成員總這么說。
“好吧,真該死!或許,一個人過一段時間之后總得長大吧。一個人的妻子不久前才剛剛去世,他總得在走過主街時有點尊嚴吧——至少在那段時間里得這樣。”
湯姆·阿爾普頓總會朝在街上經過的人眨眨眼,仿佛在說:“你們看,我的孩子現在跟著我,我們雖然什么也不會說,但在上周三的晚上,我和你不是過得挺歡樂的嗎?別多說,老朋友。什么也別說。下一次我們再一起去的時候,還會好好玩上一把。”
有一件他無法完全理解的事兒讓威爾越來越生氣。他父親在杰克·曼的肉鋪前停了下來。“你們兩個回家去吧。告訴凱特我要帶牛排來。我隨后就回家。”他說。
他會拿著牛排,然后走進阿爾夫·蓋格的酒館,喝上一杯威士忌。現在,再也沒有人會在他回家后費心去聞他嘴里的氣味了。這倒不是說,他喝酒后他妻子會嘮叨什么——但你知道,家里有女人時男人會是什么感覺。“喂,你好,比勒達·史密斯——那個老瘸腿怎么樣了?來吧,跟我喝點。上一次樂隊在主街聚會的那晚,你在嗎?你聽到我們演奏新的樂曲了嗎?那簡直是杰作。火雞懷特的長號獨奏非常精彩。”
威爾和弗萊德已經走出了主街,威爾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根帶彎嘴的小煙斗,將它點燃。“我敢打賭,如果給我一個機會,我準可以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把天花板貼好。”他說。現在他的父親不再因為沒有尊嚴而讓他難堪了,他感到舒心快樂。而且,能夠毫不狼狽地抽起煙斗來,這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她會在他晚上回家時親吻他,所以那會兒他抽煙得非常小心。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已經長大了,擔起了男人的責任。“你一點兒也不覺得惡心嗎?”弗萊德問。“哈,一點也不!”威爾輕蔑地回答。
八月下旬,新的災禍降臨到了這個家庭,秋天的活兒即將開始,前景也都不錯。珠寶商瑞格利剛在前年買的農場上蓋了一座大房子和一座谷倉。它們坐落在鎮外一英里的特納高速公路旁。
這是一份可以讓阿爾普頓一家好好過冬的活兒。房子一共要漆三層,外加屋內的全套活兒,而谷倉得漆兩層——兩個孩子得和父親一起干,還會拿到固定的薪水。
只要一想到要在那所房子里干活兒,湯姆·阿普爾頓就會流口水。他一直在談論這件事,到了晚上,他喜歡坐在阿普爾頓家前院的椅子上,叫某個鄰居過來嘮叨這事兒。他真是滿嘴油漆工的行話!門和柜子都要按“仿風化”的橡木做出紋理,前門要做成卷曲的楓木和黑胡桃木。嗯,鎮上沒有另一個畫家能像湯姆那樣模仿出所有種類的木頭。只要給他看看木頭,或者告訴他——你什么都不用給他看。只要報出名兒來——就夠了。當然,人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要給他工具,把一切都丟給他,轉身離開就行。保準沒錯!瑞格利把這棟新房子交給他時,他證明了自己是個行家里手。
至于實際情況,家里的每個人都知道,瑞格利給的工作意味著一個有保障的冬天。所以,這份活絲毫容不得馬虎,得按合同上的計劃施工。所有的工作都按日計酬,孩子們也有工資。這份工作關系到男孩們要穿的新衣服,凱特要穿的新裙子,可能還得加上一頂帽子,整個冬天的房租,地窖里的土豆。這份工作意味著保障——這是事實。
有時到了晚上,湯姆會拿出工具來看看。刷子和制作紋理的工具攤在廚房的桌子上,凱特和兩個男孩聚在一起。弗萊德的工作是確保所有的刷子都干干凈凈,湯姆用手指一根一根地捋刷毛,然后在他的手掌上來回地刷。“這是駱駝毛做的,”他說著話,拿起一把柔軟的細毛刷遞給威爾,“我花了四美元八十美分買的。”威爾還在他的手掌上來回揮舞著刷子,就像他父親做的那樣,然后凱特把它拿了過去,做起了同樣的動作。“它像貓的背一樣柔軟。”她說。威爾覺得這話聽起來很蠢。他期待著有一天能擁有自己的刷子、梯子和罐子,這樣就可以在別人面前炫耀了。他想著從父親口中聽到的話。刷子的“后跟”和“尖端”。清漆得“輕輕拂過”。他這一行的行話,威爾現在全都弄懂了,再也不是偶爾干點兒雜活的油漆雜工了。
在那個不幸的夜晚,有人要為“虔誠山莊”里的巴德夏爾夫婦舉辦一場驚喜聚會,他們就住在阿普爾頓家的對面。這對湯姆·阿普爾頓來說是個好機會。只要遇到張羅這類事情,他都喜歡湊上去。“來吧,我們得好好露一手。晚飯后,他們會在屋里坐著,巴德夏爾的老媽在洗碗。他們猜不到我們會干什么,我們就穿著周日的衣服,然后突然摔倒,大叫一聲。我也會帶上我的小號,在聚會上吹上一曲《山姆山莊里發生了什么?》,知道了吧,我會看見比爾·巴德夏爾跳起身來罵人,他會以為我們是一群來搗亂的孩子,就像在萬圣節前夜干的事兒一樣。你只管去弄點吃的,我去家里煮點咖啡,然后趁熱送過來。我要找兩個大壺來,把它們全都灌滿。”
阿普爾頓的房子里一片忙亂。湯姆、威爾和弗萊德當時在鎮外三英里處粉刷谷倉,但他們四點就下班了,湯姆讓農夫的兒子開車送他們進城。他自己得洗漱一番。他在柴棚里的浴缸里洗澡,刮胡子——就像在星期天一樣。他整理利索之后,看上去不像個大人,反而更像個孩子了。
然后,六點鐘剛過,全家人就得吃完晚飯,湯姆直到天黑才敢出門。可不能讓巴德夏爾一家看到他這樣打扮。這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他們可能會起疑心。他不停地在房子周圍轉悠,偶爾從前窗望望巴德夏爾的房子。“你真是個孩子。”凱特笑著說。有時她會這樣對他說話,說完他就上樓去,拿出他的短號吹了起來,聲音很輕,從樓下聽幾乎聽不到。當他演奏的時候,你不知道他演奏得有多糟糕,就跟樂隊在大街上表演,他獨奏時一樣糟糕。他坐在樓上的房間想事兒。當凱特嘲笑他的時候,他感覺仿佛妻子又活過來了。她眼睛里閃爍著同樣羞澀又揶揄的眼神。
這么說吧,自從他妻子死后,這還是他第一次出門,可能有些人會認為,他待在家里會好些——看起來好多了,就是這樣。他刮臉時,下巴刮破了,流了點兒血。過了一會兒,他下了樓,在廚房水槽上方的鏡子前,用毛巾一端沾了沾水,輕輕擦了擦。
威爾和弗萊德站在他邊上。
威爾的腦子一直在轉——也許凱特也是。“那里會有——可能嗎?——哦,在這樣的宴會上,只有年紀大的人才會被邀請——也就是說,那里總得來兩三個寡婦。”
凱特不希望任何女人在她的廚房里晃悠。她已經二十歲了。
“最好不要說沒媽的孩子的閑話。”湯姆會這樣沉思。甚至弗萊德也這么想。家里出現了一陣對湯姆的不滿情緒,像無聲的波浪,輕輕爬上一個低洼的沙灘。
“寡婦會常到這種地方去,然后成雙入對地回家。”凱特和威爾腦海中都泛起了同樣的畫面。夜深了,兩人都在阿普爾頓家樓上的窗戶往外看,沉浸在幻想中。所有人都從巴德夏爾家的前門出來,比爾·巴德夏爾站在那里撐著門。他想在晚上偷偷溜出去,穿上他最好的衣服。
人們一對一對地走了出來。“那個女人,那個寡婦,奇爾德斯太太出現了。”她結過兩次婚,丈夫都死了,就住在莫米派克路那邊。“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會在她這個年齡干出這么愚蠢的事?”一個女人在送葬了兩個男人之后,怎么還能保持年輕和漂亮,這實在太可怕了。有些人還說,即使她上一任丈夫還活著……”
“不過,不管這是不是真的,她行事和講話都不太明智。”現在她的臉轉向燈光,對老比爾·巴德夏爾說:“放心去睡吧,睡個好覺,今晚做個美夢。”
“當一個人的父親缺乏尊嚴的時候,他可能會這樣做。現在那個老傻瓜湯姆出來了,他像個孩子似的從巴德夏爾家蹦跳著走了出來,直奔奇爾德斯太太而去。‘我可以送你回家嗎?’他說,而其他人都會意地笑著。看到這種事真叫人不寒而栗。”
“來吧,把鍋裝滿。把舊咖啡壺準備好,凱特。這伙人很快就會到街上去了。”湯姆不自覺地喊著,一邊蹦蹦跳跳地走來走去,打破了屋里的一圈圈思緒。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夜幕降臨,所有人都聚集在阿普爾頓家的前院時——湯姆跑去,想要同時拿起短號和兩個大咖啡壺。他為什么不晚一點再拿咖啡呢?屋外黑漆漆一片,有幾個人在竊竊私語,吃吃地笑。這時候,湯姆從門內探出頭來,大聲喊道:“讓她去吧!”
他一定是瘋了,他跑回廚房抓起兩個大咖啡壺,同時又抓起了他的短號。他在昏暗的路上絆了一下,摔倒了,所有滾燙的咖啡都濺到了他身上。
情況很糟糕。灑出來的滾燙咖啡在他的厚衣服下面冒著熱氣,他躺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叫。現場亂成一團。他扭動著身體,尖叫著,周圍的人在半明半暗的黑夜中瘋子般跑來跑去。這是某個搞怪的人最后搞的惡作劇嗎?湯姆一直是個喜歡出鬼點子的怪人。“你應該在‘阿爾夫·蓋格斯’那兒看看他,有時是在星期六晚上,他會模仿喬·道格拉斯爬上一根大樹枝,然后再把樹枝鋸斷,他還會模仿樹枝開裂時喬臉上的表情。看到他模仿出的那個樣子,你一定會笑到發出尖叫。”
“但現在是什么情況?我的天啊!”凱特·阿普爾頓哭著、嗚咽著,想要扯下她父親的衣服,年輕的威爾·阿普爾頓把人們推到一邊。“喂,有人受傷了!出了什么事?我的天啊!誰去找醫生來。他被燙傷了,傷得還不輕!”
十月初的時候,威爾·阿普爾頓坐在從克利夫蘭開往布法羅的日間列車的吸煙車廂里。他的目的地是賓夕法尼亞州的伊利,他是在俄亥俄州的阿什塔布拉上的車。為什么目的地是伊利,他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反正他要去那里,去工廠或碼頭找份活兒干。也許去伊利,只是他一拍腦袋決定的。那里不像克利夫蘭、布法羅、托萊多或芝加哥那些城市那么大。
他在阿什塔布拉上了車,坐在一個小個子老頭旁。他自己的衣服又濕又皺,頭發、眉毛和耳朵都被煤灰染黑了。
在那一刻,他對故鄉彼得韋爾鎮懷有一種苦澀的厭惡感。“天哪,一個人竟然在那兒找不到活兒干——冬天是沒有活兒可干的。”他父親出事兒之后,家里的一切計劃都泡了湯,九月份的時候,他在農場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跟著一群脫谷子的人干了一段時間,后來又跟人割玉米。一切都很好。“每天可以掙一美元,還管飯,由于他整天穿著工作服,所以衣服也不用愁。不管怎么說,彼得韋爾鎮的人能賺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父親被燙得不輕,可能得躺上幾個月。”
一天,威爾從一個農場到另一個農場逛了一上午,還是找不到工作,于是他打定主意,回家告訴了凱特。“真該死。”他并沒有打算馬上離開——他本以為他會再待上一兩個星期。是的,他會在晚上去城里,穿上他最好的衣服,在那里消磨時間。“你好,哈里,今年冬天你打算干什么?我想我會跑到賓夕法尼亞州的伊利。那邊一家工廠給了我一份工作。那就,再見吧——如果我再也見不到你的話。”
凱特似乎還不明白,似乎急于把他送走。可惜的是,她沒有多長一些心眼。盡管如此,凱特依舊很好——毫無疑問,她很擔心。談話結束后,她只說了一句:“好,我想這樣最好了,你去就是了。”說完,她就去給湯姆換好腿上和背部的繃帶。父親正坐在前廳的搖椅上,椅子上墊著枕頭。
威爾上樓收拾東西,把工裝褲和幾件襯衫捆成一個包裹。然后走下樓梯,沿著一條通往鄉間的路走了出去,然后在一座橋上停了下來。這座橋就在他和別的孩子夏天常來游泳的地方旁邊。他突生一個想法。有一個在“波西珠寶店”工作的年輕人有時會在周日晚上來看凱特,他們會一起出去散步。“凱特想結婚嗎?”要是她真想這么做,他現在這么一走,可能就真走對了。他以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那天下午,突然間,彼得韋爾鎮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變得無邊無際又異常可怕,幾滴暗藏已久的淚珠涌上了他的眼睛,但他還是忍住了。在那一瞬間,他的嘴奇怪地張開又合著,就像一條從水里撈出握在手中的魚一樣。
晚飯時間他回到了家里,情況好多了。他把包裹放在廚房一把椅子上,凱特把它包得更仔細了,還放了一些他忘了放進去的東西。他父親把他叫進了客廳。“沒事兒的,威爾。每個年輕人都應該去外面闖闖。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就是這么干的。”湯姆有點得意地說。
隨后,晚餐端上來了,有蘋果派。這是阿普爾頓一家當時享受不起的奢侈品,但威爾知道凱特下午就在烤,這可能是她向他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他吃了兩大塊。
就在這時,在他還沒有意識到時間是如何溜走的時候,時間已過了十點,他該動身了。他打算乘貨運火車出城,而十點有一趟從當地到克利夫蘭的火車。弗萊德已經上床睡覺了,他父親在客廳搖椅上睡著了。他拿起包裹,凱特戴上了帽子。“我去送送你。”她說。
威爾和凱特默默沿著街道走著,他朝惠利倉庫進發,在陰影處等待貨車進站。后來,當他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很高興,盡管凱特比他大三歲,他卻比凱特長得高。
后來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火車來了,他爬進一節空空的裝煤車廂,蜷縮在角落里。抬起頭可以看到天空,火車在鎮前停靠時,他藏身的那輛車廂很有可能會被推到側軌上。車工沿著鐵軌在車廂旁走動,互相喊叫著,他們手中的燈在黑暗中發出點點光亮。
“天可真黑啊!”過了一會兒,天上下起了雨。“他的套裝會淋得一團糟。說到底,他還是無法直截了當地問他妹妹是否打算嫁人。如果凱特嫁人了,那么他父親也會再婚。像凱特這樣的年輕女人倒沒什么,可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要考慮結婚——這太可怕了!為什么湯姆·阿普爾頓就沒有一點尊嚴呢?畢竟,弗萊德還是個孩子,而一個新進門的女人要來做他的媽媽——對一個孩子來說,這也許沒什么。”
在貨車上度過的那一夜,威爾想了好多關于婚姻的事——那些都是些相當模糊的想法——思緒就像鳥兒在灌木叢里飛進飛出,來來回回。這件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并沒有讓他感到非常要緊——現在還沒有。擁有一個家——那是另一回事。家是一個人的支撐。當他去某個農場干上一星期的活,晚上到一個陌生房間去睡覺時,他或許總能看到阿普爾頓家的房子——仿佛那是漂浮在腦海深處的一幅畫——阿普爾頓家的房子,凱特在四處走動。她剛到城里去了,現在已經回家,正在上樓。湯姆·阿普爾頓在廚房忙個不停。他喜歡在上床睡覺前吃點東西,但不久之后,他就會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他喜歡在睡覺前抽煙斗,有時他會拿出短號,吹兩三個柔和而傷感的音符。
到了克利夫蘭,威爾從火車上爬下來,隨后乘電車穿過城市。工人們正要去工廠,他從他們中間走過,沒人注意到他。他的衣服又皺又臟,工人的衣服也好不到哪去。工人們一聲不吭,有的望著電車上的地板,有的望著窗外。汽車駛過的街道兩旁,豎立著一排排工廠。
他運氣不錯。八點鐘在一個叫柯林斯伍德的地方趕上另一輛貨車,但到了阿什塔布拉,他還是跳下貨車,改坐客車。如果他想住在伊利,那么打扮得更紳士些,花錢坐客車去那里更好。
他坐在車上的吸煙車廂里,覺得自己不太像一個紳士。煤塵落進了他的頭發,雨水將煤渣洗刷成一條條骯臟的痕跡,垂掛在他的臉上。他的衣服很臟,需要清理和刷洗,捆綁著工作服和襯衫的紙包又破又皺。
車窗外的天空是灰色的,毫無疑問夜晚要變冷了。也許還會下一場冷雨。
不斷經過的城鎮有一點非常奇怪——鎮里所有房屋都顯得冰冷陰郁。“真見鬼。”在彼得韋爾,他父親在老比爾·巴德夏克的晚會上出了丑,還被狠狠地燙傷了,在那個晚上之前,所有的房子似乎都是溫暖舒適的地方。當他獨自一人時,他會吹著口哨走在街上。晚上,溫暖的燈光透過窗戶照射出來。“車夫約翰·懷亞特就住在那棟房子里。他妻子的脖子上有顆痣。在那邊的谷倉里,馬斯格雷夫老醫生養著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白馬。這匹馬看起來病得不輕,但肯定還能走。”
威爾在座椅上扭來扭去。旁邊的老人個子小得幾乎和弗萊德一樣。他穿著一套看起來很奇怪的衣服。褲子是棕色的,外套是灰黑色格子的。他腳邊的地板上放著一個小皮箱。
那人還沒開口,威爾就知道會發生什么。結果證明,這是個會吹短號的家伙。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但毫無尊嚴可言。威爾想起了父親和樂隊一起在彼得韋爾大街上巡游的情景。那是一個重要的日子,也許是七月四日,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托尼·阿普爾頓裝模作樣地吹著他的短號。難道街上的人都知道他吹得很爛,卻達成了某種共識,所以都不去嘲笑他嗎?盡管他本人處境窘迫,但威爾的臉上還是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身邊的那個小個子男人也報以微笑。
“好吧,”他開始說,話語沒有兜兜轉轉,直奔他對生活的不滿,“好吧,年輕人,你看,你面前的這個人正有困難。”老人想自嘲一番,但并沒有什么效果。他的嘴唇在顫抖。“我得像條狗一樣夾著尾巴回家。”他說。
老人在兩種沖動間來回平衡。他在火車上遇見了一個年輕人,他渴望有人主動陪他,同時又想表現得輕松些,從而和對方打成一片。某人若在火車上遇見一個陌生人,他就得先講一個故事。“對了,先生,前幾天我聽到了一個新故事——也許你沒聽過?講的是阿拉斯加的一個礦工,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女人了。”一個人就該這樣拋出話題,然后才會開始談論自己的事。
這位老人卻想直奔他自己的故事。他說著話,言辭沮喪,眼神一直透著一絲特殊的迷人笑意。這雙眼睛在說:“若我所說的惹惱了你,或讓你感到厭煩,你也不必理會。雖然我已經老了,也不再有什么用處了,但我確實是一個不錯的人。”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水汪汪的。看到這雙眼睛出現在一個老人臉上有些奇怪。它們理應長在一條流浪狗臉上。這不是真正的微笑。“別踢我,小伙子。如果你不能給我吃的,就摸摸我的頭。至少做個好人的樣子。我被踢得夠多了。”狗的這雙眼睛會說這樣的話。
威爾竟同情地笑了起來。確實,這個小老頭身上有某種狗一般的感覺,威爾被自己這一發現給逗笑了。“一個能用自己眼睛看東西的人,或許會在這世界上過得很好。”他想。他的思緒從老人身上移開了。彼得韋爾鎮住著一位獨居的老婦人,她養了一條牧羊犬。每年夏天,她都準備剪掉狗的長毛,然后——在最后一刻——她改變了主意。于是,她手里緊緊攥著一把長剪刀,向狗的身體兩側伸去。她的手有點顫抖。“我是繼續,還是停手?”兩分鐘后,她放棄了。“這會讓它變得很丑。”她這樣為自己的膽怯辯護。
后來天熱了,狗又伸著舌頭到處走,老婦人又拿起了剪刀。狗耐心地站在那里等著,但她在它背上濃密的毛發中剪出了一條又長又寬的溝,隨后又停了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按照她的看法,削去它華麗的長毛無異于削去它自身的一部分。她無法繼續下去。“瞧——這讓它看上去比以前糟多了。”她自言自語道。她毅然決然地把剪刀收了起來。整個夏天,這條狗都帶著困惑和羞愧的神情走來走去。
威爾一直笑著,心里想著老婦人的狗,然后又看了看火車上的同伴。老人身上那套雜色衣服,讓他看起來有點像一條剪了一半毛的牧羊犬。兩者都顯出同樣困惑和羞愧的樣子。現在威爾開始出于私心利用老人了。在他的內心,有一件他想面對,但又無法面對的事——至少現在還無法面對。自從他離開家,事實上,是從他回到家告訴凱特他打算去闖蕩世界那天起,他就一直在躲避著什么。如果說他想到了那個小個子老人,也想到了那條剪了一半毛的狗,那也就勢必不會去想自己了。
一個夏天的下午,他想起了彼得韋爾,想起了那個養狗的老婦人,她站在她家的門廊上,狗一直跑到門口。到了冬天,等它的毛重新長長之后,就又會對著街上走過的男孩大呼小叫了,但現在它就開始狂吠、咆哮,隨后停了下來。“我看起來很可怕,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目光。”狗像是突然下定了決心似的。它狂怒地跑向大門,張嘴狂吠,然后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夾著尾巴小跑回了屋子。
想到這里,威爾不禁莞爾一笑。自從離開彼得韋爾以來,他第一次感到開心。
現在,那個老人在講述自己的生活,但威爾聽不進去。年輕人心中涌起了一股逆流的沖動,他似乎默默站在一所房子的走廊里,聽著兩個聲音在遠處交談,他不確定要去聽哪一個。
毫無疑問,這位老人和他父親一樣也是個短號手——他是個吹法國號的。放在地板上那個破舊的小皮箱里的就是他的短號。
老人中年喪偶,隨后又娶了妻。他當時有一筆小小的財產,一時糊涂就把它全部給了比他小十五歲的續弦之妻。她拿了錢,在伊利的工業區買了一幢大房子,然后開始接納寄宿者。
老人感到茫然,在自己的房子里變得毫無價值。事情就這么發生了。他妻子不得不考慮寄宿者——他們的需求必須得滿足。他的妻子有兩個兒子,現在都快成年了,都在工廠工作。
嗯,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過得都很平穩——兒子們付的膳宿費也不錯。他們的需要也得考慮。他喜歡在晚上睡覺前吹一會兒號,但這會打擾到屋子里的其他人。他什么也沒說,一直在退讓,他也想在一家工廠找份工作,但他們不接受他。他太老了。于是有一天晚上,他下了車,去了克利夫蘭,他希望在那里的樂隊找份工作,在電影院也行。不管怎么說,他的愿望沒能達成,于是他打算回到伊利和他的妻子身邊。他給她寫了信,她也叫他回家去。
“在克利夫蘭,他們沒有因為我老而拒絕我。而是因為我的嘴已經吹不動了。”他解釋道。他那萎縮的老嘴唇微微顫抖著。
威爾一直在想老婦人的狗。不知怎么,老人的嘴唇顫抖起來的時候,他的嘴唇也跟著顫抖起來。
他怎么了?
他站在一所房子的走廊上,聽到兩個聲音。他是想把耳朵堵上嗎?第二個聲音,那個他整天整夜都想避開的聲音,是否與他在彼得韋爾鎮阿普爾頓家生活的結束有關?那聲音是不是想嘲弄他,想要告訴他,他現在是一個在空中搖擺,根本無法落地的東西嗎?他害怕嗎?他在怕什么呢?他曾經那么渴望成為一個男人,想要自己站起來,可現在他怎么了?他害怕長大成人嗎?
他現在拼命在掙扎。老人眼中噙著淚水,威爾也開始默默抽泣,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
老人喋喋不休地訴說著他的煩惱,但威爾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內心的掙扎愈演愈烈。他的思緒還停留在童年時代,停留在彼得韋爾阿普爾頓家的生活中。
弗萊德此刻出現在他想象中,眼中是得勝的神情,就像其他孩子看到他干大人的活時的眼神一樣。一連串的畫面浮現在威爾的腦海里。他和父親,還有弗萊德正在粉刷一個谷倉,兩個農民的兒子沿著一條路走了過來,就站在那里看著弗萊德在梯子上刷油漆。他們大喊大叫,但弗萊德就是不回答。弗萊德秉持著獨有的神態——他拍了拍油漆,然后轉過頭,朝地上啐了一口。湯姆·阿普爾頓用眼盯著威爾,父子倆的眼角都露出了笑意。父親和他的大兒子就像兩個工人,彼此心里都藏著一個小秘密。他們深情地看著弗萊德。“老天保佑他!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男人了。”
此刻,湯姆·阿普爾頓站在他家的廚房里,刷子攤在桌子上。凱特用刷子在手掌上來回擦著。“它像貓的背一樣柔軟。”她說。
有什么東西掐住了威爾的喉嚨。就像在夢中一樣,他看見他的妹妹凱特星期天晚上和那個珠寶店店員沿著街道走著。他們要去教堂。她和他在一起,意味著——好吧,也許意味著要組建一個新家庭——阿普爾頓家的終結。
在火車的吸煙車廂里,威爾從老人旁邊的座位上站起來。車里幾乎全黑了。老人還在說話,一遍又一遍地講他的故事。“我還不如根本沒有家呢。”他說。在火車上,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在許多陌生人面前,威爾就快要大叫出來了。他想說話,想說些老生常談的話,但他的嘴只是張開,又合上了,就像一條從水里撈出來的魚。
這時火車駛入了車棚,天很黑。威爾的手在黑暗中抽搐著,隨后落在老人的肩上。
火車突然停了下來,兩人站在那里半擁抱著。當一個剎車手把車頂的燈點亮時,威爾的眼中明顯閃著淚水,但世界上最幸運的事情發生了。老人看見了威爾的眼淚,以為那是對自己不幸處境的同情之淚,于是那雙水汪汪的藍眼睛里流露出了感激之情。這對老人來說也是新生活。在老人剛開始講他的故事時,曾有過一次停頓,威爾借機說過,他要去伊利找個工廠的活干。現在,當他們從火車上走下來時,老人緊緊抓住威爾的胳膊。“你不妨到我們家來住。”他說。老人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如果他能把他年輕的新房客帶到妻子身邊,他回家時的陰郁心情就會少一些。“你來吧。這是最好的辦法。你就跟我去我們家吧。”他糾纏著威爾懇求道。
兩個星期過去了,從表面來看,威爾已經適應了他在賓夕法尼亞州伊利的工廠當工人的新生活,周圍的人也是這么覺得的。
然后,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終于發生了他從彼得韋爾登上貨運火車那一刻起,就一直莫名期盼又擔心的事。凱特來了一封信,傳達了一個重大消息。
臨別的那天晚上,他在空煤車的角落里坐下來,四下無人,他曾探出身子,想最后看一眼他的妹妹。她一直默默站在倉庫的陰影里,可是正當火車開動的時候,她向他走了過來,遠處一盞街燈照在她的臉上。
那張臉并沒有朝威爾凸顯出來,只是在朦朧的光線中若隱若現。
她的嘴唇張開又閉上了,仿佛想對他說些什么,抑或會不會是那飄忽波動的光線產生的效果?在工人的家庭里,生活中的戲劇性時刻和重要時刻都是在沉默中到來的。即使在生死時刻,也很少有人說話。工人的妻子生了一個孩子,他走進房間。她躺在床上,新生兒的紅色襁褓放在她身邊,她的丈夫在床邊木木地站了一會兒。他和妻子都不直視對方的眼睛。“照顧好你自己,當媽媽的。好好休息一下。”他說完就匆匆離開了房間。
黑暗中,在彼得韋爾鎮的倉庫旁,凱特朝威爾走近兩三步,然后又停下來。在倉庫和鐵軌之間有一小片草地,她就站在草地上。此刻,在她嘴唇上顫抖著的會不會是最后的訣別之言呢?一種恐懼席卷了威爾,毫無疑問凱特也有同樣的感覺。這時,她完全成了一個母親,要面對自己的孩子,她想要表達的東西也被淹沒了。她有話要說,卻說不出口。她的身影似乎在黑暗中微微擺動,在威爾的眼里,她成了一個纖細而模糊的東西。“再見。”他在黑暗中低聲說,也許她的嘴唇也在說著同樣的話。外面只有一片寂靜,火車隆隆開走時,她就站在寂靜中。
此刻,在周六晚上,威爾從工廠回到家,從信中看到了凱特那天晚上沒能說出口的話。工廠會在星期六的五點關門,他穿著工裝褲回到家,走進自己的房間。他在前門旁的一張破桌子上發現了這封信,桌子上的油燈在噼啪作響。他拿著信爬上了樓梯。他焦急地讀著信,仿佛等待著有一只手從空白的墻壁里伸出來拍打他。
他父親的身體正在好轉。花了很長時間才恢復的深度燒傷,現在真的開始痊愈了,醫生說已度過了感染的危險。凱特找到了一種新的舒緩療法。她把榆樹枝放在牛奶里,泡軟后,把它敷在燒傷處,這樣湯姆晚上就會睡得更好。
至于弗萊德,凱特和父親已經決定還是讓他回去上學。對一個小男孩來說,失去受教育的機會實在太糟了,何況他又沒有工作可做。也許他能找到一份工作,星期六下午去什么商店打打零工。
一位來自“女性救濟團”的女士鼓起勇氣來到阿普爾頓家,問凱特這家人是否需要幫助。好吧,凱特設法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并表現得很有禮貌,但是,如果那位女士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耳朵會癢上一個月的。就是那個想法!
威爾到了伊利,在找到一份工作之后就寄來一張明信片,這真是太好了。至于寄錢回家——當然,能收到他寄來的任何東西,家里人都會高興——他總不能讓自己過不下去吧。“我們在商店的信譽很好。我們和店家處得很好。”凱特堅定地說。
然后她又寫了一行字,上面說起了他那天晚上離開時她未能說出口的話。這關系到她自己和未來的計劃:“那天晚上你要走的時候,我想告訴你一些事,但又覺得這樣很傻,說得太早了。”話說回來,還不如讓威爾知道她打算在春天結婚呢。她想讓弗萊德搬來與她和她丈夫一起生活。他可以繼續去上學,也許他們能想辦法讓他上大學。家里應該要有人接受良好的教育。威爾已經開創了自己的生活,如果她想開創她自己的生活,那就不能再等下去。
威爾坐在那座木屋頂樓的小房間里,手里拿著那封信。這座房子現在歸火車上那個老號手的妻子所有。房間在三樓,就在屋頂下面,位于房子的側翼,旁邊還有一個小房間,那是老人自己住的。威爾租這個房間是因為價格便宜。他可以自己打理,自己吃飯,自己洗衣服,每周給凱特寄三美元,而且每周還有一美元當零花,可以抽點煙,偶爾還可以看場電影。
“哎!”威爾讀著凱特寫的信,嘴唇發出了輕微的咕噥聲。他坐在一張椅子上,穿著油膩的工作服,手指捏著白色信紙的地方,留下了一點油漬。他的手也有點顫抖。他站起來,從大罐里把水倒進一個白碗,開始洗臉和手。
衣服才穿了一半,就來了一位客人。走廊上傳來疲倦的腳步聲,老號手怯怯地把頭伸進門來。威爾在火車上看到的那種狗一樣懇求的眼神仍在他眼里。現在,他打算做些什么,打算對他妻子在家的權力進行一些溫和的反抗,他需要威爾的精神支持。
一個星期以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到威爾的房間里來找他聊天。他想要兩樣東西。到了晚上,他坐在房間里吹他的號,此外,他也想讓錢在口袋里叮當作響。
他有一種感覺,新來的威爾是屬于他,而不是他妻子的財產。到了晚上,他常常和這個疲憊、困倦的年輕工人聊天,直到威爾閉上眼睛,輕輕打起呼嚕為止。老人坐在房間里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威爾則坐在床沿,老人講起一個關于迷失的年輕人的故事,有點夸夸其談。威爾的身體一往床上倒下,老人便站起身來,像貓一樣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畢竟,他不能弄出太大動靜。威爾睡著了嗎?號手揚起肩膀,大膽的話語從他的唇間以近乎耳語的聲音冒了出來。說實話,他真是個傻瓜,竟然把錢交給了妻子,哪怕他妻子占了他的便宜,那也不是她的錯。他目前的生活過成這樣,只能是咎由自取。他從一開始缺乏的就是膽量。身為一個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擔當,而且,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在想——這么說吧,寄宿公寓無疑是有錢可賺的,他應該能得到他的那一份。他妻子固然是個好女人,但一談到這個問題,所有的女人似乎都不把男人當回事了。
“我得跟她談談——是的,先生,我馬上就去跟她談。我可能會有點苛刻,但這是花我的錢經營的房子,我想要我的那份利潤。我現在不會犯傻了。我告訴你,你得給我錢。”老人低聲說,用他那雙藍色的水汪汪的眼睛盯著床上熟睡的年輕人。
現在,老人又站在門口,焦急地向里張望。門鈴不停地響著,宣布晚飯已經準備好了。于是,他們下了樓,威爾在前帶路。飯廳里的一張長桌旁已經聚集了幾個人,樓梯上又傳來了腳步聲。
兩排年輕工人默默吃著。星期六的晚上,兩排年輕工人就這么默默地吃著飯。
吃完飯后,在這個特別的夜晚,所有這些年輕人都會飛快跑到城里,跑到城里有燈光的地方去。
威爾坐在座位上,緊緊抓著椅子的兩邊。
男人們會在周六晚上去做一些事兒。一周的工作結束了,口袋里的錢叮當作響。年輕的工人們默默吃著飯,然后一個接一個進城去了。
威爾的妹妹凱特將在春天結婚。她和珠寶店的年輕店員在彼得韋爾的大街上散步,已經開始在籌備了。
在賓夕法尼亞州伊利的工廠上班的年輕工人,在星期六晚上會穿上他們最好的衣服,走在伊利燈火輝煌的街上。他們走進公園。有些人會站著和女孩說話,另一些人會和女孩一起在街上閑逛,還有一些人會到酒館里喝酒。男人們在酒吧里一起聊天。“我那個該死的工頭!他要是敢對我說粗話,我就揍扁他的下巴。”
而我們來自彼得韋爾鎮的年輕人就坐在寄宿公寓里,在他面前的盤子里放著一大堆肉和土豆。這房間里的光線不是太好。天陰沉沉的,灰色的墻紙有幾條黑色的條紋。墻上影斑綽綽。在這個年輕人的四周,坐著其他的年輕人——默默地、匆匆地吃著晚飯。
威爾突然站起來,向門走去,其他人都沒注意他。如果他不想吃肉和土豆,這對他們來說沒什么區別。這所房子的女主人,那位老號手的妻子,在人們吃飯的時候在餐桌邊服侍著,但現在,她已經到廚房去了。她是個沉默不語、表情冷酷的女人,總穿一件黑色的連衣裙。
在房間里的其他人看來——除了那個老號手之外——威爾的去留都毫無關系。他是個年輕的工人,在這些地方年輕的工人來來去去有的是。
一個肩膀寬闊、留著黑胡子的男人抬起了頭,他比大多數人的年齡稍大一些。他用胳膊肘輕推了一下鄰座的人,“新來的家伙這么快就勾搭上姑娘了嗎?”他笑著說,“他甚至連飯都顧不上吃完。天哪——有條石榴裙在等著他呢。”
號手坐在威爾對面,看見威爾走了,他的眼睛也跟著望了過去,眼神充滿了驚恐。他本來打算晚上跟威爾談談他的青春時光,用他那溫和而猶豫的方式稍微吹點牛。這時,威爾已經走到通向大街的門口,老人的眼里噙滿了淚水。他的嘴唇又顫抖起來。這個人的眼睛里總是噙著淚水,他的嘴唇動不動就會發抖。難怪他再也不能在樂隊里吹小號了。
威爾走到屋外,那里一片漆黑。對于號手來說,這個夜晚顯得格外凄涼,整幢房子里空無一人。他本打算在晚上找威爾談話時,直截了當地把話說出來,尤其想談談他在金錢問題上對妻子采取的新態度。若把這整件事跟威爾講清楚,就會給他帶來新的勇氣,給他壯膽。嗯,如果這是用他的錢買下的房子,那現在這里成了公寓,他理應獲得一部分利潤。必須得有利潤。為什么要經營一個沒有利潤的公寓呢?他娶的那個女人可不是傻瓜。
即使人老了,口袋里也得有些錢。這么說吧,一個像他這樣的老人,有一個朋友,一個年輕的朋友,他有時希望能對他的朋友說:“來吧,朋友,我們去喝杯啤酒。我知道有一個好去處。我們去喝杯啤酒,然后去看場電影。我請客。”
號手吃不下肉和土豆了。他朝其他人看了看,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他妻子跟到樓梯下問:“怎么了,親愛的——你不舒服嗎?”
“沒有,”他回答,“我只是不想吃了。”他沒有看她,邁著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樓梯。
威爾匆匆穿過街道,卻沒有到城里燈火通明的地方去。公寓就在工廠的一條街上。他向北轉,穿過幾條鐵路,沿著伊利湖向碼頭走。他要靠自己去解決某件事情,需要去面對某件事情。他能處理好嗎?
他向前走著,起初很匆忙,后來步伐慢慢放緩。現在已是十月下旬,空氣中有股刺骨的寒氣。路燈的間距很長,他在漆黑的地方進進出出。為什么他身上的一切突然變得奇怪而又不真實了呢?他忘了把大衣從彼得韋爾鎮帶來,他得寫信讓凱特把它寄過來。
現在,他快到碼頭了。不僅是這一晚,就連他自己的身體、他腳下的人行道、天空中遙遠的星辰,甚至連他正走過的工廠建筑,都顯得奇怪而不真實起來。仿佛他伸出胳膊,就能將手伸進墻內,就像伸進霧中一樣。所有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