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北朝文學》中國文學史講稿 胡小石作品集

    總論

    南北由自然環境的不同,所以它們所產生的人物也很有差別。大抵當六朝時,文人多出在南方,而經師正出在北方。在李延壽的《北史》,文苑與儒林分傳,后者較多,而且有相當的成就。推想南北人好尚的不同,亦由他們用功不用功的緣故。《北史·儒林傳》說:“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可見北人學問比較踏實,而南人學問比較空靈。又如同一以山水為對象之文學作品,南人則有謝靈運之用詩,而北人酈道元則用散文。所以《北史·文苑傳》又說:“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

    從以上看來,可以略知南北風尚之不同。但這里所要講的北朝的范圍若何,不可不首先給它弄個明白。若遵照李延壽所編纂之《北史》,乃起于拓跋魏而終于隋代。但從當日的事實上看來,西晉懷愍之世,大河南北,已非漢人所有,應從五胡十六國講起才對。若說最初北方都是野蠻種族,并無文化,此話未免太苛。如劉淵、劉聰、苻堅、姚興、沮渠蒙遜與赫連勃勃等人學問都很不壞,劉聰更是一個詩人,《晉書》載記可考。

    但為講述的便利起見,還是從北方最先統一之拓跋魏講起,而后北齊、北周。

    我們首先要把這幾代的年號及定都地點略說一說:魏人建國,始于晉末,當南方劉宋崛興之時,從開國直到孝文帝,定都在平城;太和十八年(四九四),遷洛陽;西魏又遷長安;東魏亦在洛陽;北齊乃遷至彰德。

    今分北朝文學為三期:以由魏開國至孝文帝太和中為第一期;以由太和遷洛至北齊為第二期;以由西魏遷長安,至北周為第三期。

    第一期 魏開國至孝文帝太和中

    這時期的北方,最先為匈奴、鮮卑等胡族所據,拓跋魏氏亦不通中國文學,只能用胡語;而且從掃定群雄到太和年間,頻年征戰,也談不到什么文學。間或有少數漢人去點綴北地文壇的風景,亦只限于散文家,可以崔浩為代表。

    第二期 太和遷洛至北齊

    這里所講的第二期,乃真是北朝文學之啟蒙期。此時把原來的平城改稱恒州。魏代自從孝文帝即位(他仿佛像后來的金章宗),渴慕中國文化,定計南遷,以調和南北殊俗為己任。他的宗室權臣,頗有反對他的,他寧愿殺掉不服從他的人,而不情愿犧牲他自己的主張。當太和十二年(四八八),他又改姓為元,同時又禁止百姓作胡語。所以很容易與中國文明同化。就是孝文帝本身也是當代文人,他所作的《吊比干文》及小文小詩等,均可觀。所以以后魏代君王間有能為詩文者,如節閔帝、孝莊帝等。但談到此期的真正文學家的代表,還要推溫子昇、邢邵(子才)、魏收(伯起)三人。在當時一般南方文人的眼光中,很看不起北方的文人。且舉庾子山之言為代表。他說:“自南北來,惟韓陵片石,可與共語,余則驢鳴犬吠耳。”(按:韓陵片石,乃指溫子昇所為《韓陵寺碑文》。)但北方文人,每以崇拜南方文人為風尚,而且他們所舉的標準人物,也正是南人。孝文帝遷都洛陽為太和十七年(四九三),正是南方沈約《宋書》告成之日。此時南方聲律之說正盛,北人眼中最看得起沈氏。濟陰王暉業稱贊溫子昇,以為他“足以陵顏(延年)、轢謝(靈運)、含任(昉)、吐沈(約)”。這列舉的四位,不都是南方的文人么?后來魏伯起入齊修《魏書》,常常與邢子才相爭辯的問題,即是南方任、沈優劣論。邢詆魏模擬彥升,魏又詆邢在沈集中做賊。從這些消息中看來,便知北方文人之不易抬頭,而且不易脫南人之窠臼。然而在魏、晉以來,北方也出了不少的文士(《隋書·經籍志》所收者不廣),但有種趨勢始終與南方不同的:一是他們比較善于持論,擅散文而不能為流連哀思之詩賦。故魏收曾言:“子昇不能作賦,邢子才有一二首,然非其所長。”二是他們中的詩人并不多見,如邢如魏如溫所存的詩均不過各有十余首。但他們作的詩雖不多,頗能絕對服從當時流行的聲律論,倒比南朝尚有少數人反對的純粹些。

    談到北魏的散文,大家都能憶起兩位不朽的作者,一為作《洛陽伽藍記》之楊衒之,一為作《水經注》之酈道元。這兩部書不但可以說頗富于文學的趣味,簡直可以稱之曰散文詩。《伽藍記》將洛陽寺宇歷歷繪出,令人追慕中古建筑藝術之美妙絕倫。《水經注》描寫山水之空靈縹緲,與當時南方大詩人謝靈運所發表之山水詩,正是旗鼓相當。到了唐代的柳子厚山水文即學酈,而詩又出于謝。清代王闿運山水詩學大謝而兼以《水經注》。

    至于北齊之代表作家,如祖鴻勛、樊遜等人,亦皆能為文而不能為詩,這真是一代的風氣所使然。

    第三期 西魏遷長安至北周

    此期北朝史跡頗繁復,列簡表如次:

    北魏末,宇文泰奉文帝遷于長安,為西魏。建都二十四年,宇文始自立為北周。周立國二十一年,始滅高齊。再過十一年,然后入隋。隋又次滅陳,南北始歸統一。

    在梁元帝江陵稱制與西魏開釁后,江陵破,元帝被殺。越三年,宇文始復篡周。在元帝未被殺以前,庾信由南奉使入北,遭梁又與魏開戰,被阻不得歸。后來南北講和,各釋俘虜,唯有庾信與王褒始終未被北朝人放回,所以他們二人均終老于北地。

    此期中所發生的兩大事件:(一)為南方文學之反響;(二)為南北文學之合一。

    北方的文人心目中所最崇拜的,就是南方的文人,于是以后北方的文人作風也漸漸地“南化”起來,殊與北人之本來的淡素之口味不合。于是有北地憂時之士,苦口婆心,欲挽狂瀾于既倒,此派當以蘇綽為首領。他的文章均為單筆,乏藻采,當時又得宇文泰當國,亦禁斥浮華,令蘇綽為朝廷作《大誥》以訓誡群臣。(按:蘇氏未見北周立國而亡,令狐德棻以宇文當國之日,為北周開國之時,至清代謝啟昆作《西魏書》始改正此誤。)到了稍后,南方又有姚思廉之子姚察修《梁書》,亦深惡當時之駢偶氣習,作文專用單筆。到唐代又有韓、柳等之作古文。其實講古文運動,應以蘇綽為始祖。

    聲律說起于南,而北人應之;古文說乃起于北,而南人從之。但在當時積習不易廢掉,故令狐德棻《周書》批評他說:“綽建言務存質樸,遂糠秕魏、晉,憲章虞夏,雖屬辭有師古之美,矯枉非適時之用。”

    其實此期所最當注意者,并不在單筆古文之崛起,而在南北文學之合一。關于溝通雙方文化的先驅者,當推南朝之庾信與王褒。子山是太平時奉使入北,直至南北開釁,欲歸不得。王褒先與梁元帝同守江陵。江陵既破,元帝憤慨,竟盡焚其書曰:“文武之道,今夜盡矣。”而且同時他們君臣俱投降北方,這就是當時兩位詩人入北之始。雖說以后兩方媾和,各把俘虜放回。庾、王二人始終被北人死死留住,終究未能還鄉。但北人之尊崇他們二人,亦無微不至。因之北方文學風氣,頗受二人影響。甚至于寫字,原來北方人最崇拜趙文淵的,即到王褒入北,北方人均舍趙從王,連趙文淵自己也從新改學王褒之書法來了。至于庾信更受北人抬舉,無論在朝在野,莫不以能讀子山之文為榮。《庾信傳》說:“由是朝廷之人、閭閻之士,莫不忘味于遺韻,眩精于末光,猶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可見當時他在文學界上權威之一斑。以下專講庾信。

    梁、陳之間文體,每以徐(陵)、庾(信)并稱,這是子山早年事實。那時他們的興致蓬勃,所以能做出許多濃麗的作品出來。及至入北周以后,羈身異域,鄉愁獨多,由柔艷靡綺之什,一變而為慷慨激昂之歌。但他終究又脫不盡南人氣骨,所以他的作品,竟能兼有南人之溫麗與北人之剛勁。因此不能以永明以后浮艷的傳統作風去范圍他。談到作賦吧,他能另開一種境界,如他的《哀江南賦》,外表最善以單筆運用復筆,而內容又加入時事而且夾以議論。照明人賦之分類法,為古賦(漢)、俳賦(六朝)、律賦(唐)、文賦(宋)。子山雖生于六朝之末,他偏不作徘賦,而來作為宋代文賦之遠祖的《哀江南賦》。又如詩,他的最有名的《詠懷詩》二十七首,在子山集中,可算代表作品。論其形式,則為古體過渡到律詩之新體;論內容則為感慨身世,與當時用此等詩體詠嘆宮閨的完全異樣。以此等詩為南北朝文學之結束,似覺可怪。但從現在看來,像《詠懷詩》這樣的作品,非帶有點北方剛勁氣質的人不能作,然而若不是南方的才人羈旅于北方的亦不能作。此詩影響后代詩人倒不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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