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醞釀著玄色的雨云,仿佛幽靈似的陰冥;林叢同時激揚著瑟瑟的西風。怔坐于窗下的我,心身忽覺緊張,靈焰似乎電流般的一閃。一年來蟄伏于煩憂中的靈魂恢弘了元氣,才知覺我還不曾整個毀滅,靈焰仍然悄悄的煎逼著呢——它使我厭棄人群,同時又使我感到孤寂;它使我冷漠一切,同時又使我對于一切的不幸熱血沸騰。啊!天機是怎樣的不可測度!它不時改換它的方面,它有時使杲杲的烈日,激起我的興奮,“希望”像蜿蜒的蛇般交纏著我的煩憂久潰的心,正如同含有毒質的譏諷,我全個的靈魂此時不免戰栗,有時它又故示冷淡,使凄凄的風雨來毀滅我的靈焰。這雖是惡作劇,但我已覺得是無窮的恩惠,在這冷漠之下至少可抑止我的心波奔揚!
正是一陣風,一陣雨,不住敲打著西窗,無論它是怎樣含有音樂的意味,而我只有默默的詛咒似的祈禱,懇求直截了當的毀滅一切吧!忽然夾雜于這發發弗弗的風雨聲中,一個郵差送進一封信來,正是故鄉的消息。哎!殘余生命的河中,久已失卻鼓舞的氣力了,然而看完這一封信,不由自主的紅上眼圈,不禁顛覆的念著“壽兒一嘔而亡”!
正是一個殘春的黃昏里,我從學校回家,一進門就看見一個枯瘦如 柴的鄉下孩子,穿著一身鳩結齷齪的藍布衣裳,頭光禿禿的不見一根頭發,伏在一張矮凳上睡著了。后來才知道是新從鄉下買來的小丫頭,我正站著對這個倒運的小生命出神,福兒跑來告訴我說:“她已經六歲,然而只有這一點點高,脖頸還沒鄰家三歲的孩子肥大呢。那一雙只有骨架的手和腳,更看不得。”我說:“她不定怎樣受饑凍呢,不然誰肯把自己的骨肉這樣糟踐……你看這樣困倦足見精神太差了,為什么不喊她到房里去睡?……”“哦!太太說她滿身都長著虱子,等洗了澡才許她到屋子里,她不知怎樣就坐在這里睡著了。”我同福兒正談著,鄰舍的阿金手里拿著一塊燒餅跑過來,一邊吃著一邊高聲叫:“快看這小叫化子睡覺呢。”這鄉下孩子被他驚醒了,她揉揉眼睛,四處張望著,看見阿金手里的餅,露著渴求的注視,最終她哭了。福兒跑過去,嚇她道:“為什么哭?仔細太太來打你!”這倒是福兒經驗之談,(她也不過七歲買來的,現在十七歲了。)不過我從來沒用過丫頭,也不知道對付丫頭的心理,這時看見這小丫頭哭,我知道她定是要想吃阿金手里的餅。如果是在她自己母親跟前,她必定要向她母親要求,雖是母親不給她,她也終至于哭了,然而比這時不敢開口的哭,我總覺是平淡得多。我想若果是我遭了不幸,我的萱兒也被這樣看待,我將何以為情!我想到這里不由得十分同情于那小丫頭,因拿了兩個銅元叫福兒到門口買了一個燒餅給她,她愁鎖的雙眉舒展了,露著可憐的笑容在那枯蠟般的兩頰上。我問她:“你家有什么人?”她委委縮縮的往我跟前挪了兩步。我說:“走過來,不要怕,我不打你,明天還買餅給你吃呢。”她果然又向前湊了湊。我又問她:“你爹和你媽呢?”她說:“都死了!”“那么你跟什么人過活……”她似乎不懂,看著我怔怔不動,我又問她;“誰把你賣了?”她搖搖頭仍然不回答。“唉!真是孺子何罪?受此荼毒!”我自嘆著到屋里。
萱兒這時正睡醒,她投到我懷里,要吃餅。福兒把燉好的牛奶和餅 干都拿來了,她吃著笑著,一片活潑天機,怎么知道在這世界上有許多不幸的小生命呢。
過了兩天,這個鄉下孩子已經有了名字,叫壽兒。于是不時聽見“壽兒掃地”的呼喚聲。我每逢聽到這聲音,總不免有些懷疑,掃帚比她的身量還高,她竟會掃地?這倒有些難為煞人了!那一天早晨,她居然拿著掃帚到我房里來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喘吁吁的,不自然的掃著。我越看越覺得不受用,因叫她不用掃了,但她一聲不響,也不停止她的拿掃帚的雙手,一直的掃完了。我便拉住她的手說;“我不叫你掃,你為什么還在掃?”她低著頭不響。我又再三的問她,才聽見從咽喉底發出游蜂似的小聲道:“太太叫我掃,不掃完要挨打。”她這句話又使我想起昨天早晨,我還沒起床的時候,曾聽見她悲苦的聲音,想來就是為了掃地的緣故吧!但我真不忍再問下去,我只說道:“好,現在你掃完了,可以去吧!”實在的,我不愿我靈魂未曾整個毀滅之先,再受這不幸的生命的傷痕的焚炙。我撫摸著萱兒豐潤的雙頰,我深深的感謝上帝!然而我深愧對那個壽兒的母親,人類只是一個自私的蟲兒呵!
桌上放著的信,被西風吹得飄落地上,我拾了起來。“壽兒一嘔而亡!”幾個字,仿佛金蛇般橫據于我靈區之中,我仿佛看見那可憐的壽兒,已經用她天上的母親的愛淚,洗清她六年來塵夢中的傷污了,上帝仍舊是仁愛的,使她在短促期間內,超拔了自己,但愿從此不要再世為人了!我不住為壽兒慶幸。
這時西窗外的風雨比先更急了,它們仿佛不忍劫后的余焰再過分的焚炙。不過那種刻骨悲哀的了解,我實在太深切了,歡樂是怎樣麻醉人們的神經,悲哀也是同樣使人神經麻醉,況且我這時候既為一切不幸的哀挽,又為已經超脫的壽兒慶幸。唉,真是說不上來的喜共愁——怎能不使我如醉如夢,更何心問西窗外的風雨,是幾時停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