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四》作家筆記 毛姆作品集

    帕麗斯。她與海倫娜·芙爾曼(魯本斯[1]的第二任妻子)有些相像,一樣面色紅潤,一樣有著金發女郎特有的那種照人光彩,眼睛像仲夏的海水一樣藍,秀發好似八月驕陽下的玉米。但說來她的美顯得更加精致、柔和。而且不幸的海倫娜有發福的傾向,她可沒有。

    她具有成熟女人的十足魅力,粉紅的臉蛋,金色的秀發,眼睛似夏日海水般湛藍,曲線圓潤,乳房豐滿。她稍顯富態。魯本斯以其繪畫《海倫娜·芙爾曼》中那個迷人的形象永久地確立了一類女性之美,她就屬于那一類型。

    這場面就像華托[2]的人物組畫,站在草地上的那個好似紀勃,穿著一身白衣,精致的鞋上系著一對粉紅的蝴蝶結,看人的眼神疲憊,略帶嘲諷。雙唇顫抖,是在壓抑啜泣,還是在憋住刻薄話,又有誰能知?

    萬福童貞圣母披著一件六股絲錦緞做的長披風,像南方夜晚的天空那樣蔚藍,上面用金線繡著精致的花朵和葉片。

    平靜的湖面倒映著白云。秋之將至,樹木已經一片赤褐。大片的綠色林地,榆樹、橡樹郁郁蔥蔥。一切都顯得威嚴莊重,一看就是經過精心照顧、長期料理。那個湖邊完全可以坐上幾位華托筆下的風流女性,穿著多彩的綢緞,身邊是大獻殷勤的情郎,矯揉造作地談論著拉辛[3]的詩和賽維尼侯爵夫人[4]的信札。

    輕松愉快、張揚賣弄的性格,目中無人的態度,雖蔑視市儈庸人,卻又想看他們滿臉驚訝、憤憤不平的樣子,好從中找點樂子。這就像安東尼·華托畫作《漫不經心》中的那個快活家伙,永遠腳步輕快地走在畫布上,精明而優雅,穿著藍緞子緊身衣和齊膝短褲,綴著玫瑰的鞋,袖口褶裥飾邊,一只胳膊上還漫不經心地搭著一襲薄斗篷。

    清晨,太陽還沒完全升起,樹木和水面是柔和纖弱的灰色,相當迷人,使人想起柯羅[5]的畫:他筆下的風景具有一種微妙、明澈的美,能洗凈人心底所有的卑劣。

    他的五官有點大,臉有點方,但盡管如此他依然英俊得驚人。他的容貌不僅僅英俊:他神情陰郁,靜下來的時候,那張臉甚至是暴戾的;他長著一雙又大又黑的杏眼,很像東方人的眼睛;他的紅唇漂亮而性感;他栗色的頭發剪得很短,頭頂打著卷兒,恰到好處;這一切都使他顯得冷酷孤傲,透露出對自己可能引起的強烈情感的不屑和冷漠。這是一張惡毒的臉,可漂亮又絕不會是惡毒的;這是一張殘忍的臉,可冷漠絕不會如此殘忍。這是一張永遠盤踞在你腦海中的臉,讓你既愛慕又恐懼。他的膚色滑膩,像是象牙色,其中又滲透著一種微妙的紅。他的手指修長有型,雙手結實、機敏、靈巧,就像布龍齊諾[6]筆下的那位雕刻家的手。你感覺只要這雙手輕輕一碰,黏土馬上就會主動把自己塑成漂亮的形狀。

    這是一張奇怪的臉,冷酷而漠然,懶散而熱切,冷淡而性感。

    洋溢著健康的活力,就像那些威尼斯繪畫里的人物,生命似乎就是那么的輝煌。

    他像維埃納河畔[7]的農牧神一樣,有著不懷好意的笑聲、無賴邪氣的嘴唇和目光炯炯、不近人情的眼睛。他長著和農牧神一樣的小鼻子,腦袋的形狀一樣奇怪,于是盡管它尚具人形,卻讓人想起這種傳說中生物的動物性。

    她是一個冷美人,有著處女般的優雅,冷靜泰然,毫不做作,使人不禁想起(而且你會會心一笑)盧浮宮里的月神戴安娜雕像,月神被塑成一個年輕的姑娘,正鎮定地系緊自己的披風。她的耳朵似乎和那座雕像的一樣,經過精雕細琢;她的五官優雅精致,恰到好處。

    一個狂熱分子,細挺的鼻子,雙唇緊閉,顯出嚴厲。他雙眼瞳距較小,下巴扁平;他無時無刻不在克制自己,顯得緊張,透出一種冰冷的堅決,一種陰沉的固執。

    他長著濃密、卷曲的黑胡子,修剪整齊,加上他低低的額頭、筆直的鼻梁和紅潤的臉龐。酒神巴克斯有一類雕像,這位神祇未被塑成年輕小伙,而是正值壯年的男人。他看起來就像這樣一座雕像。

    弗拉基米爾。他好幾天沒見到弗拉基米爾了,想知道他近況如何。他也不在常去的那幾家咖啡館。他知道他的住處,于是上那家旅館去找他。那是家廉價的旅館,在拉斯普爾大道旁邊,經常有學生以及一些落魄演員和音樂人入住。弗拉基米爾住在五樓一間骯臟的小屋里。他到時弗拉基米爾正躺在床上。

    “你生病了嗎?”他問。

    “沒有。”

    “那你怎么沒出門?”

    “我沒法兒起床。我僅有的一雙靴子爛了,天氣這么糟,我不能穿著拖鞋出去。”

    他看了看那雙靴子,確實沒法兒穿了。于是,盡管他自己手頭也緊,他還是給了弗拉基米爾二十法郎,讓他去買雙新靴子。弗拉基米爾對他感激不盡。他們約定像往常一樣晚飯前在“穹頂咖啡館”見。但弗拉基米爾沒來,當天晚上沒來,第二天晚上還是沒來。第三天他便又去了那旅館,爬了五層樓來到弗拉基米爾的房間。映入眼簾的是滿屋的鮮花,而弗拉基米爾依舊躺在床上。

    “你為什么沒來‘穹頂’?”

    “我出不去,我沒有靴子。”

    “但是我給了你二十法郎去買新靴的啊。”

    “我用它買了這些花啊。它們美吧?Qui fleurit sa maison fleurit son cœur.(法語:誰的房內鮮花怒放,誰的心中就心花怒放。)”

    他的靈魂就像塔樓里的囚徒,透過牢房窄窄的窗子,能看見自由世界里綠色的草地和生意盎然的樹木,但卻被強囚于陰冷潮濕的高墻之內,永遠暗無天日,永遠黯然神傷。

    綠樹悄悄地在塔樓的廢墟上生根發芽,常春藤異常溫柔地爬滿那些經受過上百次圍攻的灰色磚石。

    優雅、挺立的白楊沿著河岸一字排開,將自己修長的身影投在平靜的水面上。

    法國一條淺淺的小河,清澈見底,倒映著天空的星星。月光下,河上的小洲泛著白光,美麗極了。河兩岸各長著一排樹木,雖茂密,卻又恰到好處,不過于繁密。都蘭[8]土地肥沃、風景迷人,溫文爾雅,充滿了逝去的浪漫年華的記憶。

    眼前的風景舒展開闊,你感到天地似乎長長地舒一口氣,大地起伏,土壤肥沃,長滿了白楊、栗樹和落葉松,天地間一片綠意盎然,似乎在微笑。這景色讓你不由得想到繁華,甚至奢華,但是那種充滿優雅、美麗、穩重端莊的奢華。

    * * *

    [1] 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弗蘭德斯畫家,巴洛克藝術代表人物,在歐洲藝術史上有巨大影響,作品有《基督下十字架》、《維納斯和阿多尼斯》、《搶劫留西帕斯的女兒》、《農民的舞蹈》等。筆下的人物多健碩豐滿,生機勃勃。

    [2] 華托(Jean Antoine Watteu,1684—1721),法國畫家,作品多與戲劇題材有關,畫風富于抒情性,具有現實主義傾向,作品有油畫《丑角紀勃》、《哲爾桑古董店》、《發舟西苔島》等。

    [3] 拉辛(Jean Baptiste Racine,1639—1699),法國劇作家、詩人,法國主要的古典主義悲劇作家,代表作有詩劇《阿德羅瑪克》、悲劇《愛絲苔爾》、《菲德拉》等。

    [4] 塞維尼侯爵夫人(Marquise de Sévigné,1626—1696),法國女作家,唯一作品《書簡集》收有同女兒等人的通信,反映路易十四時期的宮廷生活和社會情況,有較高的文學價值。

    [5] 柯羅(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1796—1875),法國畫家,是使法國風景畫從傳統的歷史風景畫過渡到現實主義風景畫的代表人物,作品有《沙特爾大教堂》、《陣風》等。

    [6] 布龍齊諾(Agnolo di Cosimo di Mariano Bronzino,1503—1572),意大利佛羅倫薩畫派畫家,風格主義的代表,擅長肖像畫,代表作為《托列多的埃莉諾及其子喬萬尼肖像》。

    [7] 維埃納(Vienne)是法國中部的一條河,向西北流向盧瓦爾河。

    [8] 都蘭(Touraine)為法國西北部一地區,有“法蘭西花園”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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