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校讎通義 章學誠作品集

    敘曰: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深明於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與此。后世部次甲乙,紀錄經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闡大義,條別學術異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見於墳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鄭樵生千載而后,慨然有會於向、歆討論之旨,因取歷朝著錄,略其魚魯豕亥之細,而特以部次條別,疏通倫類,考其得失之故而為之校讎。蓋自石渠天祿以還,學者所未嘗窺見者也。顧樵生南宋之世,去古已遠,劉氏所謂《七略》、《別錄》之書,久已失傳;(《唐志》尚存,《宋志》已逸,嗣是不復見矣。)所可推者,獨班固《藝文》一志。而樵書首譏班固,凡所推論,有涉於班氏之業者,皆過為貶駁之辭。蓋樵為通史,而固則斷代為書,兩家宗旨,自昔殊異,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無足怪也。獨《藝文》為校讎之所必究,而樵不能平氣以求劉氏之微旨,則於古人大體,終似有所未窺。又其議論過於駿利。隋唐史志,甲乙部目,亦略涉其藩,而未能推闡向、歆術業,以究悉其是非得失之所在。故其自為《通志》,《藝文》、《金石》、《圖譜》諸略,牴牾錯出,與其所譏前人著錄之謬,未始徑庭,此不揣本而齊末者之效也。又其論求書之法,校書之業,既詳且備。然亦未究求書以前,文字如何治察,校書以后,圖籍如何法守;凡此皆鄭氏所未遑暇。蓋其涉獵者博,又非專門之精,鉅編鴻制,不能無所疏漏,亦其勢也。今為折衷諸家,究其源委,作《校讎通義》,總若干篇,勒成一家,庶於學術淵源,有所釐別。知言君子,或有取於斯焉。

    原道第一

    宗劉第二

    互著第三

    別裁第四

    辨嫌名第五

    補鄭第六

    校讎條理第七

    著錄殘逸第八

    藏書第九

    原道第一

    古無文字。結繩之治,易之書契,圣人明其用曰:“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夫為治為察,所以宣幽隱而達形名,蓋不得已而為之,其用足以若是焉斯已矣。理大物博,不可殫也,圣人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從而紀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於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有書斯有學,故師傳其學;有學斯有業,故弟子習其業。官守學業皆出於一,而天下以同文為治,故私門無著述文字。私門無著述文字,則官守之分職,即群書之部次,不復別有著錄之法也。

    ──右一之一

    后世文字,必溯源於六藝。六藝非孔氏之書,乃《周官》之舊典也。《易》掌太卜,《書》藏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頌於太師,《春秋》存乎國史。夫子自謂述而不作,明乎官司失守,而師弟子之傳業,於是判焉。秦人禁偶語《詩》、《書》,而云“欲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其棄《詩》、《書》,非也。其曰“以吏為師”,則猶官守學業合一之謂也。由秦人以吏為師之言,想見三代盛時,《禮》以宗伯為師,《樂》以司樂為師,《詩》以太師為師,《書》以外史為師,三《易》、《春秋》,亦若是則已矣。又安有私門之著述哉?

    ──右一之二

    劉歆《七略》,班固刪其輯略而存其六。顏師古曰:“輯略謂諸書之總要。”蓋劉氏討論群書之旨也。此最為明道之要,惜乎其文不傳;今可見者,唯總計部目之后,條辨流別數語耳。即此數語窺之,劉歆蓋深明乎古人官師合一之道,而有以知乎私門初無著述之故也。何則?其敘六藝而后,次及諸子百家,必云某家者流,蓋出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為某氏之學,失而為某氏之弊。其云某官之掌,即法具於官,官守其書之義也。其云流而為某家之學,即官司失職,而師弟傳業之義也。其云失而為某氏之弊,即孟子所謂“生心發政,作政害事”,辨而別之,蓋欲庶幾於知言之學者也。由劉氏之旨,以博求古今之載籍,則著錄部次,辨章流別,將以折衷六藝,宣明大道,不徒為甲乙紀數之需,亦已明矣。

    ──右一之三

    宗劉第二

    《七略》之流而為四部,如篆隸之流而為行楷,皆勢之所不容已者也。史部日繁,不能悉隸以《春秋》家學,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一。名墨諸家,后世不復有其支別,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二。文集熾盛,不能定百家九流之名目,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三。鈔輯之體,既非叢書,又非類書,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四。評點詩文,亦有似別集而實非別集,似總集而又非總集者,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五。凡一切古無今有、古有今無之書,其勢判如霄壤,又安得執《七略》之成法,以部次近日之文章乎?然家法不明,著作之所以日下也;部次不精,學術之所以日散也。就四部之成法,而能討論流別,以使之恍然於古人官師合一之故,則文章之病,可以稍救;而《七略》之要旨,其亦可以有補於古人矣。

    ──右二之一

    二十三史,皆《春秋》家學也。本紀為經,而志表傳錄,亦如左氏傳例之與為終始發明耳。故劉歆次《太史公》百三十篇於《春秋》之后,而班固敘例亦云,作春秋考紀十二篇,明乎其繼《春秋》而作也。他如儀注乃《儀禮》之支流,職官乃《周官》之族屬,則史而經矣。譜牒通於歷數,記傳合乎小說,則史而子矣。凡此類者,即於史部敘錄,申明其旨,可使六藝不為虛器,而諸子得其統宗,則《春秋》家學,雖謂今日不泯可也。

    ──右二之二

    名家者流,后世不傳。得辨名正物之意,則顏氏《匡謬》,丘氏《兼明》之類,經解中有名家矣。墨家者流,自漢無傳。得尚儉兼愛之意,則老氏貴嗇,釋氏普度之類,二氏中有墨家矣。討論作述宗旨,不可不知其流別者也。

    ──右二之三

    漢、魏、六朝著述,略有專門之意。至唐宋詩文之集,則浩如煙海矣。今即世俗所謂唐宋大家之集論之,如韓愈之儒家,柳宗元之名家,蘇洵之兵家,蘇軾之縱橫家,王安石之法家,皆以生平所得,見於文字,旨無旁出,即古人之所以自成一子者也。其體既謂之集,自不得強列以諸子部次矣。因集部之目錄,而推論其要旨,以見古人所謂言有物而行有恒者,編於敘錄之下,則一切無實之華言,牽率之文集,亦可因是而治之。庶幾辨章學術之一端矣。

    ──右二之四

    類書自不可稱為一子,隋唐以來之編次,皆非也。然類書之體亦有二:其有源委者,如《文獻通考》之類,當附史部故事之后;其無源委者,如《藝文類聚》之類,當附集部總集之后;總不得與子部相混淆。或擇其近似者,附其說於雜家之后,可矣。

    ──右二之五

    鈔書始於葛稚川。然其體未雜,后人易識別也。唐后史家,無專門別識,鈔撮前人史籍,不能自擅名家;故《宋志》藝文史部,創為史鈔一條,亦不得已也。嗣后學術,日趨茍簡,無論治經業史,皆有簡約鈔撮之工;其始不過便一時之記憶,初非有意留青;后乃父子授受,師弟傳習,流別既廣,巧法滋多;其書既不能悉畀丙丁;惟有強編甲乙;弊至近日流傳之殘本《說郛》而極矣。其書有經有史,其文或墨或儒,若還其部次,則篇目不全;若自為一書,則義類難附。凡若此者,當自立書鈔名目,附之史鈔之后,可矣。

    ──右二之六

    評點之書,其源亦始鍾氏《詩品》,劉氏《文心》。然彼則有評無點;且自出心裁,發揮道妙;又且離詩與文,而別自為書,信哉其能成一家言矣。自學者因陋就簡,即古人之詩文,而漫為點識批評,庶幾便於揣摩誦習。而后人嗣起,囿於見聞,不能自具心裁,深窺古人全體,作者精微,以致相習成風,幾忘其為尚有本書者,末流之弊,至此極矣。然其書具在,亦不得而盡廢之也。且如《史記》百三十篇,正史已登於錄矣。明茅坤、歸有光輩,復加點識批評,是所重不在百三十篇,而在點識批評矣,豈可復歸正史類乎?謝枋得之《檀弓》,蘇洵之《孟子》,孫鑛之《毛詩》,豈可復歸經部乎?凡若此者,皆是論文之末流,品藻之下乘,豈復有通經習史之意乎?編書至此,不必更問經史部次,子集偏全,約略篇章,附於文史評之下,庶乎不失論辨流別之義耳。

    ──右二之七

    凡四部之所以不能復《七略》者,不出以上所云;然則四部之與《七略》,亦勢之不容兩立者也。《七略》之古法終不可復;而四部之體質又不可改,則四部之中,附以辨章流別之義,以見文字之必有源委,亦治書之要法。而鄭樵顧刪去《崇文》敘錄,乃使觀者如閱甲乙簿注,而更不識其討論流別之義焉,烏乎可哉?

    ──右二之八

    互著第三

    古人著錄,不徒為甲乙部次計。如徒為甲乙部次計,則一掌故令史足矣。何用父子世業,閱年二紀,僅乃卒業乎?蓋部次流別,申明大道,敘列九流百氏之學,使之繩貫珠聯,無少缺逸;欲人即類求書,因書究學。至理有互通、書有兩用者,未嘗不兼收并載,初不以重復為嫌;其於甲乙部次之下,但加互注,以便稽檢而已。古人最重家學。敘列一家之書,凡有涉此一家之學者,無不窮源至委,竟別其流,所謂著作之標準,群言之折衷也。如避重復而不載,則一書本有兩用而僅登一錄,於本書之體,既有所不全;一家本有是書而缺而不載,於一家之學,亦有所不備矣。

    ──右三之一

    劉歆《七略》亡矣,其義例之可見者,班固《藝文志》注而已。(班固自注,非顏注也。)《七略》於兵書權謀家有《伊尹》、《太公》、《管子》、《荀卿子》(《漢書》作《孫卿子》)、《鹖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九家之書,而儒家復有《荀卿子》、《陸賈》二家之書,道家復有《伊尹》、《太公》、《管子》、《鹖冠子》四家之書,縱橫家復有《蘇子》、《蒯通》二家之書,雜家復有《淮南王》一家之書。兵書技巧家有《墨子》,而墨家復有《墨子》之書。惜此外之重復互見者,不盡見於著錄,容有散逸失傳之文。然即此十家之一書兩載,則古人之申明流別,獨重家學,而不避重復著錄,明矣。自班固并省部次,而后人不復知有家法,乃始以著錄之業,專為甲乙部次之需爾。鄭樵能譏班固之胸無倫次,而不能申明劉氏之家法,以故《校讎》一略,工訶古人而拙於自用;即矛陷盾,樵又無詞以自解也。

    ──右三之二

    著錄之創為《金石》、《圖譜》二略,與《藝文》并列而為三,自鄭樵始也。就三略而論之,如《藝文》經部有三字石經、一字石經、今字石經、《易》篆石經、鄭玄《尚書》之屬凡若干種,而《金石略》中無石經;豈可特著金石一略,而無石經乎?諸經史部內所收圖譜,與《圖譜略》中互相出入,全無倫次。以謂鉅編鴻制,不免牴牾,抑亦可矣。如《藝文》傳記中之祥異一條,所有地動圖、瑞應翎毛圖之類,名士一條之文翁學堂圖、忠烈一條之忠列圖等類,俱詳載《藝文》而不入圖譜,此何說也?蓋不知重復互注之法,則遇兩歧牽掣之處,自不覺其牴牾錯雜,百弊叢生;非特不能希蹤古人,即僅求寡過,亦已難矣。

    ──右三之三

    若就書之易淆者言之,經部《易》家與子部之五行陰陽家相出入,樂家與集部之樂府、子部之藝術相出入,小學家之書法與金石之法帖相出入,史部之職官與故事相出入,譜牒與傳記相出入,故事與集部之詔奏議相出入,集部之詞曲與史部之小說相出入,子部之儒家與經部之經解相出入,史部之食貨與子部之農家相出入,非特如鄭樵之所謂傳記、雜家、小說、雜史、故事五類,與詩話、文史之二類,易相紊亂已也。若就書之相資者而論,《爾雅》與《本草》之書相資為用,地理與兵家之書相資為用,譜牒與歷律之書相資為用,不特如鄭樵之所謂性命之書求之道家,小學之書求之釋家,《周易》藏於卜筮,《洪范》藏於五行已也。書之易混者,非重復互注之法,無以免后學之牴牾;書之相資者,非重復互注之法,無以究古人之源委。一隅三反,其類蓋亦廣矣。

    ──右三之四

    別類敘書,如列人為傳,重在義類,不重名目也。班、馬列傳家法,人事有兩關者,則詳略互載之。如子貢在《仲尼弟子》為正傳,其入《貨殖》,則互見也。《儒林傳》之董仲舒、王吉、韋賢,既次於經師之篇,而別有專傳。蓋以事義標篇,人名離合其間,取其發明而已。部次群書,標目之下,亦不可使其類有所闕,故詳略互載,使后人溯家學者,可以求之無弗得,以是為著錄之義而已。自列傳互詳之旨不顯,而著錄亦無復有互注之條,以至《元史》之一人兩傳,諸史《藝文志》之一書兩出,則弊固有所開也。

    ──右三之五

    別裁第四

    《管子》,道家之言也,劉歆裁其《弟子職》篇入小學。七十子所記百三十一篇,《禮經》所部也,劉歆裁其《三朝記》篇入《論語》。蓋古人著書,有采取成說,襲用故事者。(如《弟子職》必非管子自撰,《月令》必非呂不韋自撰,皆所謂采取成說也。)其所采之書,別有本旨,或歷時已久,不知所出;又或所著之篇,於全書之內,自為一類者;并得裁其篇章,補苴部次,別出門類,以辨著述源流;至其全書,篇次具存,無所更易,隸於本類,亦自兩不相妨。蓋權於賓主重輕之間,知其無庸互見者,而始有裁篇別出之法耳。

    ──右四之一

    《夏小正》在《戴記》之先,而《大戴記》收之,則時令而入於《禮》矣。《小爾雅》在《孔叢子》之外,而《孔叢子》合之,則小學而入於子矣。然《隋書》未嘗不別出《小爾雅》以附《論語》,《文獻通考》未嘗不別出《夏小正》以入時令,而《孔叢子》、《大戴記》之書,又未嘗不兼收而并錄也。然此特后人之幸而偶中,或《爾雅》、《小正》之篇,有別出行世之本,故亦從而別載之爾。非真有見於學問流別,而為之裁制也。不然,何以本篇之下,不標子注,申明篇第之所自也哉?

    ──右四之二

    辨嫌名第五

    部次有當重復者,有不當重復者。《漢志》以后,既無互注之例,則著錄之重復,大都不關義類,全是編次之錯謬爾。篇次錯謬之弊有二,一則門類疑似,一書兩入也;一則一書兩名,誤認二家也。欲免一書兩入之弊,但須先作長編,取著書之人與書之標名,按韻編之,詳注一書源委於其韻下;至分部別類之時,但須按韻稽之,雖百人共事,千卷雷同,可使疑似之書,一無犯復矣。至一書兩名誤認二家之弊,則當深究載籍,詳考史傳;并當歷究著錄之家,求其所以同異兩稱之故,而筆之於書,然后可以有功古人,而有光來學耳。

    ──右五之一

    《太史公》百三十篇,今名《史記》。《戰國策》三十三篇,初名《短長語》。《老子》之稱《道德經》,《莊子》之稱《南華經》,《屈原賦》之稱《楚詞》,蓋古人稱名樸,而后人入於華也。自漢以后,異名同實,文人稱引,相為吊詭者,蓋不少矣。《白虎通德論》刪去德論二字,《風俗通義》刪去義字,《世說新語》。刪去新語二字,《淮南鴻烈解》刪去鴻烈解而但曰《淮南子》,《呂氏春秋》有十二紀八覽六論,不稱《呂氏春秋》,而但曰《呂覽》。蓋書名本全,而援引者從簡略也。此亦足以疑誤后學者也。鄭樵精於校讎,然《藝文》一略,既有《班昭集》,而復有《曹大家集》,則一人而誤為二人矣。晁公武善於考據,然《郡齋》一志,張君房《脞說》,而題為張唐英,則二人而誤為一人矣。此則人名字號之不一,亦開歧誤之端也。然則校書著錄,其一書數名者,必當歷注互名於卷帙之下;一人而有多字號者,亦當歷注其字號於姓名之下,庶乎無嫌名歧出之弊矣。

    ──右五之二

    補鄭第六

    鄭樵論書,有名亡實不亡,其見甚卓。然亦有發言太易者,如云:“鄭玄《三禮目錄》雖亡,可取諸三《禮》。”則今按以《三禮正義》,其援引鄭氏《目錄》,多與劉向篇次不同,是當日必有說矣,而今不得見也。豈可曰取之三《禮》乎?又曰:“《十三代史目》雖亡,可取諸十三代史。”考《藝文》所載《十三代史目》,有唐宗諫及殷仲茂兩家;宗諫之書凡十卷,仲茂之書止三卷,詳略如此不同,其中亦必有說。豈可曰取之十三代史而已乎?其馀所論,多不出此,若求之於古而不得,無可如何,而旁求於今有之書,則可矣。如云古書雖亡而實不亡,談何容易耶?

    ──右六之一

    若求之於古而不得,無可如何,而求之今有之書,則又采輯補綴之成法,不特如鄭樵所論已也。昔王應麟以《易》學獨傳王弼,《尚書》止存偽《孔傳》,乃采鄭玄《易》注《書》注之見於群書者,為鄭氏《周易》,鄭氏《尚書》注;又以四家之《詩》,獨《毛傳》不亡,乃采三家《詩》說之見於群書者,為《三家詩考》。嗣后好古之士,踵其成法,往往綴輯逸文,搜羅略遍。今按緯候之書,往往見於《毛詩》、《禮記》注疏及《后漢書》注;漢魏雜史,往往見於《三國志》注;摯虞《流別》及《文章志》,往往見於《文選》注;六朝詩文集,多見采於《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唐人載籍,多見采於《太平御覽》、《文苑英華》;一隅三反,充類求之,古逸之可采者多矣。

    ──右六之二

    鄭樵論書,有不足於前朝而足於后世者,以為《唐志》所得舊書,盡《梁書》卷帙而多於隋,謂唐人能按王儉《七志》、阮孝緒《七錄》以求之之功,是則然矣。但竟以卷帙之多寡,定古書之全缺,則恐不可盡信也。且如應劭《風俗通義》,劭自序實止十卷,《隋書》亦然,至《唐志》乃有三十卷,又非有疏解家為之離析篇第,其書安所得有三倍之多乎?然今世所傳《風俗通義》,乃屬不全之書,豈可遽以卷帙多寡定書之全不全乎?

    ──右六之三

    校讎條理第七

    鄭樵論求書遣官、校書久任之說,真得校讎之要義矣。顧求書出於一時,而求之之法,亦有善與不善;徒曰遣官而已,未見奇書秘策之必無遺逸也。夫求書在一時,而治書在平日。求書之要,即鄭樵所謂其道有八,無遺議矣。治書之法,則鄭樵所未及議也。古者同文稱治;漢制,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蔡邕正定石經,以謂四方之民,至有賄改蘭臺漆書,以合私家文字者。是當時郡國傳習,容有與中書不合者矣。然此特就小學字體言之也。若紀載傳聞,《詩》、《書》雜志,真訛糾錯,疑似兩淆;又書肆說鈴,識大識小,歌謠風俗,或正或偏;其或山林枯槁,專門名家,薄技偏長,稗官脞說;其隱顯出沒,大抵非一時徵求所能匯集,亦非一時討論所能精詳;凡若此者,并當於平日責成州縣學校師儒講習,考求是正,著為錄籍,略如人戶之有版圖。載筆之士,果能發明道要,自致不朽,愿讬於官者聽之。如是,則書掌於官,不致散逸,其便一也。事有稽檢,則奇邪不衷之說,淫诐邪蕩之詞,無由伏匿,以干禁例,其便二也。求書之時,按籍而稽,無勞搜訪,其便三也。中書不足,稽之外府;外書訛誤,正以中書;交互為功,同文稱盛,其便四也。此為治書之要,當議於求書之前者也。(書掌於官,私門無許自匿著述,最為合古。然數千年無行之者,一旦為之,亦自不易。學官難得通人,館閣校讎未必盡是,向、歆一流,不得其人,則窒礙難行,甚或漸啟挾持訛詐、騷擾多事之漸,則不但無益而有損矣。然法固待人而行,不可因一時難行,而不存其說也。)

    ──右七之一

    校書宜廣儲副本。劉向校讎中秘,有所謂中書,有所謂外書,有所謂太常書,有所謂太史書,有所謂臣向書,臣某書。夫中書與太常太史,則官守之書不一本也。外書與臣向臣某,則家藏之書不一本也。夫博求諸本,乃得讎正一書,則副本固將廣儲,以待質也。夫太常領博士,今之國子監也。太史掌圖籍,今之翰林院也。凡官書不特中秘之謂也。

    ──右七之二

    古者校讎書,終身守官,父子傳業,故能討論精詳,有功墳典。而其校讎之法,則心領神會,無可傳也。近代校書,不立專官,眾手為之,限以程課,畫以部次,蓋亦勢之不得已也。校書者,既非專門之官,又非一人之力,則校讎之法,不可不立也。竊以典籍浩繁,聞見有限,在博雅者,且不能悉究無遺,況其下乎?以謂校讎之先,宜盡取四庫之藏,中外之籍,擇其中之人名地號,官階書目,凡一切有名可治,有數可稽者,略仿《佩文韻府》之例,悉編為韻,乃於本韻之下,注明原書出處及先后篇第,自一見再見以至數千百,皆詳注之,藏之館中,以為群書之總類。至校書之時,遇有疑似之處,即名而求其編韻,因韻而檢其本書,參互錯綜,即可得其至是。此則淵博之儒,窮畢生年力,而不可究殫者,今即中才校勘,而坐收於幾席之間,非校讎之良法歟?

    ──右七之三

    古人校讎,於書有訛誤,更定其文者,必注原文於其下:其兩說可通者,亦兩存其說;刪去篇次者,亦必存其闕目,所以備后人之采擇,而未敢自以謂必是也。班固并省劉歆《七略》,遂使著錄互見之法,不傳於后世;然亦幸而尚注并省之說於本文之下,故今猶得從而考正也。向使自用其例,而不顧劉氏之原文,今日雖欲復劉歆之舊法,不可得矣。

    ──右七之四

    《七略》以兵書、方技、數術為三部,列於諸子之外者,諸子立言以明道,兵書、方技、數術皆守法以傳藝,虛理實事,義不同科故也。至四部而皆列子類矣。南宋鄭寅《七錄》,猶以藝、方技為三門,蓋亦《七略》之遺法。然列其書於子部可也;校書之人,則不可與諸子同業也。必取專門名家,亦如太史君咸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之例,乃可無弊。否則文學之士,但求之於文字語言,而術業之誤,或且因而受其累矣。

    ──右七之五

    著錄殘逸第八

    凡著錄之書,有當時遺漏失載者,有著錄殘逸不全者。《漢書藝文志》注,卷次部目,與本志不符;顏師古已云“歲月久遠,無由詳知”矣。今觀蕭何律令、叔孫朝儀、張霸《尚書》、尹更始《春秋》之類,皆顯著紀傳,而本志不收。此非當時之遺漏,必其本志有殘逸不全者矣。《舊唐書經籍志》集部內,無韓愈、柳宗元、李翱、孫樵之文,又無杜甫、李白、王維、白居易之詩,此亦非當時之遺漏,必其本志有殘逸不全者矣。校讎家所當歷稽載籍,補於藝文之略者也。

    藏書第九

    孔子欲藏書周室,子路以謂周室之守藏史老聃,可以與謀,說雖出於《莊子》,然藏書之法,古有之矣。太史公抽石室金匱之書,成百三十篇,則謂“藏之名山,副在京師。”然則書之有藏,自古已然,不特佛老二家,有所謂道藏、佛藏已也。鄭樵以謂性命之書,往往出於道藏,小說之書,往往出於釋藏。夫儒書散失,至於學者已久失其傳,而反能得之二氏者,以二氏有藏,以為之永久也。夫道藏必於洞天,而佛藏必於叢剎;然則尼山、泗水之間,有謀禹穴藏書之舊典者,抑亦可以補中秘之所不逮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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