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隨時可以退隱到自己的心里去,一個人不能找到一個去處比他自己的靈魂更為清凈。理性的特征便是面對自己的正當行為及其所產生的寧靜和平和而怡然自得。
飯前祈禱 惜福,感恩
讀過查爾斯·蘭姆那篇《飯前祈禱》小品文的人,一定會有許多感觸。六十年前我在美國科羅拉多泉念書的時候,和聞一多在瓦薩赤街一個美國人家各賃一間房屋。房東太太密契爾夫人是典型的美國主婦,肥胖,笑容滿面,一團和氣,大約有六十歲,但是很硬朗,整天操作家務,主要的是主中饋,好像身上永遠系著一條圍裙,頭戴一頂荷葉邊的紗帽。房東先生是報館排字工人,晝伏夜出,我在圣誕節才得和他首次晤面。他們有三個女兒,大女兒陶樂賽已進大學,二女兒葛楚德念高中,小女兒卡賽尚在小學,他們一家五口加上我們兩個房客,七個嘴巴都要由密契爾夫人負責喂飽,而且一日三餐,一頓也少不得。房東先生因為作息時間和我們不同,永不在飯桌上和我們同時出現。每頓飯由三個女孩擺桌上菜,房東太太在廚房掌勺,看看大家都已就位,她就急忙由廚房溜出來,抓下那頂紗帽,坐在主婦位上,低下頭做飯前祈禱。
我起初對這種祈禱不大習慣。心想我每月付你四五十元房租,包括膳食在內,我每月公費八十元,多半付給你了,吃飯的時候還要做什么祈禱?感恩嗎?感誰的恩?感上帝賜面包的恩嗎?誰說面包是他所賜?……后來我想想,入鄉隨俗,好在那祈禱很短,嘟嘟嚷嚷地說幾句話,也聽不清楚說什么。有時候好像是背誦那滾瓜爛熟的“主禱文”,但是其中只有一句與吃有關:“賜給我們每天所需的面包。”如果這“每天”是指今天,則今天的吃食已經擺在桌上了,還祈禱什么?如果“每天”是指明天,則吃了這頓想那頓,未免想得遠了些。若是表示感恩,則其中又沒有感激的話語。尤其是,這飯前祈禱沒有多少宗教氣息,好像具文。我偷眼看去,房東太太閉著眼、低著頭,口中念念有詞,大女兒陶樂賽也還能聚精會神,卡賽則常扮鬼臉逗葛楚德,葛楚德用肘撞卡賽。我和一多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蘭姆說得不錯。珍饈羅列案上,令人流涎三尺,食欲大振,只想一番饕餮,全無宗教情緒,此時最不宜祈禱。倒是維持生存的簡單食物,得來不易,于慶幸之余不由得要感謝上蒼。我另有一種想法,尤其是在密契爾夫人家吃飯的那一陣子,我們的胃習慣于大碗飯、大碗面,對于那輕描淡寫的西餐只能感到六七分飽。家常便飯沒有又厚又大的煎牛排。早餐是以半個橫剖的橘柑或葡萄柚開始,用茶匙挖食其果肉,再不就是薄薄一片西瓜,然后是一面焦的煎蛋一枚。外國人吃煎蛋不像我們吸溜一聲一口吞下那個嫩蛋黃,而是用刀叉在盤里切,切得蛋黃亂流,又不好用舌去舔。兩片烤面包,抹一點牛油。一杯咖啡灌下去,完了。午飯是簡易便餐,兩片冷面包,一點點肉菜之類。晚飯比較豐盛,可能有一盂熱湯,然后不是愛爾蘭燉肉,就是肉末炒番薯泥,再加上一道點心如西米布丁之類,咖啡管夠。倒不是菜色不好,密契爾夫人的手藝不弱,只是數量不多,不夠果腹。星期日午飯有烤雞一只,當場切割,每人分得一兩片,大匙大匙的番薯泥澆上雞油醬汁。晚飯就只有雞骨架剝下來的碎肉燴成稠糊糊的醬,放在一片烤面包上,名曰雞派。其他一概全免。若是到了感恩節或是圣誕節,則卡賽出出進進地報喜:“今天有火雞大餐!”所謂火雞,肉粗味淡,火雞肚子里面塞的一坨一坨黏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東西。一多和我時常踱到街上補充一個漢堡肉餅或熱狗之類。在這種情形下,飯前祈禱對于我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就是飯后祈禱恐也不免帶有怨聲,而不可能完全是謝主的恩典。
我小時候,母親告訴我,碗里不可留剩飯粒,飯粒也不可落在桌上、地上,否則將來會娶麻臉媳婦。這個威嚇很能生效,真怕將來床頭人是麻子。稍長,父親教我們讀李紳《憫農》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因此更不敢糟蹋糧食。對于農民老早地就起了感激之意。養豬養雞的、捕魚捕蝦的,也同樣地為我服務,我憑什么白白地受人供養?吃得越好,越惶恐,如果我在舉箸之前要做祈禱,我要為那些胼手胝足為大家生產食糧、供應食物的人祈福。
如今我每逢有美味的飲食可以享受的時候,首先令我懷想的是我的雙親。我父親對于飲膳非常注意,尤嗜冷飲,酸梅湯要冰鎮得透心涼,山里紅湯微帶冰碴兒,酸棗湯、櫻桃水等都要冰得入口打哆嗦。可惜我沒來得及置備電冰箱,先君就棄養了。我母親愛吃火腿、香蕈、蚶子、蟶干、筍尖、山核桃之類的所謂南貨,我好后悔沒有盡力供養。美食當前,輒興風木之思,也許這些感受可以代替所謂飯前祈禱了吧?
圓桌與筷子 智慧的結晶,各有各的妙處
我聽人說起一個笑話,一個中國人向外國人夸說中國的偉大,圓餐桌的直徑可以大到幾乎一丈開外。外國人說:“那么你們的筷子有多長呢?”“六七尺長。”“那樣長的筷子,如何能夾起菜來送到自己嘴里呢?”“我們最重禮讓,是用筷子夾菜給坐在對面的人吃。”
大圓桌我是看見過的,不是加蓋上去的圓桌面,是訂制的大型圓餐桌,周遭至少可以坐二十四個人,寬寬綽綽的一點也不擠,絕無“菜碗常需頭上過,酒壺頻向耳邊灑”的現象。桌面上有個大轉盤(英語名為“懶蘇珊”),轉盤有自動旋轉的裝置,主人按鈕就會不急不徐地轉。轉盤上每菜兩大盤,客人不需等待旋轉一周即可伸手取食。這樣大的圓桌有一個缺點,除了左右鄰座之外,彼此相隔甚遠,不便攀談,但是這缺點也許正是優點,不必沒話找話,大可埋頭猛吃,作食不語狀。
我們的傳統餐桌本是方的,所謂八仙桌,往日喜慶宴都是用方桌,通常一席六個座位,有時下手添個長凳打橫,只有在特殊情形下才加上一個圓桌面。炕上餐桌也是方的。方桌折角打開變成圓桌(英語所謂“信封桌”),好像是比較晚近的事了。
許多人團聚在一起吃飯,尤其是講究吃的東西要燙嘴熱,當然以圓桌為宜,把食物放在桌中央,由中央到圓周的半徑是一樣長,各人伸箸取食,有如輻輳于轂。因為圓桌可能嫌大,現在幾乎凡是圓桌必有轉盤,可惱的是直眉瞪眼的餐廳侍者多半是把菜盤往轉盤中央一丟,并不放在轉盤的邊緣上,然后掉頭而去,轉盤等于虛設。
西方也不是沒有圓桌。亞瑟王的圓桌騎士是赫赫有名的,那圓桌據說當初可以容一百五十名騎士就坐,真不懂那樣大的圓桌能放在什么地方,也許是里三層外三層圍繞著吧?近代外交壇坫之上常有所謂圓桌會議,也許是微帶橢圓之形,其用意在于賓主座位不分上下。這都不能和我們中國的圓桌相提并論,我們的圓桌是普遍應用的,家庭聚餐時,祖孫三代團團坐,有說有笑,融融泄泄;友朋宴飲時,敬酒、豁拳、打通關都方便。吃火鍋,更非圓桌不可。
筷子是我們的一大發明。原始人吃東西用手抓,比不會用手抓的禽獸已經進步很多,而兩根筷子則等于是手指的伸展,比猿猴使用樹枝撥東西又進一步。筷子運用起來可以靈活無比,能夾、能戳、能撮、能挑、能扒、能掰、能剝,凡是手指能做的動作,筷子都能。沒人知道筷子是何時何人發明的。如果《史記》所載不虛,“紂為象箸而箕子唏”,紂王使用象牙筷子而箕子忍氣吞聲地嘆氣,象牙筷子的歷史可說是很久遠了。箸原是策,竹子做的筷子;又作莢,木頭做的筷子。象牙筷子并沒有什么好,怕燙,容易變色。假象牙筷子顏色不對,沒有紋理,更容易變色,而且在吃香酥鴨的時候,拉扯用力稍猛就會咔嚓一聲斷為兩截。倒是竹筷子最好,湘妃竹固然好,普通竹也不錯,髹油漆固然好,本色尤佳。做祖父母的往往喜歡使用銀箸,通常是短短細細的,怕分量過重,這只為了表示其地位之尊崇。金箸我尚未見過,恐怕未必中用。箸之長短不等,湖南的筷子特長,盤子也特大,但是沒有長到烤肉的筷子那樣。
人生貴適意。
西方人學習用筷子那副笨相可笑,可是我們幼時開始用筷子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像狗熊耍扁擔?稍長,我們使筷子的伎倆都精了—都太精了。相傳少林絕技之一是舉箸能夾住迎面飛來的彈丸,據說是先從用筷子捕捉蒼蠅練成的一種功夫。一般人當然沒有這種本領,可是在餐桌之上我們也常有機會看到某些人使用筷子的一些招數。一盤菜上桌,有人揮動筷子如舞長矛,如野火燒天橫掃全境,有人膽大心細徹底翻騰如撥草尋蛇,更有人在湯菜碗里揀起一塊肉,掂掂之后又放下了,再揀一塊再掂掂再放下,最后才選得比較中意的一塊,夾起來送進血盆大口之后,還要把筷子橫在嘴里吮一下,于是有人在心里嘀咕:這樣做豈不是把你的口水都污染了食物,豈不是讓大家都于無意中吃了你的口水?
其實口水未必臟。我們自己吃東西都是伴著口水吃下去的,不吃東西的時候也常咽口水的。不過那是自己的口水,不嫌臟。別人的口水也未必臟。我不相信誰在熱戀中沒有大口大口咽過難分彼此的一些口水。怕的是口水中帶有病菌,傳染給別人和被人傳染給自己都不大好。毛病不是出在筷子,是出在我們的吃的方式上。
六十多年前,我的學校里來了一位教英語的老師,我只記得他姓鐘,外號人稱“鐘善人”,他在學校及附近鄉村里狂熱地提倡兩件事,一是植樹,一是進餐時每人用兩副筷子,一副用于取食,一副用于夾食入口。植樹容易,一年只有一度,兩副筷子則窒礙難行。誰有那樣的耐心,每餐兩副筷子此起彼落地交換使用?如今許多人家,以及若干餐館,筷子仍是人各一雙,但是菜盤湯碗各附一個公用的大匙,這個辦法比較簡便,解決了互吃口水的問題。東洋御料理老早就使用木質短小的筷子,用畢即丟棄。人家能,為什么我們不能?我愿象牙筷子、烏木筷子以及種種珍奇貴重的筷子都保存起來,將來作為古董賞玩。
饞 著重在食物的質,需要滿足的是品味
饞,在英文里找不到一個十分適當的字。羅馬暴君尼祿,以至于英國的亨利八世,在大宴群臣的時候,常見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壯的雞腿,舉起來大嚼,旁若無人,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饞。埃及廢王法魯克,據說每天早餐一口氣吃二十個荷包蛋,也不是饞,只是放肆,只是沒有吃相。對于某一種食物有所偏好,于是大量地吃,這是貪多無厭。饞,則著重在食物的質,最需要滿足的是品味。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條舌,舌上還有無數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饞?饞,基于生理的要求;也可以發展成為近于藝術的趣味。
也許我們中國人特別饞一些,饞字從食,毚聲。毚音讒,本義是狡兔,善于奔走,人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饞吻,所謂“為了一張嘴,跑斷兩條腿”。真正的饞人,為了吃,絕不懶。我有一位親戚,屬漢軍旗,又窮又饞。一日傍晚,大風雪,老頭子縮頭縮腦偎著小煤爐子取暖。他的兒子下班回家,順路市得四只鴨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當即啃了半只,隨后就披衣戴帽,拿著一只小碗,沖出門外,在風雪交加中不見了人影。他的兒子只聽得大門“哐啷”一聲響,追已無及。越一小時,老頭子托著小碗回來了,原來他是要吃溫槨拌梨絲!從前酒席,一上來就是四干、四鮮、四蜜餞,榅桲、鴨梨是現成的,飯后一盤榅桲拌梨絲別有風味(沒有鴨梨的時候白菜心也能代替)。這老頭子吃剩半個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于風雪之中奔走一小時。這就是饞。
人之最饞的時候是在想吃一樣東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間。希臘神話中之譚塔勒斯,水深及顎而不得飲,果實當前而不得食,餓火中燒,痛苦萬狀,他的感覺不是饞,是求生不成求死不得。饞沒有這樣的嚴重。人之犯饞,是在飽暖之余,眼看著、回想起或是談論到某一美味,喉頭像是有饞蟲搔抓作癢,只好干咽唾沫。一旦得遂所愿,恣情享受,渾身通泰。抗戰七八年,我在后方,真想吃故都的食物,人就是這個樣子,對于家鄉風味總是念念不忘,其實“千里莼羹,未下鹽豉”也不見得像傳說的那樣迷人。我曾癡想北平羊頭肉的風味,想了七八年;勝利還鄉之后,一個冬夜,聽得深巷賣羊頭肉小販的吆喝聲,立即從被窩里爬出來,把小販喚進門洞,我坐在懶凳上看著他于暗淡的油燈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橫著刀刃片羊臉子,片得飛薄,然后取出一只蒙著紗布的羊角,撒上一些椒鹽。我托著一盤羊頭肉,重復鉆進被窩,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頭肉放進嘴里,不知不覺地進入了睡鄉,十分滿足地解了饞癮。但是,老實講,滋味雖好,總不及在癡想時所想象的香。我小時候,早晨跟我哥哥步行到大鵓鴿市陶氏學堂上學,校門口有個小吃攤販,切下一片片的東西放在碟子上,灑上紅糖汁、玫瑰木樨,淡紫色,樣子實在令人饞涎欲滴。走近看,知道是糯米藕。一問價錢,要四個銅板,而我們早點費每天只有兩個銅板,我們當下決定,餓一天,明天就可以一嘗異味。所付代價太大,所以也不能常吃。糯米藕一直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后來成家立業,想吃糯米藕不費吹灰之力,餐館里有時也有供應,不過淺嘗輒止,不復有當年之饞。
饞與階級無關。豪富人家,日食萬錢,猶云無下箸處,是因為他這種所謂飲食之人放縱過度,連饞的本能和機會都被剝奪了,他不是不饞,也不是太饞,他麻木了,所以他就要千方百計地在食物方面尋求新的材料、新的刺激。我有一位朋友,湖南桂東縣人,他那偏僻小縣卻因乳豬而著名,他告我說每年某巨公派人前去采購乳豬,搭飛機運走,充實他的郇廚。烤乳豬,何地無之?何必遠求?我還記得有人治壽筵,客有專誠獻“烤方”者,選尺余見方的細皮嫩肉的豬臀一整塊,用鐵鉤掛在架上,以炭肉燔炙,時而武火,時而文火,烤數小時而皮焦肉熟。上桌時,先是一盤脆皮,隨后是大薄片的白肉,其味絕美,與廣東的烤豬或北平的爐肉風味不同,使得一桌的珍饈相形見絀。可見天下之口有同嗜,普通的一塊上好的豬肉,茍處理得法,即快朵頤。像《世說》所謂,王武子家的烝饞,乃是以人乳喂養的,實在覺得多此一舉,怪不得魏武未終席而去。人是肉食動物,不必等到“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平素有一些肉類佐餐,也就可以滿足了。
北平人饞,可是也沒聽說有誰真個饞死,或是為了饞而傾家蕩產。大抵好吃的東西都有個季節,逢時按節地享受一番,會因自然調節而不逾矩。開春吃春餅,隨后黃花魚上市,緊接著大頭魚也來了,恰巧這時候后院花椒樹發芽,正好掐下來烹魚。魚季過后,青蛤當令。紫藤花開,吃藤蘿餅,玫瑰花開,吃玫瑰餅;還有棗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雞頭才上河喲”,緊接著是菱角、蓮蓬、藕、豌豆糕、驢打滾、艾窩窩,一起出現。席上常見水晶肘,坊間唱賣燒羊肉,這時候嫩黃瓜、新蒜頭應時而至。秋風一起,先聞到糖炒栗子的氣味,然后就是饞烤涮羊肉,還有七尖八團的大螃蟹。“老婆老婆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過年前后,食物的豐盛就更不必細說。一年四季的饞,周而復始地吃。
饞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現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
吃相 人生貴適意,不可太拘泥于禮法
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時候,偶于餐館進食,忽聞壁板砰砰作響,其聲清脆,密集如連珠炮,向人打聽才知道是鄰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這一道菜是這餐館的拿手菜,顧客欣賞這個美味之余,順嘴把骨頭往旁邊噴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哨哨響。不但顧客為之快意,店主聽了也覺得臉上光彩,認為這是大家為他捧場。這位外國朋友問我這是不是國內各地普遍的風俗,我告訴他我走過十幾省還不曾遇見過這樣的場面,而且當場若無壁板設備,或是顧客嘴部筋肉不夠發達,此種盛況即不易發生。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樣的事恐怕亦不無發生的可能。
《禮記》有“毋嚙骨”之誡,大概包括啃骨頭的舉動在內。糖醋排骨的肉與骨是比較容易脫離的,大塊的骨頭上所連帶著的肉若是用牙齒咬斷下來,那齜牙咧嘴的樣子便覺不大雅觀。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對于在桌面上進膳的人而言,嚙骨應該是桌底下另外一種動物所做的事。不要以為我們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噼啪響便斷定我們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風俗習慣。世界上至今還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聽說他們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則專供做另一種骯臟的事,不可混用,可見也還注重清潔。我不知道像咖喱雞飯一類黏糊糊兒的東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羅馬皇帝尼祿大宴群臣,他從一只碩大無比的烤鵝身上扯下一條大腿,手舉著鼓槌,歪著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貪婪無厭的饕餮相我們可于想象中得之。羅馬的光榮不過爾爾,等而下之不必論了。歐洲中古時代,餐桌上的刀又是奢侈品,從十一世紀到十五世紀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備刀叉隨身攜帶,這種作風一直延至十八世紀還偶爾可見。據說在酷嗜通心粉的國度里,市廛道旁隨處都有販賣通心粉(與不通心粉)的攤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鋼叉一般把粉條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凈利落。
不要恥笑西方風俗鄙陋,我們泱泱大國自古以來也是雙手萬能。《禮記》:“共飯不澤手。”呂氏注曰:“不澤手者,古之飯者以手,與人共飯,摩手而有汗澤,人將惡之而難言。”飯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噲把一塊生豬肘子放在鐵盾上拔劍而啖之,那是鴻門宴上的精彩節目,可是那個吃相也就很可觀了。我們不愿意在餐桌上揮刀舞叉,我們的吃飯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稱飯桅。細細的兩根竹筷,搦在手上,運動自如,能戳、能夾、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過我們至今也還有用手進食的地方,像從蘭州到新疆,“抓飯”“抓肉”都是很馳名的。我們即使運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當的約束,若是頻頻夾取如金雞亂點頭,或挑肥揀瘦地在盤碗里翻翻弄弄如撥草尋蛇,就不雅觀。
餐桌禮儀,中西都有一套。外國的餐前祈禱,蘭姆的描寫可謂淋漓盡致。家長在那里低頭閉眼口中念念有詞,孩子們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臉的。我們幸而極少宗教觀念,小時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飯粒,是怕長大了娶麻子媳婦,不敢把飯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湯而不準吮吸出聲是外國規矩,我想這規矩不算太苛,因為外國的湯盆很淺,好像都是狐貍請鷺鷥吃飯時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湯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燙嘴熱的,慢一點灌進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聲。若是喝一口我們的所謂“天下第一菜”口蘑鍋巴湯而不出一點聲音,豈不強人所難?從前我在北方家居,鄰戶是一個治安機關,隔著一堵墻,墻那邊經常有幾十口子在院子里進膳,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呼嚕,呼嚕,呼—嚕”的聲響,然后是“咔嚓!”一聲。他們是在吃炸醬面,于猛吸面條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禮儀要重視,不要太重視。外國人吃飯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邊。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要維持那種姿式便不容易。我見過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湯的時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顆櫻桃那樣大,然后以匙尖觸到口邊徐徐吮飲之。這和把整個調羹送到嘴里面的人比較起來,又近于矯枉過正了。人生貴適意,在環境許可的時候是不妨稍為放肆一點。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么太多禮法的約束,細嚼爛咽,或風卷殘云,均無不可,吃的時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這樣的樂事并不常見。我看見過兩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猶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溫”,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館。棉簾啟處,進來了一位趕車的,即是趕轎車的車夫,辮子盤在額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搖大擺,手里托著菜葉裹著的毛豬肉一塊,提著一根馬蘭系著的一撮韭黃,把食物往柜臺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燉肉!”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了,兩張家常餅一碗燉肉也端上來了。他把菜肴分為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著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嗝。又一次,我在青島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見一群石匠在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飯,打開籠屜熱氣騰騰,里面是半尺來長的發面蒸餃,工人蜂擁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餃子來咬,餃子里面露出綠韭菜餡。又有人挑來一桶開水,上面漂著一個瓢,一個個紅光滿面圍著桶舀水吃。這時候又有挑著大蔥的小販趕來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細的大蔥,登時又人手一截,像是飯后進水果一般。上面這兩個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蕩蕩的,饑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請客 只有一天不得安,不妨偶一為之
常聽人說:“若要一天不得安,請客;若要一年不得安,蓋房;若要一輩子不得安,娶姨太太。”請客只有一天不得安,為害不算太大,所以人人都覺得不妨偶一為之。
所謂請客,是指自己家里邀集朋友便餐小酌,至于在酒樓飯店“鋪筵席,陳尊俎”,呼朋引類,飛觴醉月,享用的是金樽清酒,玉盤珍饈,最后一哄而散,由經手人員造賬報銷,那種宴會只能算是一種病狂或是罪孽,不提也罷。
婦主中饋,所以要請客必須先歸而謀諸婦。這一謀,有分教,非十天半月不能獲致結論,因為問題牽涉太廣,不能一言而決。
首先要考慮的是請什么人。主客當然早已內定,陪客的甄選大費酌量。眼睛生在眉毛上邊的宦場中人、吃不飽餓不死的教書匠、一身銅臭的大腹賈、小頭銳面的浮華少年……若是聚在一個桌上吃飯,便有些像是雞兔同籠,非常勉強。把夙未謀面的人拘在一起,要他們有說有笑,同時食物都能順利地從咽門下去,也未免強人所難。主人從中調處,殷勤了這一位,怠慢了那一位,想找一些大家都有興趣的話題亦非易事。所以客人需要分類,不能魚龍混雜。客的數目視設備而定,若是能把所有該請的客人一網打盡,自然是經濟算盤,但是算盤亦不可打得太精。再大的圓桌面也不過能坐十三四個體態中型的人。說來奇怪,客人單身者少,大概都有寶眷,一請就是一對,一桌只好當半桌用。有人請客寬發箋帖,心想總有幾位心領謝謝,萬想不到人人惠然肯來,而且還有一位特別要好帶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寶寶!主人慌忙添座,客人謙讓:“孩子坐我腿上!”大家擠擠攘攘,其中還不乏中年發福之士,把圓桌圍得密不通風,上菜需飛越人頭,斟酒要從耳邊下注,前排客滿,主人在二排敬陪。
擬菜單也不簡單。任何家庭都有它的招牌菜。可惜很少人肯用其所長,大概是以平素見過的飯館酒席的局面作為藍圖。家里有廚師、廚娘,自然一聲吩咐,不再勞心,否則主婦勢必親自下廚操動刀俎。主人多半是擅長理論,真讓他切蔥剝蒜都未必能夠勝任。所以擬定菜單,需要自知之明,臨時“鉆鍋”翻看食譜未必有濟于事。四冷葷、四熱炒、四壓桌,外加兩道點心,似乎是無可再減,大魚大肉,水陸雜陳,若不能使客人連串地打飽嗝,不能算是盡興。菜單擬定的原則是把客人一個個地填得嘴角冒油。而客人所希冀的也往往是一場牙祭。有人以水餃宴客,餡子是豬肉菠菜,客人咬了一口,大叫:“喲,里面怎么凈是青菜!”一般人還是欣賞肥肉厚酒,管它是不是爛腸之食!
客人需要分類,不能魚龍混雜。客的數目視設備而定,若是能把所有該請的客人一網打盡,自然是經濟算盤,但是算盤亦不可打得太精。
宴客的吉日近了,主婦忙著上菜市,挑挑揀揀,揀揀挑挑,又要物美又要價廉,裝滿兩個籃子,半途休憩好幾次才能氣喘汗流地回到家。泡的,洗的,剝的,切的,鬧哄一兩天,然后丑媳婦怕見公婆也不行,吉日到了。客人早已折簡相邀,難道還會不肯枉駕?不,守時不是我們的傳統。準時到達,豈不像是“頭如穹廬咽細如針”的餓鬼?要讓主人干著急,等他一催請再催請,然后徐徐命駕,姍姍來遲,這才像是大家風范。當然朋友也有特別性急而提早蒞臨的,那也使得主人措手不及慌成一團。客人的性格不一樣,有人進門就選一個比較好的座位,兩腳高架案上,真是賓至如歸;也有人寒暄兩句便一頭扎進廚房,聲稱要給主婦幫忙,系著圍裙伸著兩只油手的主婦連忙謙謝不迭。等到客人到齊,無不饑腸轆轆。
落座之前還少不了你推我讓的一幕。主人指定座位,時常無效,除非事前擺好名牌,而且寫上官銜,分層排列,秩序井然。敬酒按說是主人的責任,但是也時常有熱心人士代為執壺,而且見杯即斟,每斟必滿。不知是什么時候什么人興出來的陋習,幾乎每個客人都會雙手舉杯齊眉,對著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一霎間敬完一圈,但見杯起杯落,如“兔兒爺搗碓”。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舉起,虛應故事,喝酒的也多半是獰眉皺眼地抿那么一小口。一大盤熱乎乎的東西端上來了,像翅羹,又像糨糊,一人一勺子,盤底花紋隱約可見,上面灑著的一層芫荽不知被哪一位像芟除毒草似的撥到了盤下,又不知被哪一位從盤下夾到嘴里吃了。還有人堅持海味非蘸醋不可,高呼要醋,等到一碟“忌諱”送上臺面海味早已不見了。菜是一道一道地上,上一道客人喊一次“太豐富,太豐富”,然后埋頭大嚼,不敢后人。主人照例謙稱:“不成敬意,家常便飯。”心直口快的客人就許提出疑問:“這樣的家常便飯,怕不要吃窮了?”主人也只好撲哧一笑而罷。將近尾聲的時候,大概總有一位要先走一步,因為還有好幾處應酬。這時候主婦踱了進來,紅頭漲臉,額角上還有幾顆沒揩干凈的汗珠,客人舉起空杯向她表示慰勞之意,她坐下胡亂吃一些殘羹剩炙。
席終,香茗水果伺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這時節應該是客去主人安了。但是不,大家雅興不淺,談鋒尚健,飯后磕牙,海闊天空,誰也不愿首先言辭,致敗人意。最后大概是主人打了一個哈欠而忘了掩口,這才有人提議散會。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奈何奈何?不要以為席終人散,立即功德圓滿,地上有無數的瓜子皮、紙煙灰,桌上杯碟狼藉,廚房里有堆成山的盤碗鍋勺,等著你辦理善后!
吃 吃中有藝術,又有科學;要天才,還要經驗
據說飲食男女是人之大欲,所以我們既生而為人,也就不能免俗。然而講究起吃來,這其中有藝術,又有科學,要天才,還要經驗,盡畢生之力恐怕未必能窮其奧妙。聽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就是杜威、克伯屈的講學之所),就有好幾門專研究吃的學科。甚笑哉,吃之難也!
我們中國人講究吃,是世界第一。此非一人之言也,天下人之言也。隨便哪位廚師,手藝都不在杜威、克伯屈的高足之下。然而一般中國人之最善于吃者,莫過于北京的旗人。從前旗人,坐享錢糧,整天閑著,便在吃上用功,現在旗人雖多中落,而吃風尚未盡泯。四個銅板的肉,兩個銅板的油,在這小小的范圍之內,他能設法調度,吃出一個道理來。富庶的人,更不必說了。
單講究吃得精,不算本事。我們中國人外帶著肚量大。一桌酒席,可以連上一二十道菜,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吃在肚里,五味調和。飽餐之后,一個個的吃得頭部發沉,步履維艱。不吃到這個程度,便算是沒有吃飽。
荀子曰:“無廉恥而嗜乎飲食,則可謂惡少者矣。”我們中國人,接近惡少者恐怕就不在少數。
苦雨凄風 浮游在無邊的大海里,忍受苦風凄雨
一
那是初秋的一天。一陣秋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發出深山里落葉似的沙沙的聲音;又夾著幾陣清涼的秋風,把雨絲吹得斜射在百葉窗上。弟弟正在廊上吹胰子泡,偶爾銳聲地喊著。屋里非常的黑暗,像是到了黃昏;我獨自臥在大椅上,無聊地燃起一支香煙。這時候我的情思活躍起來,像是一只大鵬,飛騰于八極之表;我的悲哀也驟然狂熾,似乎有一縷一縷的愁絲將要把我像蛹一般地層層縛起。啊!我的心靈也是被凄風苦雨襲著!
在這愁困的圍霧里,我忽地覺得飄飄搖搖,好像是已然浮游在無邊的大海里了,一輪明月照著萬頃晶波……一陣海風過處,又聽得似乎是從故鄉吹過來的母親的呼喚和愛人的啜泣。我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卻是簾櫳里透進一陣涼風,把我從迷惘中間吹醒。原來我還是在椅上呆坐,一根香煙已燃得只剩三分長了。外面的秋雨兀自落個不住。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母親慢慢地走了進來,眼睛有些紅了,卻還直直地凝視著我的臉。我看看她默默無語。她也默默地坐在我對面,隔了一會兒,緩聲地說:“行李都預備好了嗎?……”
她這句話當然不是她心里要說的,因為我的行裝完全是母親預備的,我知道她心里悲苦,故意地這樣不動聲色地談話,然而從她的聲音里,我已然聽到一種啞澀的嗚咽的聲音。我力自鎮定,指著地上的兩只皮箱說:“都好了,這只皮箱很結實,到了美國也不至于損壞的……”
母親點點頭,轉過去望著窗外,這時候雨勢稍殺,院里積水泛起無數的水泡,弟弟在那里用竹竿戲水,大聲地歡笑。俄頃間雨又瀟瀟地落大了。
壁上的時鐘敲了四下,我一聲不響地起來披上了雨衣,穿上套鞋……母親說:“雨還在落著,你要出去嗎?”
我從大衣袋里掏出陳小姐給我餞行的柬帖,遞給她看。她看了只輕輕地點點頭,說:“好,去吧。”我才掀開門簾,只聽見母親似乎嘆了一聲。
我走到廊上,弟弟扯著我說:“怎么,綠哥?你現在就走了嗎?這樣的雨天,母親大概不準我去看你坐火車了!……”我撫弄他的頭發,告訴他:“我明天才走呢。你一定可以去送我的。今天有人給我餞行。”
我走出家門,粗重的雨點打到我的身上。
二
公園里異常的寂靜,似是特留給我們話別。池里的荷葉被雨洗得格外碧綠,清風過處,便俯仰傾欹,做出各種姿態。我們兩個伏在水榭的欄上賞玩灰色的天空反映著遠處的青麗的古柏,紅墻黃瓦的宮殿,做成一幅哀艷沉郁的圖畫。我們只默默地望著這寂靜的自然,不交一語。其實彼此都是滿腔熱情,常思晤時一吐為快,怎會沒有話說呢?啊!這是情人們的通病吧—今朝的情緒,留作明日的相思!
一陣風香,她的柔發拂在我的臉上,我周身的血管覺得緊漲起來。想到明天此刻,當在愈離愈遠,從此天各一方,不禁又戰栗起來。不知是幾許悲哀的情緒混合起來糾纏在我心頭!唉,自古傷別離,離愁果是“剪不斷理還亂”的了。
我鼓起微弱的勇氣,想屏絕那些愁思,無心地向她問著:“你今天給我餞別,可曾請了陪客嗎?”
她凝視了我一頃,似乎是在這一頃她才把她已經出神的情思收轉回來應答我的問語。她微微地呼吸了一下,顫聲地說:“哦,請陪客了。陪客還是先我們而來的呢。”她微微地向我一笑,“你看啊,這苦雨凄風不是絕妙的陪客嗎?”
我也微微報她一笑,只覺一縷凄涼的神情彌漫在我心上。
雨住了。園里的景象異常的清新,玳瑁的樹枝綴著翡翠的水葉,荷池的水像油似的靜止,雪氅紅喙的鴨兒成群地叫著。我們緩步走出行榭,一陣土濕的香氣撲著鼻孔;沿著池邊的曲折的小徑,走上兩旁植柏的甬道。園里還是冷清清的。天上的烏云還在互相追逐著。
“我們到影戲院去吧,雨天人稀,必定很有趣……”她這樣地提議。我們便走進影戲院。里面的觀眾果似晨星的稀少,我們便在僻處緊靠著坐下。鈴聲一響,屋里昏黑起來,影片像逸馬—般在我眼前飛游過去,我的情思也似隨著像機輪旋轉起來。我們緊緊地握著手,沒有一句話說。影片忽地—卷演訖,屋里的光線放亮了一些,我看見她的烏黑的眼珠正在不瞬地注視著我。“你看影戲了沒有?”
她搖搖頭說:“我一點也沒有看進去,不知是些什么東西在我眼前飛過……你呢?”
我勉強地笑著說;“同你一樣的!……”
我們便這樣地在黑暗的影戲院里度過兩個小時。
我們從影戲院出來的時候,蒙蒙的破雨又在落著,園里的電燈全亮起來了,照得雨濕的地上閃閃地發光。遠遠地聽見鐘樓的當當的聲音,似斷似續的聲波送過來,只覺得凄涼、黯淡……我扶著她緩緩地步到餐館,疏細的雨滴—是天公的淚點,灑在我們的身上。
她平時是不飲酒的,這天晚上卻斟滿一盞紅葡萄酒,舉起杯來低聲地說:“愿你一帆風順,請盡了這一杯吧!”
我已經淚珠盈睫了,無言地舉起我的酒杯,相對一飲而盡。餐館的侍者捧著盤子,在旁邊驚詫地望著我們。
我們從餐館出來,一路地向著園門行去。我們不約而同地愈走愈慢,我心里暗暗地慊恨這道路的距離太近!將到園門,我止著問她:“我明天早晨去了!……你可有什么話說嗎?……”
她垂頭不響,慢慢地從她的絲袋里取出一封淺紅色的信箋,遞到我的手里,輕聲地嘆著,說:“除紙筆代喉舌,千種思量向誰說?……”
我默視無言,把紅箋放在貼身的衣袋里。只覺得無精打采的路燈向著我的淚眼射出無數參差不齊的金黃色的光芒。我送她登上了車,各道一聲珍重—便這樣地在苦雨凄風之夕別了!
三
我回到家里,妹妹在房里寫東西,我過去要看,她翻過去遮著,說:“明天早晨你就看見了。今天陳小姐怎樣餞行來的?……”我笑著出來到母親房里,小弟弟睡了,母親在吸水煙。“你睡去吧!明天清早還要起身呢……”
我步到我的臥房,只覺一片凄慘。在燈下把那紅箋啟視,上面寫著:
綠哥:
我早就知道,在我和你末次—絕不是末次,是你遠行前的末次—話劇的時候,彼此一定只覺悲哀抑郁而不能道出只字。所以我寫下這封信,準備在臨行的時候交給你。這信里的話是應該當面向你說的,但是,綠哥,請你恕我,我的微弱的心禁不起強烈的悲哀的壓迫,我只好請紙筆代喉舌了。
綠哥!兩月前我就在想象著今天的情景,不料這一天居然臨到!同學們都在譏笑我,說我這幾天消瘦了;我的母親又說我是病了,天天強我吃藥。你該知道我吃藥是沒用的。綠哥,你去了,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你要常常的給我寄些信來,這是醫我心靈的無上的圣藥了。
看到這里,窗外滴滴答答地響個不住,蕭蕭的風又像是唏噓著。我冥想了一刻,又澄心地看下去:
綠哥,我賞讀古人句:“……人當少年嫁,我當少年別……”總覺得凄酸不堪,原來正是為我自身寫照!只要你時常地記念著我,我便也無異于隨你遠渡重洋了。
珂泉是美國的名勝,一定可以增進你的健康,同時更可啟發你的詩思。綠哥,你千萬不要“清福獨享”,務必要時常寄我些新詩,好叫一些“不相識的湖山,頻來入夢”。我決計在這里的美術院再學幾年,等你的詩集付印的時候可以給你的詩集畫一些圖案。綠哥,你的詩集一定需要圖案的,你不看現在行的一些集子嗎?白紙黑字,平淡無味,真是罪過!詩和畫原是該結合的呀!
你去到外國,不要忘了可愛的中華!我前天送你的手制的國旗愿長久地懸在室內,檀香爐也可在秋雨之夜焚著。你不要只是眷念著我,須要崇仰著可愛的中華,可愛的中華的文化!
綠哥!別了!我不能再寫下去了,因為我的話是無窮止的,只好這樣地勉強停住。秋風多厲,珍重玉體!
妹陳淑敬上
臨別前一日
我反復地看了數遍,如醉如癡地靠在臥椅上,望著這淺紅的信箋出神。我想今夜是不能睡的了,大概要親嘗“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的滋味了。忽地聽見母親推開窗子,咳嗽了一聲,大聲地說:“綠兒!你還沒睡嗎?該休息了,明天清早還要去趕火車呢。”
我高聲答道:“我就去睡了。”我捻滅了燈,空床反側,徹夜無眠。一陣陣的風聲、雨聲,在昏夜里猖狂咆哮。
四
看看東方的天有些發白,便在床上坐起來,紗窗篩進一縷晨風,微有寒意。天上的薄云還平勻地鋪著。窗外有幾只蟋蟀唧唧地叫著。我靜坐了片刻,等到天大亮了,起來推開屋門。忽然,出我意料之外,門上有一張短箋,用圖釘釘著;我立刻取了下來,只見上面很整齊地寫著:
綠哥:
請你在發現這張短箋的時候把驚奇的心情立刻平靜下去;因為我怕受驚奇的刺激,所以特地來把這張短箋釘在你的門上。你明天不是要走了嗎?我決定不去送你;并且決定在今夜不睡,以便等你明晨離家的時候,我還可以安然地睡著。請你不要叫醒我,綠哥,請你不要叫醒我。我怕看母親紅了的眼睛,我怕看你臨行和家人握手的樣子……綠哥,你走后,我將日夜地禱告,祝你旅途平安,只要你答應我—件事,明天早晨不要叫醒我!再會吧!
紫妹教上
苦雨凄風之夜
我讀了異常地感動,便要把這張信紙夾在案頭的書里。偶然翻過紙的背面,原來還有兩行小字:
你放心地去好了,你走后我必代表你天天去找陳淑同玩。想來她在你去后也必愿和我玩的。
我不禁笑了出來。時光還很早,母親不曾起來;我便撕下一張日歷,在背面寫著:
紫妹:
我一定不把你從夢中喚醒,來和我作別。我也想大家都在夢中作別,免得許多煩惱,但這是辦不到的。臨別沒有多少話說,只祝你快樂!你若能常陪陳淑玩,我也是很感謝你的。再談吧。
綠哥
我寫好了便用原來的圖釘釘在紫妹臥房的門上,悄悄地退回房里。移時,母親起來,連忙給我預備點心吃。她重復地囑咐我的話,只是要我到了外國常常給家里寄信。
行李搬到車上了。母親的淚珠滾滾地流了出來,我只轉過頭去伸出手來和她緊緊地一握著說聲:“母親,我走了……”
“你的妹妹弟弟還在睡著,等我去叫醒他們和你一別吧!……”
我連忙止住她說:“不用叫他們了,讓他們安睡吧!”我便神志惘然地走出了家門。風吹著衣裳……
我走出巷口折行的時候,還看見母親立在門口翹首地望我。
退休 完全擺脫糊口的職務,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退休的制度,我們古已有之。《禮記·曲禮》:“大夫七十而致事。”致事就是致仕,言致其所掌之事于君而告老,也就是我們如今所謂的退休。禮,應該遵守,不過也有人覺得未嘗不可不遵守。“禮豈為我輩設哉?”尤其是七十的人,隨心所欲不逾矩,好像是大可為所欲為。普通七十的人,多少總有些昏聵,不過也有不少得天獨厚的幸運兒,耄耋之年依然矍鑠,猶能開會剪彩,必欲令其退休,未免有違篤念勛耆之至意。年輕的一輩,勸你們少安毋躁,棒子早晚會交出來,不要抱怨“我在,久壓公等”也。
該退休而不退休。這種風氣好像我們也是古已有之。白居易有一首詩《不致仕》:
七十而致仕,禮法有明文。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可憐八九十,齒墮雙眸昏。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掛冠顧翠綏,懸車惜朱輪。金章腰不勝,傴僂入君門。誰不愛富貴?誰不戀君恩?年高須告老,名遂合退身。少時共嗤誚,晚歲多因循。賢哉漢二疏,彼獨是何人?寂寞東門路,無人繼去塵!
退休不一定要遠離塵囂,遁跡山林,也無須隱藏人海,杜門謝客—一個人真正地退休之后,門前自然車馬稀。
漢朝的疏廣及其兄子疏受位至太子太傅、少傅,同時致仕,當時的“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者車數百輛。辭決而去。道路觀者皆曰‘賢哉二大夫!’或嘆息為之下泣。”這就是白居易所謂的“漢二疏”。乞骸骨居然造成這樣的轟動,可見這不是常見的事,常見的是“傴僂入君門”的“愛富貴”“戀君恩”的人。白居易“無人繼去塵”之嘆,也說明了二疏的故事以后沒有重演過。
從前讀書人十載寒窗,所指望的就是有一朝能春風得意,紆青拖紫,那時節躊躇滿志,縱然案牘勞形,以至于龍鐘老朽,仍難免有戀棧之情,誰舍得隨隨便便地就掛冠懸車?真正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人是少而又少的,大部分還不是舍不得放棄那五斗米,千鐘祿,萬石食?無官一身輕的道理是人人知道的,但是身輕之后,囊橐也跟著要輕,那就諸多不便了。何況一旦投閑置散,一呼百諾的烜赫的聲勢固然不可復得,甚至于進入了“出無車”的狀態,變成了匹夫徒步之士,在街頭巷尾低著頭逡巡疾走不敢見人,那情形有多么慘。一向由庶務人員自動供應的冬季炭盆所需的白炭,四時陳設的花卉盆景,乃至于瑣屑如衛生紙,不消說都要突告來源斷絕,那又情何以堪?所以一個人要想致仕,不能不三思,三思之后恐怕還是一動不如一靜了。
如今退休制度不限于仕宦一途,坐擁皋比的人到了粉筆屑快要塞滿他的氣管的時候也要引退。不一定是怕他春風風人之際忽然一口氣上不來,是要他騰出位子給別人嘗嘗人之患的滋味。在一般人心目中,冷板凳本來沒有什么可留戀的,平素吃不飽餓不死,但是申請退休的人一旦公開表明要撤絳帳,他的親戚朋友又會一窩蜂地皇皇然、戚戚然,幾乎要垂泣而道地勸告說他:“何必退休?你的頭發還沒有白多少,你的脊背還沒有彎,你的兩手也不哆嗦,你的兩腳也還能走路……”言外之意好像是等到你頭發全部雪白,腰彎得像是“?”一樣,患上了帕金森癥,走路就地擦,那時候再申請退休也還不遲。是的,是有人到了易簀之際,朋友們才急急忙忙地為他趕辦退休手續,生怕公文尚在旅行而他老先生沉不住氣,弄到無休可退,那就只好鼎惠懇辭了。更有一些知心的抱有遠見的朋友們,會慷慨陳詞:“千萬不可退休,退休之后的生活是一片空虛,那時候閑居無聊,悶得發慌,終日彷徨,悒悒寡歡。”把退休后生活形容得如此凄涼,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平素上班是以“喝喝茶,簽簽到,聊聊天,看看報”為主,一旦失去喝茶簽到聊天看報的場所,那是會要感覺無比的枯寂的。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擺脫賴以糊口的職務,做自己衷心所愿意做的事。有人八十歲才開始學畫,也有人五十歲才開始寫小說,都有驚人的成就。“狗永遠不會老得到了不能學新把戲的地步”。何以人而不如狗乎?退休不一定要遠離塵囂,遁跡山林,也無須隱藏人海,杜門謝客—一個人真正地退休之后,門前自然車馬稀。如果已經退休的人而還偶然被認為有剩余價值,那就苦了。
文藝與道德 文藝永遠含有道德的意味
在美國的《新聞周刊》上看到這樣一段新聞:
“且來享受醇酒婦人,盡情歡笑;明天再喝蘇打水,聽人講道。”這是英國詩人拜倫(一七八八年至一八二四年)的句子,據說他不僅這樣勸別人,他自己也徹底地接受了他自己的勸告;他和無數的情人繾綣,許多的丑聞使得這位面貌姣好頭發卷曲的詩人死后不得在西敏寺內獲一席地,幾近一百五十年之久。一位教會長老說過,拜倫的“公然放浪的行為”和他的“不檢的詩篇”使他不具有進入西敏寺的資格。但是“英格蘭詩會”以為這位偉大的浪漫作家,由于他的詩和“他對于社會公道與自由之經常的關切”,還是應該享有一座紀念物的,西敏寺也終于改變了初衷,在“詩人角”里,安放了一塊銅牌來紀念拜倫。那“詩人角”是早已裝滿了紀念詩人們的碑牌之類,包括諸大詩人如莎士比亞、彌爾頓、巢塞、雪萊、濟慈,甚至還有一位外國詩人名為朗費洛的也在內。
這樣的一條新聞實在令人感慨萬千。拜倫是英國的一位浪漫詩人,在行為與作品上都不平凡,“一覺醒來,名滿天下”,他不但震世駭俗,他也憤世嫉俗,“不是英格蘭不適于我,便是我不適于英格蘭”,于是怫然出國,遨游歐土,卒至客死異鄉,享年不過三十有六。他生不見容于重禮法的英國社會,死不為西敏寺所尊重,這是可以理解的事。一百五十年后,情感被時間沖淡,社會認清了拜倫的全部面貌,西敏寺敞開了它的嚴封固扃的大門,這一事實不能不使我們想一想,文藝與道德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系。
有人說,文藝與道德沒有關系。一位廚師,只要善于調和鼎鼐,滿足我們的口腹,我們就不必追問他的私生活中有無放蕩逾檢之處。這一比喻固很巧妙,但并不十分允洽。因為烹調的成品,以其色香味供我們欣賞,性質簡單。而文藝作品之內容,則為人生的寫照,人性的發揮,我們不僅欣賞其文詞,抑且受其內容的感動,有時為之逸興遄飛,有時為之回腸蕩氣。我們縱然不問作者本人的道德行為,卻不能不理會文藝作品本身所含蓄著的道德意味。人生的寫照,人性的發揮,永遠不能離開道德。文藝與道德不可能沒有關系。進一步說,口腹之欲的滿足也并非是飲食之道的極致;快我朵頤之外,也還要顧到營養健康。文藝之于讀者的感應,其間更要引起道德的影響與陶冶的功能。
所謂道德,其范圍至為廣闊,既不限于禮教,更有異于說教。吾人行事,何者應為,抉擇之間端在一心,那便是道德價值的運用。悲天憫人,民胞物與的精神,也正是道德的高度表現。以拜倫而論,他的私人行為有許多地方誠然不足為訓,但是他的作品卻常有鼓舞人心向上的力量,也常有令人心腳開闊的妙處。他贊賞光榮的歷史,他同情被壓迫的人民,那一份激昂慷慨的精神,百余年之后仍然虎虎有生氣,使得西敏寺的住持人不能不心回意轉,終于奉獻給他那一份積欠已久的敬意。在偉大作品照耀之下,作者私人生活的玷污終被淡忘,也許不是諒恕,這是不是英國人聰明的地方呢?我們中國人禮教的觀念很強,以為一個人私德有虧,便一無是處,我們是不容易把人品和作品分開來的,而且“文人無行”的看法也是很普遍的,好像一個人一旦成為文人,其品行也就不堪聞問,甚至有些文人還有意地不肯敦品,以為不如此不能成其為文人。
觀察人生,并且觀察人生全體。
文藝的題材是人生,所以文藝永遠含有道德的意味;但是文藝的功用是不是以宣揚道德為最重要的一項呢?在西洋文學批評里,這是一個老問題。羅馬的何瑞士采取一種折中的態度,以為文學一面供人欣賞,一面教訓,所謂寓教訓于欣賞。近代純文學的觀念則是傾向于排斥道德教訓于文藝之外。我們中國的傳統看法,把文藝看成為有用的東西,多少是從實用的觀點出發,并不充分承認其本身價值。從孔子所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起,以至于周敦頤所謂之“文以載道”,都是把文藝當作教育工具看待,換言之,就是強調文藝之教育的功能,當然也就是強調文藝之道德的意味。直到晚近,文藝本身價值才逐漸被人認識,但是開明如梁任公先生的《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仍未盡脫傳統的功利觀念的范圍。我國的戲劇文學未能充分發達的原因之一,便是因為社會傳統過分重視戲劇之社會教育價值。勸忠說孝,沒有人反對;舊日劇院舞臺兩邊柱上都有懲惡獎善性質的對聯,可惜的是編劇的人受了束縛,不能自由發展,而觀眾所能欣賞到的也只剩了歌腔身段。戲劇有社會教育的功能,但戲劇本身的價值卻不盡在此。文藝與道德有密切的關系,但那關系是內在的,不是目的與手段之間的主從關系。我們可以利用戲劇而從事社會教育,例如破除迷信,掃除文盲,以至于促進衛生,保密防諜,都可以透過戲劇的方式把主張傳播給大眾。但是我們必須注意,這只是借用性質,借用就是借用,不是本來用途。
文藝作品里有情感,有思想,可是里面的思想往往是很難捉摸的,因為那思想與情感交織在一起,而且常是不自覺偶然流露出來的。文藝作家觀察人生,處理他選定的題材,自有他獨特的眼光,他不會拘于成見,他也不會唯他人之命是從,他不可能遺世獨立,把文藝與道德完全隔離,亦不可能忘卻他的嚴肅的“觀察人生,并且觀察人生全體”之神圣使命。
悲觀 自殺者常是樂觀的人,幸福者倒常是悲觀的人
悲觀不是消極,所以自殺的人不是悲觀,悲觀主義者反對自殺。
悲觀是從壞的一方面來觀察一切事物,從壞的一方面著眼的意思。悲觀主義者無時不料想事物的惡化,唯其如此,他才能最積極地生活。換言之,最不為虛幻的希望所引入歧途,最努力地設法來對付這丑惡的現實。
叔本華說,幸福即是痛苦的避免。所謂痛苦是實在的,而幸福則是根本不存在的。痛苦不存在時之狀態,無以名之,名之曰幸福。是故人生之目標,不在幸福之追求,而在痛苦之避免。人生即是由一串痛苦所構成。能避免一分的苦痛,即是一分的幸福。故悲觀主義者待人接物,步步為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是悲觀主義的真諦。
從壞處著想,大概可以十猜十中,百猜百中;從好處著想,往往一次一失望,十次十失望。所以樂觀者天真可愛,而禁不住與現實的接觸,一接觸希望就泡沫一般破滅。悲觀者似乎未免自苦,而在現實中卻能安身立命。所以自殺者常是樂觀的人,幸福者倒常是悲觀的人。
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一個人。手腳相當閑,頭腦才能相當地忙起來。我們并不向往六朝人那樣蕭然若神仙的樣子,我們卻企盼人人都能有閑去發展他的智慧與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