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午的陽光特別猛烈,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我就像站在火爐上一樣,根本無法忍受。我沒披外套,也沒戴帽子,就這樣暴曬著。豆大的汗珠從我的臉上滾落,身上本就單薄的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桃樹林就在幾步外的籬笆邊上,但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桃樹在草地上投下的影子;要是當時有人攙我到陰涼的樹蔭里去坐一會兒,我絕對心甘情愿地幫他白干一整年的活兒。但我只能一直站在原地,身上被綁得完全動彈不得,脖子上還套著繩索。要是能靠在織布機房的墻上,我的痛苦肯定能減少大半,但不足二十英尺的距離對我而言卻是那么遙不可及。我很想躺一會兒,但我知道,一旦躺下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地上就像燒開的鍋一樣燙,一直躺著會更加難受。哪怕我稍微挪動一點點,甚至略微改變一下現在的姿勢,都能極大地暫時減輕痛苦。不過,跟我周身的疼痛相比,毒辣的南方烈陽真算不上什么;我身上被繩子牢牢綁住的地方都開始腫起來了,繩子都深陷進了皮肉里。
查賓一直不安地來回踱著步,但一直沒有走到我跟前來。他時不時看我一眼,然后焦急地望著路,急切地盼望著有人過來。他沒跟往常一樣去地里,顯然,他覺得提比茲會帶著更多的人手回來,這次肯定會做好更充分的準備,絕不會善罷甘休。不過,我也看得出來,查賓同樣做好了準備,他已經下定決心保護我的周全。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一直沒幫我把繩子解開,而是讓我在大太陽底下受這份罪,但我相信他絕沒有惡意。也許他是想讓福特老爺親眼看看提比茲把我折磨成了什么樣,親眼見證他們打算吊死我的繩索就套在我的脖子上;也有可能是因為他這樣干預別人對私有財產的處置已經觸犯了法律,他有可能會受到懲罰。同樣,提比茲那天為什么沒有卷土重來,我也無從得知。他應該很清楚,只要他不是真的動手要我的命,查賓也拿他沒半點辦法。后來,勞森跟我說,他在經過約翰·大衛·切尼的種植園時看到了他們三個人;勞森經過的時候,他們都回過頭一直看著他。我估計提比茲當時以為查賓是去聯絡周圍的其他種植園主了,所以他想著“識時務者為俊杰”,還是暫時躲一躲風頭的好。
不過,那個無賴那天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沒再來找我麻煩,都已經無足輕重了。反正我一直站在大太陽底下,痛苦難忍。天沒亮我就起來了,之后一直滴水未進。所以,我當時又餓又渴又痛苦,幾乎就快暈厥過去了。唯有一次,雷切爾在最熱的時候背著查賓戰戰兢兢地喂了杯水給我喝。這位謙卑的仆人永遠也不會理解,就因為這杯甘露,我向上帝為她祈求了多少祝福。她只是說了一句“唉,普萊特,你太可憐了”,然后就匆匆趕回廚房干活去了。
那一天我覺得太陽的移動速度從來就沒有那么慢過,陽光也從來沒有那么炙熱過。我心煩意亂地站在大太陽底下,腦中閃現過無數的念頭,難以用言語一一表述。但簡而言之,那天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對于黑人而言,與其生在北方做個自由人,還不如生在南方為奴,吃穿住行都靠主人,雖然要挨鞭子,但也會有主人的保護。不過,那天之后,這個念頭再也沒有出現過。我明白,會有很多仁慈善良之人,甚至很多北方各州的人,會用各種例證反駁我的觀點;只是,他們并沒有經歷過被俘為奴的痛苦。日落時分,我突然看到福特老爺正策馬飛奔過來,瞬間欣喜若狂。他的馬已經累得口吐白沫了。查賓在門口迎了上去,他們交談了一小會兒之后,福特老爺徑直向我走來。
“可憐的普萊特,看看你被折磨成什么樣了。”
“感謝上帝!”我說,“感謝上帝!福特老爺!您終于來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憤慨地割斷了我手腕、胳膊和腳踝上的繩子,然后把我脖子上的繩索解開了。我試著走了幾步,結果像醉漢一樣踉蹌,差點摔倒。
福特老爺轉身走回大屋,剛走到空地上,正好看到提比茲和他兩個同伙騎馬過來。他們交談了很久,我遠遠地聽到福特老爺沉穩的聲音和提比茲的厲聲怒罵。不過,我沒能聽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么。最后,提比茲和兩個同伙再次拂袖而去,顯然他們沒能談攏。
我試著舉起錘子,想接著早上的活兒把擋板釘好,因為我想讓福特老爺知道,我不是偷懶的人;但手沒有一點力氣,連錘子都沒辦法舉起來。天黑時,我艱難地半爬半走回了小屋,然后直接躺了下來。我渾身浮腫,痛不欲生,略微動一動就鉆心地痛。在地里干活的人陸陸續續都回來了,雷切爾已經把事情經過都告訴了他們。伊萊扎和瑪麗幫我煮了熏肉,但我一口都吃不下。于是她們熬了點玉米糊和咖啡,我勉強吞咽了點下去。伊萊扎始終在邊上悉心地安慰我。很快,奴隸們都聚集到我們住的小屋里,他們圍著我問了很多問題,詳細地問清楚了白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隨后,雷切爾走了進來,又把白天的事簡要地復述了一遍,當她講到提比茲被我踢得滾了幾圈時,大家都被她繪聲繪色的描述逗笑了。然后她講述了查賓是如何帶著槍走過去,如何解救我,再然后福特老爺如何氣瘋了一樣把我身上的繩子都割斷了。
這時候,勞森也回來了。他詳細地講述了騎著騾子飛奔去松林的情形——那頭棕騾是如何迅捷,馱著他像閃電一樣疾馳,一路上的行人都被他震驚了;然后福特老爺當時二話不說飛身上馬,過來的一路上念叨著普萊特是個好奴隸、他們不該殺他等等。總而言之,勞森特別自豪,他覺得自己的騎術絕對是這一帶最棒的,他騎著棕騾一路上引起的轟動簡直不遜于約翰·吉爾平了!
這些善良的人紛紛安慰我,他們都覺得提比茲實在太殘忍了,都希望福特老爺能把我買回去。他們圍在我身邊熱烈地討論著這件事,直到查賓突然走進來叫我。
“普萊特,”查賓說,“今晚你到大宅的地板上去睡,帶上你的毯子。”
我立刻吃力地爬起身,收起毯子,跟著他一起到大宅去。他在路上告訴我,他相信提比茲今天晚上一定會來報復的,他想要殺了我,不過他一定會在沒有目擊者的情況下才會動手。根據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黑奴沒有資格指證白人;所以,如果提比茲在晚上當著所有黑奴的面一刀捅死我,也沒人能當目擊證人。于是,我當晚睡在了大宅的地板上——這是我被俘為奴之后第一次,也是為奴十二年里唯一一次睡在這么舒適的地方。將近半夜的時候,狗突然吠了起來。查賓馬上起身到窗邊查看,但沒看到人影。狗吠了一陣后停歇了下來,查賓在回房前對我說:
“普萊特,我相信那個無賴就在這附近轉悠著呢。要是狗再叫,我睡太沉沒醒,你就叫醒我。”
我告訴他一定會叫他的。過了一個多小時之后,狗又開始鬧騰起來,它跑向大門,然后又跑回來,狂吠不止。
我還沒叫查賓,他就已經起身查看了。他走到屋外的空地上,站了好一陣,但沒發現任何異常。隨后,狗又回到了狗舍,四周都安靜了下來。后半夜一切太平,沒有再被驚擾。但我周身酸痛難忍,心里又特別擔心會有危險,幾乎徹夜未眠。那一晚,提比茲到底有沒有回到種植園伺機加害我,也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了;但我覺得他一定是回來過的,他這種無賴在強者面前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但在弱者面前則是什么陰狠招數都使得出來的——后面發生的事更讓我確信了這一點。
盡管那一晚徹夜未眠,周身酸痛、心力交瘁,但我第二天還是天剛蒙蒙亮就起來了。瑪麗和伊萊扎在小屋幫我準備了早餐,我吃了一點就去織布機房接著干活了。查賓通常一起床就騎上奴隸早就為他備好的馬去地里,但那天早上,他則是徑直來到織布機房,問我有沒有看到提比茲。我告訴他還沒有,他頗為擔心,覺得有點不對勁。他提醒我一定要小心,提比茲這人一肚子壞水,肯定在算計著呢,指不定哪天就上了他的當。
查賓話還沒說完,提比茲就騎著馬過來了。他把馬拴好,轉身進了大宅。福特老爺和查賓都在的時候,我并不怕他;但是,他們不可能永遠在我身旁保護我。
唉!我當時身上的枷鎖是多么的沉重啊!我日復一日地辛勤勞作,忍受虐待、辱罵和嘲弄,晚上睡在硬邦邦的地上,吃著最粗糙的食物。最可怕的是,我的主人偏偏還是個殘暴的無賴,我真是惶惶不得終日。我真希望自己在還沒有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死去了,那樣就不用再忍受后來的這種種磨難。我渴望自由,但無法擺脫奴役的枷鎖;我只能遙望北方,無法逾越自由與我之間那延綿幾千英里的鴻溝。
大概半小時之后,提比茲來到織布機房。他狠毒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那天上午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坐在空地上看報紙,還跟福特老爺聊了幾句。午飯后,福特老爺啟程回大松林,我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心中忐忑萬分。
后來提比茲又來過一次織布機房,給我安排了些活兒,然后就走了。
之后的整整一周,提比茲始終沒有再提那天的事,而我終于把織布機房的活兒干完了。隨后他安排我去幫一個姓邁爾斯的木匠給彼得·坦納干活。我一聽到這個安排,瞬間松了一口氣,只要不在提比茲身邊,在哪兒干活都行。
我之前曾提到過彼得·坦納,他是福特太太的哥哥,在貝夫河畔擁有很大的種植園和很多奴隸。
我歡天喜地地去了坦納的種植園。坦納對我的“大名”早有耳聞,實際上,遠近各處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聽說了我把提比茲揍了一頓的事兒。這件事,再加上之前用木筏運木材的事,讓我“聲名遠揚”。我曾不止一次地聽人說:普萊特·福特,現在是普萊特·提比茲(奴隸的名字要跟著主人換),“這黑鬼可真了不得”。誰能料到,跟之后發生的事相比,前面這些都還算不上什么。
彼得·坦納希望一開始就能樹立起威嚴,不過我看得出,他骨子里是個幽默和善的人。
他剛看到我就說:“啊!你就是那個把主人揍了一頓的黑鬼呀?聽說你扳住提比茲的腿,拳打腳踢了一頓?你有沒有膽量來扳住我的腿呀?你可真是了不起喲,是個有名的黑鬼喲,你知道嗎?我可得好好治治你,回頭先抽你一頓再說!你要敢扳住我的腿試試!好好干活,別耍花招啊,小子!你給我好好記著!現在快去干活吧,你這不安分的東西!”彼得·坦納說完這一通,嘴角忍不住上揚,頗為自己的機智和嘲諷感到得意。
聽他說完這一通開場白之后,我就被邁爾斯帶著去干活了。我在他手下干了一個月,相處得頗為融洽。
坦納跟他的妹夫一樣,也會在安息日給奴隸讀《圣經》,不過兩人的風格截然不同。坦納在解釋和評論《新約》方面頗有心得。我到那里的第一個安息日,坦納把所有奴隸都召集了起來,開始讀《路加福音》的第十二章。他讀到第四十七節時,意味深長地環顧四周,然后接著讀——“仆人知道主人的意思”——這里他又停頓了一下,更加刻意地看了眼坐在周圍的奴隸,再接著讀——“知道主人的意思,卻不預備”——再停頓一下——“卻不預備,又不順他的意思行事,那仆人必多受責打。”
“你們大家都聽到了吧?”坦納特地強調了一下,“責打!”他慢條斯理地重復了一遍,然后摘掉眼鏡,準備發表評論。
“要是黑奴不預備,又不順著主人的意思,這里的主人也就是你們的老爺,明白了吧?那這個黑奴是要多受責打的。那么,‘多’就強調了很多很多——比如四十鞭子、一百鞭子、一百五十鞭子。這可是《圣經》里說的!”坦納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確保他的奴隸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讀完《圣經》之后,坦納把他的三個奴隸,華納、威爾和梅杰,叫了過來,然后沖我喊道:
“普萊特啊,你不是夠膽把提比茲揍了一頓嘛,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把他們三個也修理一頓。我去做禮拜了,這三個人就交給你了啊。”
他命令他們三個到足枷上去。足枷是雷德河岸邊的種植園里常見的一種刑具,通常由兩塊木板組成。下面那一塊的兩端和小柱子相連,柱子插在地上起固定作用。木板都是側立起來的,下面那塊木板的上沿間隔著有兩個挖出來的半圓形,另一塊木板則與前面提到過的小柱子用鉸鏈相連,這樣它就可以像折刀一樣開合。而上面那塊木板的下沿開著相應的半圓形,兩塊木板合起來的時候,正好組成一個圓形,大小剛夠腳踝套進去,所以套進去之后就沒辦法把腳抽出來了。上面那塊木板沒有與鉸鏈相連的那一端裝著鎖,合上之后就用鑰匙鎖上。使用的時候,奴隸先坐在地上,足枷的上面一塊木板打開,然后把腳踝套進圓圈里,再鎖上,這樣就完全無法動彈了。足枷有時候也會用來套住脖子,鞭笞的時候就比較方便了。
坦納說他們三個人偷吃了地里的瓜,這違反了安息日的戒律,他覺得有必要用足枷懲罰他們。他把足枷的鑰匙給我,然后跟邁爾斯、坦納太太還有孩子們一起去切尼維爾的教堂做禮拜了。他們走了之后,華納、威爾和梅杰請求我放開他們。我看著他們三個坐在地上,想到我當日在大太陽底下遭的罪,實在于心不忍。于是,我讓他們保證,必須隨時按照我的要求回到足枷上去,我才同意放了他們。他們三個特別感激我,把我帶到瓜地里一起飽餐了一頓,以示報答。在坦納回來之前,我把他們重新鎖在了足枷上。坦納回來之后看了看三個人,輕笑著說:
“嘿嘿,今天你們沒法兒干壞事了吧!現在知道錯了吧!你們這些黑鬼竟然在安息日偷瓜吃,我必須要教訓一下你們。”
坦納是教堂的執事,他對自己嚴守宗教戒律的做法特別引以為豪。
我的故事講到這里又到了一個轉折點,接下來發生的事可沒這么輕松了。我和提比茲的第二次交鋒更加驚心動魄,而我即將在逃亡中穿越佩克德里大沼澤。
[1]約翰·吉爾平(John Gilpin),英國詩人威廉·庫珀(William Cowper,1731—1800)作品中的人物,善于騎馬。——譯者